笔者读《史记·秦本纪》,得秦史地问题共六项,下略为考证,请同行斧正。
一、西县
《秦本纪》载:“庄公居其故西犬丘”。“西犬丘”即“西垂”,西周时期秦祖所居之地。西犬丘(西垂)在西县,《封禅书》记载:“秦襄公既侯,居西垂”,《正义》说:“汉陇西郡西县也。在今秦州上县西南九十里也。”秦汉西县,在今甘肃陇南地区的西和、礼县一带。
《汉书·地理志》陇西郡下有西县,但未言始置年代,近年在西安北郊发现的秦封泥中有“西盐”,可知秦时已有西县。县的本义为悬,虽悬隔而有所属,西县之设,盖因秦祖所居西犬丘而来。
又,《地理志》言陇西郡有铁官、盐官,盐官之设当在西县。此是汉代情况,实际情况应早于汉代。今礼县县城东约20公里处有盐官镇,地名由来已久,与《地理志》可互相说明。推测秦祖所居西犬丘当距离今天盐官镇不远。
盐官镇一带,历史上生产食盐,盐井遍布,此地居民以生产井盐为业,至明清时期犹存。关于历史上盐井的情况,有杜甫《盐井》诗为证:
“卤中草木白,青者官盐烟。官作既有程,煮盐烟在川。汲井岁,出车日连连。自公斗三百,转致斛六千。君子慎自足,小人苦喧阗。我何良叹?物理故自然。”
食盐作为一种重要的战略物资,大概是秦祖居此、后设西县的重要原因。
二、大骆与骆谷
大骆为非子父。骆,本义为黑色鬃的白马。《诗·小雅·四牡》:“驾彼四骆”,《尔雅·释畜》:“白马黑鬣,骆”,说骆指的是白毛黑鬃的马。《说文》略有不同:“骆,马白色黑鬣尾也”,以为鬃、尾皆黑的白马。《广雅》则以为是红鬃的白马。看来,骆为马名是没有问题的。秦祖世为鸟兽之官,在《秦本纪》就有记载,如伯益、费昌、造父等,大骆之得名,应与马有关。在非子之前,秦祖已经有了养马的历史。
史载非子为周孝王养马有功,被封于秦,号曰秦嬴。实际上,非子之父已经养马有名了,大骆之名即可为证。
《秦本纪》记载,大骆居于犬丘,但是钱穆等人却说骆谷与大骆有关,也令人不得不注意。钱穆所说的骆谷指的是今天陕西周至县西南的骆谷,即著名的党骆道的北口。距离槐里犬丘四五十公里。另外,在今天的礼县西南、西和县也有一骆谷,唐代诗人韩琮《骆谷晚望》吟道:
“秦川如画渭如丝,去国还家一望时。公子王孙莫来好,岭花多是断肠枝。”
其中的骆谷指的就是西和县的骆谷,此骆谷距离今礼县西犬丘也是四五十公里。由于距离与秦祖有关的两个犬丘都不太远,骆谷应与大骆的活动地有关。
关于骆谷与秦祖大骆的关系问题,我们在《陕西兴平槐里犬丘与秦人早期历史相关的一点线索》中论述较详,此不赘述。
三、人先山
《史记》注释说人先山有人先祠,又与秦有关,因此十分重要。
《封禅书》记载:
“栎阳雨金,秦献公自以为得金瑞,故作畦栎阳而祀白帝。”
《集解》引晋灼说:“《汉注》在陇西西县人先祠山下,形如种韭畦,畦各一土封。”《索隐》引《汉旧仪》:“祭人先于陇西西县人先山,山上皆有土人,山下有,如种韭畦,畦中各有二土封,故云畦”。
《封禅书》明言畦在栎阳,但《集解》与《索隐》都说与陇西人先祠有关,原因当有二:第一,《封禅书》另载陇西有西,所祠亦为白帝,与畦同。第二,推测西、畦形制应相同,皆如田畦,中有土封。由此及之,秦五(西、齞、吴阳上、吴阳下、畦)的形制理应是相似的。
秦汉陇西西县就是今天的甘肃礼县,人先山当在今礼县,乃西所在。《汉旧仪》记载的形制,山上有“土人”,可能是泥塑一类,晋灼所说的“祠”,可能就是用来对“土人”遮盖的建筑物。白帝为上帝,古代祭祀上帝无有神主,并且以“人先山”名推测,所言“土人”乃人主。因此,人先祠应是宗庙类建筑,似与并无联系。也就是说,秦可能并无祠庙,与汉制异。
陕西有学者近年来一直在寻找秦遗址,以上资料给我们提供了参考。起码可以知道,秦的基本形制是在高山之下,地中起封土,以为祭白帝之所。
人先山在礼县什么地方,笔者曾去信询问礼县的康世荣先生。康先生告知,在今礼县东大堡子山所处的西汉水谷地中,向东距离大堡子山约10公里处,北侧山脊中段为“祁山梁”,“祁山梁”南侧为“祁山堡”,二者之间的山谷中有九个小土堆,即《三国演义》所说的“祁山九寨”,当地群众称为“九堆土”,传说乃三国时诸葛亮所筑,是诸葛亮用来蒙蔽司马懿的“米山、面山”。康先生以为,此九个土堆可能是“畦”遗迹,当地群众有误解。
据介绍,这九个土堆,大如土丘,小如麦垛,相隔不远,修梯田时被夷为平地,现仅剩一座残迹。原来的土堆圆形,平顶,上小下大,顶端直径约5-20米不等,全为人工夯筑。
从“九堆土”所处的位置、形制来看,说为秦,有一定可能。若此,人先山必在“九堆土”北,与大堡子山同为一道山梁。
四、造父为穆王御
造父为秦别祖,以善御著名。《秦本纪》记载“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穆王,得骥、温骊、骅骝”。《赵世家》记载:造父为穆王御,周穆王周行天下,曾经西至昆仑,见西王母。其文云:
“缪(穆)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见西王母,乐之,忘归。而徐偃王反,缪王日驰千里马,攻徐偃王,大破之。”
《左传》昭公十二年:
“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之迹。祭公谋父作《祁昭》之诗,以止王心,王以是获没于祗官。”
屈原《天问》:
“穆王巧梅,夫何为周流?环理天下,夫何索求?”
关于周穆王西行的全过程,《穆天子传》有更加详细的记载。
有学者研究,周穆王西游的路线大致是:从今河南洛阳出发,越过太行山,沿滹沱河西北行,经由河套折而向西,经过甘、青边界,至昆仑山,西至于西王母之邦——今帕米尔地区,最后抵达欧洲大平原(有人以为是吉尔吉斯草原)。周穆王西行,造父为其驾车,想必也跟随至此。此比文献与考古发现的西周时期秦祖的活动范围要大得多。
文献记载,秦祖直至春秋初年,还生活于陇山西的今甘肃的天水、陇南一带,襄公、文公时期开始翻越陇山进入关中。虽然在西周时期,秦祖也有可能在关中一带活动过,但是,如果往西,文献记载的秦祖的足迹是有限的。春秋中期秦穆公霸西戎,“开地千里”,也不会超过今天的兰州一带,拘泥于河西走廊以东。直至秦始皇时期,秦人势力最为强大之时,亦是“西尽流沙”,大致止乎此。
考古发现可能与秦祖有关的遗存,就是早年甘肃的同志所说的“周代遗存”,分布的范围西界至于今陇西县的西河滩。
文献与考古资料证明,西周时期秦人的触角,向西似乎只到了今天的陇西一带,最远不过今临洮,也就是秦的陇西郡狄道县。
按照民族的分布情况来说,周穆王西行所经的冀北、晋北以及河套、甘青一带,西周时期是戎狄之域。周穆王所处的西周中期,冀、晋北部,乃后世所谓的“北狄”、“西戎”之域,而所经的甘、青一带则是古羌人的活动范围。
造父大约与大骆同时,虽然他不是秦人的直系祖先,但是既然秦别祖造父可以走向更西的区域,理论上就不能排除秦祖向西游弋的可能。或许在秦穆公霸西戎向西“开地千里”之前,秦祖早已涉足这一区域了。
五、流沙
流沙,《秦本纪》中乃秦之版图的西界。
流沙在古籍中常见,但是所指有异。
《国语·齐语》记载:
“(齐桓公)西征攘白狄之地,至于西河,方舟设,乘桴济河,至于石枕。悬车束马,瑜太行与辟耳之拘夏,西服流沙、西吴。”
流沙,钱穆先生说:“此流沙在今山西境。今平陆县东二十里传岩前有沙涧水,或是也”。
按,钱说以为流沙在晋南平陆,误。以理度之,此流沙指的当是今鄂尔多斯地区的毛乌素沙漠一带,不必拘泥。西河,指的是黄河。石枕,即《左传》等文献中的“实沈”,指的是今太原一带。《左传》昭公元年记载:
“(子产)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
《国语·晋语》也记载:“实沈之墟,晋人是因。”几者的“食沈”都是指今天的太原一带。
太行,即今太行山,在晋东。卑耳山,在今晋南平陆一带。西吴,就是今天宝鸡、陇县一带的吴山,亦称山,郦道元《水经注》引《汉书·地理志》说:“吴山在县西,古文以为山也。《国语》所谓西虞也。”虞,吴通,西虞即西吴。由西河、实沈、太行、卑耳、西吴可以推测,此流沙指今陕、甘、宁、内蒙古的鄂尔多斯一带。
流沙又可指更远的今甘、宁、内蒙古河西一带的沙漠地区。如《尚书·禹贡》说:“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又说禹平水土之域,“东渐于海,西披于流沙”,《水经注·禹贡山水泽地所在》解释说:
“流沙,地在张掖居延县东北”。郦道元注:“居延泽在其县故城东北,《尚书》所谓流沙者也,形如月生五日也。弱水入流沙,流沙,沙与水流行也。”
又如《礼记·王制》说:“自西河至于流沙,千里而遥。”“西河”,就是今天的晋陕交界段的黄河。按照《王制》所说,自今晋陕交界的黄河至于流沙,有千里之遥,以里程计,已经到达今天甘肃、宁夏的黄河以西的沙漠地区,约略与《禹贡》所指相同。在《山海经》中共有12处提到流沙,散见于《海内西经》、《海内东经》、《大荒西经》、《大荒北经》、《海内经》等篇,所指亦与《禹贡》相同。如《山海经·海内东经》记载:
“国在流沙中者,墩瑞、玺唤,在昆仑虚东南。一曰海内之郡,不为郡县,在流沙中。国在流沙外者大夏、竖沙、居繇、月氏之国。西胡白玉山在大夏东,苍梧在白玉山西南,皆在流沙西,昆仑虚东南。昆仑山在西胡西,皆在西北。”
《大荒北经》记载:
“西北海外,流沙之东有国,曰中,颛顼之子,食黍。有国名曰耐丘。有犬戎国。有(神)[人]面兽身,名曰犬戎。”
这些材料说明,先秦时期河西一带广大的沙漠地区,是被称作流沙的。
《秦本纪》所录的《琅岈台刻石》说秦土“西涉流沙,南尽比户,东近东海,北过大夏”。《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地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请注意后文中记载的秦地北界,是“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两相对应,《琅岈台刻石》所说的流沙必定在甘肃、宁夏的黄河以西地区,与上述文献记载的先秦时期流沙地域相同。
综上,流沙一词,大概是古人对西北方广大的沙漠区的泛称,但是历代所指,随形势而变化。
六、大夏
承上条。《琅岈台刻石》说秦北界“北过大夏”。关于此大夏地望,历史上有两说,一为服虔说,认为大夏在河东汾、浍之间,即今山西临汾—翼城一带。钱穆从此说。另外为杜预说“大夏,太原晋阳县。”晋代晋阳县即今太原市。由此,似大夏是今山西中南部的统称。同样的理解又如《史记·李斯列传》所说“禹凿龙门,通大夏”。
有人对以上两说提出质疑,泷川资言《考证》引钱大昕说:
“大夏,《周书·王命(按会——笔者)解》‘正北空同、大夏’。《大宛传》张骞自月氏至大夏,其地也。始皇立石,声教之远,岂近取晋阳之地乎?”
笔者按,钱大昕以为今中亚阿富汗一带的大夏国,乃秦始皇琅岈台刻石所言的大夏,非,但是以秦始皇刻石所言不至于晋阳之地,却是有理的。因为秦始皇时代,其地已北至阴山,早已超出今山西一带。前引《周书·王会篇》,孔晁注曰:“大夏,西北戎”,以孔注及《海内东经》推量,所谓的“大夏国”必在今西北地区,就是秦汉文献经常提到的西域大夏国,与秦刻石所指的大夏不同。
在十六国时期,赫连勃勃曾经在今陕北、宁夏、内蒙古鄂尔多斯一带曾经建立大夏国。在今甘肃临夏一带,还有大夏县、大夏河。历史时期“大夏”一词所指颇为广泛,需要做具体分析。
董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