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
赵国邯郸,一片寒秋肃杀之象。
太阳刚刚升起,在阴云中忽隐忽现,洒下一片惨白的光芒笼罩着整座都城。
一辆马车正在官道上向城外疾驰而去,毫不在意路上的行人。
官道上,其实也没什么行人。
虽然还未完全入冬,然而这一年的深秋,却似乎比以往的冬天还要冷。
泱泱赵国都城的街面上,早已不见了往日的繁华。十天前年轻的赵孝成王颁布命令,城中所有商家必须开市营业,敢闭门者斩。若不是这道严令,只怕邯郸早已变成一座鬼城。
赵国对抗秦国的战争,后来被史学家称为长平之战,这时已经进行了两年多。昔日贵为战国七雄的赵国,如今也是国力空虚,入不敷出。青壮年男丁,一大半都应召从军,上至王孙,下至百姓,家家几乎都有在战场上牵挂之人。
这辆疾驰的马车,卷起阵阵烟尘,在路上飘扬着,落向零星出现的行人身上,也少有人闪躲。对世道的哀怨,多数都转化成对生命的淡漠,让人浑浑噩噩,不知所终。坏消息听的太多,也就无所谓坏不坏了。古往今来,大多如此。
可对于车上的人来说,今天,是注定不平凡的一天。
帘幕深处,端坐着一名中年男子。眉头微锁,双目平视着前方。眉头上虽有一抹无法化解的忧愁,目光里却充满了坚定的期待。他一袭商人装束,周身上下宽松得体,竟毫无商贾之气。若不是腰间价值不菲的玉佩暴露了他的身价,倒像是一名饱学之士。马车奔波摇晃,就像是动荡的时局,他在车内,却始终正襟而坐。腰背之间,有一种坚守本心的气度。一个商人能有这样士大夫的感觉,品性教养倒在其次,心胸之中只怕存的不是钱财,而是天下。
他的名字,叫吕不韦。
吕不韦的左手紧紧的攥着紧束在腰间的宽大腰带,食指有意无意的在腰带上轻轻敲击。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一个习惯,每次遇到大事心绪不宁的时候,就会不自觉的这样做。车外的马蹄声急促而稳定,让他在紧张中能获得些许的平静。
此刻,他心中其实正在进行一场精密的计算,那个被他的父亲称为“奇货可居”的男人,不断在自己脑海中浮现。
一个面目清秀却有帝王之相的年轻人,一个寄人篱下的异国公子,一个无法掌控自己生死,每天在政治游戏中提心吊胆的人质。
他就是秦国孝文王的儿子,赵异人。
三年前,吕不韦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贵人。真的很贵。从穷困潦倒郁郁寡欢一跃而成山珍海味出入车马。这个变化让异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处于恍惚状态。哀莫大于心死。异人的母亲本来就不是孝文王的宠妃,而自己,在二十多个兄弟中也一点都不出众。所以当初把他送到遥远而危险的赵国作人质,成为“远交近攻”战略的牺牲品时,他爹可是一点犹豫都没有的。换句话说,这个儿子送出去了,就没打算活着要回来过。而吕不韦不仅让他从新活的像个人一样,而且还不断的教导他要心存高远,不能只像个人,更要成为人上之人。在这方面,吕不韦可谓是呕心沥血,不遗余力。既然是奇货可居,收到手里就必须让他最大限度的增值!
然而如今的战局变幻莫测,两个月前老将廉颇忽然被撤了统帅,赋闲在家。40万赵国大军,尽数交给了赵括。郭开那个兔崽子,吕不韦想想就恶心。左手在腰带上不禁又握紧了一分,青筋暴露,有几分狰狞弥漫。
赵括……秦之所恶?唉,还是秦之所爱啊?一想起他,吕不韦的眉头又紧了一分。苍天无眼,这桩生意,他吕不韦可还能做下去么?
正思索间,车头窗外,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老爷,此去聊城还有一半的路程,灵儿这丫头,不知可还挺得住吗?”
灵儿!吕不韦紧锁的眉头一瞬间就展开了。
名满赵国的歌舞双绝赵羽灵。
一曲楚音唱罢,能让冰冷的岩石变的温暖;一双云袖甩开,即使最刻薄挑剔的王侯公子都为之痴狂。世人只知西施之美可沉鱼,可是在邯郸,只为得到赵羽灵回眸一笑,有无数的男人愿意一掷千金,甚至散尽家财。
羽灵之美,可动天地。
然而自古红颜多薄命。赵羽灵也差点难逃此数。
自周朝王室衰落,诸侯称王,华夏早已不是文明之地。礼崩乐坏,人心涣散,那曾经规范社会制度、管理官吏体系的周礼,渐渐消失在战乱的废墟之中。那年有王公贵族不顾官家法制礼仪,不顾歌舞伎卖艺不卖身的行规,私设舞姬堂想将赵羽灵逼为娼妓,若不是吕不韦长袖善舞,上下打点,恩威并施,只怕,赵羽灵早已香消玉殒了。
灵儿,此刻是异人最心爱的妻子——赵姬。
一年前,在宴请异人的家宴上,当异人在灵儿翩翩起舞之时一行清泪垂下,吕不韦的心便化了。这个男人懂得灵儿。
他知道,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子,从此将踏上崎岖坎坷的生命路程,而他能做的,只有尽其所能,呵护到底。
这生意,他吕不韦一定要做!而且,一定要做成!
想到这儿,吕不韦清了清喉咙,开口道:“李伯,吩咐你办的事,可曾办妥?”
“老爷,都办妥了。”窗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音量虽不大,吕不韦却字字入耳,车马的喧哗竟一点也压不住这说话声。
“长桑门的秦先生会亲自前来。聊城四处的岗哨,也都有属下的人盯着,尤其是那米铺,翻不起什么风浪。请老爷放心。”
吕不韦展颜一笑,“有劳李伯。只要灵儿母子平安,我就满足了。”
随即又轻叹一声,复归愁容,“灵儿这孩子当真是天命难违吗?她一向都心比天高,难道就逃不脱一生坎坷、不得善终的命数?”
窗外没有回应,似乎也有一声默然的叹息被碾碎在马蹄声中。
马车飞快的向前奔驰,握着马鞭的手像寒风中的雕塑,一动不动。鞭子却时不时的扬起,恰到好处的落下,每一下都能激发出骏马最大的潜力。
马车,始终保持着最快的速度,消失在寒风和飞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