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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回忆从前梦中惊醒

睁开眼见到海棠和纸鸢关切不安的面容,稍稍安心些,嘶哑着声音道,“我没有事。”

海棠披衣坐在我床边,怜惜道,“娘子又做噩梦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摆摆手。纸鸢四处找不到安神的汤水,只得泡了一盅滚烫的开水,轻轻地吹着,慢慢给我喝下。

纸鸢忧心道,“娘子一直这样梦魇不止,又没有安神定心的药可以吃,这样长久下去,身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呢?”

海棠忙安慰道,“娘子初来乍到月华寺,不适应周遭也是有的,未必是什么要紧事,好好排解一番也就好了。”

脸上的泪痕犹在,大滴的泪水洇在枕上,仿似开了一小朵一小朵墨色的梅花,零星地散乱着。

我伸手拂去,自己也怔了一怔,勉强道,“真如孩儿一样了,睡梦中也会哭。”

自入月华寺以来的日子,我其实甚少哭泣。难过与悲愤一刻也没有减轻。然而眼中却是干涩的,如同一口已经干涸的枯井,唯见青苔厚密十丈,却无一点波澜涌动。

难过到极处,成日里亦只是望着黄的窗纸呆,这样呆坐着,往往就是一日的辰光。有时连纸鸢也看不过眼,劝道,“娘子这样憋着是要憋坏了身子的,不如哭出来痛些。”

我只是缓缓摇头,哪里还有眼泪呢?而眼泪,又能改变些什么。

偶尔来看我的,除了住持,只有那日送红糖来的尼姑。

来了几次,我也渐渐知道了她的名姓,她叫莫言。人是长得冷寂而瘦削,颧骨有一点凶相,也不爱说话,总是冷淡着神情,一副爱理不理的样。

这个样,自然是与寺里的尼姑们合不来的,然而也没有人敢去招惹她,不过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已。她,是被众人孤立的。而我,自然也不甚有人来理会。

偶尔莫言来一次,只倚在门框上看我一阵,神色冷寂。

我不过与她点点头,继续呆或是睡觉养息。若她来时见我神情呆滞,总有些不屑一顾,往往片刻就拂袖而去,还要说一句,“都落饰出家了,还要为男人伤心么?当真是傻。”

虽然她帮过我,却是不熟识的,我何必告诉她,我的萧索与伤心,不只是为了男人的所作所为叫人伤心。

莫言往往对我嗤之以鼻,“白天里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夜里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从前是,现在是。到底女人都是无用的,一辈活着只晓得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

她口口声声一个“臭男人”、“臭男人”骂得利索而理所当然。我哑然失笑,这样口气的人,出家做姑是再好不过的。

于是对她道,“你出家做尼姑是好的了。你那么厌憎男人,自然眼不见为净,尼姑庵里是没有男人的。”

她轻哼一声,道,“你若想着臭男人始终放不下,那么到处都是臭男人的影在,与你在不在月华寺做不做姑有什么相干。”

骤然想起我偶然听见的旁的尼姑对莫言的议论,“莫言好似跟男人有仇呢。”

我亦这样觉得,于是只是一笑,懒得再与她分辩。

不过,莫言亦有赞扬我的时候,“你倒是个好气性的。这样放不下臭男人,倒不曾为他掉过一滴眼泪。也是,咱们清清净净的泪珠,能为臭男人掉么!”

我没有落泪,然而我空洞的坚强与麻木,却在睡梦里全盘瓦解。我的眼泪,这样肆无忌惮纵横在我的脸上,仿佛爬虫,横行肆虐而过。

海棠道,“纸鸢去煮一壶热水吧,等下给娘子擦擦身再睡,这样汗漉漉地睡着容易感染风寒的。”

她把她温暖的手心轻轻合在我的手背之上,轻声道,“娘子若不困,海棠陪娘子说说话吧。”

我无声地点一点头。

海棠柔声细语道,“娘子梦魇,可是为了从前的事。”

我以沉默相对,算是默认了。海棠轻轻叹息一句,“换了是谁,遭逢这样的变故都是要伤心的。”她沉吟片刻,“娘子可想过要东山再起,为公子报仇雪冤。”

莫千尘的名字,于如今的我是十分避讳的,连“皇上”也不愿意称呼一句,只以“他”代之。

海棠自然明白,我又道,“算计我的人早已设下连环计谋。先用我的故衣令我失宠于他,叫他眼中看来、心中认定,我是故意冒犯先了他心里的那个洛兮,这样不自量力、自取其辱。我反而是有心无力了,解释不得,也只能受着。”

我十指紧握,骨骼“格格”有声,连指节也泛白了,心中的恨意与无奈都雪亮地反映着泪光簌簌,“设下圈套的人不仅思虑周详细密,深知我与他的性子。他若认定我冒犯,自然不会听我半句解释,连我后来要为旁人争辩什么,也都成了虚妄之词,不过是砌词狡辩罢了。而我知晓自己在他心中不过是旁人的影,又如何肯再与他相见、与他恩爱,甚至那人算准了我不会为自己辩解一句了。那人心计之深沉可怖,远在我意料之外,也因此牢牢控制我于她股掌之中。”

海棠的乌翠的眉头蹙得如褶皱,似柳叶被狂风席卷。极度的沉默之后,她忽然仰头,眼中有幽深寥落的光芒。

她一字一顿,道,“皇后是后宫之主,又与陛下是多年夫妻,自然有这样的谋算。”

我轻哼一声,自嘲道,“我总以为皇后仁善慈祥,后来隐约知道不是,却也没想到会有今日,我一向对皇后尊敬恭顺,并未有任何不轨之举。”

海棠的嘴角微微扬起,道,“娘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娘子以为听命于皇后,对她恭顺有加,她就会放过娘子吗?她以前视娘子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和洛常在几乎一模一样,她又怎么甘心每日看着陛下对娘子恩爱呢。”

她略想一想,“若在从前,奴婢也不过是以为皇后略有城府而已,如今与娘子一同亲身经历,算晓得皇后的厉害。这些日以来奴婢亦在思量不已,总算明白了些。其实皇后竟早已经是步步为营,将咱们狠狠算计了。”

冷雨敲打在木格的窗棂上“噔噔”作响,间或夹杂着寒风刮过,其声如鬼魅呼啸一般,惊心动魄。那雨气的寒冷,隔着窗纸,亦锋利逼上身来。

“齐云冉!”我的唇齿间凌厉迸出皇后的名字,字字诛心。

“我以为没有妨碍她,在她眼中,我却已经是个妨碍的人了。”

我看一看海棠,心底骤然涌出一股软弱与悲怆,“她当初,亦不过是利用我与婉丝抗衡啊。自我入宫以来,早已步步处处在她算计之中,人为刀俎,我身为鱼肉还不自知,又如何与她抗衡。她早就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啊!”

海棠微微低头,她日渐清瘦的下颌在昏黄的烛火摇影中有淡淡坚定的弧度。

微红的烛光似水痕划过,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影子。

她默默盘算半日,“不要说以今时今日,哪怕是从前,咱们一时也没有能力与皇后抗衡的啊!”

海棠说的是实情,我何尝没有仔细盘算过。在我蒙头昏睡的晨光里,我在身体的痛楚中,并没有完全沉睡过,无数次的痛苦,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因为疼痛的牵扯而愈清醒而委顿。

我再不甘心,亦只能承认,“在后宫中,多数嫔妃以为她贤良淑德,往往知道她真面目的嫔妃都会有意外的横祸生,所以她面对后宫的笑容永远温和贤淑。重要的是,连莫千尘也这么认为。”

我冷笑一声,仿佛黑夜里悄然掩伏枝头的夜枭的凄厉鸣叫,“她如今又有了孩儿,只等着坐上太后的位置了……”

“莫千尘……”槿汐额头上的青筋微微一跳,目光灼灼望向我。

她的意思,我如何不了然。凄苦的笑容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唇角,如裂痕一般横亘在我脸上。

我静一静声道,“怀着熙儿后来那几天,我何尝没有想过,委曲求全……在棠梨阁中受尽冷落苦楚,白白赔上了木槿一条性命,甚至连我有身孕也不得外出。他终究是皇帝呵,而我莘月,绝不是这样的性子。”

海棠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道,“其实有件事奴婢一直想不明白,若安玉娆恨的是娘子,只管对娘子下手便是,又怎么会投去皇后处……”

这情由,以往若在宫中,我是半分也说不出口的,只得由着它埋在心中,任由它烂在肚里。然而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

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语气,由激烈克制成平淡,“她只想着推翻我却不曾想,皇后容不下我,又一日自然也容不下她……”

海棠陡然一惊,她怔怔片刻,容色稍稍恢复,道,“如今这宫里再如何,与娘子也无关了,奴婢只想着娘子可以安稳度日就好。”

我长长地叹息一句,道,“这般平静的日子,粗茶淡饭,青布闲日,曾是我与他最想要的生活……”我怔怔落下泪来,滚烫的眼泪几乎烫伤到我的心智。

海棠道,“娘子太过重情了。其实在宫廷之中,不妨把‘情’之一字看得淡些,便如淑妃娘娘一般,或许要自在坦然得多。”

我哽咽着,将自己一直未曾想明白的心思一一道来,“海棠,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待安玉娆,虽不如对钰莹一般掏心掏肺,也算是尽心尽意。缘何她恨我至此,先以舒痕胶杀我腹中幼,再依附皇后联手扳倒我,将我踩至底处……”

海棠的神色亦是复杂而迷惑的,然而她坦然一笑,却是世故的明白洞悉,“人心的繁复善变,大约也在于此吧。”

“人心的繁复善变……”我喃喃反复自语,“海棠,如今我常常有一种痴心妄想。人生若只如初见……譬如玉娆,只是我初见她时那般柔弱楚楚,钰莹也是那样爽朗大方。而他,只是我初见他时的样……”我凄婉一笑,“终究是要过去的。若时间只停在那一刻,没有后来的种种纠结,该有多好。”

夜风从窗缝间贯入,带着潮湿阴寒的气息,似一口欲吐未吐的叹息,晃得原本稀微的烛火跳跃明灭。

海棠伸手护住火苗,默然片刻,道,“秋风悲画扇,故人心易变。世间的事往往如此呵。”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我缓缓吟诵完,夜雨霖铃愁难当,我竟轻轻地笑了,道,“今夜竟也是寒雨霖铃的时候呢。海棠,你信不信?薄幸锦衣儿,这些日来,其实他几乎不入要我的梦来。只怕长久下去,我竟要忘了他的样了。”

海棠的笑有沉甸甸的温和,安抚人的心,道,“他原本就是娘子决意要忘的人,不记得自然是好的事了。宫中的日从来能磨砺去人的棱角,娘子入宫多年,对人事、对他,多是隐忍求全的。宫廷中红墙朱影纷争不断,奴婢常常会觉得,娘初入宫闱时的气性都已经消磨。直到那一天,娘子与他决绝拜别,决然吟诵‘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如此果决坚毅,一去再不肯回转。奴婢清晰觉得,这是娘子真正的本性。娘子之所以为娘子,便当如是。只可惜,宫里是容不下这样的好气性的。娘子能走得出来,保全自己也保全别人,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感激海棠的通达明白,然而亦道,“即便我忘记了他,有些事、有些怨恨伤心,只怕也要很久能忘记了。”

“雁过终究也留痕,何况是人呢?即便长久以后娘子真真正正忘记这个人了,有些伤痕到底也是抹不去了。人有心魔,娘也要极力平复好啊。”

海棠劝完,笑容明亮而清澈,如水波摇曳,仿佛能照亮人的眸,“那么,其实算不算是娘子对他的情意也不是真正的铭心刻骨呢?所以怨恨伤心要比思念爱慕来的多。若是真正情意深刻而坚定,是不会轻易被仇恨怨念所遮盖的。自然,宫中从不需要这样的情意的。这样的情意即便有,也经不得风吹雨打、种种阴谋诡计,总要消散去的。不过话说回来,若只是娘子费心劳力维系这样的情意,他却猜疑揣测,这情意如何能长久,反而叫娘子落到伤心出去。这世上的好情意,必得是你有情我有意,你信我我也信你,方能真心相知,到长久里头去。”

我微笑道,“槿汐,你向来是最懂我的,一如锦瑟一般……”

槿汐微微惊讶,“奴婢比不得锦瑟姑娘,也不懂这男女之间的感情。”

我笑,“你唬我,你明明竟这世上万千痴男怨女懂得的都要深切明白?”

海棠也是失笑,“娘子取笑奴婢呢。娘子一向聪敏,怎不晓得大千世界之事,本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尤以感情为甚。若换做是奴婢陷于之中,此刻也不过是个糊涂的人罢了。”

我微微颔,“只是海棠,你精明,怎会陷于之中,有不能自拔的一天呢?”

海棠是神色一个恍惚,反而是我觉得恍惚看错了,海棠如何会有这样哀伤而多愁的一瞬流露,定是我看错了。

她笑道,“奴婢身世卑微只懂得服侍主子,大半辈早已过去,如何还有这事,当真是说笑话了。”

我与她说话,心中烦扰已经减轻了大半,此刻也笑道,“是啊,这事的确是我玩笑了。只是如今叫我看来,无情竟是比有情好的多多了。”

海棠只是笑,“是么?若有一天娘子或许遇上真心待娘子,娘子又真心相待的人,恐怕娘子便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哑然失笑,“海棠,你是笑话果然比我打趣你的过分了。我已在佛门之中,怎还会遇见这样的人呢?”

海棠服侍着我擦洗了身睡下,只一味和静微笑,“的确是奴婢玩笑了,引娘子笑一笑,能好好睡罢了。”

如此我复又睡下。窗外雨声潺潺,风声萧萧,本就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又牵动离情别恨,人世凄凉。

我在长久的倾诉中不觉泪洒窗纱湿,亦稍稍得到平息,渐渐睡稳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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