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他诚挚的目光，这样殷殷看着我，心下忽然一酸：这样做父亲的喜悦，容遇是感受不到了吧……
这样的心思和伤感，我一丝一毫也不能露出来，我于是微笑，微笑着伏上莫千尘的肩膀，“臣妾能为陛下做的事不多，实在无法回报陛下多年来对臣妾的恩宠，只能尽心竭力为陛下照拂子嗣，绵延帝裔。”
莫千尘的声音徐缓在耳边，像春水一样温热，“兮儿，你为朕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朕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他似想起一事，眼中兴奋地耀起灼灼星火样的光芒：“兮儿，朕要册封你为贵妃，做朕最钟爱的贵妃！”
我愣了一愣，生子而晋封是宫中惯例，我循例也不过是从一品夫人而已。即便莫千尘私心宠爱，不过是封号隆重些、赏赐更丰厚些罢了。然后，贵妃是后宫之中仅次于皇后的最尊贵的女子。
我几乎本能地要拒绝，忙婉转道：“陛下若要给臣妾贵妃名位，臣妾实实不敢受。臣妾即便因生子要进封，按照祖制也只能进位为从一品夫人，贵妃乃是正一品的名位，一跃进至此位臣妾实不敢当，也怕后宫诸位姐妹不服。”
莫千尘笑着把我拢在臂中，温言道：“朕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别人若要不服气，尽管能和你一样为朕诞下龙凤麟儿，能和你一样聪明贤惠，成为朕时时也舍不下的‘解语花’，朕也像疼你一般疼她。”莫千尘眼中的温柔得似要绵绵化了一般，“在朕心中，除了你，再无人能担当贵妃的名位。”
于是挣扎着要起身，莫千尘忙按住了我，惊异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情切，推心置腹道：“兮儿知道二爷真心关怀。可是二爷细想，淑妃姐姐进宫最早、资历最高，钰妃也比臣妾先封妃数年，两位姐姐都是协理过六宫事务的，功劳不小。若她们只居妃位而兮儿跃居贵妃，难免寒了宫中妃嫔的心。”
贵妃的名位自是尊贵，只屈居皇后之下，多半能让皇后忌惮。可是这样首当其冲，又是新生下了皇子，皇后不要处心积虑把我生吞活剥了才怪。何况，皇后本就是从贵妃之位登上后座的，难免要刺心。我便是乐得让她刺心难受，也不能为一时之快动摇了长久的根基。而且淑妃若因此和我生了嫌隙，可是大大不妙。
心念电转，然而有了当年德妃的例，莫千尘再不曾立过一位夫人，我自然不愿惹莫千尘不快，于是道：“臣妾绝不敢忝居贵妃之位，请陛下体谅臣妾一番心意。”
小林子一向知晓皇帝心思，又最会左右逢源，忙在一旁赔笑道：“莘妃娘娘这样苦苦推辞，皇上也为难。恕奴才多嘴一句，正一品的娘娘里头，只要不是贵妃，陛下可随意在其余三妃中择一名位给莘妃娘娘，既成全了陛下对娘娘的爱惜，又成全了娘娘对陛下的心意，正好两全其美。”
皇帝看了小林子一眼，笑道：“你这脑袋瓜子倒机灵，不枉朕和娘娘这么疼你。”他思量片刻，道：“莘妃不好，德妃在四妃之末，倒是朕自登基以来从未立过贤妃。”他沉吟着道：“贤妃，贤良淑德，给你最是相宜不过了，只是到底有些委屈。”
我含笑道：“多谢陛下。臣妾喜欢的很呢。”
他略略想一想，“四妃之中唯有贵妃可有封号，以示于妃嫔之中独尊。兮儿是朕心头最爱，自然例同贵妃，于贤妃位份之外，更存‘兮’字为封号。”
这个“兮”字，是旁人眼中的何等尊荣，我心中却如割裂一般清晰分明。微微侧首的须臾，见窗外满地明月如霜，真如霜雪被身一般，几乎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温热的掌心有脂粉的轻俏甜香，安抚住我的肩头，怜惜道：“好好地怎么打起冷战来了，可是冷了？”
海棠眉心一动，已然转头出言呵斥窗下侍立的宫女，“娘娘刚生产完如何能开窗，万一受凉可怎生是好！”
那宫女是新挑进承欢宫的嘉欣，她素来只在外殿服侍，今日大约人手不够也进来了。她大约也吓糊涂了，慌里慌张张口辩道：“方才接生婆婆说内殿里血腥气重才叫开一丝窗缝的……”
莫千尘不觉蹙眉，打量了那宫女两眼道：“出去！冻着了娘娘还敢顶嘴，掌嘴二十。”
宫人们何等乖觉，见莫千尘微动怒色，立时拉了满脸委屈的嘉欣出去，纷纷跪下贺道：“恭喜贤妃娘娘！贤妃娘娘万福金安。”
我在这响遏浮云的山呼中调匀微乱的呼吸，微微含了一缕且喜且嗔的笑意，低声呢喃：“这个兮字，宛如当初大婚那日相见二爷。”
莫千尘面色转霁，“兮儿莞尔一笑，犹胜当年初见。”他转首向小林子道：“传旨六宫，承欢宫莘妃进正一品贤妃，封号仍存，于皇子满月之日同册嘉礼。贤妃出月后赐协理六宫之权。”莫千尘看着我道：“兮儿，你喜不喜欢？”
我盈盈望着他道：“陛下的恩赏，臣妾自然喜不自胜。”耳后根怦怦热了起来，贤妃的名位固然重要，可是协理六宫的大权更重要。
如今皇后执掌六宫，淑妃与我二人共同协理六宫，只要我们二人齐心，皇后再想谋害我和我的孩子，也不得不顾忌三分。我微微沉吟，钰妃倒是无碍，只是淑妃……
小林子存心要来凑趣，笑吟吟道：“奴才斗胆向娘娘讨赏，娘娘这般恩福两全，随便赏奴才点什么，也好让奴才沾点娘娘的喜气。”
我取过一把安枕用的玉如意，亲手递至他手中，笑道：“本宫没什么好东西，这把玉如意还是上回庆国公的夫人送进来给本宫安胎祈福的，如今皇子和格格平安落地，这把玉如意就赏你吧。也算是对你多年来尽忠陛下的犒赏。”
那把玉如意原是用紫玉精工雕成，刀工细腻温和，更难得是用一整块紫玉，晶莹剔透，触手几能生温。这是极大的恩宠了，小林子有些受宠若惊，慌忙跪下磕了个头，道：“奴才原是玩笑，娘娘这样重赏，奴才实不敢受。”
我笑盈盈看着他道：“这样赏你，还有个缘故在里头……”我见一莫千尘也是一脸不解，不由笑着望了一眼海棠，莫千尘恍然大悟，我抿嘴笑道：“这样大的恩典，应该陛下来给才体面。”
莫千尘笑得畅快：“正是。小林子，从前为了你和海棠的事叫你们俩受了极大的委屈，既然今日娘娘开了口，朕就正式把海棠赐予你做‘菜户’，虽然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你也要好好待人家才是。”
我微笑道：“陛下说得正是。宫里难得开这样大的恩典，你们自要惜福。这如意，就当是本宫给你们的贺礼了。”
昔日皇后借着海棠与小林子之事大做文章，几乎要了他们的性命，更逼得海棠十分受辱，在一众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亏得她性格刚毅，否则，只怕早已一条白绫悬梁。如今我重提旧事，更请莫千尘公开赐了海棠与小林子做“菜户”，也是给他们最大的脸面，再不能有人为难他们。
小林子听得莫千尘亲自开口，欢喜得几乎愣住了。还是海棠先醒悟过来，满面通红拉了小林子一同谢恩。小林子拼命磕了几个响头，颤声道：“谢陛下、娘娘厚爱，海棠是娘娘身边最得力的宫女，既然赏予奴才，奴才一定对海棠好。”
纸鸢在一旁捂着嘴直笑：“公公也该改口叫名字了。”
我心下一动，亦微笑着打趣道：“海棠是本宫身边的宫人，林公公是陛下身边的内廷总管，管领着宫中所有的内监宫女，岂不是以后本宫的人还是要处处以你惟命是从，半点不像夫妻的样子了。”
莫千尘拊掌大笑：“兮儿这话朕是听明白了，怕日后海棠被小林子欺侮，总不成到时再向娘娘来诉苦了。”莫千尘想一想，道：“海棠是正三品的恭人，此番兮儿进为贤妃，海棠的职责亦要进为正二品慎人。”
我推一推他，娇嗔道：“小林子是正一品内监总管，臣妾的海棠总归是要低人一头了。”
小林子何等伶俐，忙又跪下道：“奴才也不愿委屈了海棠。皇后身边正一品惠人海棠自是不能担当。只是海棠自幼在宫里服侍，奴才打一句包票，去管束几个宫女还是成的。”
我斜斜飞一眼莫千尘，软语娇俏道：“陛下瞧林公公多会疼人哪。海棠真是好福气，谢陛下为海棠指了个好依靠。”
莫千尘正在兴头上，自然什么话都听得入耳，“宫女中有正一品尚仪，管领宫中所有宫女，只是辛苦些。”
小林子连连谢恩，口中道：“海棠受了陛下和娘娘这样大的恩遇，辛苦些也是应当的。”
我笑着推海棠道：“还不谢陛下的恩典。”
海棠依言谢过，烛火掩映下，倒也稍有欢喜之色。莫千尘道：“小林子，你这位爱妻如今可与你平起平坐了，你可要好生疼惜着。”
我缓缓松出一口气，海棠，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多的事了。只盼你以后平安喜乐，也不枉你为我受了这样多的苦楚。
一众宫人见皇帝给这样大的体面给小林子和海棠，一窝蜂地涌上去给他们道喜。我欢喜道：“还杵着做什么，赶紧地向林公公和海尚仪要酒喝去。”
众人正闹着，外头有小内监跑进来磕了个头满面堆笑道：“给陛下道喜，瑛贵人诞下了一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莫千尘于热闹喧嚣之中几乎没听清，随口问道：“你说什么？”
那小内监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声道：“给陛下道喜，瑛贵人在申时一刻诞下了一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莫千尘喜道：“申时一刻，比贤妃的皇子还早了一刻出生。”他用力抱了我在怀中，大笑道：“兮儿，你听！你听！燕儿也为朕诞下了一位皇子呢。”
我心下一松，她到底是平安诞育了她与莫千尘的孩子，也不枉我一番苦心保她。然而旋即一紧，她生的也是个儿子呢。但是面上依旧和静微笑，“恭喜陛下喜得麟儿。”
他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站起来交握着双手疾步转了两圈，倏然站住，俯下身看住我，“兮儿，你一回宫，就给朕带来了这么多的福气。朕真心谢谢你！”
我从容谦道：“陛下过奖了。陛下天命所授，这福气自然是不用说的。臣妾倒觉得陛下今日连得二子是可极好的兆头呢，以后陛下定会有更多的陛下。就许臣妾先占个好口采，先恭喜陛下了。”
莫千尘这才想起来问：“既是申时一刻瑛贵人先生下的皇子，怎么到现在才来报？皇嗣诞育之事也敢延误么？”
那小内监一时被吓住了，忙忙磕头连说“不敢”。
我在一旁劝道：“皇上息怒。瑛贵人处离承欢宫极远，想来他们也是着紧赶来向陛下报喜了。大喜的日子，陛下可千万别生气。
那小内监忙道：“奴才已经一路小跑过来了，刚到时听说贤妃娘娘也诞下了皇子，于是承欢宫的公公们也拉着奴才一同领陛下的赏，说是沾小皇子的喜气，奴才不敢不领呀。”
我笑道：“可是陛下的赏延误了他们的腿脚呢，陛下还怪罪他们，真是可怜见儿的。”
莫千尘哑然失笑，随口向那小内监道：“你起来吧。”
我依在他怀中，轻声道：“陛下可要去看看瑛贵人？她此时一定也盼着陛下去呢。臣妾想二殿下一定和瑛贵人一样，长得极白净可爱。”
莫千尘略一迟疑，“她那里有太医看护着呢，朕再多陪你一会儿。”
我笑道：“陛下要陪臣妾的日子长着呢，只怕陛下腻味。瑛贵人初为人母，陛下要多多关怀才是。”
莫千尘这才起身由小内监服侍着披上披风，含笑道：“兮儿最识大体，不愧是朕的贤妃。”他握一握我的手，“好好歇着，朕明早再来看你。”
我唤了小林子过来，道：“别只顾着自己高兴，好好送陛下去瑛贵人那里吧。”
小林子殷勤应了一声，一行人送了莫千尘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