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凡草草洗漱完毕,随手拎起盒装牛奶和面包离开了房间。在楼下,何凡习惯性的走向车位,想了一下,又强迫自己直接朝小区出口走去。从家到天文台步行只需要大约半个小时,何凡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放松一下。这几天是火星探测研究中心的集体亢奋期,要不是昨天研究中心副主任强制让自己回家,何凡大概根本不会想到休息。火星车着陆是最关键的节点,但这不是他们这个研究中心的任务。只有着陆之后,工作重心才会转移到他们这里。所以两天前青鸟号火星车成功着陆后,研究中心的所有人才开始尽情享受对火星车的控制,以及他们所开发的地面应用系统的成功。两天以来,数据源源不断地从火星车通过探测卫星传回全球深空网,再汇总到研究中心,这让所有人都在享受胜利的喜悦中放松了绷紧的神经。
跨进总部大楼之前,何凡已经重新将自己调整为工作状态。然而运控大厅里的气氛还是让他感觉到了异常。所有人在自己的座位前紧张地忙碌着,偶尔的交谈也都是工作内容交接,看不出丝毫成功之后的喜悦和欣赏。
“何哥!你总算来了。”稚气未脱的王屹峰急匆匆的从一侧的机房工作区朝自己赶过来,满眼的血丝。“朱工怕影响你休息,不让给你打电话。可是这个,都快急死我了。”
“从早晨信号恢复开始,火星车不知道怎么了,发回来的图像里不断出现异常数据。见鬼了真是!”
“慢点说。什么异常数据?火星车运行正常吗?”
“所有状态参数都很漂亮,火星车倒应该没事。就是……你来看吧。”
在机房工作区里,何凡看到地面应用系统的大部分研发成员已经聚集在这里,有人围在一起注视着屏幕,有人在计算机前飞快地敲打键盘,其他人则以期待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方向。大部分人桌前的屏幕上都显示着一些重叠的图像。图像的内容或荒芜一片,或怪石嶙峋,那都是最近两天青鸟号火星车从不同视角拍摄并传回地球的火星地表图片。
“就是这个!”王屹峰急切的指向最近的一个屏幕一角,“看这里。图片右下角,对,那几个橘红色的数字。这不是我们加上去的,传回来就有!不是所有图片,连续拍摄的图片里没有。但只要拍摄时间超过10分钟,准会出现一次。待会儿头们就要来了,真是要命啊。”
何凡扫了一眼屏幕,“这些数字看起来像是——”
“像是傻瓜相机给照片叠加的日期!”王屹峰抢着答道,“看,一共三个数字。前面两个数字总是固定不变,后面的数字一直在,在——倒计时。”
何凡也吃了一惊。“倒计时?”
“看起来很像。把带有异常数据的图片按前后顺序连起来看,第三个数字一直在减少。减少的量刚好是前后拍摄时间的秒差值。”
“……如果是倒计时,那还剩下多少时间?”
“我们算过了,大概还有40多天。”
何凡皱起眉,然后又问:“确定火星车运行正常?”
“火星车状态和所有有效载荷都没问题。”
“其它数据是正常的?”
“应该是。数据组的人一直在检查各个测站传来的数据,没发现其它异常。”
“就是说,凭空多了这么一串倒计时?”
“好像是的。”
“谁用过这样的调试输出吗?”
没人说话。何凡依次看向各个分系统的研发成员,目光接触的每个人都摇头。
“应该不是调试数据。”数据预处理分系统的负责人说,“调试指令都是统一使用规范化输出,不可能混到接收数据里。”
“和工程中心联系过了吗?”
“他们也乱成一堆了。设计院那边赌咒说不是探测器的问题。他们说火星车里根本没有输出这种数字的结构。”
如果赌咒有用,还要工程师干什么,何凡心想。不过火星车的嵌入式系统确实不太容易出错。另外还有可能是探测卫星的问题。但这也不太可能,火星探测卫星投入使用已经有相当时间了,一直工作正常。
“对倒计时前面的两个数字有什么看法?”
“17.7N,138.6E。显然是坐标。”一个戴眼镜的男孩说道。
看到大家都很紧张,何凡决定轻松一下气氛,“这么说,有一个神秘信号源在指引我们的火星车罗。我们的运气不错嘛,是火星公主德娅吗?
“可是,那个坐标上什么也没有。”眼镜男孩扶扶眼镜,解释道,“Google火星。”
“或者不是火星坐标,是宇宙的。”王屹峰好像恢复了元气,毕竟是二十五不到的小伙子。
“那就按天球坐标查查,看是那颗星星发来的贺电。”何凡又好气又好笑,忽然板起面孔。“各位,火星工程前后花费了整整六年的时间。仅我们的软件代码就超过一百万行!漫长的太空航行并没有对工程造成任何影响,最终的着陆堪称完美。几个意外的数字,对于这里的高手们来说,难道还是问题吗?”
“一切都还在可控的范围内,这就没那么严重。开始分段排查,先落实系统节点。地面系统、深空网、卫星、火星车,搞清楚异常来自哪个环节。来,大家讨论下方案。”
一旦打破僵持的局面,各岗位的精英们就又重新有条不紊的启动起来。
调试持续了两个小时。
“模拟数据处理没有出现异常,地面应用系统没问题。”
“用不同的地面节点测试过了,深空网环节排除。”
“卫星测试数据传输没有出现异常,卫星环节排除。”
“那就是火星车的问题了。”
“开启火星车直连调试。”
“奇怪了,直连传输也没问题。”
……
何凡独自走进会议室,点燃一支烟。这个结果有好有坏。好的地方在于,自己负责的地面应用系统没有问题。坏的地方在于,根本找不到错误原因。
“小何啊,愁闷烟可不好。”
何凡猛然回头,是测控系统总设计师刘伟明。他同时也是火星探测工程的首席科学家和主要负责人之一。
“刘总,这回有点麻烦了。”
“说说看。”
“所有调试环节都是正常的。这问题看起来很隐蔽,似乎只在正常运作中才出现。”
“那你的判断是?”
“问题应该还是出在火星车上。但是由于通信的限制,很难进行更深入的调试。着陆才两天就发生了异常,这让人很不放心。我们需要尽快和设计院的人面对面沟通。”
“已经在安排了,最快的中午会赶过来。”刘伟民并没有显得焦虑,反而好言宽慰,“放松点,小何,要有信心。总体上看,一切还是顺利的。从最保守的角度讲,我们已经取得了里程碑式的成功。不要先给自己背上思想负担。越是意外的情况,越需要我们冷静。”
何凡还要说什么,刘伟民摆手制止了他。
沉默片刻后,刘伟民问道:”考虑过人为因素吗?”
“您是指外部干扰?的确有考虑。但是如果将问题锁定在火星车,干扰的可能性就很小了,那需要很强的技术和资源。而且我觉得,火星探测是全人类的事业,科学意义远大于战略意义,政治在这里应该没什么发挥空间。”
“而且看起来也不像干扰。”刘伟明说出了另外的解释。
“是的。”
再次沉默。
“行了,还是那句话,我相信你。”刘伟明拍拍何凡的肩膀,“明天上午国务院要召开新闻发布会,无论如何,保证发布会之前一切正常。”
“还有,不要忽略任何可能。我有预感,这个异常数据不是故障。”
***
各设计院参与火星车设计的工程师们带着资料陆续赶到后,反复的讨论和排查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一点,直到火星探测卫星进入信号盲区。各个工作区里,人们疲惫的揉着眼睛。直至最后一刻,所有单元、设备均正常工作。这个结果带给大家复杂的心理:尝试的挫败、不解的迷茫和暂时正常的庆幸。没有人要求离开,这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总结讨论之后,何凡安排所有人轮休。会议室有睡袋,研发期那段最紧张的时光好像又回来了。
深夜,何凡坐在电脑前,思绪却已经飞到了5500万公里之外。火星车,火星车,这部他熟的不能再熟的既丑陋又可爱的古怪机器,似乎正在他的眼前小心地向前缓慢移动。周围,布满碎石、沟壑、裸露岩层的异世界,就这样千百年来了无生机的存在着,任由宇宙的洪荒在星球的表面流淌,侵蚀出远超过人类整体记忆的沧桑。忽然,火星车向上轻轻弹起了一下,似乎遇到了什么突然的阻碍。接着,一根全身火红的巨大蚯蚓霍然从车身前拔地而起,像眼镜蛇一样高高探起身形,然后重重地向火星车砸下来。一下,又一下。
何凡猛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觉间睡着了。身旁,王屹峰连续拍着自己的肩膀,表情和昨天早晨一样急切,似乎又有什么突发事件。
何凡有些不满,这孩子真是年轻啊。但他很快发现王屹峰的眼睛里满是控制不住的激动。
“何哥,好了,好了!”
“什么?”
“信号!信号正常了。那个见鬼的倒计时没了!”
***
持续观察进行到十点,异常数据没有再出现。运控大厅的巨大屏幕上,出现了国新办新闻发布会的直播画面。直到这时,何凡才真正松了口气。虽然他心知肚明,凭空消失的错误其实是加大了调试的难度,但至少发布会这个重要的节点上可以轻松一些了。
画面上,国防科工委、中航科技、国家天文台的领导和火星项目的几位负责人列坐在主席台上。与以往类似航天工程的新闻发布会不同,这次的架势大了许多,并且首次允许外媒进入。正如在各个领域所表现出的一样,这个国家的自信心在快速增强。
主持人介绍,领导发言,各大电视台和媒体提问,负责人逐一回答,各个环节流畅地进行着。个别外媒以“中国秀肌肉论”掀起了一点小波澜,但很快就在主持人娴熟的外交辞令中平复了下去。然而,接下来的提问却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BBC的JaneRobert。我们从参与这次工程协同观测的欧洲航天局了解到,火星车在着陆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昨天,返回图像中被怀疑包含有异常数据。而最新的消息表明异常数据已经消失。能否对此加以解释?这会影响到火星任务的正常执行吗?”
空气在一瞬间似乎凝固了。主席台上几位领导面面相觑,然后都看向坐在右首的刘伟明。何凡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感觉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刘伟明也是眉头一皱,但很快又舒展开来。“您的消息很准确。的确,我们昨天收到的火星车图像数据中确实出现了一点异常。这通常是工程人员因不小心疏忽而造成的软件问题,当然也不排除其中隐藏着重大风险。不过,”他停顿了片刻,环顾全场,然后目光落回那名女记者身上,“我相信所有项目的参与人员。他们从发现信号的第一时间开始,就在竭尽全力解决问题。虽然还没有最后的结论,但至少到发布会的目前为止,我们的火星计划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我也相当有信心,在接下来的任务中,我们会按照既定目标顺利前进。”
现场响起一片长久热烈的掌声,并立即通过大屏幕感染到了研究中心运控大厅的所有人。大家纷纷起立鼓掌。何凡明白,刘伟明没有将异常数据解释为内部测试,而是选择了坦诚的回答,这需要巨大的勇气。这是一个科学家最可贵的担当。
鉴于现场反应的热烈,发布会比预期时间多出了半个小时。何凡看看时间,差不多该结束了。正要松口气,冷不防却又听见王屹峰夸张的喊声,“坏了,何哥,又来了!”
异常的再次出现是意料之中的事。除了王屹峰的声音,何凡并没有被惊到。相反的,何凡倒有一丝庆幸。他重新抬头看着大屏幕上发布会的画面,心中暗暗给头发已经明显花白的老刘竖起拇指。
但意外的是,异常数据的第二次出现只持续了一个小时。在这之后直到卫星再次进入信号盲区,异常再没有出现。而在这之后的一周里,异常数据开始稳定出现在每天的12点左右,并严格维持一个小时。包括何凡在内的多个小组进行了全面测试,尝试了各种调试方法,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一切正常,除了这每天一个小时的坐标和倒计时数字。
工作重心逐渐转移,毕竟异常数据虽然诡异,却只是图像上一个偶尔出现的叠加。研究中心有太多的任务需要处理,连续的加班也开始让所有人感到吃不消。出于整体进度的考虑,经过几次讨论,对异常数据的监视被列为数据组常规任务的一部分,其它小组在没有进一步突发情况前不再参与。之前打乱的工作节奏终于正常了起来。很快,让人更安心的报告也终于传来:异常数据每天出现的时间开始进一步缩短,并在六天后完全消失了。
也许,这真的只是一次尴尬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