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玲珑节那日的事情真是万分抱歉。聪慧如你恐怕早已看出，前因后果皆是我所设计，苏倾原手下的那个小伙计和我家有些渊源。可是我的初衷并不是夺你所好，只想给盛紫凤一个提醒而已。不想你却挺身而出。”不咸不淡地彼此问候了一番，卞夜蓁直接切入主题，“不瞒你说，这般的姐妹亲情远超乎夜蓁的想象。”
“我和紫凤是同胞姐妹，荣辱与共。卞小姐既下决心与紫凤为敌，为何又要和我说起这些。”青鸾淡淡地回应，波澜不惊。
“你是你，紫凤是紫凤，即便是姐妹，何必事事捆绑在一起。青鸾，你我都需要盟友，彼此之间又没有利益冲突。更何况我们本来就相互欣赏，不是吗？”卞夜蓁言简意赅，字字切中要点。青鸾无力辩驳，抬眸反问：“盟友？我有宋家支持，你背后却有整个皇室作后盾，‘盟友’之说从何谈起？”
“扪心自问，无论是宋家还是皇室，对于我们来说哪一个靠得住？”
卞夜蓁滔滔不绝：“先说我。卞家于我有养恩，但却是将我当做一颗棋子培养。我成长的每一步都被人精心设计安排好，不允许逾越一步。如若我不作出任何挣扎，接下来就必须嫁给阮麒灏。作为一名宗室女子，我若想活出自己想要的生活，除了培养自己的势力外，别无他法。卞家的门客不能信，与宗室有联系的势力不能信，唯有尚未与齐国任何宗族建立同盟、并且自身能力出众、在境外又拥有隐形人脉者，才能拉入我的阵营。”
青鸾凤眼微眯。
“至于你，盛青鸾。你父母与仁王的恩怨人人心中有数，你回到陵京，不就是为了查明你家破人亡的真相？宋家从来是棵墙头草，惹是生非的事情向来不敢尝试，收留你们母女三人已是最大的让步，想必你自己也清楚，除此之外宋家不可能提供给你其他帮助。你在陵京根基不稳，需要一个不仅对各方局势把握清楚、更有关键时刻扭转乾坤能力的援手。这样看来，我们两个互补再合适不过了。”
“你错了，纵然如你所说，宋家在关键时刻不可能倾向于我，别忘了，我的娘亲和姐姐将是我最大的支援。”
“什么？你当真这么想吗？”卞夜蓁凤目中流露出不可思议，“别自欺欺人了青鸾。当日我们在苏家的绸缎庄里发生冲突时，盛紫凤若是真心疼爱你这个妹妹，何不当场拦住你，交出她的发簪？”
青鸾被对方似笑非笑的表情搞得很是恼火。
“至于你的娘亲。堂堂宋府的二小姐，自己的亲生女儿入宫赴宴，身边竟然没有一个随侍的侍女……”
“我母亲自然有安排。”青鸾忍无可忍，打断卞夜蓁无休止的推论，“随我们姐妹俩入宫的还有一名侍女和一名嬷嬷……”
而卞夜蓁却毫不退让：“那这二人此刻又在何处？都尾随盛紫凤而去了，不是吗？”
青鸾无言以对，方才燃起的熊熊斗志霎时偃旗息鼓。她素来习惯清静，也不习惯有人伺候的生活。然而当她提出自己一个人在陌生的皇宫里走走时，竟然没有一个人提醒她要带一名熟悉宫中礼仪和人事的嬷嬷。
心忽然一下子凉透了。
卞夜蓁在自己面前大谈形势，甚至不避讳自己的处境，再联系平日里对卞夜蓁的了解，青鸾猜测这一次她是真的敞开心怀。只是与卞夜蓁结盟这一决策实在太具冲击，青鸾沉思片刻仍然质疑：“我凭什么相信你。”
卞夜蓁神情恳切：“青鸾，我无意与你为敌。外人看来我是左相千金，又是皇后娘娘疼爱的侄女，风光无限。这其中的迫不得已和无可奈何又有几人知晓。你与他们不同，因为自小不在皇城脚下成长的关系，你的观点定然不会固守陈规。青鸾，我是真心希望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朋友？”青鸾终于开口，“如卞小姐所说，你有太多的迫不得已。和左相府的大小姐成为闺中密友，对于我这样一个身份尴尬的人来说，着实困难。”
“青鸾说话总是这样客套，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我们完全可以站在同一阵营，只是……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静静地聆听片刻，卞夜蓁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等等。”青鸾打断卞夜蓁的话，“每每叫你‘卞小姐’，总觉得生分又绕口。倘若直呼你为‘夜蓁’，不知你是否介意。”
卞夜蓁面上由吃惊到狂喜：“青鸾！”
青鸾嘴角上扬：“不知你发现没有，其实我们的双目形状倒是有几分相似。他们总取笑我和七皇子的凤眼相像，我心里嘟囔，明明我跟夜蓁你更相近些。”
卞夜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我们七皇子的美貌不知惹来多少倾慕，你这个不学好的偏偏要往我这边靠。”
两人心中的大石头同时落地，不由轻快地相互调笑几句。青鸾有些惊讶于自己的选择，可暗地里还是决定要赌一把。尽管残酷，可卞夜蓁到底说对了：宋家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她的后盾，哪怕，是她的母亲和胞姐。
这不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受到类似的冲击，难过在所难免，青鸾却发现自己比想象中冷静太多。十年里她经历了紫凤完全无法想象的磨炼和曲折，她们是亲姐妹，但紫凤没有如她这般直面死亡，更不会如她一般清晰地认清父亲遗留的责任有多险峻。没错，她仍然是孤家寡人。
青鸾再次佩服起卞夜蓁的远见卓识，乱世中人人都多少有些身不由己，但不是每个人都能逆境突围。她并不讨厌这位卞家嫡女，过去因为紫凤的缘故刻意与之保持距离，如今把话说开，两个各怀心志的女孩联手，各自前进的步伐加快是必然的。此时的盛青鸾未曾预料到，这两位私下结盟的少女，竟会在不久的将来主导战国局势多年，从此也硬生生扭转了她们原本的人生轨迹。
解开心结的二人闲聊了一路，青鸾在卞夜蓁的解说和指引下也零零碎碎地了解了各个宫苑的分布结构。直到夜蓁估摸着皇后该召她准备随后世家男子们的面见事宜，两人才挥手道别。这次青鸾可没跟左相千金客套，硬逼着她许诺下次见面时定要带上一副粉宝石耳坠，以作为先前在苏家绸缎庄不愉快经历的赔罪礼。卞夜蓁连连称是。
青鸾未将那日离开后、苏倾漠主动欲将簪子还回的事情和盘托出。一来苏家兄弟间肯定有着不愿让外人知晓的秘密，二来苏倾漠毕竟是卞夜蓁心仪之人，女孩打翻醋坛子的后果不能轻视。再者，青鸾也有自己的小九九，这是她和苏倾漠之间的秘密，无需与旁人共享。
正低头胡思乱想着，青鸾忽觉前方人影闪过。她机敏地抬起头，下意识地作好全身防御，这才发现来者也算是半个熟人了。“青鸾姑娘！”云泽一脸讨人喜欢的笑容，“不知现在姑娘有空否，我家少爷请您前方一聚。”
青鸾琢磨着这苏二少爷向来情绪不定，连带着身边书僮每次出没都能吓人一身冷汗。她瞅瞅云泽身后不远处的亭台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心情竟莫名其妙地轻快起来：“你家少爷今日也进宫？”
“对啊对啊，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往年我家少爷总是请国公大人帮忙推脱，有倾原少爷在，皇后娘娘也不在意我家少爷是否出席。不过今年少爷态度大逆转，这段时间精神尚好，连带着玲珑宴会也肯参加了。许是……”云泽挠挠头皮，“许是到了年纪，发春了吧！”
青鸾“扑哧”一下乐了：“背着你家少爷这么乱讲，不怕我回头告你一状？”
云泽嘿嘿一笑：“咱们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姑娘的人品云泽还是信得过的。只是姑娘和我家少爷也算交好了，真不知道我家少爷为何而来？”
青鸾被云泽莫名其妙的暧昧眼神瞧得面色微微发红：“你家少爷的情绪向来难以捉摸，我怎么会知道。就按你说的，你家少爷发春了呗，没听说西辽魅影族来了位貌若天仙的公主吗？方才我刚刚见过，果然不负‘草原明珠’的美誉，若是苏倾漠主动投怀送抱，指不定有些胜算抱得美人归呢！”
小书僮被青鸾这番歪理驳得有些无语，放弃了跟她继续理论的念头，摇首道：“得，一时半会儿还真说不明白，您还是快去吧，我家少爷还等着跟您商量要事呢！”
青鸾笑眯眯地点点头。依着苏倾漠一贯的性子，此次居然前来参加宴会，这确实出乎青鸾的意料。她猜想，云泽所谓的“要事”，应该还跟仍然抵押在苏倾漠手中的那根冰莲花簪有关。她跟卞夜蓁刚刚冰释前嫌，那日的风波不会再有后续，她已经可以正大光明地从苏倾漠手中将簪子取回了。
云泽作出“请”的手势，青鸾一抿嘴，大大方方地跟在云泽后面。御花园布局错落有致，但其间的路径却有些复杂，看似不远的距离，竟要绕好大一个圈子才能到达。正是这样隐秘的安排才保证了青鸾和卞夜蓁不为人知的愉快联盟，同时也保证了另一位不速之客的突然降临。
“哈哈，盛青鸾，真是有日子不见呐。”放荡不羁的笑声突然在身后炸开，青鸾和云泽同时回过身来。蟒袍玉带，乌发玉冠，妖颜上一对似曾相识的凤眼偏偏总爱高挑，惹得人心烦意乱。云泽瞪大眼睛吃惊片刻，立即跪地行礼：“见过七皇子！”
阮麒风此行孤身一人，倒是不摆架子，摆摆手让云泽起身站到一边，随后歪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盯着面无表情草草行礼的青鸾：“见到本皇子你不开心吗？怎么连个笑模样都没有。想来印象中确实没见到青鸾对本皇子笑过，美人要保持容颜娇艳，整日里板着脸可怎么行。来，笑一个给本皇子看看！”
“七皇子，这是在御花园，人多嘴杂，还请您言行自重。”青鸾不易察觉地后退两步，尽量拉开与阮麒风之间的距离。阮麒风不以为意，又将视线转移到了一旁垂首的云泽身上：“你不是苏二的书僮吗，怎么跟宋家的姑娘待在一起？玲珑盛宴可不是给你们这些下人举办的呐！”
“七皇子，我家主子正是苏国公府的二少爷。”云泽恭敬地答话，“只是您言重了，小的哪敢私会青鸾姑娘。我家少爷和青鸾姑娘平日里交情不错，在书院常常交流学问。方才少爷在不远处看到青鸾姑娘好像在此处独自赏景，又忽然想到先前和姑娘讨论的一个问题还没有定论，故令小的来请姑娘前去一聚。七皇子若有兴趣，欢迎赏光同聚，少爷与我不胜荣幸。”
阮麒风朝不远处眯了眯眼：“苏倾漠这小子居然也来参加玲珑宴，真是天下奇闻。果真是开了春，连石头一样的苏倾漠也要转性。云泽啊，若不是你这一番解释，我差点要以为你要替你家少爷给盛青鸾牵红线了。”云泽仍把头埋得低低的：“七皇子真是多虑了，我家少爷和青鸾姑娘都是应皇后娘娘之约前来赴宴的，定会恪守本分，不会做出令皇室蒙羞之事。”
青鸾方才还在心底称赞云泽应变能力强，可听了他最后几句话，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别扭。而七皇子阮麒风才懒得跟一个下人打太极，又一次转向青鸾：“这么说，你和苏倾漠算是约好了见面？啧啧，怪不得见到我一脸不高兴，看来还是本皇子突兀了，不该打扰你二人相见的雅兴。”
“七皇子这么说实在是折煞青鸾了。您是位高权重、身份尊贵的皇子，民女此生能够见到皇族容颜一面，已是三生有幸。只是青鸾和皇子身份差别甚大，还望您注意自身影响，青鸾做得不周的地方还请皇子海涵。”青鸾硬着头皮回话，尽量避开敏感话题，心里骂着这个纨绔皇子怎地这般难缠。而她一口一个“皇子”听得阮麒风又不禁眯起了双眼：“好啊，既然是你三生有幸，我不妨赐你这个特权，陪着本皇子同去翰林院。今日我大皇兄约我相见，想必对于盛云彦的幺女，也会有浓厚的兴趣。毁了与苏家那小子的约定，却换来面见当朝两位尊贵皇族的机会，这可是平常人修都修不来的福分，你意下如何？”
青鸾和云泽同时怔住。阮麒风口中的“大皇兄”便是仁王阮麒修，一个如同谜一样、又和青鸾的身世命运息息相关的皇子。如果青鸾此时一口回绝，依阮麒风的身份地位，必然会给自己和苏倾漠带来不小的麻烦；而如若依言随他前去，深宫中青鸾孤立无援，届时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一般任人宰割。最为关键的是此时敌我不明，在尚无充分准备的情况下贸然与仁王相见，任谁都能想到必然是凶多吉少。
“不知青鸾你可否愿意赏光？”阮麒风催促着。青鸾抬眼，正对上他俊美妖异的面庞。她尽量避免与这位七皇子眼神交流，却在无形中被他审视得无从藏身。电光火石间青鸾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稳了稳情绪，稍稍往旁边退离几步。云泽抬头，眼前便呈现一张如画笑靥：“云泽，还麻烦你跟你家少爷捎个信，青鸾和七皇子有要事商谈，改日定亲赴府上拜访，讨论罗先生布置的论题。对了，若是能约上卞家的小姐就更好了，夜蓁才思敏捷，有她在，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云泽跟在苏倾漠身旁这些年，自然懂得看人脸色，当即便明白了青鸾的意思，在得到阮麒风许可后唯唯喏喏地退下。青鸾眼神不自觉地朝云泽离开的方向游离，清峻的身影仍在亭台中无声矗立。她在心中叹了口气。
现在只剩青鸾和阮麒风两人。青鸾深吸一口气：“七皇子，您博闻强记，‘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想必不需要我多做解释吧。”
而阮麒风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怎么，盛姑娘是想教导我，坏事做多了报应总会来的吗？”
“青鸾不敢，只是忽然想到了这句话，用以互勉而已。当然，以七皇子的德行自然是不需要的了。”青鸾胸口堵着一口闷气，阮麒风在宫中不得势是人尽皆知，她不敢明着跟皇子抬杠，但暗地里还是见缝插针地出了口恶气，想必甚少读书的阮麒风也不见得能明白。
也不知阮麒风是否听清了青鸾语中的暗讽。不知从何时起，青鸾察觉阮麒风的步态一扫往日的悠然颓废，隐隐间竟带了几分阮麒灏走路时的信然坚实。或许是兄弟的关系吧，总有些相似的，青鸾按下心中的不安，下意识地想要细细观察阮麒风的变化，不想一直走在前头的七皇子突然刹住脚步。青鸾不得不低眉顺眼地一同停在旁侧，听候下一步发落。
“青鸾何必如此忐忑，我又不会吃了你。”阮麒风轻松地笑起来，接着冲不远处招招手，一抬可容纳两人的朱红大轿晃悠着闯入青鸾的视线。
“不知阮某是否有这个荣幸与盛姑娘同座？”阮麒风作出“请上轿”的手势。青鸾木着一张脸，有意无视了他的手臂，径直掀开轿帘，自顾自地坐在了一边。阮麒风好脾气地笑笑，随后跟上，坐定后目光却仍然停留在女孩姣美的鹅蛋面庞上：“青鸾，我真心建议你心情放好些，不指望你一笑倾人国，但总不至于在我皇兄面前还这样不苟言笑吧。”
青鸾勉强地扯了扯嘴角，阮麒风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嗯，这才是二十年前倾动陵京的宋笙雅的骨血。这一笑颇有乃母之风，倒是让我想起了皇兄书房里私藏的一副美人画像，青鸾你若是看到定会吃惊的。”
青鸾纯当他又在抽风，索性理都不理。
帘外宫人一声令下，轿辇出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