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来娣没想到自己会在人才市场碰到罗世伟。
黄来娣只知道罗世伟后来被那个方小妹说动离开了ABC公司，至于他后来做什么去了她就不知道了。
那天，黄来娣去天池市人才市场开发市场，因为她听说那里人很多，这些人当中也许有需要机会的。
黄来娣在人才市场一连认识了好些人，他们多数都对ABC不感兴趣或者是不屑一顾。
黄来娣认识的第一个人是个业务员，刚刚被原来的公司炒了鱿鱼，想找新东家。她一看他那双母鸡找虫子一样的眼睛，就知道他很急于找工作，就走上去问：“来找工作？”
业务员说：“找工作。”
“想找什么工作？”
“找业务员。”
“找到没？”
“没找到合适的。”
“这话怎么说？”
“好的公司他不要我，不好的公司我不要他……”
“你想找什么样子的公司？”
“有一定知名度的、提成高一点的。”
“我们公司你感不感兴趣？”
“你们是哪家公司？”
“是ABC公司。”
“ABC公司？就是那个做直销的公司？”
“就是就是！是美国的大公司，很大的！知名度高、提成也高。”
“我知道是美国的，但直销我做不来、也不想做。”
“这话怎么说？”
“做直销要找别人来买东西的，搞推销的事情我不想做。”
“那你做业务员是做什么的？”
“拉业务呀？”
“你拉业务还不是找别人买东西、做销售？”
“性质不一样。”
“怎么个性质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你那个是推销，我这个是拉业务……你不要和我说了，我是不会做你那个什么狗屁直销的。我就算找不到工作也不做！”
黄来娣说了句“难怪你找不到工作，死脑筋！猪脑子！穷死你！”就走了。
黄来娣认识的第二个人是个公司的部门主管，嫌原来那家公司给的工资太少，想跳槽。黄来娣就走过去问：“找工作？”
“找工作。”
“找什么工作？”
“找主管。”
“找到没？”
“没找到。”
“怎么没找到？”
“主要是他们给的工资太少，妈的！又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们公司又让马儿跑得快、又给马儿吃多多的草。”
“什么公司？”
“ABC公司，美国的。”
主管一听就哈哈大笑。
黄来娣问：“你笑什么？”
主管说：“我笑你现在才来和我讲ABC，你是第100个人和我讲ABC了，你前面已经有99个人和我讲过了……”
“这么多人和你讲，那你做了ABC没有？”
“我怎么会去做那么掉价的事情呢？我怎么会去做这么低档的工作呢？”
“这话怎么说？”
“我起码都是个主管啊，是个在公司当点小领导的人，怎么能去做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呢？”
“我们那里有在公司当过经理的，有当老师的、当医生的，还有千万富翁呢！”
“那些人都是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呢！”
第三个人是一个在快餐店当服务员的女孩子，嫌在快餐店干活太苦太累钱又少，到人才市场来看看有哪家饭店招服务员。
黄来娣问：“找工作？”
“找工作。”
“找什么工作？”
“找服务员。”
“找到没？”
“没找到。”
“怎么没找到？”
“我才初中毕业，人家嫌我没学历，现在服务员都开始要求大专以上学历了……”
“还想找什么工作？”
“最好是服务员，这个活我干习惯了。”
“我们公司不要求学历，干不干？”
“什么公司？”
“ABC公司，知道不？”
“这个我知道，那个公司大得很，像我们这种农村出来的人，哪敢想那种高级地方？”
“ABC不公司不管你是农村的还是城里的，只要你愿意干就行。”
“我才初中毕业，没文化，不敢去……”
“我小学都没念过照样敢去。”
“你虽然小学没念过，但你是城里人。”
黄来娣听服务员这么一说就心中一阵窃喜：“你看我像城里人？”
“像，你穿那么好的衣服，一看就知道你是城里人。”
“我原来是毛竹山的，知道吗？”
“没听说过。”
“这个你肯定不知道。从城里坐车到我们乡里要5个钟头，乡里走路到我们毛竹山要6个钟头，去年刚刚通公路，但只能走拖拉机……”
“你那么远跑到城里来做什么？”
“捡垃圾。”
“你一个捡垃圾的人做什么ABC直销？”
“因为我不想一辈子捡垃圾。”
“我和你不同。”
“哪里不同？”
“我愿意一辈子当服务员。”
“为什么？”
“因为这个活我干习惯了，干别的活我不习惯……”
“那就一辈子穷死你！”
黄来娣认识的第四个人觉得很面熟。她正在想在哪见过时，那人倒是认出黄来娣来了，他说：“黄姐是你呢，在这里做什么呀？我是罗世伟啊，怎么？认不出我来了？”
黄来娣说：“真的认不出了，你瘦完了，走样完了，瘦得像只我们毛竹山的猴子了……”
“连我最好的朋友都快认不出来了，别说是你。”
“你不做ABC直销，做什么去了？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往事不堪回首啊！”
“这话怎么讲？往事不堪回首是什么意思？”
“往事不堪回首就是说以前经历的事情不敢回头去看、回头去想了。”
“你这话怎么讲？”
罗世伟就耷拉着脑袋像阉割了的公鸡一样不吭气了。
“问你呢？说话呀！”
罗世伟就叹了一口气说：“他妈的！被传销害惨了我啊！”
“怎么？你不做合法的直销，你做犯法的传销去了？”
“做传销搞得我现在身无分文了，我连饭都没得吃了！”
“你先别哭穷，你慢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时候我ABC做得好好的，你知道后面我为什么又不做了吗？”
“对呀？当时你做得蛮好的呀？你当时比我做得还好哩！你为什么说不做就不做了呢？”
“我当时就是听了方小妹的话我才不做ABC的，她说ABC很难做成功的，她还说ABC来钱太慢……”
“哪个方小妹？是不是那个先做人家的二奶，后来就抢走人家老公的那个女人？”
“对！就是她！她勾引一个老板，老板抛弃自己的老婆耍了她。”
“你听了她的话就不做ABC了？”
“何止不做ABC，她还骗我去做非法传销，就是她害惨我的呀！”
“你们是做什么传销？”
“乾莱德凯商务公司。”
“是什么公司？钱来得快公司？钱来得太快不一定是好事，抢银行、卖鸦片烟、卖屁股钱都来得很快，但都是犯法的事情……”
“不是钱来得快，是乾莱德凯。乾坤的乾，来去的来放个草字头，德国的德……”
“听起来就是钱来得快嘛！你们是卖什么东西的？”
“我们这些传销公司是不用卖东西的。”
“不卖东西怎么做？”
“光拉人头就行了，我们是传销坟墓的。”
“坟山也能传销？”
“当然能传销啊，我们那个传销的大头目发了大财呢！”
黄来娣这回听不懂了：“传销坟山也能发财？”
“这就是那些老鼠会呀传销呀害人的地方了。产品只是一个幌子、一个骗钱的工具罢了，他们的真正目的就只有一个：骗你的钱、谋你的财。可惜这些东西我知道得太晚了，我要是早一点知道就好了……”
黄来娣打断罗世伟的话说：“你还没说怎么传销坟山的呢！”
“那些坟墓就被他们传来传去，你自己先交5万块钱买两个坟墓，然后你再找10个人，每人再买两个坟墓，你就可以得到两个坟墓的钱，也就是说你的本钱可以回来了。你拉来的人又找他们的人去买坟墓，你就可以得很多钱了……”
“这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今天是头一回听你说。”
“没听说过吧？方小妹当时跟我讲的时候，口水都溅到我脸上去了。她说做这个比ABC好做！ABC还要卖产品，多麻烦。这个不用卖产品，简便得多！不就是自己掏5万块钱先买两个坟墓，然后再找10个人买坟墓嘛，有什么难的？10个人再找10个人买坟墓，10个的10个人再找10个的10个的10个人买坟墓，这钱就可以捞到手了……”
黄来娣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罗世伟接着说：“方小妹当时说罗世伟你还去哪里捞钱？你还做什么狗屁ABC？赶快去找钱！我们一起买坟墓去！我当时问我自己买的那两个坟墓拿来干什么？方小妹就说你真是个猪脑袋！才两个坟墓你还愁什么？你不可以卖出去吗？就算卖不出去，你以后不死了？你将来娶的老婆也不死了？你们死了正好一人一个，还省得你们儿子花钱再去买呢！我一听有道理，就回去筹钱……”
“你去哪里找5万块钱？”
“那两年时间我做ABC也存了1万多块钱，还差4万。我就想这4万去哪里找呢？想来想去我就想到了老家那边。于是我就回到老家杨梅湾去找钱。到老家能找到什么钱？家里面穷得就剩下一座木头房子和两头牛了，另外就是还有一片竹山。这些东西加起来总共也就四五万块左右。我就准备打这些东西的主意……”
黄来娣吃惊地说：“你想卖牛、卖房子？”
“对！卖房子。我老爸知道我要卖这些东西后，问我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我卖这些东西是要去买坟墓，那样他还不活活气死啊？我就说是去投资做大生意发大财。我老爸就说儿啊，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当农民的命，哪有发大财的命哟！你上次东凑西凑凑了5000块去广东工作，也没见你工作出个什么名堂出来。我听了就不耐烦地说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上次是工作，这次是做大生意呢！”
黄来娣越听越紧张：“你老爸给你卖房子？”
罗世伟叹了一口气说：“我老爸见我坚决要卖房子、卖牛、卖竹山，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我不要卖房子，他说他和我妈那把老骨头还要在房子里面过世哩！我就说这破房子值几个鸡巴钱！等我做生意发了大财给你们在城市里买洋楼买大房子！我老爸就说我们没那个命受哟！我当时一心想快点筹到钱去买坟墓，哪里有时间听他讲？我就喊来老板卖房子、卖牛。然后把我爸妈赶出来，叫他们去外面另外搭草棚子住……”
黄来娣听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上：“你这样做，你老爸老妈还不气得喊天了？”
“卖房子那天，我的爸妈就跪在我面前哭着求着说儿啊你就看在我们养你这么大的面子上，不要卖这房子啊！我们这把老骨头到时候往哪里摆啊！这老房子是你爷爷那一代留下来的哟！你卖了我们去哪里供饭给他们吃啊！儿啊你就放过这房子吧！卖牛卖竹山我们就不说你了……我一看他们那个要死要活的样子就来气，我就吼着说要死你们就快点死！干脆摆完你们的老骨头我再卖！你们怎么这么讲不通？不是说等我做生意发大财到城市买大房子给你们住吗？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房子卖了。接着又把两头牛卖了，把竹山的竹子也全部砍来卖了，总共凑得了5万多块钱，加上我做ABC得的那1万总共6万。房子卖了后，我就在山上用树枝和茅草搭了个棚子给我爸妈他们住……”
“想不到你罗世伟是个大败家子哟！”
“得了钱之后，我就出去做传销、买坟墓去了。我和方小妹拿着钱到了西海市，找了个地方住下就开始做我的发财梦。为了节约钱，我和方小妹住到了一起。当时她是有老公的，我和她住一起的事是瞒着他老公的。”
黄来娣惊得两个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想不到你和方小妹睡到一起了？”
“是睡到一起了，唉……”
黄来娣换了个话题：“你们拉不到人怎么办？”
“我们人没拉够、坟墓没买够就得不到钱，我5万她5万的本钱就拿不回来。她的钱拿不回不要紧，她老公有的是钱。我就惨了，房子卖了、牛卖了、竹山也卖了，就差我爸妈那两把老骨头没卖了。我当时那个心急啊！可是急有什么用？得想办法拉人买坟墓才行啊！但是我到哪拉人去？当时我们那个传销公司的管理制度严格得很，每天回来都要向上线汇报一天下来的工作，人拉得多的就可以上台介绍自己拉人的经验，坐在底下的人就又吼又叫又鼓掌，说到鼓舞人心的地方还要吹口哨。台上的人介绍完了，上线还要上去和他又搂又抱，还亲他的脸。那些人拉得少的可就惨了，你人拉得少，就必须要面对着一大群人忏悔你拉得少的原因，一边忏悔还要一边打自己的脸，要使劲打，不能轻轻打，打到脸红为止，要是脸不红就由上线来替你打红。在那些人里面，我和方小妹是挨打脸最多的，因为我们都拉不到人。我们每次自己当众打完自己的脸回到家，脸都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有几次嘴巴都打到肿得像猪嘴巴了。我们的脸刚打完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因为已经打到麻木了，但是到了晚上就火辣辣地痛，像是被火烧过一样。我们就互相你摸摸我、我摸摸你，用热水来敷。
黄来娣吐了吐舌头：“你们这些传销真是太吓人了！”
“你不知道啊！传销就是先骗亲戚再骗朋友最后去骗陌生人，我的亲戚肯定是骗不到了的，我卖房子的事情哪个亲戚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我都成了败家子了。我就充分发挥在传销中练就的三寸不烂之舌，又骗到了两个朋友和一个陌生人，加上3个同学总共6个人。但是还差4个呀！这时，她老公知道了她做传销以及和我偷情的事情——是她拉来的一个亲戚跑回去说的，她那个亲戚被拉过来后比较醒水，一来就怀疑这是骗人的事，死活不肯交钱。虽然我们对他严密监视，但最终他还是跑掉了。他这一跑麻烦就大了。他把我们的事情捅给了她老公听，他老公一听就断了她的经济来源，因为她当时是骗她老公说到这边来帮朋友的公司打理生意的。其实他老公本来就想甩她了，因为他又和另外的女人搞上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找到甩她的借口而已，这回等于她自己送理由上门。真是祸不单行啊！方小妹被她老公抛弃之后，我们那个乾莱德凯公司搞坟墓传销的事被记者在报纸上捅了出来，工商和公安就一起联合把公司给端了，所有传销人员全部遣散。我和方小妹身上的钱只剩下几百块了。我的5万块钱连个泡泡都没冒就这么泡汤了，那两个坟墓倒是还在那里。看来这两个坟墓真的只有留着以后自己用了……”
黄来娣问：“那你是怎么回到天池市的？”
“公司垮台后，我们就各自计划着自己的出路。我和方小妹说我回天池市，至少那边还有几个朋友，要不我会饿死在这边的。方小妹说她不回去了，她去哪都一个鸟样。后来我就回天池市，借住在朋友家里。这时我才庆幸自己当时没想到要骗这几个朋友去买坟墓，否则我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黄来娣说：“你说方小妹去哪里了？”
“听说我走后，她就在西海市‘做那种事’去了，这是一个当时一起做传销的人说的。”
“做哪种事？”
“就是你说的卖……”
黄来娣说：“你为什么不重新去做ABC？现在ABC好做得很哩！我现在都已经做到经理了。你有文化，人年轻，又比我能干，肯定比我做得好。”
罗世伟苦笑了一声说：“我也想去呀！但是我不好意思呀！我哪里还有脸去？”
黄来娣真诚地说：“你最好还是去，你再也不要去做那些犯法的事情了，你都被传销骗过两次了。”
罗世伟感慨地说：“是啊！谢谢黄姐关心，要是以后我重新做ABC的话，我还找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