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东三十里,背山面水有几个村镇聚落,小泛河流经王都富庶之地,到了这里水质变恶,又兼有向西不远处,是世人畏惧的斥离之门所在,所以这里的村民并不很多。
在一座矮山的角下,馐邪和剑少带着一阵烟土气,从土层之下冒了出来。剑少甩开馐邪的衣角,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人家也是主祭,你也是主祭,家人都是像神仙一样的在天上飞,你怎么只会在地里钻来钻去的啊?差点没把我活埋!”剑少低头抓着头发,沙子和灰尘大片大片的从头发里掉出来。
馐邪想帮他拍打一下后背,却没控制好力道,一下将剑少拍得跪在地上。馐邪歉疚的又把他拎起来说:“这也不能怪我,我从没有带着旁人共同‘移合’的经历,忘了告诉你该屏住呼吸了!”
裹角部的三大主祭中,以馐邪最为年富力强,战力高超,她的术力,是多年临敌实战中摸爬滚打累积而得,在天上飞来飞去固然好看,却也太容易暴露目标,唯有地行之术最为出其不意,对战妖物,打的就是一个速战速决不留后患,根本不可能像两军对垒那样明来明往。有人说,背后的伤疤是一个战士的耻辱,这证明你在临战时想着逃跑,馐邪对此常会笑骂一句扯淡,她的后背比其他任何部位的伤创还要多,但却没有一处疤痕是在逃跑时留下的。
剑少现在真的是苦不堪言,昨天给馐邪家修房顶,当了一下午的便宜小工,伙食中又没有什么油水,更要命的是,他又趴在僵硬的地面上睡了一晚,今天早晨,被靥瀫兄妹一通胡搅蛮缠时还不觉得有什么辛苦,刚刚扯着馐邪的衣角遁地而行呛了几口土灰,又被馐邪一巴掌差点儿把肺给拍出来,现在的剑少,浑身上下发飘。
当馐邪背着剑少踏进旁边的村落时,大祭司青龙朝她赶了过来。
“大人!”青龙叠手一礼道,“这个村子约有两百户人家,近五百余人,总坛来援的祭司们已经在周边结下了阵网,但面对如此多的人数,属下一时也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是好!”
馐邪将剑少仍在一块儿大青石台上,引得剑少又是一声怪叫:“你老婆婆!”
面前的众多茅草民居高矮错落,形状样式不一而足,从高处俯瞰,所有民宅呈一个扭曲的井字形分布,正中心是村子的祀堂,有老钟一樽,古井三口,这是村民们聚集议事和传播消息的主要场所。
被两个年轻人搀扶着颤巍巍走来的一个光头老者,是这个村落的宗首,老人只是年过七旬,却已经形如风烛,迟暮无力。他向青龙和馐邪艰难的施礼,然后便开始捶背咳嗽。
“大人,现在又该怎么办?”青龙对馐邪问道。
馐邪揉了揉眼睛,轻描淡写的说:“我曾在东洲时,也遇到过这种事,我让手下祭司封守了十天,结果两个村子的人都死了!”
那个宗首耳聋眼花,对馐邪的话也没听得分明,但他旁边的两个青年却听清了,纷纷露出了惊诧之态。
“先把所有人一个不剩的聚集到村子中心吧!”馐邪对青龙说,青龙低头领命而去。
馐邪微微弯下腰来,扭头对身后剑少说:“小贼,快上来!”
剑少晃悠悠的爬起身来,“我自己能走!”
馐邪笑了笑说:“唉,难得我这么母性大发啊!”
剑少现在也说不动什么了,只能无力的斜眼瞪她。
跟着大家走了一段路之后,馐邪还是背起了剑少,他们从家里出来得有点儿着急,剑少连鞋都没穿。“小贼,你对这个村子的事有什么看法?”馐邪问。
“要脸不要脸啊你,什么都没和我说清楚,只是说带我出来见见血就把我硬拉来了,现在还好意思问我看法!”剑少有气无力的说。其实被馐邪背着也很痛苦,她的钢甲能将人的骨头撑断。
“哦,我又忘了,你没有晶璜铁铭牌,接不到烽火符函!”馐邪笑着说。其实剑少接了符函也没用,他又看不懂。
“近日来入境的妖物比较频繁,但有王庭的驱妖部众和宗室的流走祭司竞相压制,王都周边又有值任首席祭司进行防御,这些散妖还不足成患。但昨日晚间国土东界有异,当地神庙发来符函称,一妖物破边而入,妖力庞大,行速高绝,青龙首席被急调向东拦截此妖,猝然遭遇间,将其重创。该妖物逃窜于此后落地藏匿,一定是附注人体之内修伤养力,若不尽早查出,势必将遗患无穷!”馐邪说。
“怎么就遗患无穷了?又不是传染病,刚刚听你说以前发生这种事的时候,十天死掉了两个村子的人,怎么死的?”剑少趴在她背上问。
馐邪稍稍扭头,低声的说:“那事情的确发生过,但后果并没有如此夸张,我要是不说得玄乎一些,这村落中那么多人无端的被咱们维守起来,一定有诸多不满,只有往死里吓唬,他们才能听话配合!不过,我也并非尽然是危言耸听,据青龙首席说,被他重创的妖物是一头‘兵歧灵’,这种妖物嗜杀渴血,且勇猛无畏,就算碰上明知不敌的对手,一旦交战便不会退走。”
“你刚刚不是说,那个妖怪是被小青追到这里的吗!难道是小青认错了?还是妖怪与时俱进,学会兵法,知道走为上计了?”剑少闭着眼问道。
“世事总有例外,兵歧灵会在一种情形下保命逃脱,那便是待产期的雌性妖物。现在时值春季末尾,正是诸多妖物的产卵期,一头兵歧灵母兽可产下千枚妖卵,这些妖卵小如芥子人眼难辨,离开母体后便竞相依附人身,吸食血肉精气。一个正常人,若是被一枚妖卵寄附,此人可活命十日,若是被寄附两枚,则活命一日,若是三枚以上,几个时辰间便将毙命。”馐邪说。
“一千个卵!这里只有五百人,那他们不都死定了吗?”剑少问。
“妖卵的行动距离有限,如果想大范围波及,就需要母体来扩大播散半径,但是我们这些高等祭司对母体又是巨大威胁,所以她不会出现太过大胆的举动,妖卵也就会在极其有限的区域内需找寄居体。”馐邪说。
“哦,那不就好办了吗!把所有人都集中起来,找出第一个发病的人,顺藤摸瓜就好了!”剑少说。
“唉!还真是小孩子家的见识啊,你以为这是游戏吗?等到那时一切都晚了,要是有五十枚妖卵同时寄附在同一人身上,这个人便在须臾之间成为‘麈畸诞’,成为非妖非人的邪物,没有理智,没有思维,有的只是满腔欲壑难填的饥饿感,弑杀一切吞嚼万物,通常在三日左右,‘麈畸诞’达到自身吞嚼上限之后,会形成一场毁天灭地的能量理爆,如果在这里发生爆散的话,京城里我们家那几间房子还得塌!”馐邪说。
“我说你怎么那么着急呢,闹了半天是心疼修房子的钱!”剑少撞了一下馐邪的头,遇到馐邪,剑少这个财迷都觉得自惭形秽。“也就是说,这里老老小小五百来人不能不管,否则死了人不说,兵歧灵还会由一个变成一千零一个,但管了之后,兵歧灵又被吓到了,不敢扩大传染规模,便会生出一个畸形炸弹麈畸诞来。依照现在的情况,就只有在兵歧灵生蛋之前把她找出来,对吗?”剑少说。
“是啊!房子再塌可就修不起了!”馐邪说。
一干人已经来到了位于村落中心的祀堂附近,一个青年人开始去敲堂前老树上的那口钟,恒琅界古钟的外形与大凡不尽相同,横截面有些像双面戟,钟鸣之声沉郁内敛,高低两阶段的颤音共鸣叠加,更容易使人感到烦躁,所以聚集人群的效率更高,所有人拉家带口以最快速度来到这里,只希望敲钟人马上停手。
宗首家的儿子是个四十多岁的大汉,嗓音高亢,声量不亚于古钟。他对着聚集起来的人群,说明了几个祭司告诉他的一些状况,以及为什么会限制大家的出行。
所有人一开始还感到愤愤不平,这里是附近一带规模较大的一片村落,老老少少近五百人,精壮汉子能找出两百以上,却被二十人不到的祭司小队包围了起来,而且还严禁外出,这多多少少有些被误解成了挑衅的意思。乡下的名誉观念淡薄,这里置于强国腹地,又在京都首府临近,来往的妖物有着重重阻碍,就算偶尔有妖物出现,也只是路过,这里没有值得停留的价值。没有妖,灭妖的祭司也就比较鲜见,所以这里的村民也不会拿这些见都没怎么见过的大人物们当回事儿,尤其是限制出行之后。
但后来阐明了利害关系之后,躁动的人群逐渐趋于沉寂,然后也不知从哪里开始发起,人们开始相互指责,你说他形迹可疑,他说你行踪诡秘,人人都在证明着自己的无辜,挖掘着旁人的异常,人人都是福尔摩斯,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着重大嫌疑。一张张丑陋的嘴脸,上演着一幕名为人性的荒诞剧。
“对于被附身的人,就没有什么鉴别方法吗?”剑少堵住耳朵对馐邪大喊,鼎沸的人声让人头痛欲裂。
馐邪无辜的摊摊手,要是有那么容易的方法解决,青龙也就不会向总坛求援了。
坐在祀堂门口青石墩上的宗首突然站起了身,他用漆木拐杖顿了顿地面,声音不大,却让沸腾的人群开始安稳下来。
刚刚三五个年亲人连哭带喊的把事情经过说给了宗首听,总算让这个眼花耳聋的老人了解了大概。
“休要,再嚷!”宗首吧嗒着没牙的瘪嘴说,他说话漏风,吐字不清,却让在场的近五百人都不敢再聒噪,“按照,老规矩来!请先祖决断,家家都来抽签,抽到谁,算谁,哪个也不许,纠缠不休,谁抽着死签,那就是,妖物!别再吵闹,排队,抽签!”
看到这个老头准备采取这么高科技又前卫新潮的科学方法来找出妖物,剑少真想脱鞋甩过去,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没穿鞋。他回头看了看馐邪和青龙,馐邪在嘴里咬着半截儿草梗,闭着眼睛打起了瞌睡,而青龙似乎也没有想做些什么的举动。
“起来,不知道办正事儿的家伙!”剑少朝着馐邪的小腿踢了过去,但还没等他接触到馐邪的衣物时,他的脚就被馐邪结实的踩在了地上。
“难道就看着他们那么胡闹吗?”剑少凶巴巴的喊。
馐邪微微欠起身,像抓猫一样将剑少夹在了怀里。“我们现在没办法,就只能等,等到妖物重现魄动的那一时机。你要是有办法,可以说来听听啊!”馐邪用菜梗滑着剑少的鼻子说。
青龙看着剑少的模样,很没有风度的笑了笑。他知道,馐邪一直想养个宠物,但家里的条件有限,养耗子都养不起。从前馐邪也喜欢抱着纨子一起玩闹,但结束了寻兵任务之后,纨子已经长成了一个成人小伙子。可怜了体态娇小又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剑少,偏偏在这时候死了导师,孤单彷徨,就像是只被人扔掉的小动物一样。
剑少从馐邪怀里挣扎了出来,“被妖怪附身了,那这个附身的人会不会像妖怪那么厉害?”
“怎么说呢!反应速度和肢体力量应该比普通人强,但是这个人的思维却还是原本的人类思维,如果妖物的魄动恢复,将完全屏蔽掉这个人的思维和记忆!不过,妖物是很懂得掩藏的,不会做怪异的举动,更不会随便展示力量。”青龙解释着说。
“我去试试!”剑少将手伸进了内衣汗衫里抓住奶嘴儿。
“你想怎么做?”馐邪好笑的说。
剑少没理她,一层晶芒闪现,晶钻铠甲便在全身上下凝聚而成,还未等边上的人看清楚,剑少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馐邪好像明白了剑少的意思,忙向青龙问道:“青龙首席,你可在人群里安插了暗哨?”
青龙一下就听明白了,然后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唉!晚了!”
当剑少像闪电侠一样急速奔跑着再度出现的时候,他的手里提着一男一女两个村民,剑少跃身到馐邪和青龙的面前,将手中的两个人按着脖子抵在地上。
“剑少放手!这是自己人!”青龙看着那两个村民,对剑少说道。
剑少将信将疑的松开了手,那两个村民爬起身来,一一向馐邪、青龙和剑少见礼,这原来是两个混进人群的持符祭司。
“了解到被妖物附身的人反应灵敏,便依仗自己行速如风,飞快的穿梭于攘攘人群,能发现自己行踪的人绝非普通。想法不错,小贼还是有些个小聪明!可惜啊,你作为后至援军,也应该先想想,己方是否会有所布置,这可是最最粗浅的战场常识啊!”馐邪咬着草梗笑道。
“怪我怪我!”青龙笑叹连连,“没能在第一时间内分享情报资料,能有这等失误,也都是我的错!”
两个持符祭司比较郁闷,在一个所有村民相互间都比较熟络的村子里混迹其中,是一件极难做到的事,尤其还是这种人人自危的情形下,既不能表现得太突出扎眼,也不能表现得太冷漠暗淡,不管是过度的自然还是不自然,都会引起旁人的关注。这两个祭司成功的藏匿在了人海里,却在找到兵歧灵之前便被人揪了出来,更可恶的是,由于剑少的星将身份,这两个人连句牢骚也不能发。
剑少看着自己铠甲上仍未复原的两只护手,含糊不清的对青龙问道:“你说外面有包围圈,是防人的,还是防妖的?”
“主要是防止有人逃脱的!”青龙面色阴沉的说,“外面的术力阵网无形无质,但只要有人接触之后,就能将人电晕!”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们的最终打算就是让这些人自生自灭,对吗?”剑少问。
“这没办法,只要一枚妖卵跑出去,对京都都能构成威胁,一个国家的首府要是出现混乱,将对这个国家造成一系列不利后果!”青龙说。
“那就把人分出等级来吗?”剑少说,“有的人死一千个都可以,有的人伤根汗毛都不行!”
“好个小贼!又犯脾气了是不是?”馐邪吐掉了草梗坐起身来,“是不是珍瑟丫头给你讲的小儿家故事讲得多了,让你觉得世间哪里都是美好公平?你若想给人公平,就要有屏退不公平的力量,你若想给人美好,就要有打破不美好的手段,现在这近五百众村氓都还活着,我们也还有些许时辰,你若是有力量和手段,尽管去将藏身其中的妖物给找出来,若是没那个本事,就少在这里空口疯言!”
“还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剑少看着自己的晶芒战靴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