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突然熄灭,光亮和那股温暖也随之消失,这让距离火堆较近的叔宝醒了过来,他模模糊糊的看到水主和大韵正躺在一起,一下子睡意全无,连忙调转身体侧向另一边。
“哎妈呀,这大晚上地,也不知道拉点儿窗帘儿!”叔宝悄声嘀咕了一句,然后盖紧身上的棉毯。
水主连忙对叔宝也极小声的说:“不要出声!”
“我不出声,你们俩也别整出动静啊!”叔宝将毯子罩在了头上。
这时候,天野间传来的箫声戛然而止,停得十分急促而毫无征兆,就好像全速行驶的大巴踩了急刹车。藉由人的心理惯性,听到曲子的人,在心中会猛的一紧,那是种突如其来的缺失感,能够让人的心率在瞬间产生变化。
万籁俱寂,隐约间只有山中鸣虫伴着风滑草动,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睡着了,就连那几匹混血快马也都安然入眠。
水主发觉大韵的心跳得厉害,便轻轻拍起了他的后背,极其轻声的对他说:“别怕!”
箫声透着诡异,大概突然中断就是为了探寻着,声波覆盖范围内的异常心跳,这箫声,越是体内生气量高绝者便越发听得真切。
水主对神星将的概念,因为对剑少的接触而先入为主,她感觉所有神星将都是自己的晚辈,尽管大韵是个胡子拉碴年过而立的大块头,但在水主心中,早已将他与剑少划分成了同一级别。
拍了两下大韵的后背之后,水主发现大韵的心跳反倒更厉害了,正不知所措间,她忽然感到了身后发出一阵熟悉的符术波动,一闪即墨的波动隐晦而轻微,以水主的修为都险些难以发觉。
大韵的心跳开始放缓,然后变得越发轻弱起来。水主爬起身,转头看向身后,发现不知何时到来的玄武,已经在他自己的周身结成了四枚骨符。
“不必担心!”玄武对水主说,“这是乱人心率的小伎俩,如果邪器只有这些手段,倒也不足为患了。”
玄武的话刚刚说完,天野间却又响起了声声筝鸣,这股韵律与之前传来的箫声截然不同,转轴撩拨间嘈嘈切切,似大江横断,似山岳崩摇,饱述满腔激愤暴戾,恨不能声声夺魄,弦弦追魂。如果说刚刚的箫声在传递着哀伤,那么现在的筝鸣则是宣泄着怒怨。
玄武面前的一枚骨符险些迸裂,骤变之下让他慌了手脚,他赶忙十指合拢掌心虚握,前后周身的四枚骨符瞬间化作了十六枚,形成了一个龟骨符阵,将这里的所有人尽数笼罩。
筝声正待浑然奋起间,却又似之前的箫声那般硬生生的中断。
玄武好像事前预料到了一样,让所有骨符全部消散开来。
天空中一片乌云吹散,皎皎夜光播撒遍野。
玄武从地上站了起来,两手倒背遥望着远处青山,“好厉害,今夜险险砸了我的招牌!”玄武说。
水主向他走近了半步说:“大人,您说刚刚那发声之物就是邪器?”
玄武侧目看了她一下没有说话。
水主笑着解释说:“我只知道这是带着奇异能量的声音,而且发声之物一定不在百里之内。咱们一直在寻找的就是邪器,但晚辈觉得,也不能出现什么异常都将之认定为是邪器。”
“话是不错!”玄武想撇撇嘴,但及时的忍住了。他也是最近才发觉,水主这个人竟然会不留痕迹的拍人马屁,或许自己从前就被她在不知觉间哄得舒坦了也说不定。“但是你可曾想过,邪器定然是在南洲无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有这样一个声传千百里的异类作祟,那邪器又怎会听之任之。”
“受教了,还是您看得通透!”水主说,然后她对着玄武俯颈一礼,便回了马车上。
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御火抓住的那个马贼被一碗凉水泼醒了过来,马贼急急的喘了两口气,然后两只手死命的抱在了头上,“您是我亲妈呀,别打了,让我醒一会儿好不好?”马贼闭着眼睛哭喊道。
但哭着哭着,他觉得似乎有些不对,要是御火那个老太太想唤醒自己,一般都是用脚踹,还没有用凉水泼过,所以他壮着胆子睁开眼,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赤着上身,肌肉夯实无比的大块头。
“没人打你丫的,吃点儿东西喝点儿水,当心别饿死!”大韵将一卷儿吊饼和半碗清水送到马贼手里,他看上去心情不错。
马贼接过了食物,却并不忙着放进嘴里,他看着那些锯木修材的人们,一时有些理不清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哥,你放我走吧!那老太太恁狠,是不是想这样折磨我一辈子啊?”马贼对大韵诚恳的说道。
“你歇了吧!”大韵无奈的说,他和这个马贼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在这个马贼身上,大韵看到了自己曾经的样子。本以为自己的骨头有多硬,即使挨刀挨枪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但是御火这个人,好像从不留给人任何希望,不管你多么能捱能耗,她都能让你崩溃。“我给你提了醒儿,只要你认错了,她也就不会折磨你忒狠。这都是我的经验,记住喽,在她面前,一定不能乱说话,谁还没有个认怂的时候啊!”大韵对他说。
马贼一瞬间对大韵有了个分析,面前这家伙看上去块头不小,但说出的话太不像个爷们儿。“大哥,你帮我去说说,我可以替你们干活儿的。哎呀,那木头不能那样锯!”马贼一脸可惜的拍了下大腿,然后指着大韵身后加工车辕的那些人说。
大韵下意识的跟着马贼的手看过去,而马贼借着这个机会,爬起身来撒腿就跑,但当他绕过马车的车厢时,一头撞上了御火对他抬起的手肘。
“我还不如吃点儿饭呢!”马贼顺嘴嘟囔着,便晕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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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少坐在一块石头上搓着麻绳,看着在一根稍具雏形的辕木上忙着刨光的几个人出神。因为昨天的事,蜜儿已经彻底不理他了,但蜜儿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对撷电提起,因为如果那样做的话,蜜儿不但自己难堪,还会让撷电也跟着陷入麻烦。撷电对于蜜儿来说,是种种身份兼具一身的人,不管出于哪种身份,撷电知道蜜儿受了欺负之后,至少都要来对剑少说些什么,而到了那个时候,身为剑少监护人的水主就会出面。
这几个人的关系简直就是一个字,乱!乱得就像此时剑少手中的麻绳。
一开始水主还觉得奇怪,她不知道剑少搓绳儿的麻线是哪里来的,但后来她去整理两辆马车中的被褥时,发现剑少昨晚盖的毯子短了一截儿。
“昨晚你们听到有人弹琴了吗?”剑少低着头对所有人问。
他的话一出口,差不多每个人都停下了手中工作向他张望。桑放下手中长锯,解开了上衣汗衫的前襟说:“我听到了一些,并不真切,你要是不问,我还以为是自己做梦呢!”说罢,他从下衣袋中摸出了一只烟来,谁也没看到他是怎么用的打火机,一簇火苗便将烟点燃了。
“昨晚我还以为你睡踏实了!”玄武看着剑少说。
“有那种曲子,谁还能睡得着啊!”剑少继续搓着麻绳说。
所有人这才想起来,剑少并不是一个毫无所长的人,最起码他能够娴熟的弹奏许多乐器。以声乐作为本源能力的邪器,或许剑少就能够找到一些应对的方法,根据大祭司阍沙曾说过的南洲情报,被称为神使的两个邪器都以琴箫之音作为攻击手段,那么深谙琴韵的剑少极有可能根据曲目韵律而发现破解之法。
现在这些人中,包括桑和蜜儿在内,几乎都是半乐盲,剑少的身价在一瞬间就完成了增值。
“你是说,那曲子很是优美动听对么?”玄武撇着嘴问。玄武也不懂得任何乐理,他只知道昨晚的琴箫声勾魂摄魄,既然更够牵动人的心率,应该不至于差到哪里去。
“那曲子也算是人弹的吗?”剑少弩起了嘴,“我就是用脚弹也比昨晚上那人强过百倍啊!”
“你就吹牛吧。”蜜儿居然按耐不住,对剑少揶揄了一句。剑少的琴艺蜜儿还是了解的,在这一领域中,说他登峰造极也不为过,种种他从未触及过的乐器能在一盏茶的时间内,就被他完全上手。但就算他再如何厉害,说用脚弹琴也未免托大。
“有那么差吗?”桑笑着喷出一股烟来,“我虽然对音乐不怎么懂,但昨天的曲子,至少能让人听出它在表达着一种情感,既然已经做到了情感的传递,那么它还算是不成功的吗?”
“那个曲子所要表达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吵’!”剑少摊开手,看着掌心搓起的水泡说,“怎么说呢,那不是独奏,简直就算是一个几百人的大合唱,而且还是从来没经过正规排练的草台班子。你看,我有两只手,每只手上都只有五个手指头,而昨晚弹琴的那位,他的手上好像长着成百上千根手指头,每个指头虽然都听他的话,可他却无法在瞬间分清第二根指头和第二十根、第二百根指头之间的区别。可以这么说,他的每根指头都出类拔萃,拿出任意一根来,都能演奏出比较好的曲子。”
“哦!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就好像是有人集合了许多功夫一流的独行侠,来组成一支军队,每个人的单兵作战能力相当高超,但他们却不知道该怎样相互配合!是这个意思吗?”桑笑了笑说,剑少举的例子有些让人反胃,待会儿大家还要吃饭,剑少却说出了一堆手指头。
“也对,但也不完全对!”剑少揉了揉鼻子,然后扳着自己的指头继续说,“就好像那个人直接拔下了别人的指头,嫁接在自己身上一样,那些血糊糊的,就像自己吃的咸肉干的手指头,虽然每一根都听他的话,但骨子里却都在反抗着他!”
“行了行了,别说了!”一帮人捋着自己的胃,急忙打断剑少说。
“哼!”玄武撇着,向旁边一甩头,他好像在和大家说,压根儿就不该指望他!
两辆马车在当天下午换上了新的车辕,那个马贼在这段时间醒了几次,第一次醒来之后,二话不说忙着向御火认错,御火问他错在哪里,他说不该来偷马,于是御火让他继续晕睡。第二次醒来之后他还是二话不说的认错,御火问了他相同的问题,他说当时不该拒捕,于是又被打晕了过去。接二连三,马贼将自己这辈子做过的所有坏事都说了一遍,差不多够写一本回忆录了。
当马贼又一次醒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在行驶着的马车上,此时的他已经心力交瘁了。他本来还以为,这些人会忙着赶路而不得不放了自己,现在看来,御火是个打持久战的主儿。
马贼嚎啕大哭了两声,便又被打晕了过去,他这辈子算是遭了报应了。
傍晚时分,御火下车舒活筋骨的时候,大韵钻进车厢里两巴掌将马贼给抽醒了。
“你个丫挺养的也忒笨了!”大韵揪着马贼的肩膀说。
马贼看着大韵,刚想痛哭,又生生的憋住了,他怕把御火给招回来。“大哥,我这啥子时候算个头儿啊!”马贼泪眼吧嚓的扑进大韵怀里,又被大韵给推开了。
“我也看出来了,就像大哥你说的,那个老太太就是想听我认一句错,但我就是不知道我该和她认什么错!该不该说的我都说了,连我小时候偷邻居女娃的鞋垫儿都说了,她到底还想听啥子嘛!”马贼无比委屈的抽泣着说。
“就你丫这样的憨货,打死你都不算冤!”大韵向车窗外瞄了一眼,继续说,“算你可怜,我帮你帮到底,老太太要是再问你哪里错了,你就说自己不该对老人家不敬,以后一定改了满嘴脏话的臭毛病!”
“啊?”马贼神情恍惚的看着大韵,这两天他的脑子有点儿发飘,一次又一次的重击,无情的摧残他大量的脑细胞。“就这么简单?那我这两天可真是冤死了!”马贼说。说是这么说,但马贼心里还是犯嘀咕,他觉得御火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他。
当马贼从获新生的时候,他癫狂的在夜幕降临的山野中飞奔,这么长时间水米未进,却丝毫不能影响到他满腔的充沛激情。御火说要带着他去有人家的地方再让他下车,但他哪里还肯再耽搁半分,多一刻逃离魔掌简直就算增寿十年。
从此世间少了一个偷鸡摸狗的小贼,却多了一个敬老尊贤的疯子。
又是旷野露宿,大韵争着抢着去守夜。篝火升腾暖意袭人,大韵眼巴巴的看着天际孤星兀自闪耀,他要等昨天晚上弹曲儿的那位“好心大哥”再露一手,他还故意将叔宝的枕席挪到了较远的位置上。
想着脖颈间的滑腻,和后背上那阵酥麻,大韵嗤嗤的发笑。但这一晚却静得出奇,别说弹筝吹箫的,连个打竹板儿的都没有出现。大韵瞪着一双敖红的双眼,对着远处青山,在心里将那个“好心大哥”骂了十来遍。
天明赶路时,大韵躺在车厢中一觉睡去,赶车的人便换成了叔宝。剑少倒是自告奋勇的申请了一下,但却没一个人理他这茬儿。
日复一日的赶路间,大家发觉,似乎是听到琴箫之声的那一晚他们暴露了些许行踪,每个城镇中的白衣人都加大了搜寻力度,以往使些钱便能得到通融,但现在却不再那么容易了。去往艏阽统的路程已经行进了十之七八,所有人心神燥闷之际也就对蛮横阻挠的白衣人大打出手,抓住几个俘虏来审问,却又总是得不到任何情报,不是白衣人悍不畏死节操高傲,而是在外活动的都只是些小鱼小虾,关乎痛痒的事由自然不会让他们得以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