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喧嚣的街市，行侣往来如梭。到底是个万众瞩目的节日，家家都是烹香薰花围炉夜话，户户都有孩子们嬉戏游暇的笑语繁杂。
今天是时雨节的最后一晚，也是时雨祭典的最后一环，宗室调遣的五十名资深祭司，会在今晚午夜之前，于市区中心搭建的礼台上咏颂告天启文，将这三年来的天下功过是非昭告民众，然后由王室重臣为功贤之士授勋赐礼。时至午夜，宗室会释放大量的符光烟火，庆祝三年来的国泰民康，祈福新岁的风调雨顺，普天同庆，欢肖达旦。
桑与一个美服云帽的矍铄老者行走在街上，流连喧嚣，谈笑风生。
老者掏出一个做工精美的荷包递给了桑，“这几天我真是太忙碌了，许多事情被我搁置了大半年，所以才怠慢了你。不会怨我吧！”
“看您说的，怎么会呢！”桑接过荷包，从里面找到了一只雕磨精巧的琉璃烟斗，“哇！您的礼物真是雪中送炭，就算我真的有什么怨言，现在也说不出口了！”
老者听后大笑起来。
桑将烟斗收进口袋，“这两天，我读到了一些书，让我对一个人产生了兴趣。”
老者背起手，“是谁啊？竟能吊起你的胃口来，一定不简单。”
桑小声说：“这个世界的伟人奇才不知凡几，但您也知道，我向来对那些彪炳千古，功绩丰伟的大人物提不起什么兴趣，因为你再怎么研究他崇拜他，毕竟他们早已作古。但是，有一个人令我真的很在意，就是这个国家的现任摄政亲王，孤灯？戈登。”
老者凝眸一笑。
桑接着说：“您也知道，我对这里的文字只学得一知半解，所以他的事迹我掌握得过于模糊。但我清楚的是，这个人不仅位高权重，而且在军事和政治上都有过人的才能，可不可以和我说一说您对他的见解。”
老者轻咳一声，道：“坦白说，我也很欣赏他，但并不是因为他在军事上的杰出才能，或是在政治领域内的建树。”
桑不由得向他靠近一步，“愿闻其详！”
“十二年前，现任国王刚刚加冕即位，反将襟？臻蓦集结二十万叛乱军直抵京都，分兵三路，承掎角之势将都城铁壁合围，以王城内有妖异作乱为由，逼宫夺权。要知道，新的当权者上位，时局不稳，正是国内叛乱或国外入侵的绝佳时期，王也有所预见，在国境边陲增补兵力，又在大泛河中上游屯兵二十五万，如有异动，大军顺流而下卫都勤王。但是襟？臻蓦也非庸才，他将私下囤积多年的恒久符文用在了二十万军队上，缩地成寸，兵甲神行，大军在国土西南集结开始，到合围王城为止，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虽然符文的副作用让他的军队疲惫不堪，但二十万的人数，就是凭着行军践踏，也可以攻陷一个守备不足的城镇。”
桑从口袋里掏出两支烟来，递给老者一支，然后准备用自己的金属打火机为他点火。但老者用右手食指在左手的五个指头上顺势一划，竟像划火柴一样，在食指上燃起了一簇小火苗，然后他将自己的烟点燃。
这是不通过符印纸章直接释放术力趋导元素的符术使用，虽然这着实让桑叹为观止，但老者的话刚刚步入正题，所以他不忍打断。
“当时，亲王殿下也在城内。形式如此紧张，王将城内仅有的五百近卫军调给亲王支配，你猜亲王殿下是怎么做的？”老者问。
桑斟酌了片刻，“兵行险招，大开城门！”
老者吞了口烟，大笑连连，“恩！不但大开城门，而且将王城内的金珠银玉、华珍异宝大量的铺散在城门外，让三十个美艳宫娥在门中起舞欢歌，他自己与国王在宫娥中对席而坐，饮酒行令。二十万叛军，面对着唾手可得江山止步不前，这时何等气势。时至午后，襟？臻蓦隐隐发觉亲王用的是缓兵之计，正想下令攻城时，亲王殿下拍案而起，宽襟解服袒胸露腹，不带护卫不披甲胄，骑着一匹单马缓步走进敌方的火力射程之内，一箭射杀了敌方的一位中级将领，然后他调转马头，以更加缓慢的步速回城，继续和国王欢声饮乐。就这样，双方僵持到了傍晚。”
桑为自己点燃了烟，他轻轻的吐出烟气说：“空城计，最怕的就是拖延和信息不通。”
“没错！所以到了晚上，亲王下令关了城门，但并没有将门关死。襟？臻蓦派了五百死士冲进城内一探虚实，但整座城就像是一个吞人的恶鬼，这五百人进入之后全无动静，二十万大军的士气早已被瓦解，但襟？臻蓦明白自己的处境，再若继续拖延，必将无力回天。他正决定放手一搏，那五百死士却从城里涌了出来，各个残兵溃甲七窍流血，哭嚎连天的逃回本营。”
“我猜，那五百人应该是亲王设下诡兵吧，擒贼擒王对吗？”桑问。
老者深深的吸了口烟，对桑投以欣赏的眼光，“襟？臻蓦急于了解城中的情况，赶忙在返回的死士中找出一个神智尚为清醒的人来询问，却不知那个人正是亲王殿下乔装改扮的。亲王会使用眠术，二十步之内可摄人魂元，你说的对，擒贼擒王，主将被制伏后，退兵剿逆便不是什么难事了。”
“好一个睿智而骁勇的亲王！”桑发自深心的称赞。
“我说过的，我欣赏的不是他在军事和政治上的建树。而是平乱之后他的所作所为。”
桑笑了笑，脸上透着期待。
老者抚了一把略微泛红的胡须，接着说：“临危平乱，何等的功勋。但亲王却在征缴凯旋的途中，奸污了反将襟？臻蓦未满十岁的小女儿，并且还是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前。这位创下不世之功的王族，本可名扬四海，声威响彻宇内，却如此不知爱惜羽翼。国王也没办法护短，先是表彰其功，赐金铂十乘，封地五阵，授锻金符文印信三枚，可不受王命直接调动国内兵政三次。然后惩戒其罪，脊杖四百，罚俸五年，幽禁王府不得外出两载，并风光迎娶被其奸污之女，终生不可休废，也不可再另娶他人。但自那以后，总会有亲王奸污美色女子的传闻风行，亲王善淫，是举国皆知的王族丑闻。”
“好个大智慧的亲王！”桑脱口惊呼。
老者闻言会心一笑，然后忙摆摆手，示意桑小声一些。
桑放低声音说：“他在扮演一个小丑，能做到他这一步需要多大的魄力啊！难怪您会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
老者说：“能够舍弃利益者，是豪杰。能够自毁躯体者，是勇士。能够自毁名节者，真男人。哪怕你心智再高，哪怕你术业再强，在名誉的取舍上所有人都一样，历史上多少强者忙碌一生，打拼的都是自己身后美名。”
老者看了看前方的酒馆，“咱们要不要去小酌几杯？”
“愿意奉陪！”
桑在心中猜测，亲王那三枚可调配举国兵马的锻金符文，只要使用一枚，大概亲王就会身首异处。但现在他还琢磨不透老者的立场，所以没有多问。两个人且行且语，走进喧嚣的酒馆。
这是间中等规模的酒馆，木质的地板与桌椅光鲜亮丽。一个矮小的中年男子在右侧酒案上计算着账目，他身后的橱阁中，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精美酒器与各色美酒。店里的顾客几乎满席，人声嘈杂，好不热闹。三五个年轻女侍跑前跑后，忙得火热。桑与老者找了个靠近临街窗子的空桌落座。
“两位想用些什么？”一个年轻的女侍捧着热茶对桑和老者说。
老者侧过头问桑：“想吃些什么？我听说这里的灶鱼不错！”
“客人您真是有眼光！那是我们这里的招牌菜。”女侍赞同的说。
桑尴尬的耸耸肩，笑道：“抱歉！我无福消受。”
“哦！”老者恍然大悟，“我忘了！你不吃鱼的！”
“不光是鱼，不长脚的东西我都不会碰。原谅我的怪癖。”
老者对女侍说：“我们都吃过晚饭了，来一些下酒的清爽小菜，然后来一壶青酒，不加鬼葱汁。”
女侍有些失望的摸了一下自己右侧鬓角，那里隐隐露出一块伤痕，“好，稍等一下！”她正欲转身离去，却又突然惊喜的低下头，轻轻对老者说：“贵族大人，您有一缕头发露出来了！”
老者赶忙压低了帽子，然后掏出五十古蛮的硬币塞进女侍手中，“谢谢！我们的酒菜如果上得快些，将不胜感激。”
女侍看了看老者，又对桑眨眨眼，“一定一定！”
桑看着女侍离开的身影，“真是个伶俐的姑娘！”说完抿了口热茶。
老者也捧起热茶，对桑说：“我听诞儿说，你在绘画上的造诣很深！咱们在一起朝夕相处了三个多月，我怎么一次也没见过你动过画笔？”
桑回应道：“我从来不在家里画画的，那样小倩会不高兴！再说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你那个争强好胜的妹妹？我猜一定是她知道自己画的不好，所以才不让你在她面前画画！”老者笑说。
桑笑着抹了下嘴角，“小倩很霸道的，被我宠坏了。她从小就体弱多病，遇到你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因为她是‘饵’的缘故。这个既霸道又要强的小公主啊！”桑失神的笑了起来，陷入了无尽的甜蜜回忆。
说话间，那个女侍已经端着酒菜赶了过来。
“卵虾拌绵芋，蜜柳拔藤，艳果红蕊，追味可柠。青酒一壶，不加鬼葱汁。这些是我能想到的绝佳搭配了，二位觉得如何？如果不满意我这就去换！”
老者一言不发的看了看桑，桑说：“已经是绝佳搭配了，怎么会不满意呢！谢谢，这样很好。”
女侍倾心一笑，“哦，二位的酒菜齐了，慢用！”她将木制托盘捧在胸口，扭过头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桑提起光滑的薄铁酒壶，正要为老者斟酒，却听见隔壁桌上的客人与那个女侍争执了起来。隔壁桌上有五个人，坐在主位上的是个肥硕的光头大汉，此刻他正捏着女侍的手腕，唾沫横飞的叫嚷，“我们来了多久了？叫的菜一个也没上，凭什么那桌的人屁股还没坐热菜就齐了？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信不信我把你这店给砸了！”
女侍想挣开大汉的手，怎奈自己的力气实在太小，“客人，您要的菜都需要临时烹调炒制，这当然会耗些时间！那桌的客人只为乘兴饮酒，要的都是早就备好的下酒拌味，果点配肴，所以才会这样快！”女侍怒起嘴说。
大汉一听，将手握得更紧些，“我们也要了伴酒小菜，怎么现在一个也没端来？”他张望了桑一眼，拔高声调对女侍说，“我看你就是觉得那桌的小哥长得俊俏，竭力讨好人家，你还巴望着人家能看上你？你也配！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女侍“腾”的挣红了脸，偷偷扫了桑一眼，“客人！您叫菜时我不是说过的嘛，蛮椒和方花，厨下已经没有了，您坚持要吃的话就必须去外面买来，您不是说可以等的吗？”
“我是说过可以等，但我等了多少时间了，你莫不是想让我等上一整晚？”大汉说到这儿，突然转怒为笑，“你若让我去你家里等上一晚，哥哥我倒也心甘！”说着，另一只手就来捏她的下颚。
女侍焦急起来，抖着身体朝酒案后的矮小男人喊：“老板！”
矮小的老板头也不抬的瞥她一眼，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继续埋头算账。
大汉得意起来，“你们老板知道好歹，你得罪了客人，就得自己给人家赔罪！来，让哥哥看看你赔罪的诚意！”话音刚落，他便嘟起大嘴啄向女侍的脸颊。
这边的桑叼起一支烟，起身一把扣住大汉右手腕内侧的筋腱，然后用力一转，大汉疼得马上松开了女侍的手臂。
“大哥你真是个好人！”桑紧扣着大汉的手腕对他说，“小弟我什么都好，就是脑子不太灵光，要是没有大哥您当面点破，我就是想破头也想不到这个姑娘是在向我示好啊。如若老天眷顾，我和她成就了金玉良缘，您可就是我们的大媒人了。”桑对着女侍说，“你快去催一下，大哥的菜怎么还不到，他这桌的酒菜都算到我身上了。”
这些本该欢呼雀跃着说出的话，却被桑像读作文一样说得波澜不惊。
大汉的手腕疼得难忍，猛得用力挣脱了桑的钳制，由于用力过度，失手将桌上的一只瓷杯划落在地。瓷杯在木制地板上摔得粉碎。这桌的其余四人，“呼”的一下纷纷站起身来，对着桑凶相毕露。
老板一听有东西打烂了，这才一路小跑的冲了过来，“客人啊客人啊！千万不要生事啊，今天不比往日，街上的巡查军士们警醒得很，万万不可在这种时候惹下麻烦啊！都是小店招呼不周，您二位的两桌酒菜，”老板艰难的吞了下口水，说：“我算半价！招呼不周，招呼不周！”
秃头大汉夹起眼皮，绷紧满脸的横肉，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下桑与那位老者的华美衣衫，然后像漏风的门缝那样从嘴里挤出一丝笑意。
“小哥的话在理得紧，中听得紧！如若明朝婚成，可要容在下去讨杯喜酒来吃。”大汉说。
桑拿掉了嘴里的烟，笑容中挂着邪气，“那是自然！”
大汉朝桌上丢一枚钱币，与其他四人悻悻离开。
老板看了那个女侍一眼，她的脸宛如出锅的螃蟹一般红，“叶子，去挑些岩蟹来给这二位下酒，叶子？听到了没？”老板呼喝着。
那个女侍这才把目光从桑的身上收回来，摸着脸跑进厨室。
桑坐下来，小声对老者说：“朱雀，我看咱们还是先走吧！”
老者绷着脸笑起来，“怎么？你怕那几个人回来寻仇报复？”
“那到不是，有您在谁能伤我分毫！我只是怕那个叶子姑娘会误解，像这种未经人事的小女生才最难搞！”
老者闻言，忍俊不禁的一笑，“你这小子！一定欠下了不少风流债吧。放心！能待在这种小酒店的侍者，绝对精灵得很，你的这件衣衫，她用一年的薪酬也未必买得起，所以不会把你的话当真的。”
“这我想得到，但是再这样待下去，未免尴尬了些。”
这时，叶子捧了一大盘蒸得比她的脸还红的方形螃蟹赶过来。酒案后面的老板盯着那些大的出奇的岩蟹，险些心疼得吐血，他泪眼迷离的揪了揪自己蓬乱的头发。
“二位慢用！这可是长着脚的美味。”叶子放下岩蟹说。
桑指了指自己的额角，对叶子说：“你这里怎么了？好像受过伤。”
叶子摸了一下自己鬓角里那块结痂的伤疤，“这是前些天被人用石头砸的！但那是个好人。”叶子说，“哎呀！我真是语无伦次，您一定听糊涂了吧！”
“哦，这不难理解。有时候我们都会采用一些奇怪的方法来帮助别人的。不是吗？”桑说。
叶子朝他清新的一笑，然后离开了。
老者抓起一只蟹，对桑说：“你说得对，咱们是该走了。吃完这些岩蟹马上就走！”
桑心知肚明，老者是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果然，这个叶子开始为桑和老者的酒桌上偷偷加料，不一会儿的时间，桌上便再也放不下任何盘子了。
由于酒店里刚刚发生的小冲突，客人减少了两成，但热闹的气氛正在渐渐回升。桑在蟹盘里找来找去，想找一只“相貌出众”的来吃，却在里面找到一只仍有一息尚存的大个岩蟹。
老者笑得差点喷出来，“那姑娘一定只顾着给你挑个头最大的了，是生是熟都顾不上辨别！”
桑捧着那只蟹，也觉得十分好笑。心里说：我就说吧，小女生才最难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