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朱雀府邸,一个身披革甲的兵丁走出大门,向着送自己出门的仆从叠手一拜,然后跨上快马,匆忙远去。
宅子中,正房偏东的一间,是桑的卧室。桑在房间中,正斜倚着桌案边沿,望着面前的这扇窗子出神。
那是一扇及其普通的窗子,木雕的围框,以及围框中像玻璃一样的镜膜。
恒琅世界内还不能人工的造出玻璃来,但有多种海兽的体膜经过加工提炼后,可以制成镜膜。虽然透明度比之玻璃稍逊,却比玻璃来得更加坚固耐用。
树影斑驳,摇曳间一片清萧寡淡。桑收回目光,将手中的琉璃烟斗放在桌旁,然后掏出一只MP3来,戴上耳机。华丽的交响乐章流入耳内,让他得到了小小的满足感,在他心中,这些都是自己与故乡间重要的牵连。桑在来到恒琅之前,还是做了一些准备的,为了能更长时间的使用一些耗电器材,他带来了两块太阳能电池板,以及一个小型的手摇发电机。
桑打开桌上的记事本,在音乐声中,写下了今天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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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倩:你还好吧!
记得我离开时你还在发高烧,体温怎么也降不下来,请原谅老哥在那种时候悄然离开。
我来到了一个新的环境,这里有令人叹为观止新奇事物,有许多我从前闻所未闻的古怪东西。现在我这间卧室的窗前,就栽种着两棵古怪的、名为“古娑”的阔叶乔木,它们一棵高些,另一棵矮些,就像一对兄妹,手牵着手,肩并着肩。
大树哥哥总想保护着小树妹妹,可如果它们离得太近,哥哥便会无法避免的夺走妹妹的养分,所以它们一直保持着适中的距离。
但,当风雨来袭时,哥哥一定会张开宽厚的臂膀,为妹妹遮挡冲击;当阳光酷晒时,哥哥也会挺起身姿为妹妹滤过灼热。就是这一如既往的携手伫立,让我觉得,它们始终是那么耀眼无比。
家里应该都还好吧!爸和妈是不是依然谁也不理谁?不必为他们担心,你要知道,他们都爱你。
你看到了我留在床头的纸签了吗?这需要开动一下你的小脑筋了,只要破解了上面的谜题,就能在家里的某个地方,找到我事先藏好的生日礼物。我小妹是那么的冰雪聪明,相信这一定难不倒你!
你总会不失时机的和我发脾气,但我是知道的,那只是你在强调自己的重要性。而你所不知道的是,在老哥心中,你始终都是我永远的唯一。
生日快乐!我的小公主!
你永远的骑士老哥
写完了这些字,桑撕下纸张,将它装进一个小瓶子里封好。
这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桑,睡下了吗?”朱雀的声音随之传来。
桑收好瓶子摘下耳机,“还没有呢!”他应了一声,走去开门。
朱雀走了进来,在桌边坐下。他颇有兴致的看了看桌案上一只纸折的百合花。
“桑!亲王殿下似乎对你很有兴趣,他刚刚差人给你送来了一些上好的烟草和一对精美玉玦。”朱雀说着,将几个精巧的包裹放在桌上。
桑禁不住皱眉,“来人在哪儿?”
朱雀说:“来人只说,这是殿下对你的一点心意,不由我分说,放下东西就走了。”
桑展颜一笑,“哦!这么说来,亲王殿下是想见我。送的是烟草和玉玦,是想向我表明,他已对我有所了解,并非是唐突的送礼。”
朱雀呵呵一笑,“亲王殿下只会给两种人送礼,一种是死人,另一种就是让他极其欣赏的人。桑,看来殿下对你的评价不低啊!”
桑说:“这个亲王殿下行事也真的有趣,送的只是烟草和玉玦,倘若我把这礼物还回去,让人知道了,岂不是让殿下的面上无光。谁会信堂堂一位亲王会给人送烟草呢!”
朱雀说:“你也发觉到这礼物送得巧妙了?不管是只送来烟草,还是只送来美玉,那样都会让人满心疑虑。但送来的是烟草加玉玦,就不会让人疑虑其他了。亲王的心智何其高深,能被他看中,既是福气也是危机!”
桑淡淡的说:“您放心!我来到这里是有使命的,绝不会轻易的给人笼络了去!”
说完这句话,桑就觉得后悔了,在话语中对于朱雀的忧虑,他回应得过于突兀。“来来,让我和您这位明朝的授业恩师,一起尝尝上好烟草是何滋味!”桑忙撕开纸封为朱雀取出烟草。
朱雀笑容依旧,“你会意错了!亲王本就与我小有往来,绝不会做出一些伤和气的事情。我只是想嘱咐你,亲王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但更讨厌故意扮傻的人。以我对殿下的了解,他对你有事相托的可能性很高。”
朱雀与亲王交好,桑早已猜到了几分。桑甚至猜测,朱雀与国王也定然有些交情。他曾设身处地的想过,如果自己站在朱雀的立场上,自己的年龄日益老迈,大儿子断指多年,两个小儿子虽然也是教会祭司,却与高深符道无缘,修习多年也未得寸进。他当然要广交门路,在方方面面都留有进退有度的余地。这是当前形势中最为合乎情理的举措。
两个人吞云吐雾的谈笑了一阵,朱雀交给桑一张恒久符文,让他随身携带,之后,他才起身离开。
窗前的两棵古娑树沙沙作响,遥望着天边斜月,拉出清瘦消长的淡影。
放眼京城东面山隅中,一个偌大的宅院里灯火通明。
这是山脚下的一座独宅,周边没有一户其他人家。宽敞的院落里,十七八个精壮汉子堆码着大小不一的木箱,更有三五个身高三米开外的鳄首人,抬着大木箱奔忙其间。
宅中最大的房舍里,烛火高挑,将房内的桌椅陈设映得光气氤氲。房中的四壁上雕木美饰光鲜夺目,背墙上挂的书画章卷更是为这里添了一分雅致。
平滑的石磨桌案上插着馨花两束,芳香扑鼻。那个曾自称激情大盗的瘦骨男端坐案前,把盏凝神,眉宇间显得志得意满。
他没办法不得意,眼前这个科技文明还明显落后的世界里,有一个市场空白被他捕捉到了,他当然是喜不自胜。物流,恐怕这个世界的人对此还未形成过概念。
体格形同巨人般的衍生人类,素来为世人所排斥,其中除了天生“蛟眼”的蛟首人,因为能看破一切异术幻象,所以能在教会和王庭等重要所在谋得一份守门的职业外,其他的衍生人类大多为别人做苦役而艰难的过活。其实谁也没有看到,这种衍生人是多么棒的优质劳力。
前几日,瘦骨男找到京城衍生人类的族长,长谈了一番。他决意将全城的这种优质劳力整合起来,成组织成规模的为市场提供服务,只要所有衍生人团结一致,不但温饱无虞,更会创出一番新天。京城只是个根据地,如果收到成效,下一步就发展到京城周边各处,再然后就是大规模的国内整合。
族长听他唾沫横飞的说了一下午,腿都蹲麻了,但就是把自己脑袋抓破了也听不懂瘦骨男的话。看着瘦骨男滔滔不绝,连口大气都不喘的样子,老族长实在是扛不住了,就哭着对瘦骨男说:我啥都听你的!求你别再说了,再说我就抽了,都要吐沫子了!
就这样,瘦骨男凭着三寸之舌,获得了城内八十余个衍生人的优先调度权。
瘦骨男现在有计划,有资金,有人手,有成规模的优质劳力和相对先进的经营理念,这一切优势资源不得不让他得意。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最终目的服务的,当他有了足够的势力,完成了原始资本的积累,决计会让整个天下,对底层人民心生敬畏。
想到自己胸怀中的远大抱负,顿觉自己的形象高大丰满了起来。瘦骨男畅快淋漓的饮尽杯中黄酒,乘兴而笑,击席而歌。他手指在石桌上优雅的敲击着韵律,口中歌曰:“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呀啊!大年初一头一天儿呀啊!家家团圆会呀啊!少地给老地拜年儿呀啊!”
此时却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嚣,他忙走出屋子。
在庭院中,一个汉子正在仰头数落着一个撞开了木箱的鳄首人,汉子言语尖酸刻薄,神态愤恨厌恶,就好像在高声咒骂着自家的儿子一样。那鳄首人唯唯诺诺的低头含胸,生怕再挪个脚窝儿都会犯错的样子。
瘦骨男心下恼火,别人看不起衍生人,他手下的人却绝不该也是这样,同样都是有思想,要吃饭的人,哪来这么多的等级之分。
于是他便向替他管事的老结巴看去,一看之下更是气愤不已。墙院角落中的老结巴,正拄着一只铁杖,站在那里作指点江山状,撇着嘴岔摇头晃脑,满脸的大权在握不可一世。
“这就是农民起义的局限性啊!”瘦骨男叹道。
他们太容易满足,太容易膨胀了。瘦骨男冲过去,一脚踢飞了老结巴的铁杖,怒喝道:“你一天到晚有点儿正事儿没有?”
“我、我、我、我咋地啦?”
“我让你当咱物流社的‘主管’是让你管事儿地,不是让你没事儿在这儿拄根儿铁管儿卖单儿地!干啥玩意儿那边吵吵吧火地你也不去瞅瞅。”要不是看着老结巴长得比自己还骨感,瘦骨男真想揍他一顿。
他数落完老结巴,又向鳄首人那边走去。“你别嘚嘚起来没完了,箱子撞开了,咱再钉上不就结了吗!你也不是机关领导,凭啥骂人家呀?”
瘦骨男对那个骂人的喊完,又抬头看向鳄首人,“别看咱长得不一样,但也都是人,都得吃饭喝水养家糊口,咱不偷不抢凭力气吃饭,凭啥就得比别人低气?今天我还把话撂这儿了,谁要是再借着点儿破事儿跟你们磨磨唧唧的没完,你们给我往死里削他,打死打残了有我兜着!”
鳄首人一听这话,掩头跺脚的大哭起来。其他几个鳄首人也是跺着脚呐喊:“大哥!大哥!”
瘦骨男寻望了一圈,心想:“这地面儿是不用要了!那大脚丫子‘枯嚓’一下就是七八块地砖儿,糟践了可惜了儿地。”
瘦骨男一摆手,“我不做大哥好多年!我不爱冰冷的窗沿!”他抓了抓额头,觉得这歌词儿现在用不大合适,“我还是那句话!天底下的人都是平等地。谁也不比谁高,谁也不比谁低!”他说着,仰头看了一眼两人多高的鳄首人,咽了口唾沫接着说,“这里有一开始就跟着我的兄弟,也有最近两天儿才加入的爷们儿,你们要是有谁放不下心中成见,老是觉得自己个儿比人家高级,就现在说出来,兄弟还是兄弟,但我却不能留他了,我给他发下半年的工资,但他以后绝不能在我眼前出现!”
十来个汉子都深深埋下头,其中一人说:“大哥!我错了!”
瘦骨男说:“我允许犯错,但大老爷们儿认错了以后就得改!”
老结巴蹿过来,一只手拉着瘦骨男的衣袖,另一只手满天的乱比划,“大、大、大、大……”
瘦骨男转身,拍着老结巴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也想认错!但你嘴不利索,我心领了!”
老结巴显得更焦急起来,他两只手都开始乱指,“下、下、下、下……”
瘦骨男揪着头发问:“你说‘下不为例’?行!兄弟们可以犯错,但咱们带头儿的可要坚定信念!”
老结巴急得满脸是汗,“天、天、天、天……”
瘦骨男问:“你说‘天打雷劈’呀?同志们都看看,人家老结巴觉悟多高!”
老结巴磕磕绊绊的急着说:“看、看、看、看……”
瘦骨男呲牙咧嘴的揪头发,他强忍着心中的焦急说:“你别急!你唱着说。”说罢,瘦骨男两手击起掌来,为老结巴打着节奏点儿。
老结巴跟着节奏踮起脚来,刚想开口唱,却突然反过味儿来一般,忽然一巴掌拍开了瘦骨男打着节奏的两手,愤怒的说:“别扯用不着的了,你们看、看、看、看看天上!”
所有人这才向上空看去,只见遮天蔽月的黄沙流行云下,此刻正有一个尖锥般的风卷向这个独宅袭来,如同一个擎天巨人向这里探出了手臂,沙尘狂舞,风云变色。
“沙尘暴啊!你们这儿的生态也不咋地啊!”瘦骨男嘀咕,复又对着满院子的人大喊,“快把所有的箱子都放进仓库里头去!”
不容人反应的瞬间,那股风卷便触及到院子中心,其中的沙粒慢慢堆砌成一个人的形状,漫天的黄沙纷至沓来,竞相奔涌进这个沙团体内。人形已经初具形貌,竟然是大祭司阍沙?慑影。
满院子的人都在踉踉跄跄的后退。
阍沙拍着身上层层的灰土,又掏了掏耳朵,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画像来,和在场的众人逐一比对。
瘦骨男上前一拱手,“不知是何方高人,大晚不晌儿的来串门儿啊?”
阍沙将他拨开,眼神在老结巴脸上晃来晃去,“哦!我找人。你们忙你们的。”
瘦骨男再次来到阍沙面前,拱手道:“那你咋不知道敲门捏?”
阍沙也再次将他拨开,眼神又落在了一个精壮汉子脸上,“哦!我走大门怕给你们添麻烦,你们忙,我看两眼就走!”
说到这儿。阍沙突然猛地一吸鼻子,这才注意到身前的瘦骨男,忙将画像放到瘦骨男的脸侧认真辨认。
“好小子!可算找到你了,这十来天你换了二十来个地方,你这腿脚也真够勤快的了。快!跟我走。”阍沙抓起瘦骨男的臂膀朗声说道,他的神态极是欢喜。
院子里的众人都来上前阻拦,阍沙掏出自己的大祭司铭牌,也不管这帮人能不能认得,举着牌子晃了一周。“我是裹角部首席祭司阍沙?慑影,此人和本教会有重大干联。你们大可放心!此去对他有益无害。”阍沙说。
瘦骨男一听到裹角部这几个字,心中猛地缩成一团,刚刚眼光中的那抹神采也暗淡了下去。
三个鳄首人目露凶光的向阍沙步步逼近。如果有人和衍生人通同一气,即使是虚伪的交好,衍生人也会心甘情愿的受骗到底。三个鳄首人均在心下决定,即使今天会被脱骨扬灰,也一定要保护瘦骨男的周全。
“你们别动!这是我早先拉下的饥荒,迟早得有个说法儿。”瘦骨男对众人说。
“高人,我跟我手底下兄弟说几句话再走,行不?”瘦骨男又言辞恳切的向阍沙哀求道。
阍沙笑着允诺。
“大家听着!我会离开一咕噜时间,这段儿时间里,大事小情儿都由老结巴和耀泛说了算,要是大伙儿对他们有不啥满意的地方,都记在心里,等我回来收拾他们!”瘦骨男对众人说。
然后他又看着老结巴,说:“我把咱下一步的计划和构想都写成报告放在书柜儿上了,只要按照我的构想一步步儿来,咱一定会成功地!”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交给老结巴说:“这是咱昨天刚办下来的营业执照和全部流动资金,你和耀泛轮流管账,我也没啥好不放心地。”
他又拔高了声调对所有人说,“弟兄们,能做到我在与不在一个样儿不?”
满院子的人都不做声,只有老结巴对着瘦骨男说:“你、你、你、你……”
瘦骨男拍着老结巴的肩,安慰道:“放心!只要按着我写的报告来,一定错不了地!”然后,他又向所有人高声问了一句,“能做到我在与不在一个样儿不?”
三两个人低声回了句,“能!”
瘦骨男大笑,“老爷们儿说话别跟老娘们儿那样吭哧瘪度地!”
众人高喝:“能!”
老结巴仍是拉着他的衣袖说:“你、你、你、你……”
瘦骨男横着两只拳头,做了个准备好让人戴上手铐的姿势,探到阍沙身前,低头说:“好了!咱走吧!出来混迟早是要还地!”
阍沙醒了个盹儿,他一揉眼睛问:“说完啦!好,咱们这就走!”说罢,掏出符文,双掌印地,符光氤氲,地面马上爬出一只浆泥岩兽。
阍沙翻身而上,又一把将瘦骨男也拉上岩兽。
瘦骨男盯着老结巴喊:“凡事都要按照我写的报告来整!知道不?”
岩兽载着二人,只一纵身便跃出了院墙,绝尘而去。老结巴追出门去,泪眼昏花的边跑边喊:“你、你、你、你写的字儿……,我、我、我不认识!”
满山的苍松翠柏叠涌连绵,斜月高挑,透彻的光亮恍如被禁锢了一般,遁形于这极深极长的暗夜,风清冷,山寒凉,几多温暖也拥不下这股决绝不断的萧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