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好男儿成于战火也败于战火,铁与血所书就的诗章,不是任谁都能读得懂。
桑这么一恍惚的时间,亲王已经走到了楼阁之前去叫门了。女仆出来开门,然后她又被亲王支去了别处。
亲王和桑一走进去,便看到摔碎的杯器散落一地。亲王大声的说:“桑,我家姒儿很淑女的,这些一定是仆人不小心打烂的,这些仆人总是这么笨手笨脚,改天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们不可!”
姒儿从一面花鸟纹绣的屏风后走了出来,轻纱下的樱红小口翘的老高,把面纱撑起了一个弧度。
“王爷,您别再指桑骂槐了,这些东西就是我砸的,您要是心疼,就来教训我吧!”姒儿说。也不知是她无心还是有意,在她转身抬手间,又一只杯盏华丽的落地摔碎。
亲王殿下的嘴唇嗫喏了几下,一侧的桑,从亲王的口型变化上,看出了个“泼妇”的雏形。
亲王扶着桑的肩膀,笑着说:“咱们国家的淑女,指的就是这种类型,你看她多诚实!自己做的事,从来不推到别人身上!”然后他又走近姒儿说,“姒儿,我想让桑公子陪你出去为我买点儿东西,快去换件衣服,准备出门吧!”
“不去!”还不等亲王将话说完,姒儿的话便如发射而出的劲弩一般脱口而出。
“你先别忙着拒绝!”亲王说,然后他宠溺无限的抚着姒儿的乌黑发丝,凑到她耳边耳语起来。
姒儿满眼的气愤,转瞬间便烟消云散,她清澈的眼波变得神采奕奕,似乎是亲王早已许诺给她的某件事情,今天终于有了答复;亦或是她即将得到自己希求已久的某样事物一般。
姒儿兴奋的抬手去抓自己的鬓角,被亲王一下握住了手腕。“现在还不行,等你出去之后才可以!”亲王说。
“那我现在就去换衣服,你让他等等我!”姒儿欢快的说着,然后像只蝴蝶一样蹁跹的跑开。
“慢着!”亲王喊住了姒儿,然后假意的轻咳一声,对着姒儿翘起食指尖,不着痕迹的指了指桑。亲王骂没骂槐这不得而知,反正他的确是“指桑”了。
姒儿暗带着一丝不情愿,来到桑的面前,拉开裙角微微垂头,“桑公子!刚刚姒儿多有冒犯,姒儿给您赔罪了!”
桑又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抚胸礼,颔首礼,鞠躬礼,拱手礼和贵族礼,这些个东西方完全不搭界的礼节,在这个国度已经杂糅到了一起。
“不敢不敢!是小可出现得唐突冒昧,小姐您不予追究,这已经是无上恩泽了,还说什么赔罪!真是折煞小可。”
“您真是位大度的君子,宽容是您的美德!”姒儿说。
亲王此刻喜形于色,就像个自己女儿考了全年级第一名的老爹一般欣慰不已。他满脸难以掩饰的得意,好像在说:看见没有,这就叫淑女!
“好了好了!桑也不是外人,人家不会和你计较的,快去换衣服吧!记得出门要降低格调,尽量选素一点的衣服!”亲王说。
桑又不由得纳闷,自己怎么就不是外人了?从与他们见面到现在,也不过两盏茶的时间,怎么就像熟识多年的邻居一样不见外呢。
“哎呀,知道啦!”姒儿有些不耐烦的回应了亲王一句,然后跑进了自己的闺房。
亲王那不经意间展露出的慈父姿态,让桑对姒儿的身份做出了新的判断。这一定是身份尴尬的两代人,出于某种原因,亲王不能名正言顺的将姒儿收为义女。
不多时,姒儿换了一身普通民家女子的打扮出现在亲王和桑的面前,头上的珠钗环佩已经尽数摘下,但脸上的轻纱依然还在。
亲王满意的点点头,然后把这两个人带进了自己的寝居。
亲王的寝居是内院中所有楼宇的中心建筑,也是最为气势宏伟的建筑。寝楼中罗列的珍宝名器数不胜数,一楼正中培植着两棵粗大的“犁铁梅”,花叶如同生铁雕铸,虽也暗吐幽香,却透着霸气凌然,铮铮铁骨的男人气。
亲王俯下身,转了一下梅树花坛,发出了一连串的机关啮合声,另一只花坛如同被老牛牵引,缓缓的推移开来。花坛摩擦石质地面的声音闷闷的传来,露出坛下一个地洞的入口。
亲王竟毫不避讳的向桑展示了自己的逃生通道,这让桑的心底不安起来。
这时候,可能是被花坛移动的声音惊扰,二楼的一个房间里传出了一个声音。“谁在外面?是王爷吗?”这是一个憔悴的女人声音,听上去虚弱无力。从声音上判断,这个女子年纪不大,可又带着无尽的沧桑感。想来,定是亲王殿下当年所娶的那位幼妻了。
亲王和姒儿同时朝对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嘘!”
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又都朝桑重复着这个手势,“嘘!”
如果剑少在这里,一定会骂这爷儿俩是神经病。
亲王摘下左手上的手套,稍一聚力,嵌入手背的宝石像灯盏一样发出了明红色的光芒,他照了下漆黑的地洞,率先沿着梯级而下。
姒儿拉着桑的袖子,小声说:“跟紧我,当心碰头!”然后也走了进去。
阶梯蜿蜒而下,大概离地面足有五十米的距离时,道路开始平坦,前方也出现了幽蓝色的光明。四张符光恒久符被印在壁上当做光源,一辆造型别致的有轨滑车出现在人们眼前。
“王爷!”姒儿娇声娇气的晃了晃亲王的胳膊,蓝光幽幽,迎得她一双美眸流萤闪闪。
亲王看着姒儿笑起来,“这就等不及啦?如果不是有桑陪着你,我也不会如此大胆!还不快谢谢人家。”
姒儿飞快的对着桑款款下拜,“谢谢桑公子肯陪我一起出门,姒儿感激不尽!”
还不等桑说些应景话,她的目光又回到了亲王脸上,满眼的焦急和跃跃欲试。
亲王抬手摘下了姒儿的面纱,然后细致的折好后,放进她的口袋。当他正想为姒儿整理一下衣领时,姒儿竟跳了起来,一口亲在了他英俊的脸颊上。
“胡闹!”亲王脸色大变。但当他发觉姒儿像是被自己吓到了,忙又和缓了语气,“怎么可以这样调皮呢,你还想不想出去了!”
站在一侧的桑,从姒儿被摘下轻纱的那刻起,眼神就再也无法从姒儿的脸上移开了。惊艳!任何一种语言也无法形容出,那种美丽给自己所带来的强大震撼。美女他见识过不少,但这种带着巨大侵袭性和压迫力的绝世美貌,实在是令桑感到窒息。不管你的意志力有多坚定,不管你对自己的爱侣有多忠贞,只要看一眼这恍若天仙一般的脸庞,就会被瞬间秒杀。这无关于自己的抵抗能力和道德底线,纯粹是因为人们心底对于美丽的无限向往和原始本能。
但同时,桑也领会了自己这趟差事的艰难与凶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亲王伸手在桑呆滞的双眼前晃了晃,桑这才回过了神儿。
“本王怎么觉得,把姒儿托付给你才是最大的危险呢?”亲王半是调侃半是揶揄的说。
桑歉意的笑笑,“这等天仙般的容颜都不能让小可心折,那只说明小可有着更大的野心!真若是那样,殿下您不怕么?”
亲王搂着桑的脖子走向一旁的角落,小声说:“你要是敢毛手毛脚的,本王废了你!”话中的那个“废”字,被亲王咬得格外重。
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就算她美艳绝伦,自己还不至于那么下作。
亲王又觉得自己的言语不妥,忙又说:“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们两个情投意合两厢情愿,你小子也得给我把持住!”
桑再也笑不出来了,亲王的话这样直白,难道他想把自己培养成毛脚女婿不成?姒儿足够美了,亲王的权势也足够大了,在自己这个异世的来客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亲王如此在意呢?或许自己以后会足够强大,但亲王完全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来拉拢自己啊,亲王对于姒儿的慈爱是半分也做不得假的,自己何德何能,被一个大国皇室成员如此看重?
坏了!看来将要付出的代价,远比自己一条性命还要沉重!桑想。
亲王盯着眼前这个鼻尖沁汗的年轻人,在心底暗道一声不妙,自己的话没拿捏好分寸,让他想歪了!但是再和他做些解释,反倒又显得欲盖弥彰。亲王不再说什么了,从自己腰上摘下了一块儿银符塞到了桑手中。
因为亲王刚刚的那句“胡闹!”,让姒儿显得闷闷不快。因此,亲王在递给她购物清单后,又煞费苦心的哄了一番,不过效果不是太显著。
桑和姒儿坐进了铺着羽绒衬里的滑车中,亲王颇有深意的望了桑一眼,然后“哗啦”一声,将滑车的车盖闭合。
封闭的车内,暗淡的提灯映射着姒儿的绝美容颜,桑将手中的玉骨扇捏得发紧。
亲王搬下木柄的铜闸,齿轮和绞盘间的啮合声隆隆响起,滑车犹如高山之巅的巨石,先是蠢笨的一个震颤,然后缓慢的向前滑出,沿着平行的三条铁轨渐行渐快。
这条逃生密道,是鸱殁忽国家上任国王,也就是现任国王与亲王的父亲,在亲王府兴建之初,秘密挖掘的。只此一点,便能看出老父亲对于亲王的喜爱和担忧。滑车轨道的材质,采用与符术力量高度契合的良导体“琼铁”为主要原料,巧妙的与轨道两端尽头的符光恒久符相连,这让几张恒久符不光起到了照明的作用,还可以监测路况,如果恒久符的光亮有所改变,这就说明滑车的轨道出现了异常。滑车以内置的恒久符为驱动力,而且还有高端巫术师设下的备用引擎,这保证了亲王能在危乱中顺利脱身。
滑车一开始走了很长的下坡路,桑感觉这车已经深入土层一百米不止的时候,行车路线趋于平缓,接着车体又开始逐渐爬升,也就是五十来个吐息的时间,滑车便抵达了终点。
“跟着我的脚步,一步也不要走错。”爬出滑车的姒儿对桑冷冷的说。
她拿起提灯在前方引路,两个人沿着曲折的阶梯拾级而上。桑发现,出去的路径有若干分支,如果没有人引领,恐怕根本就无法返回地面,因为这里面一定设下了诸多陷阱,这条密道还真是谨慎得没边儿了。
就在两个人看到前方隐隐的透出一丝光亮时,也不知是谁踩错了哪块儿地石,一阵急促的摇铃声在前方响起。铃声只是焦躁不安的响了两下便戛然而止,一切归于平寂,恍若刚刚的响动只是人的幻觉,从未出现过一样。
姒儿的脚步没有停顿,她径直朝前走去,毫不犹疑的打开了前方的铁闸门。皎白的光芒一如水银泻地,直教人觉得晃眼难耐,不可逼视。
“老伯!你躲在哪儿了?我是姒儿!”姒儿一走出门,便遮起眼睛喊道。
过道的暗处,踉跄着走出来一个盲眼的健壮老人来,皱纹横亘的脸上,两只枯瘪的眼睑向内萎缩着。他放下手中高举的砍刀,对着姒儿的方向露出一个微笑。
姒儿从腰上的口袋中掏出一把娇小的红色果子,放进了老人手中。“老伯!这是邻国使节送来的蝎枣,味道可甜了。吃的时候它还会在嘴里跳呢!”姒儿灿烂的笑起来。
老人开心的“嗯、嗯”两声,把满手的蝎枣又递了回去。
“不止眼盲,看来还是个哑巴!”姒儿身后的桑想到。
“我已经吃过了的!不然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好吃呢?你就留下吧,如果觉得好吃,我下次来再给你多带一些!”姒儿说。
老人踟蹰了一下,然后又把枣子向桑的面前递过来。“嗯、嗯!”
“好厉害的耳力!不光听出了来人的数量,而且还能知道所有人的位置!”桑暗自惊叹。
“他也吃过了的!老伯,我们还有事要做,先走了!”姒儿拉起桑的胳膊飞快的走出了屋子。
来到外面才发现,这里是一片破落的民宅区,晾晒着的粗布衣衫和风干的腌菜随处可见,沿街小巷中堆满了各色杂物,许多人家的门前,都有笼养的生禽和肉畜。偶尔一阵酶臭味袭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两个人在这狭小的巷子里穿行,桑不由得揪紧衣衫,免得沾上了两旁的泥尘和污秽。但姒儿却不那么讲究,几个转身腾挪间,背上沾了一片结着土灰的蛛网。
“姒儿!”桑抬起手,准备为她拂去身上的附着物。
姒儿落定脚步,款款转身,一张俏丽的脸上宛若挂着冰霜。“是谁允许你直呼我的名字的!”她盯着桑的双眼一眨不眨,有一种叫做高傲的东西充斥着她的全身。
“糟糕!我成了炮灰!”桑在肚子里说。现在亲王不在,她的熟人也不在,满肚子的火气当然就得撒向自己了!
如果平素里遇到这种状况的话,桑会很有风度的浅浅一笑,无辜的耸耸肩,然后转身离开。但今天他没有了这种权利。
“那么,我该怎样称呼您呢?如果遇到了我的熟人,我又该如何介绍您呢?”
“你只是个卑下的贱民,不要妄图和我有任何联系!”姒儿说完,扭过了头继续走路。
亲王殿下给了她骄傲,但似乎还不曾教会她内敛。
当走出了民宅区时,桑才意识到,他们竟然已经置身于城外了。但亲王要买的东西都在城里,两个人不得不无奈的折返回去。一路上,累于姒儿惊若天人的美貌,确实也给他们带来了些许麻烦,被无良的青年泼皮们说几句荤话,吹几声口哨是避免不了的,姒儿不会和他们计较,桑也落得个清闲自在。
也碰上过有些身份的浪荡子弟上来搭讪,桑像个卖盗版光碟的小贩那样,偷偷给他们看一眼亲王的银符之后,那些知道好歹的公子哥儿,也就灰溜溜的遁走了。
在两个人来到东城门的时候,守城兵们纷纷围拢了上来,各个趾高气昂的对桑盘问了半天,但他们的眼睛却从始至终没有从姒儿的身上挪开半分。桑没办法,例行公事一般的掏出银符来晃了又晃,他和姒儿便在一片纠结的目光中招摇而过。
行至喧嚣之地,姒儿冰冷的表情有所和缓,步子也放慢了,她不时的仰头观望街边的茶楼酒居。那一排排色泽艳丽的旗幌,一串串琳琅满目的摊货,流连游走的人群,拨弦高歌的艺者,穿得花枝招展的女眷,牵着老迈驼马的行商,似乎这里的任何东西都能引起她的欣喜。
姒儿仍是那么惹眼,但好在喧闹的气氛能或多或少的冲淡那些饱含欲望的目光。
桑看着她背上那块儿蛛网,越看越是不自在。姒儿好像感觉到了桑在看她一样,微微侧身,回望了他一眼。就在这个当儿,一个扛着木桶的矮小男人在她身边擦过,刚巧蹭掉了那片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