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看到了,于是转向阳堂说:“兄台好福气!这孩子印堂发亮,双目炯炯有神,可是富贵之相啊!”
阳堂面上有些讪讪,心里在埋怨这神医多管闲事。
“神医误会了,他,他不是孩子的父亲……”旋眸说。
神医打量了一下旋眸和阳堂,说:“呃……实在是不好意思!”
“神医还是看病吧。”阳堂插话道。
神医看了一眼阳堂:“你不知道我这里的规矩?”
“知道。但神医可否先行诊断,看旋眸的眼睛是否真有治愈的希望?”
神医瞥一眼阳堂:“你怀疑本神医的医术?”
阳堂不得不压下胸中的一口恶气:“在下不敢。”
“那便请暂时回避吧。”神医说,“本神医在倾听故事的时候,最讨厌有人打扰了。”
阳堂正要出言相对,不料,旋眸却先行开了口:“阳堂,你暂且出去吧。有事,我自会叫你。”
阳堂出去的时候,心里有着很大的狐疑。
“你叫什么名字?”神医问。
“旋眸。”
“姓什么?”
旋眸顿了顿,说:“泠。西沃泠氏。”
神医的眉毛轻轻地抬了一下:“令尊可是西沃巨贾泠玖炎?”
“正是。”旋眸没有多问。神医大江南北地来往,自是知道很多的事情。
“那么,孩子的父亲是谁?”神医说,“夫人但说无妨,在下不会向任何人泄露;而且,在下保证,这对夫人来说,只会是好事一桩。”
旋眸认为神医所说的好事必是治愈眼睛,虽然同时也觉得,他要知道故事的方式,好似在盘问犯人。她哪里会想得到,事实却比她所想的要复杂得多。
“他叫茶昶……”
神医的声音有些变了:“可是皇七子茶昶?也就是后来被册封为宁亲王的茶昶?”
旋眸并不感到惊讶,茶昶的声名远播,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正是。”
神医停顿了片刻:“那么,夫人理应身在京城才是,怎会流落到此等田地?”
旋眸的泪意很浓,却不能不强行抑制:“说来话长……”
和茶昶被迫的分离,几乎令她肝肠寸断,泪水颗颗硕大。而孩子的娇声呼唤,则使得她不由地紧紧抱住了她和茶昶共同的骨肉。
“娘亲别哭!娘亲别哭……”
她说了。从出生在西沃泠家,到被七皇子带回京城,到住进宇霓公主的寝宫,到被转移到皇宫外面的小院里,到被迫离开京城,到在一座陌生的山上住了两年有余……她没有把内心里强烈的想念告诉这个陌生人。她不能随便就对人说,她愤恨了茶昶很久,怨责了茶昶很久,而当她终于了解茶昶的内心,同时亦看清了自己内心的时候,她和茶昶却不得不分离了。
她哭着把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的时候,祈祷上苍能够可怜她,能够借助这位神医之口把她如今身在何处的消息放出去,能够尽快地让茶昶知道,尽快地让他们一家团圆。可是,这神医真的是守口如瓶的吗?
旋眸看不见,所以不能及时地知道神医听完她的讲述之后所采取的行动。但,她的听觉依旧非常地灵敏。
身后的房门突然关闭的声音,令她不禁警觉起来。她能嗅到神医仍然站在她的面前。她想那药童去关闭房门一定是神医的示意。她牢牢地把孩子拉住。她想呼喊房外的阳堂,可又担心这不过是自己的神经过敏。
她还在警备状态,而那神医竟在她的面前双膝跪地,沉声说:“奴才参见娘娘!参见小皇子!”
旋眸惊了:“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奴才原是皇家的奴才,亦是娘娘和小皇子的奴才。”神医说,“当初,娘娘和小皇子被贼人掳去数月都无任何消息,宁王爷动用了小部军队都是无功而返。因奴才的父亲是太医,奴才自小便略懂医术,王爷于是便命奴才巧扮神医行走江湖,就是为了能够以另外一种方式,寻找到娘娘和小皇子。将近两年了,奴才走遍了天下,欺骗了无数前来求医的人……万幸的是,奴才终于找到娘娘和小皇子了!请娘娘和小皇子速速回京!皇上挂念娘娘和小皇子,几乎心力交瘁了!”
旋眸还在惊,还没有机会证明这假冒的神医所说的话是否属实。
她有很多的疑问。她想清清楚楚地询问。她想明明白白地问出真相。可是,她连茶昶的名字都还没有机会说出口,便听到那一声——砰!
阳堂早已不是从前的阳堂了。从前的阳堂温柔和善,说话轻声细语,连脚步都是轻盈的、近乎无声的;从前的阳堂,不管武功如何高强精湛,都不会在旋眸跟前显露出来;从前的阳堂,就像一缕温暖的阳光,或者一杯浓香的热茶,或者一声温柔的问候。
可是,如今呢?如今的这个阳堂失去了耐性,脾气变得十分暴躁;如今的这个阳堂亦忍心把她囚禁,一囚禁便是两个春秋;如今的这个阳堂竟然一脚把人家的房门踢掉了!
“砰”的一声,震动的不止是房里四个人的耳朵,还有旋眸并不算坚韧的心瓣。
而如今的这个阳堂还把一柄长剑指着“神医”,同时吼:“果真是个歹人!看病就看病,闭着房门做什么?——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在老子跟前来阴的!”
旋眸一声厉喝:“阳堂,你住口!”
阳堂愣了,怔了,心伤了,痛了。
旋眸,他身边的旋眸,早已不是从前的旋眸了。从前的旋眸比任何人都要安静,最喜欢和他一起赏花;从前的旋眸只要嗅到他的味道,便会笑逐颜开;从前的旋眸,就是一捧晶莹的白雪,或者一袭淡雅的上等丝绸,或者一丝轻缓的风。
可是,如今呢?如今的这个旋眸失去了泠家大小姐的高贵与沉静,说的话亦和从前大不相同;如今的这个旋眸毫不理会他对她的浓烈的爱意,甚至有的时候当他是个陌生人;如今的这个旋眸竟然会对他发出如此凛冽的叱喝!
他有些心慌,解释的时候声音亦不免有些变:“我在楼下品茶的时候便觉得不对劲,总觉得这人像是个骗子。旋眸,若不是我踹开这门,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而如今的这个旋眸还要斥责他:“你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可以轻易动粗?你刚刚那么大的动静,已经把琅涵吓着了,你知不知道?!”
“娘亲……呜呜……我好怕……呜呜……”孩子的哭声突然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神医突然伸手要夺阳堂手中的剑。然而,阳堂早已预防了这一手。
他们两个要比的,是彼此的武功。假如真的就只有他们两人参与此次“比武”,倒也罢了。可是偏偏,阳堂早已暗伏了很多人手。
这扬州城里的暗处,不,不止是这扬州城里,全国上下的任何一座城镇里,都有可能存在着黑恶势力。而阳堂的人是不是黑恶势力已经不太重要了。
而事实是,阳堂的人以多胜少。阳堂挟持着旋眸,他的手下斜抱着孩子,冲出了早已被惊动了的亦已经被打斗波及了的客栈。
但是,阳堂没有注意到,当他和那神医作战的时候,旋眸会灵机一动,拔下了头上的发簪……阳堂一众还在扬州城里。
守城将军孟义修当年保护不力,以致宁王爷的妻儿被掳,本是很大的罪过,但结果却是除了一顿训斥之外,并没有受到宁王爷其他的处罚。这两年多以来,他惶惶不可终日,日夜祈求上苍赐予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如今大内密探拿着皇帝的金牌来到他的府邸里请求援助,他焉能坐视不理?
扬州城的戒备之严,更胜当年。但是,阳堂能够将众多手下安插在朝廷统管的扬州城里,多年都不曾暴露身份,自然亦能够在守城将军的眼皮子底下将人掳走。
阳堂不是普通的人,或者说,阳堂不是官府眼中普通的劫匪。阳堂故伎重施,把旋眸和孩子一起从地道中带出扬州城的时候,官府中人正挨家挨户地搜查。
可是,阳堂能够逃离官府的追拿,却逃不过旋眸的质问。
他原本只是想好好地把她的眼睛治好。他本不想让她猜疑到什么,所以才从城门光明正大地进入扬州城。他本不想引起整个扬州城的骚动。可是,不是他不想的事情,便不会发生。
“这座山是不是你强占的?你是不是在这山上私养了军队?你在这山上私养军队,是不是要造反?”旋眸的心跳得很猛,“阳堂,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多年以前的江南叛乱,你亦有参加?还是,你竟是逃脱的叛军小部之中的一员?你说话啊!”
旋眸已经无法自控了。
阳堂不是不想告诉旋眸,可却担心她一时承受不了太多的打击。
“事到如今,你还有必要隐瞒吗?你用卑鄙的手段令我们一家分离,你把我掳到你的巢穴里来,难道你认为我是白痴,竟听不出你们日日持续的操练声和厮杀声?你掳了我和琅涵,你把我们关在一间房里两年多,难道你认为我早已被囚禁惯了,所以会对你的行径麻木不觉,所以想不到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可恶目的?阳堂,为什么你竟是这样的人?为什么我和你曾经相处了将近十年,都不曾看清楚你的真面目?是你根本就不是我所认识的阳堂,还是我根本就不曾真正地认识过你?”旋眸蓦地感觉浑身无力,“你是背叛朝廷的人,你早已犯了株连九族的大罪!多年以前你或许都已经负罪累累,可是,你在我的面前竟能够表现得那么无辜那么委屈!为什么?阳堂,为什么?”
阳堂知道,他已经使旋眸陷入了空前的艰难之中。
“难道你从来都不曾真正地关心过我,疼爱过我吗?你曾经对我所说过的话,我们之间曾经无与伦比的默契,难道都是假的吗?难道我的眼睛瞎了,心亦是瞎的吗?……”
“你需要好好地休息,旋眸。”阳堂终于开了口,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你太累了,孩子也累了。难道你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吗?”
旋眸的伤怀,旋眸的猜疑,旋眸的愤恨,猛然刹住。阳堂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在威胁她吗?他要拿她的孩子威胁她吗?
“你将继续住在这间房里,你和孩子的日常供给将和已经过去的两年多毫无差别。旋眸,为了孩子和你自己的安全,你还是安心地住下吧。”阳堂离开的时候这样说。
旋眸关上房门之后,依旧可以过着表面很安静的生活。
但她却明确地知道,这个天下有太多的不安分守己的人蠢蠢欲动。
她亦知道,阳堂即便是拿了她和琅涵,也不会达到他可恶的目的。
茶昶是会被摆布的人吗?!
茶昶的天下,是会被别人威胁就能窃得的吗?!
她将窗户打开。
她依旧吹得到山风,依旧听得到操练声。她本来已经麻木了,本来已经被期望与等待磨折了心神,可是,忽然有一天,她的心跳得很急,她的手不停地颤抖。
她蓦地发现,陡然间响起的震耳欲聋的声音,并不是那两年多以来日日不绝于耳的操练声。这声音并没有持续很久。这声音令她想到了千军万马。
她把孩子紧紧地抱住。
侍女不在,这山中的人都似乎不在了。旋眸抱着孩子,想要冷静地等待,可是,那心依旧跳得好急,那手依旧不停地颤抖。
“娘亲,我好怕!”孩子仰着头,望着自己的母亲。
旋眸的声音颤抖:“涵儿乖,不怕……”
她努力地控制着颤抖。她想镇静地思考。
可是,那房门竟被猛然推开。进来的人,不是阳堂。这人的味道很臭。这人相当的粗鲁,把她和孩子看做是物事一般,分别夹在腋下,然后奔向房外。
山风依旧在吹。山路很漫长。孩子的啼哭依旧很嘹亮。可是,旋眸的心跳却不再急了。她的手也不再颤抖。
山路的尽头,是那短暂的但却震耳欲聋的声音的源泉。
旋眸看不见,却能够感觉得到,今日,真的是两军对垒,剑拔弩张。
她亦知道,她和孩子便是这场战争的人质。
山中的人们认为,只要手中握有他们这样的人质,对方便不敢轻举妄动,这场战争他们便会不战而胜。这不是旋眸急切关心的事情。
她被猛地掷向地上的时候,只是急急地寻找着她的孩子。
孩子还很小,可却亦被毫不留情地掷向泛滥着尘土的地面。可他竟不再哭。他爬到不远处的母亲身边,抓住母亲正急急挥舞着的手。
他说:“娘亲,琅涵在这儿!”
旋眸把孩子紧紧地抱住。她并不畏惧,尽管头顶上已经横了一支长枪。
长长的枪柄。锋利的枪头。
长枪的主人真真忍心。可是,这人并不是别人。这人,是她根本便不曾真正认识的族兄。泠阳堂,犯下欺天大罪的人,会把泠氏数百口人命全部葬送的不肖子孙。
“这女人是谁,这孩子又是谁,你们可看清楚了!如若有人胆敢上前一步,本大王便立刻挑了这母子两个!”
阳堂的声音很高亢。阳堂的味道迅速地变质。
可是,有谁知道阳堂心里的痛楚?有谁知道,当他被强权压迫,而不得不与自己心爱的女子分离的时候,他的恨有多深?有谁知道,当他一想到,他本来非她不娶的女子,正躺在霸权的怀里的时候,他那锥刺似的痛楚,几乎能够令他癫狂?又有谁知道,在如今他不得不拿长枪,指着她的头顶,威胁着她的性命的时候,他心里的怜惜有多重,有多浓?!
“尔等仔细听了,快快释放人质缴械投降!本将可以向朝廷上书,请求从轻发落!”前锋将军的声音很洪亮。
但是,这山不是一般的贼山。这山里所有的精壮男人都已经积攒了多年的闷气、怨气与莽气。尽管他们都是被朝廷通缉追杀过的罪犯,可是,他们所求的并不是推翻如今的这个朝廷,而是重创这个朝廷的威严,让在这个朝廷里道貌岸然地站着的人们都深切地明白,他们有胆有识,他们豪气万丈,他们敢于以身试法,敢于拼却性命。
他们最想让朝廷知道的是,正义没有绝对的,背叛亦没有绝对的,好与坏更不是绝对的。
但是,这同时也说明了一点:他们即使再纠集数万人,亦不过是乌合之众。所以,他们曾经败过。当他们落荒而逃的时候,身后是流淌着的鲜血和倒地的无数尸首。
“少废话,去叫茶昶本人前来说话!”
阳堂的这话,惹怒了前锋将军:“放肆!竟敢直呼当今圣上的名讳!”
旋眸的心一动。
阳堂刷地将长长的枪头指近旋眸的咽喉:“是叫,还是不叫?”
“圣上远在京都,一时片刻如何来得了?”
“茶昶什么时候到来,那是你们的事情!茶昶可以不来,你们亦可以马上动兵作战,但是,我的长枪可只认得鲜血!”
阳堂的话音未落,旋眸便感到脖颈处猛然冰凉。
前锋将军急呼:“且慢动手!”
阳堂狠狠地哼了一声。
前锋将军却不再喊话。他身后的六万将士之中,亦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
然而,却有一名单骑,从前锋将军的一侧转到了前方。
他这样的举动似悄悄,又似惊天动地。
只见前锋将军急急地想喊,却未喊出声来。
阳堂的嘴角,挂着一丝阴笑。
那名单骑戴着头盔,身穿普通士兵的军服。远远望去,他仿佛是六万将士之中普通的一员。可是,他却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上前数丈,立在双方军队的中央。
他的武器是一柄很长的剑。剑身漆黑,剑尖之锋利,好似吊着一颗看似晶莹却又隐藏着剧毒的水珠。
他紧握长剑,挡在胸前。
他看向阳堂的时候,眼神很狠,很厉,很森。
他没有开口说话,可是,他的气势却令整个战场冰凝。
旋眸的心再次跳得很急。
那人距离她很远,可她却似乎嗅得到他的味道。虽然那是异常的艰难,可她还是感觉得到。
她是那么地惦念着他,牵挂着他。她是那么期望回到他的身边,那么想对他说很多很多的话……“茶昶原来竟是胆小如鼠的人。难道你以为你躲在大军之中,我便认不出你了吗?”阳堂阴险地笑,却猛然将长枪从旋眸的喉咙边抽走,“人就在这里,谁赢了,谁带他们走!”
茶昶仍然不说话,但却纵马前进。
旋眸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捂住了他的眼睛和耳朵。
尘土飞扬。杀气飞扬。马蹄杂乱地响。枪与剑不停地撞击。
山匪人数不到两万。但是,朝廷派遣了三倍人数的军队来加以剿灭。
朝廷亦怕。余孽不除,后患无穷。
可是,整个战场之中,只有茶昶和阳堂两个人。仿佛,其余的八万人都不过是兵马俑。仿佛,一场大规模战争的爆发与否,只取决于茶昶和阳堂两人比武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