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玖炎再次进宫。
他已经不是单纯的边陲巨贾了。他已经被皇帝封为国丈。他已经有了足够的权力和理由,自由进出皇宫。
他再也不用依靠金钱打通关系,他再也不用冒着被皇帝发现然后加以制裁的危险。他想见到自己的女儿,想见到自己的外孙,想和自己万分期待的亲情真切依偎,终于可以光明正大了。
他终于可以在皇宫里自由地走动,终于能够仔细地看看,这令天下人殷切向往的皇宫,究竟是何模样。
他走在皇宫里的时候,哪里会有心情去想,他曾经的狂妄举动已经为他埋下了致命的弹药。
他把这皇宫粗略浏览的时候,心里还存着些许的希冀。他想知道,曾经被打入冷宫的洛姬,如今人在何处。他想知道,她的憔悴是否已经有了些微的减却。尽管同时他亦明白,他是不能再见她的了。
当他看见他的女儿如今的荣华的时候,当他看见她的脸上仍然刻着不肯原谅他的文字的时候,他真的很想把真相告诉她,真的很想让她自己去把二十多年前的罪恶分析个清清楚楚。
他之所以没有告诉她,是因为不想让她来承受上一辈的痛苦与罪孽,是因为担心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她自己对母亲的深切怜惜与挂念,竟原来亦是罪孽。
他没有看见那座偏宫。他在离开皇后的寝宫,再次走在皇宫里的时候,亦没有看见。他不会走得那么深,那么远。
他走在富丽堂皇的皇宫里,看见的,都是皇室的恢弘与奢侈。
宇霓走在街道上。
她的身后跟着陪嫁的宫女和将军府的卫兵。但她很落寞。
她终于如愿以偿,终于有了机会去做一位母亲,可是,她却是落寞的,万分的落寞。
她痛恨自己。她的驸马是两朝皇帝都十分倚重的大将军,是这个国家里堪称第一勇士的人,可是她竟不满足,她竟无法真正地快乐着,真正地与他琴瑟谐和。甚至,当终于怀了他的骨肉的时候,她竟是如此的落寞。
在天下人眼中,武颜于她,是最为出色的;而在她的心里,最为出色的那个男子,另有其人。她的落寞,就像是一柄利剑,尖锐得近乎要穿透了她的心脏。
天,很明亮,明亮得刺人的眼。她抬头向天的时候,很想问苍天,这样的明亮,是故意的吗?
街上的人们都在欢腾着,庆祝着。她知道自己的落寞是不合时宜的,是很不敬的,尽管她并不是针对皇帝或者皇后。
她落寞地走,蓦然地住步。她竟会看见一个同样落寞的身影。她不知道他的落寞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很想知道,却不能自己开口去问。
她连出声叫住他的勇气都没有。她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迅速地在自己的视线里消失。然后,蓦地,她的泪水涌出来。
泠玖炎迅速地离开这条街道。
他不是没有看见宇霓公主。他不是不想向她行礼参拜。但他知道,他只能装做看不见。
他回到泠氏丝绸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多年以前。多年以前的那个小公主笑着走进他的店铺里,快乐地选择着自己喜欢的样式与花色……
他的愣神只持续了片刻的时间。他吩咐伙计帮他收拾包袱。他要回西沃去。
京城的丝绸生意早已上了正轨,他想为女儿谋划的幸福亦已经达成所愿。他实在没有借口,在京城里再做停留。
他在回去西沃的路途之中,做了很多次的停留。他停留在风景秀丽的小镇中,他停留在盛名在外的美食城里,他停留在清澈的湖泊边,他停留在壮观的瀑布之下……他享受着无数的美景,品尝着无数的美食。因此,他的归途便延得很宽很广。
当他在很久之后回到西沃的时候,泠家大宅里正款待着皇后派遣的使者。
皇后想要把自己的生身母亲接到京城去。她想让母亲永远脱离泠家的噩梦。可是,她的母亲却死活不肯离开。
使者没能完成使命,还在等待。他在等待泠家的主人的归来。他想通过泠玖炎让整个泠家的人都明白,他肩负的是皇后的使命,同时亦是皇帝的使命。他一个人辜负了皇恩不要紧。他怕的是皇后会伤心。
泠玖炎走进银痕的寝室的时候,依旧嗅到那样的檀香。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习惯所有的香气,即使这香气是香中瑰宝。
他不能劝她什么。他尽管还不知道洛姬是怎么入宫的,但却直觉和她有关。他走进她的寝室里,只是想看看她。她毕竟是他的结发正妻。他们的女儿毕竟已经成为了一国之母。仅此而已。
他走进去的时候,木鱼的敲击声很轻微。他知道,她的心境早已平复了,她这一生除了敲击木鱼,再也不想别的了。他默默地站了许久,然后转身离开。
他衣袍下摆的飘动,很轻,却又震动人心。银痕的泪水砸在木鱼上。
泠玖炎告诉不得不回京的使者,只要对皇后说一句话即可:她的母亲早已习惯了西沃泠家。
旋眸并无打算回西沃省亲。她想把母亲接到京城里来,亦是基于此。但茶昶要她回去。茶昶说,若不是急于治愈她的盲目,她在被封为静贵妃的时候,便应该回去了。她不回西沃省亲,于情于理,都会令天下疑惑,甚而贻人口实。
她还希望过,希望母亲能够因她亲自来接,而同意进京。
皇后的鸾驾起程离京的时候,天下安定,皇帝的心安定,皇后的心似乎亦安定。为保护皇后的安全,皇帝把那两位武功卓绝的大内侍卫亦派去随驾而行。
一路上,旋眸用双眼印证着这个人间的美丽。她看见过很多的美丽,却仍然不知道西沃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不是特别惦念西沃。她告诉自己,她只是万分想念母亲,牵挂母亲。
当皇后的鸾驾到达西沃的时候,西沃的大小官员,已经在城门口候了很久。
旋眸掀开轿帘的一角,看见她本来应该十分熟悉却在此时此刻感到陌生的西沃。当她把目光移向跪在地上的大小官员和城内迎接皇后娘娘的百姓们的时候,她感到的陌生,甚至如火如荼。但她并不为这样的陌生感到不快。
皇后的鸾驾终于到达了泠家。国丈泠玖炎率领着泠氏上下,在泠家大宅门外迎驾。
皇后下了鸾驾,所有的人都下跪参拜,除了泠玖炎。他引领着他的女儿,走进她曾经住了一十六载的宅院,走进她自己并不承认的“家”。
一直到了这样的时候,银痕都依旧跪在自己寝室的蒲团上,敲着木鱼,诵着佛经。
旋眸走进母亲的寝室。
她把所有的人都遣在外面,亦不许任何人发出声音,然后独自走进去。
她是闭着双眼走进去的。她嗅着久违的味道,听着久违的敲击声。
她站在寝室里母亲的身后,然后缓缓地睁开眼睛。母亲的背影很柔弱。母亲身上的萧索很浓重。
她轻声但很深切地呼唤一声:“母亲……”
敲击声蓦地停了,而檀香依旧在燃。可是,片刻的愣怔之后,母亲又将敲击声继续,同时淡淡地说:“你来了。”
旋眸走近前,跪在母亲的身边,说:“母亲,女儿来接您了,接您去一个安宁的地方,让您永远离开这个伤心地!”
但是,银痕的话却是这样:“天下没有真正安宁的地方,京城皇宫则是这个天下最不安宁的地方。你住在那里,为娘本不放心,可是既然你已经住在里面了,亦永远只能住在里面了,为娘已没有办法。你回去吧,回去好好地当你的皇后,过你的皇室生活。为娘此生都将留在这里祈祷,为你,亦为自己。”
旋眸很伤心。她认为都是泠玖炎害得母亲到此心灰意冷的地步。
她要为母亲鸣冤,为母亲喊屈。
凭什么他泠玖炎能够风流一生、潇洒一生?凭什么他泠玖炎可以妻妾成群,享尽人间之福?凭什么他泠玖炎拥有家财万贯,可以挥金如土?凭什么他泠玖炎生意能够做遍全国,连京城都不放过,连京城都布满了他的关系网,连皇帝都要赐他三分薄面?!
凭什么都是他泠玖炎?凭什么她的母亲就只能被软禁在一间寝室里,连门都出不得?凭什么她的母亲就要为一个负心汉,守着几十年的活寡?凭什么她的母亲连她的乞求都不能答应?!
她是如此的气愤。她根本想不到,她的母亲所说的那些话里,究竟暗藏着怎样的深痛。她走出母亲寝室的时候,脚步迅疾,怒火升得迅疾。
旋眸的愤恨太过强烈了。她把积攒了将近二十二年的愤恨,都在一刻喷发。她强烈的愤恨使得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此行的性质。
她竟下令把泠家大宅封闭,竟把泠玖炎所有的妾室都关进一间房子里。她竟亲手撕毁了泠玖炎的卧房里那幅已经悬挂了多年的肖像。
肖像上那漂亮的人,是她从来都不曾见过亦一生都不想见到的女子。她不知道那是谁。她根本没有给自己心情与时间,去好好地思考。
她在将愤恨一刻喷发的时候,她在令整个泠氏鸡犬不宁的时候,刚刚祭拜过泠家的列祖列宗。
泠玖炎阻止不了。他被两名武功卓绝的大内侍卫阻拦着。他只能眼睁睁地,心惶惶地,看着自己珍藏了二十六年的唯一一幅洛姬的肖像,被残酷地撕毁,然后践踏。
他的心很痛。他的泪水在涌。他不想承认,把他的心撕碎的人,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不想承认,他一向万分疼爱的女儿,竟和她的母亲一样狠毒。
他太过伤心了,太过恼怒了,竟当着大内侍卫的面,斥责当今的皇后娘娘:“泠旋眸,你好狠的心哪!”
“我心狠?我有你心狠吗?你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关在一个大宅子里长达一十六载,你害得自己的结发妻子日日夜夜岁岁年年都躲在一间小小的寝室里诵经念佛!你把我们母女都害苦了,害伤了,害惨了,你还好意思说我心狠?”
“你,你不肖!”泠玖炎狠下心来,“你根本不了解事实的真相,你只凭自己的主观臆测来评定是非曲直,你是盲目的!你谴责无辜的人,漫骂受害的人,你是跋扈的、蛮横的!和你母亲一样跋扈!一样蛮横!”
旋眸不敢置信地望着泠玖炎:“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我和母亲都是被害者,我们才是最无辜的人!”
“不!你或许是无辜的人,但你的母亲绝对不是!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她二十六年前发生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让她亲口告诉你她自己作下的罪孽?”泠玖炎终于把话说出来了。
旋眸惊了,愣了:“你说什么?”
“我说,一切的罪孽都是你的母亲,当年跋扈蛮横的银痕小姐一手造成的!”
这话很重,比山还要重。这话很利,比刀刃还要利。
“你说谎!你怎么可以将罪过都推到我可怜的母亲身上!难道是母亲逼得你迎娶无数妾室吗?难道是母亲逼得你不肯走进正妻的寝室吗?事实都在眼前,你怎么可以如此推卸责任,编造谎言?!”
“我没有推卸责任,亦没有编造谎言!你不肯相信,是不是因为你在怕?”
“怕,怕什么?”
“怕真相如我所言,怕你真的并不了解你的母亲,怕将会因为自己刚刚作下的罪孽而悔恨,而痛苦!”
“你不用激我,我一定会去问的!但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如若母亲否认你之所说,你和你所有的妾室都将被永远囚禁!”
“银痕若是良知未泯,便不会否认!”
旋眸瞪了泠玖炎一眼,对着随驾侍卫下令:“看着他!”
银痕依旧在敲击着木鱼,依旧在念诵着佛经。
旋眸走进去,跪在母亲的身边,面对观音菩萨,双手合十,闭上了双眼。
许久之后,母亲停下了敲击,停止了诵经。
旋眸的眼睛微微地颤。
母亲缓缓地说:“你是来要真相的,是吗?”
旋眸睁开眼睛,望着自己亲爱的母亲。她呼唤一声:“母亲……”
可是,她的母亲却说:“其实你早就感到了异样,其实你早就怀疑,事实并非如你所见,是吗?”
旋眸仍然望着自己的母亲,仍然颤颤地呼唤:“……母亲……”
“没错,”银痕望着的是观音菩萨,“泠玖炎所言句句属实。尽管不知道他到底跟你说了多少,但我可以告诉你,你可以相信他。我银痕在观音菩萨面前,已经忏悔了二十多年。我对自己曾经作下的罪孽供认不讳。旋眸,你听好了,当年,泠玖炎并不是因为爱我才迎娶我的,只不过,当时泠家的长辈们对他下了死令。他若是不愿意迎娶银家大小姐,便不能接掌泠氏,便当不上泠氏的当家。
“当年的泠氏还没有如今这般庞大。泠玖炎接掌到手的泠氏,若是得不到我们银家的鼎力相助,支撑不了多久便会破产。我的陪嫁很大,大到可令泠氏起死回生,大到泠玖炎没有办法不接受。我是银家唯一的后代,我在嫁入泠家不久,我的父母便双双亡去,我继承的是银家所有的资产。我嫁给泠玖炎,实际上就是把整个银家都送给了他……“可是,他尽管能够隐忍着迎娶我,却无法真心真意地对待我,因为,早在我们成亲之前,他便爱上了一个青楼女子。他把那女子掖藏在外,时常夜不归宿。我很恨。趁他出远门的时候,我派人绑架了那个青楼女子,并且拜托叔父认了她做干女儿,然后将之送入京城待选秀女。他在外忙着生意,一忙便是两个月。他回来找不到那女子,在泠家大发雷霆。但我告诉他,如今人已经不在了,他即使是殉情,亦无济于事。
“我知道那青楼女子人在何处。我的叔父办事向来都是稳稳妥妥的。但我没有告诉他,直到现在我亦不曾告诉他。他的卧房里那一幅画像,一挂便挂了二十六年。他把那画像当宝,至宝,但他只能这么挂着。当年我没有把这一幅唯一的画像毁掉,不过是一时的心软……你如今身为皇后,或许认识她。她叫洛姬。”
旋眸说不出话,一个字都说不出。
“我不是天生的歹毒心肠。我不过是因为很爱他,真的很爱他。我是银家的大小姐,是银家上下爱若至宝的女儿。我爱上了泠玖炎,执意要嫁给泠玖炎,银家的老人们亦只好为我奔劳。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想他好好地看看我,好好地爱我、疼我、惜我。可是,我却用错了方式。
“我当时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已经作下了罪孽,直到你的出生。你自出生便双目全盲,你看不见我,看不见你的父亲,看不见这个美丽又丑陋的人间。女儿,当知道你是天生的盲女的时候,我好似被雷击一样,整个地愣了许多天……“我终于意识到,苍天的眼睛是雪亮的,任何人犯了错,都要付出代价,任何的罪孽,都会有报应。我拆散了苦命鸳鸯,我把一个无辜的女子送入深宫高墙,我令自己深爱的人终生痛苦,所以,我必须得到报应,可是,我所得到的报应竟验证在我女儿的身上!我出生在豪富之家,我生得绝世美丽,我眼不盲、耳不聋、口不哑,可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竟是天生的盲女,竟是寻遍天下名医都治愈不了的盲女……旋眸,是我害了你!我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这间小小的寝室里日夜忏悔,都不过是想要赎罪……天可怜我,可怜我二十多年来的虔诚,你终于得见光明……”
旋眸突然感觉眼前瞬间的黑暗。她迅速地甩甩头,狠狠地眨着眼睛。当光明再现眼前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刚刚那样熟悉的黑暗,不过是幻觉。幻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