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山的气氛一直很压抑,从早上起,几位长老和尹掌门就一直在议事,眼看天都黑了,也没有散——这一次看来真的很棘手。
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也是该歇息的时间了。
丁松独自一人在屋内,理好了行李,想着明天一早去和掌门道个别。他要下山去找纪百里他们,折鬼师还是需要实战的,不能一直留在紫云。
这一次,他被掌门单独召回也是事出突然,需要他的月华璧帮忙找出秘境失踪的线索。而巫双已被人救走,暂时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毕竟,月华璧是到一处才能显出线索,巫双不知被救去了哪里,爱染他也就看不到什么了。
这一夜,丁松睡得不是很踏实,总觉得有些烦躁,月华璧里是第一次照出折鬼身上有鬼气。巫双是废了的折鬼这一点他们早就知道,可原来折鬼也能被鬼所附……还是很让他有些心惊的。
第二天一早,丁松拜别了紫云山众人,背着行李下山去了。
按照最近收到的消息,纪百里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离开滁离县去往天霜城了。丁松处发现先去了信鸟,将紫云山的事大致提了一下,便自己骑马上了路。信鸟应该能比他自己早到两日,可以提前告知下纪师兄他们。
信中,他还写了大约会到天霜城的时间,要与他们在东城门会和。
从紫云山去到天霜城还是有些距离的,丁松一路上没有怎么停歇过,几乎都是日出而行,日落而息。紧赶慢赶,从行程上来看,终于,他离天霜城应该就只差半天的路了。
此时,已经入夜,不宜再赶路,他便就近宿在了城外一间土地庙中。
庙里也算整洁,应该不时有人来参拜,并未荒废,路过的人偶尔都会借宿此地。只是最近天寒地冻,来的人比较少,所以庙里无人有些空空荡荡。
清净自然挺好,道家的人都挺耐得住寂寞的,丁松栓好马,又喂了些马草,便进到了庙中。
夜里,生了篝火,吃了些干粮,关了庙门,丁松就准备和衣入睡——等明天天一亮就出发,中午应该就能到了天霜城了。
刚躺下没多久,门口却突然传来了声响。
“咚咚咚——”是敲门的声音。
已经夜了,难道是别的借宿者?
丁松起身,理理衣服要去开门。
“可是丁师弟?”门外人开口问道。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本来还有些困意的丁松顿时喜上眉梢,一下就精神了起来。他赶忙小跑着去开了门,“还以为再过一日才能见到,想不师兄来接我了。”
熟悉的面容出现在门口,来者看着他欣喜的模样,说道,“辛苦师弟了。”
“那我们可是现在就去天霜城?”既然见到人,睡觉什么的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来者摆摆手,“不急,因为在滁离有事耽搁了,所以我们也未曾进到天霜城中。”
“嗯?那你们在何处歇息?要不我过去一道?”丁松伸长脖子看了半天,也未见来者身后有什么别的人,“师姐他们没来一起接我啊?”
“我是见着庙前有马,那鞍子像是紫云的便来看看。”
来者淡淡道,并没有回答为何别人未曾一道前来。
“真是太巧了。”丁松也没多想,很是开心的模样,“那我理理东西,去同你们会和。”
“也好。”
丁松边理包裹,边和来者聊着。
“师兄看过那信了吧。”
“嗯。看到了。”走近庙里,来者坐在一边,就着火堆稍稍暖了暖手,“不知,那巫双在你的月华璧中究竟什么个模样?”
“算不上什么模样,就是月华璧随便一照她,就能看到身上附着另一个魂。”
“哦?你是说,月华璧只要照到,就能看到?”
“是啊。”丁松不以为意,“本来还不知道,正好那镜子就对着她,身上的鬼气可明显了,怎么平日里站在一起的时候都觉不出呢?”
他随手拿出月华璧,伸手一拂,玉璧变成了镜面,“师兄你看,就是这个样子。”
玉璧里显出了当时巫双身周却有另一个浅浅的紫色幻影的模样。
“嗯,果然是鬼气。”来者波澜不惊。
“是吧,我也觉得怪怪的,想不到折鬼还能被附身了。”丁松要收回月华璧,却想不到那玉璧里突然出现了另一幅景象,照出的正是自己身边的师兄。
而他的周身……足有三个浅浅的鬼气。
丁松脚下生根站在那处,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身边的人,“师兄,这……”
“你看到了。”来者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稍稍抬了衣袖,“如果我说我不是被附身,你可相信?”
“师兄,你怎么会这样?”丁松看着他,有些手足无措,看看来者,有看看自己手上的法器,越发紧张起来。那是鬼气,如果是鬼气,师兄他岂不是和鬼界有关?
丁松面色一变,退后一步,有些慌乱。
“果然是很难让人相信呢……”来者仿若自语。
叹了一口气,他衣袖猛然一掀,“罢了。”
庙门“咯吱——”一声关了个严实,庙里的灯火也瞬间熄灭。
一片漆黑。
“咚——”一声闷响,是什么倒地的声音。
来者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匍匐在他脚下绝望挣扎的生命——红色的血从少年依旧纤细的脖颈涌出,发出“咕咕……”的声响,仿若冒着泡煮开的茶水。
丁松死死压着自己流血不止的伤口,想要说话才发现自己竟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看着面前那双黑色的靴子,他伸出手想要死死拽什么,却仍是落了空。最后的最后,倒在血泊中的少年依旧大大睁着眼睛,满是不敢置信,却早已没了呼吸。
来人带着手套,翻过少年的尸身,从他浸满鲜血的衣衫旁拾起了那块小小的月华璧。
银白的玉璧,没有沾染一丝血气,却显出了奇怪的红色光晕。
真是不枉走这一趟,月华璧终究是个隐患。
“哼。”一声轻笑,月华璧在来人手中化成了粉末。
月夜无声,折鬼亡而无魂。
广月每日都会来看自己,喂她喝药。
“妹子,今日可觉得好一些了?”
“嗯。”就着他的手,巫双一点点喝着味道刺鼻的中药。
身上已经不疼了,断魂钉还在,她的四肢还在,可是她已经动不了了。嗯……很不习惯。
喝完药,巫双冲着他笑了笑,有一些不自觉疏离的味道,“麻烦你了。”
广月表情僵了一下,低头看着空空的药碗,似乎在寻找什么话题。过了半响,他才迸出了一句话,“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我么?”
巫双摇了摇头,“谢谢你来救我。”
他嘴角牵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要是妹子你哪天想知道了,就来问哥哥我。不过……我不确定那时候我会不会告诉你。”留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广月拿着碗离开了。
伺候她的吕大娘没一会儿走进了屋,大娘力气很大,也很尽职。只是,每次看到她,巫双就清楚地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连如厕都要人帮的废人。
“姑娘,可要如厕?”
“嗯。”
每日平均见到吕大娘的次数目前不会低于五次——没办法,喝的药太多了。
“姑娘,您的伤口已经结痂了,明日就可以沐浴了。”
“嗯。”
伤口已经长好了,遮住了那四根狰狞的断魂针。
如果以后要取针,还得割开肉呢。她想着,而后自嘲地一笑。
——这辈子,还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也许,这四根针要陪着她直到死也不一定。
“司马大人还吩咐了明日沐浴之后要带姑娘出门散散心。”
吕大娘边说边帮巫双提上了裙子,而后抱着她回到床上。
司马大人就是广月,吕大娘一直这么称呼他。果然,她连名字都只知道假的。
“我想坐在榻上,看看窗外。”
“好。”吕大娘抱着她换到了在床边的榻上,扶着她坐起,在身后身侧都塞了好几个软垫,防着她坐不住。然后去床上拿了被子盖在她身上。
“我这个样子,出门会不会不方便?”
“司马大人准备了轿子,姑娘不用担心。”吕大娘帮她掖好了被子,“小的就在旁间,姑娘有什么吩咐叫我就好。”
“嗯。”
这些日子一直在睡觉,其实是她除了睡觉没别的事情能干。
现在没什么睡意,她也只能看看窗外。窗外是片竹林,离她的窗子也就两丈远,地上长着些不知名的花草,一眼看去,没有其它事物。
巫双盯着林子看了好一会,才见到了一只停在枝头的小雀,她呆呆看着。
——刚买的屋子就住不了了。
——还有她埋下的十两银子呢。
——不过这个地方倒是干净,这么多天一个鬼都没看到。
怎么办……有些怨念。
第二日一早,出门前,吕大娘帮巫双洗了个澡。
洗的时候,巫双特地看了看自己胸前——花还在,颜色没变。
吕大娘在之前帮巫双换药的时候就见过那朵花,没表现什么。将巫双身上的衣服除干净后,大娘抱着她放入盛好了热水的木盆中。
断魂钉钉入的地方已露出了些许粉红的肉来。本来膝盖圆滚滚的菠萝盖上诡异地凹下去一块,正是那断魂钉所在。吕大娘帮巫双洗到这几处时会特地放轻动作。
巫双看着,本想和她说已经没感觉了,不必这么小心,可看了看自己那奇怪的膝盖,心里有些不舒服,索性闭了眼睛不想说话了。
沐浴之后,吕大娘帮她换上了一套新做的白色里衣,套着一件宽松舒适的厚棉布裙子,还在外头裹了一件裘衣。毛皮料子很是舒服暖和,巫双还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
“这毛皮是司马大人带回来的,特地请人做了给姑娘您的。”吕大娘边帮她穿着,边笑眯眯地说着司马大人的好话。
巫双有些尴尬,她算是看出来了,吕大娘应该是误会了些什么。要不是她听到了那位尊上和广月的对话,她自己怕是也要好好误会一番了。
头发快干的时候,司马大人,当然就是广月骑着马来了,身后跟着一顶有着遮阳棚的椅轿,两个身材壮实的大汉抬着轿子,目不斜视。
巫双看了看轿子那边,总觉得有总说不出来的奇怪感。
“我们出门吧。”广月,不对,是司马大人下马后,直接抱起她放上了轿子——软座,挺舒服的。
“吕大娘叫您司马大人……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巫双看着他,声音轻轻地问道。
他的眼眸一缩,似是叹了口气,“司马钦,广月只是代号。”
代号啊……怎么听着有点不是滋味呢。
司马钦把她安置妥当后,复又骑上了马。吕大娘提着一个小食篮跟在轿子的边上,一行人就这么出发了。
这是巫双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出屋子,也是第一次看到竹林以外的景色。他们住在一片……景色不错的地方。应该是山里,不见什么人烟,但路还是铺得不错,都是青石板的。
山路不好走,上坡下坡的,那两个轿夫却能如履平地,巫双坐在轿子上都觉不出怎么晃悠。她不禁又看了一眼轿夫,还是说不出来什么地方不对劲。
似乎是翻过了一个山头,他们来到一处了浅滩,清澈的河水中有着大小不一砂石堆成的“小岛”,河水看上去不深的样子,隐隐可以看到水底,阳光洒在水面上,粼粼波光美不胜收。水流声和着风吹树木的声音有着别样的宁静与舒适。
司马钦勒停了马,选了块平地作为他们的游玩之所。
轿子也停了下来,吕大娘将吃食一件件摆在了巫双面前。
看着好景致,巫双却没有什么胃口,她摇摇头,“我还不饿。”
以前在屋内她还能平静地面对自己是个废人,而现在,只不过是美景而已,却让她从心底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悲凉之感——她再也不可能自如地行动,看着美景也只能傻坐在这里,连转个方向都需要别人帮忙……
从前不觉得,原来能去到河边打水、洗菜都是幸福得不得了的事情。
“不想吃?”司马钦亲自执了饭勺要喂她。
“我不饿。”巫双别过头。
“已经过了大半天,怎么会不饿?”司马钦明显不是很信服。
“什么都没干,只是坐着的人怎么会饿。”巫双的声音有些干涩。
“……”
“你们吃吧,我想睡会。”
她径直闭上了眼睛,往背椅上一靠,转头埋在大大的裘衣中。
司马大人拿着勺子的手僵在半空,脸色不大好看。
“姑娘身子弱,大人您……”吕大娘看气氛有些僵,想缓和一下。
“既然这样,那都回去再吃。”司马钦放下手中东西,直接翻身上马,语气僵硬,“回去。”
“是。”
依旧埋在裘衣里,巫双感到轿子动了起来,转了个大圈,往来的路上回去了。
眼泪就那么不由自主地留了下来,滴在裘衣内里渐渐湿了一片。
无声无息,她哭得一动不动。
这是她醒过来第一次哭,说不上什么缘由,但却是她最最伤心的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到了。
司马钦把她抱下软轿的时候,她死死蹭住了裘衣,不让自己的脸露出来。
指尖触到了微微湿润的皮毛,凉凉的,若隐若现。司马钦的眼神暗了一下,不言不语地将她抱回屋放在了床上。
“饿了就叫吕大娘,困了就好好睡。”总觉得屋里有些沉闷,司马钦看了会巫双,轻轻叹了口气,“别哭了,要是心里难受,你说出来啊。这么一直哭,只会更难受。”
巫双没有看他,也没理他。此刻的她一定哭得很丢人。
到后来,也许是哭累了,巫双饭也没吃,就这么睡了过去。
天亮的时候,她还穿着那裘衣躺在床上,只不过身上多盖了一床被子,司马钦也不见了人影。
“姑娘,饿了吧。可要喝些鸡肉粥?”吕大娘来伺候她起身了。
“嗯。”她闷闷地回答,眼睛有些肿得睁不开。
今天的巫双又变成了以前一样乖,乖乖吃饭,乖乖休息,乖乖地坐在榻上看着那仅有的竹林景色。
哦……对了。
她想起来为什么会觉得那两个轿夫奇怪了。
——他们……从来不眨眼睛呢。
所以……
他们是人,还是鬼?
“小丫头。”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她的思路,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位“尊上”大人缓步向自己走来,也第一次看到他不戴黑色的面罩。
不过……一看就是带了人皮面具的。
那么漂亮的眼睛怎么可能是这么一张平淡乏味的脸庞。还有,明显表情很僵硬的感觉。另外,脸和脖子的颜色也不是很一样。
见她愣愣看着自己的脸,那位尊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觉得奇怪?”
巫双怯怯地收回目光,又去看那片竹林。
那位尊上也不生气,走到了她的旁边,坐在塌尾,“小丫头,说说看你那天究竟在秘境里头看到了什么吧。”
巫双心里一咯噔——果然,自己身上的花被发现了,他自然就会知道当初自己没有说实话,或者说是没有说全。
见她依旧看着竹林不动,他也看向了林子,“说不说,本座都大概猜到了。”
那还问我……
巫双腹诽,却不答话。
“你这身子是紫云山废了的,想不想报仇?”尊上突然换了个话题。
报仇?她心念一动,转过头看向他等他继续。
见她有反应,那位尊上只是笑笑就站起了身,“不急,巫双,来日方长。”
接着巫双就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了屋子,仿佛一个悠闲的渔夫,不紧不慢钓着她这条鱼。
说话莫名其妙,讲几句就走,这位尊上真是有够闲的。
而且——怎么听他讲话那么让人不爽。
“吕大娘?吕大娘?”
“姑娘,什么事。”
“我要如厕。”
被吕大娘扶着坐在马桶上,巫双仰头询问。
“大娘,那位尊上大人……叫什么名字啊?”
“尊上大人的名讳岂是我们能知道得。”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
“山里啊。”
“……”
果然问了就是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