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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真相

短暂的兴奋之后是一场接着一场的鏖战。

行动的自由恢复了,赶回蓄龙圃的几天却形同噩梦。他们遇到昆凌、安平和修鱼三家的轮番堵截。不得不迂回行进,四处游击。本来三天可以赶到,硬是走了五天。多亏嘤嘤识路,指引他们走了一条极为隐蔽的路线,才多次脱险。

翻过最后一座山时皮皮听见了涛声,贺兰觿道:“下了山就是潼海。”

众人爬到山顶,皮皮只觉眼前一亮,山下是一道银色的沙滩,沙滩的尽头是一片碧绿的海洋,海水极浅,最深入也仅有一人多高。对面隐隐可见一座岛屿。

潼海不是海,只是一片广袤的淡水域,一半是浅水,一半是沼泽。

令人惊讶的是,沙滩上三三两两点缀着几个渔村,有妇人坐岸边织网,有男子在水中叉鱼。有些破旧的渔船,她甚至看见了集市。

皮皮迷惑地看了贺兰觿:“这里有村庄?”

贺兰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话长——”

皮皮知道一定有典故,正要听下去,身后人群骚动,辛崃喝道:“快跑!后面有人!”

大家闻讯向山下冲去,身后传来急驰的马蹄。

“是修鱼家!”金鸐边跑边道。

小菊、皮皮和嘤嘤紧跟着贺兰觿,金鸐、辛崃与五鹿原断后。

众人眼看冲到沙滩,前面一块空地窜出一队人马。

皮皮倒吸一口凉气,过来堵截的是修鱼稷,身后跟着十来个随从。从山上追来的是三叔和修鱼峰,有二十几个手下。狼族人骑着清一色的黑马,全身穿着坚硬的皮甲,到了空地,都从腰下取出头盔套在头上。金鸐立即挡住修鱼稷的去路。

贺兰觿忽从颈中取下夜光犀交给皮皮,低声道:“拿着这个,小菊、嘤嘤、五鹿你们跟着皮皮躲到水中。要紧紧地挤在一起,把夜光犀放到水下。我不叫你们,千万别过来。”

皮皮点点头,五鹿原挥斧开路带着三个女生向水中冲去。身后乒乒乓乓,两边人大打起来。

一出空地即是沙滩,四周的渔民听见动静,都停住了手中的工作,抬头向打斗之处看去。四人跑到水中,将夜光犀浸在水里,背对背地站着,摆出防卫的姿势。小菊悄悄地戳了皮皮一下,皮皮向左看去,不远处一个女子正专心地补着鱼网。她突然注意到女子的右脸沿着太阳穴一直到颈中排列着七个铅笔般粗细的小洞,仿佛是某种腮状物。

那女子注意她们的目光,也向这边看来,神态平静,但没有攻击的意思。

皮皮这才发现四周的渔民每人脸上都有七个小洞,不是狼族、不是狐族、也不是蚁族,而是另一种陌生的族类。嘤嘤很紧张,示意大家不要出声。五鹿原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族,神情和皮皮一样迷惑。

沙滩上,贺兰觿、金鸐与辛崃与狼族打得十分激烈,狐族企图跑向水中,狼族则死死拦住去路,把三人往山上驱赶。狐族人少不敌,越打离水边越远。

正在这时,水中叉鱼的男子忽然吹了一声口哨。

十几个正在劳作的渔民立即放下工具向沙滩跑去,跑到一半,纷纷腾空而起,化作十几条细长的鳗鱼,圆形的嘴状若吸盘,布满锯齿,疯狂地向狼族扑去。

狼族全副武装,见状倒还淡定,但身下的骏马已不安地嘶叫起来。那些鳗鱼顷刻间已如吸血蚂蝗般地钻入马腹,大半身躯没入体内。众马一时乱了阵脚,惊恐逃窜、跳跃如狂,将背上的人全都甩到地上。瞬间马血就被吸干,巨大的身躯倒下来,更多的渔夫游过来,皮皮还没看明白,他们已化作一条条鳗鱼扎入马身,转眼间就吃得只剩下了一只只骨架。

狼族爱马,开始还想用刀护住,不料一只鳗鱼从马腹中窜出,一头钻入一个狼人的上身,尽管他穿着厚厚的皮夹,仍被锯齿咬破,穿胸而过,留下手腕粗细的一个大洞……

狼族见状顿时化作狼形向山间逃窜。

皮皮来到沙澜,也算是“久经沙场”,虽然历经各种恐怖事件,但沙澜各族都有可爱之人:狐族自不用说,狼族的五鹿原和修鱼稷,蚁族的嘤嘤和泛泛,都给她留下了深刻而友好的印象。

但这鳗鱼带给她的,则是纯粹的恐惧。

狼人尽数散去,走在最后的是修鱼稷,他一直没有变形,跑得也不是很快,但那些鳗鱼似乎对他不感兴趣。辛崃正要追杀,被金鸐一把拉住。

眼看着修鱼稷的身形将被树影掩没,他忽然回头向皮皮的方向看去,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

皮皮呆了一下,觉得他似乎有话要说。

他忽然说了一句狼语,然后转身隐没于树从之中。

皮皮将身边的五鹿原一拉,低声问道:“刚才修鱼稷说了什么?”

五鹿原道:“他说……他会来找你。”

“我?”皮皮指着自己的鼻子,“确定是我?”

五鹿原点点头:“原话是:皮皮,我会来找你的。”

皮皮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不安地四处张望,那些吃饱喝足的鳗鱼已变成一个个渔夫回到水中继续劳作:织网的织网,叉鱼地叉鱼,划船地划船……沙滩复现一副祥和宁静的渔村景象。

雪白的沙,雪白的骨架。鳗鱼吸血速度之快、之干净、连一滴多余的血也没留下。

皮皮拉着小菊和嘤嘤,和五鹿原一起向沙滩走去。贺兰觿快步走过来,将她拦住:“皮皮,跟我来。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他的表情很严肃,皮皮看着他,轻轻地点点头,拉着他的手向沙滩的西边走去。其他人则陆续聚集在林边歇息。

“贺兰,这些渔民怪吓人的……是什么族啊?”

贺兰觿将她带到一个无人的僻静角落,缓缓说道:“当年蚩尤迎战黄帝,兵力不够,于是召集四方群凶妖魅在这里会合,练兵作战。后来蚩尤战败,那些妖魅失去管束互相厮杀,以至白骨如山、流血千里——他们的恶血滋养了水中的怪兽。那些看似渔民的男女就是怪兽中最可怕的一种,叫作‘鳗族’,以吸食动物的血肉为生。他们不但会捕食岸边的动物,甚至可以从水中窜出百米之高,连天上的飞鸟也不放过。所以这地方看似平静,非常危险。”

“那我们还待在这里干嘛?快走吧!”

“他们害怕狐族,也害怕夜光犀。”

“所以他们没有攻击修鱼稷,因为……他身上有狐族的血脉?”

“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攻击,不过从今天的情况看,是这样。”

他将手中的戒指摘下来,交给皮皮,指着潼海的对面:“那个岛就是蓄龙圃。听说过温峤的故事吗?”

皮皮摇头。

“东晋时候有个叫温峤的人来到长江的牛渚矶,发现那里的水很深,传来音乐的声音。他听说里面有很多水怪,于是点燃一只犀牛角向水中照看。过了一会儿,果然有怪物向火光扑来,有坐马车的、有穿红衣的。夜里这些水怪托梦埋怨他说:‘我们跟你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你无端端地照我们干嘛?’第二天温峤醒来,忽然牙痛,找大夫拔牙的时候就中风了,回到镇上不到十天就死了。”

“这犀牛角就是夜光犀?”皮皮道。

贺兰觿点点头。

海风中有股水藻的芬芳。

皮皮闭目凝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道:“贺兰觿,前面就是蓄龙圃。你说过,只要我帮你引开青桑,救出东灵,你就还给我失忆前的贺兰静霆。我们的协议——还算数吗?”

“算数。”

她站起来,将弓箭背到身上,弯腰系紧了鞋带:“说吧,下一步怎么做?”

“你带着夜光犀和戒指去见青桑。”他指着远处岸边系着的一只独木舟,“划着它过去。”

皮皮看着手中的戒指,问道:“这是一颗魅珠对吗?”

“这是狐帝的魅珠。”

皮皮心头一震,尽管有过种种猜测,甚至想过是青桑的媚珠,没料到它居然是帝王之物。

“你对青桑说,你得到一个消息,贺兰觿被囚禁在流光湖内,你只有到了流光湖才会把夜光犀交给她。”

“你们要找的东灵——就关在流光湖里?”

贺兰觿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长什么样儿,有没有联络的暗号,怎么说服他跟我走?”

他继续沉默。

皮皮踢了他一下:“贺兰觿,咱们一路走到这儿,遇鬼杀鬼遇魔杀魔,马上就要见真佛了。你再这么吞吞吐吐的就没意思了。”

他低头看地。

“还有,咱们怎么交接?东灵救出来,怎么碰头?你又怎么把——‘失忆前’的贺兰静霆——还给我?”

“……”

“贺兰觿,说话。”

一阵更长久的沉默。

“怎么了?”

他抬起头,安静地凝视着她,缓缓地道:“皮皮,我就是东灵。”

一个完全没有预料的答案。

她瞬间呆住,仿佛身上的血液停止了流动。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皮皮在骨子里一直相信——或者说一直说服自己相信——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贺兰静霆,只是由于某种苦衷不愿意承认而已。

经过种种试探、争吵、分手、拯救、求证、复合……这些疑虑终于消失了。到了最后,事实证明最初的怀疑是真的。好不容易被她否定的直觉,也是对的。

头脑一片空白。她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你是东灵?为什么要冒充静霆?你们长得一样,说话的语气一样,一些动作习惯也一模一样,你、你是从哪学来的?”

“不用学。”他的语气很轻,很柔,尽量不刺激到她,“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是贺兰静霆。”

皮皮怔怔地看着他,脑子全乱了,慌乱中引弓搭箭对准了他。

“如果你想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我不会还手。”他的表情很平静,一幅随时准备迎接死亡的样子。

“把贺兰静霆还给我,我饶你一命。”她一字一字地道,冻蛇上弦,引弓如满月。

他转身看向潼海:“当年狐帝修成人形,得意之余想普度众狐,享万世之寿。在他的悉心培养下,第一批狐族诞生了。紧接着问题也出现了,这批狐族无法顺利混迹人间……”东灵笑了笑,叹了口气,“人兽毕竟有别,狐族的野性极难克服,一旦陷入饥饿、受到攻击、或者进入发情季节,就会凶相毕露、兽性大发、给周围的人造成灾难。于是狐帝来到东海,用自己的魅珠诱走了东海灵族之母云鹢以及追随她的十万灵族,将他们囚禁于蓄龙圃的流光湖内。云鹢就是我的母亲。”

皮皮的身子在发抖:“你是……灵族?”

他点点头:“灵族一旦进入狐的身体,被狐的意念催化,就会变成你所看见的元珠。我们是海的灵魂,每个灵族都是单独的个体,有自己的感受和意识,你们看不见我们的形状,因为我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狐族的很多超能力都跟我们的存在有关:惊人的长寿、灵敏的感官、对异性的吸引、耐寒与变形……因为我们天性温和、热爱自由,具有比人类更丰富的知觉和情感。不仅狐族,沙澜所有的族类都因为灵族的存在或多或少地受益。狐帝认为如果我们能介入狐族的修行,他们的野性和兽性将得很极大的改善。”

皮皮蹙眉沉思。

“当白狐修炼到一定阶段即将变成人形时,必须要到蓄龙圃的青桑处报备,由她亲自举办成人仪式。”

“也就是让灵族进入到白狐的体内?”

“应当说是‘逼迫’。灵族入体,狐族就可以克服自身的兽性,更具有人的气质,可以像人那样遵守规则、控制欲望、顺利地进入人间生活。但灵族本身却因此失去了自由和意志,终生囚禁于狐族体内,成为服务于他们的奴隶 。”

一些东西在她的心中渐渐明亮,草蛇灰线,马迹蛛丝,最后凝成了一个点,一个她不愿意看见的黑点。

忽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你就是贺兰静霆体内的那个灵族。”

他安静地点点头。

“贺兰静霆先天羸弱,而我是云鹢之子,是灵族未来的首领。整个灵族除了我母亲就是我的灵力最强。所以狐帝挑选我进入他的身体。我虽无形体却有知觉,被他人意念所控制,囚禁于贺兰体内长达九百年,像一个植物人——这是什么样的日子你知道吗?”

皮皮安静地看着他:“因此你寻找每个机会逃跑。”

“开始的时候我寻找每个机会破坏,”他的脸上浮出一缕微笑,仿佛那是个有趣的游戏,“那时你的祭司大人刚刚修炼成人,意念不强,狐帝以为我的进入可以治好他的日盲症,我偏偏让他继续瞎。接着狐帝又相中了你,或者说你的肝脏,就在你们相遇的那一刻,我撩动了他的心绪,让他情窦初开爱上了你,为了你不思进取,与父皇对抗,掀起真永之乱……”

皮皮深吸一口气:“也就是说,从头到尾,贺兰觿其实并没有爱上慧颜。”

“他爱慧颜。”东灵淡淡地道,“但也可以不爱。你们的相遇,可以就是一场简单例行的狩猎,而不是一见钟情、生死不渝。是我——给了他这颗初心,引他走向了一条不归之路。”

“他是无辜的,”皮皮吼道,“他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更无辜。”他冷冷地说,“他父亲囚禁十万灵族,逼迫我们世代为奴,让我们的母亲在这个肮脏发臭的小湖中苟延残喘!他必须要为这份罪恶付出代价!”

“所以他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其实只是你的意志?”皮皮强烈地感到上当受骗,“既然你能调动他的意识,何不干脆让他暗杀狐帝?”

他摇摇头:“我在他体内清醒的时间很短,他与慧颜相遇后不久我就完全被他的意志控制了。后来发生的一切与我无关。我只在他受伤最重的时刻会有些微薄的感知,比如慧颜行刑那天,他五内催伤;又比如被天狐咬伤躺在井底,你用手电找到了他……这些我都有感觉。”

她静静地听着,思考着。

“如果你在一个人的身上停留了几百年,看他哭,看他笑,经历他所有的悲伤与快乐——你也成了他的一部分。面具戴久了,忘记取下来,面具也成了你自己。”他继续道:“那年贺兰觿被赵松打回原形。当你把元珠——也就是我——送回北极时,他已濒临死亡。元珠入体勉强延续了他的性命,但他元气大失,神智失控,千花送他回蓄龙圃,恳请青桑用珍贵的药物治疗。青桑以前没遇过类似的情况,不免病急乱投医……”

“在这个过程中,你篡夺了他的身体。”皮皮道。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千花立即发现了。”

“她倒没有发现,但她相信青桑,认为我必须再闭关修炼九百天才能确保恢复如初,所以死活不让我离开蓄龙圃,还说要报告青桑。”

“你只好杀了她。”

“她们都是修行了几百年的狐狸,并不像你这么好骗。随着元气的聚合,贺兰觿的神智将迅速恢复,我连一天都等不了。正好这时金鸐偷偷潜入灵宵阁,想劫持我向青桑换取元珠,以治疗沉燃中昏睡的沙澜族。我于是向他说明身份,请他助我逃出蓄龙圃,然后一起去C城寻找夜光犀。流光湖内有一条水道通往流光河,河里充满了蚩尤迎战黄帝时驯养的水怪,如果没有夜光犀开路,灵族会被水怪全部吞噬。河的尽头就是东海,只有到达东海才是安全的。”

“沉燃中的那些狐族——还能活过来?”

他点点头:“狐帝在沉燃种满了宵明草,这种草所散发的香气对灵族有剧毒,去过的人元珠受损,出来之后就变成了金鸐、梨花那种样子。”

“那滴眼泪就是解药?”

“这是眼泪的功能之一,只是暂时有效。”东灵苦笑,“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祭司大人的,只有这眼泪是我自己的。金鸐助我解救灵族,做为回报,我会帮他修复沉燃境内沙澜族人的元珠,让他们摆脱兽性,回到人间自由修炼,不再因为饥饿互相残杀。”

“可是——”皮皮紧皱双眉,“释放了灵族,如果再有狐狸想变成人形,就办不到了呀!”

“办不到是早晚的事。当你看见了僵尸蚂蚁就应当想到,这一带的湖水、河水出现了严重的污染。困在流光湖中的灵族已经死掉了一大半,剩下的也已病入膏肓。如果再不回到东海,这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所。”

沙中出现了自己的一双脚印,皮皮低头沉思,用脚将印迹抹平。

灵族固然渴望自由,解放奴隶固然是一项义举,但这么做也葬送了整个狐族的未来。从今以后,狐族死一个少一个,不再有新人补充——祭司大人会同意吗?

恐怕整个狐族都不会答应,青桑更不会答应。

“东灵,我理解你的一片苦心,这么做也有足够的理由,”皮皮轻轻地放下弓箭,“但我如果帮你释放了灵族,就会成为狐族的罪人——”

“我知道这是个艰难的决定。”东灵伸出双手按在她的肩上,“所以提前把全部真相告诉你。我可以一直瞒你到最后,但这样对你不公平。——蓄龙圃,你可以选择去,也可以选择不去。我不会逼你。不去的话,我让金鸐送你回C城,忘掉一切,继续生活。你我就当不曾相识。”

不知为何,皮皮心中涌出一阵酸楚,怔怔地看着,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那……你呢?”

“我会继续我的计划,万死不辞。”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那……贺兰静霆?”

“这是一个选择,皮皮。……你不能两样都要。你不去,我就会去。我会想办法混进流光湖释放灵族。在这个过程中,极有可能碰到青桑,我和她会同时自焚。你就见不到祭司大人了。”

他们像两只猎豹一样对视着。

她的脚在沙中不停地划圈,过了片刻,猛地将地上的沙一脚踢飞,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我去。”

他有些惊讶:“决定了?”

她的情绪已完全平静:“决定了。”

“我曾经对你很粗暴……对不起。”他的目光柔和了,充满了歉意,“因为我恨他。你说得对——我是我,他是他——好不容易有份自由,可以去人间走一趟,我不想扮演成另外一个人。”

难怪,他有那么多地方与贺兰不一样;难怪,他的演技那么“拙劣”。

“拿着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圆圆的、巴掌大小的东西递给她。

皮皮怔住。

是那个镶着照石的镜子。

她明明记得从银行地库出来的那天遇到袭击,汽车翻入湖中,镜子也跟着失落了:“你怎么有这个?”

“下湖捞的。”

“关鹖、子阳追我们的时候怎么不用?”

“第一,镜子容易反射,有可能伤到我自己;第二,我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个秘密武器。”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连同那面镜子,“留给你最后对付青桑。”

远处的蓄龙圃像一座中世纪古城,四面是高高的城墙,从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的风景。东灵说,蓄龙圃面朝沙澜的这面防范严密,为了阻挡狼族的进攻,狐帝放出养在流光河中的鳗族。面朝大海的那一边地势较低,沼泽遍布,基本上没有陆地。

流光湖就在城堡的正中央,旁边是青桑的宫殿。四面筑着石墙铁壁,外人无法进入。湖与东海之间连接着一条大河,河中充满捕食灵族的水怪,需要夜光犀在水中开路。

一只海鸟从她头顶飞过,“噢噢”地叫了一声,水中忽然飞出数只吸血鳗鱼将鸟拖入水中。一滴血滴在皮皮的额上,她抬起头,看见空中飘着几片羽毛。再看水中,一群鳗鱼扭结成一团,在舟的右舷滚动。她的心突突乱跳,不敢多想,用力划浆,独木舟飞快地向对岸驶去。

远处的码头挑着一根高高的木杆,上面垂下一排橙红的灯笼,一道由木船连接的浮桥一直伸到水中。

天空中忽然飘起了小雨,皮皮看见桥上有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长长的衣摆被海风吹得横了起来,像旗帜一样飘荡着。

她跳上岸,将船系好,那人脱下风帽,露出一张白皙的脸。

“青阳?”

他一笑:“皮皮,你终于来了。”

“我来见青桑。”

他的目光很怀疑:“你以什么立场见青桑?”

她将夜光犀举到他面前:“我知道那个贺兰觿是假的,带了你们要的东西。”

他笑了笑,伸手去拿,被皮皮挡住,她将夜光犀戴回颈中:“有人告诉我贺兰静霆被囚禁在流光湖。我要亲眼见到他的人,才会给你这个东西。”

他身子一顿,道:“皮皮,你的消息有误。第一,贺兰殿下是储君,在狐族的地位至高无上。我们不可能也不敢囚禁他。第二,就算是囚禁,也不可能在流光湖。那里是狐族禁地,几千年来,除了先帝与青桑,谁也没进去过。”

“那我就只好回去了。”皮皮说罢转身就走,被青阳叫住,“等等,我跟我姐说说。”

皮皮以为青桑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见到她时才发现只有三十出头。虽有千花那样斜飞的凤眼和细薄的红唇,因笑时多出一对酒窝而显得平易近人。个子很高、身量丰满、举手投足间有股干炼之风,应当是个善于杀伐决断之人。

为了与自己在狐族的身份匹配,皮皮把头昂得很高,想象自己是一个坐在谈判桌上的CEO。

“王妃殿下。”青桑微微垂首。

“青桑大人。”

“听青阳说,殿下一定要去流光湖?”

“是的。”

“您怀疑我囚禁了贺兰殿下?”

皮皮两眼直视前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请跟我来。”她淡淡地道,“我若说贺兰殿下不在流光湖,您一定不相信。此事重大,关涉狐族的未来,我也只好为您破例一次。若先帝还在世,我可真不敢做这个主。请——”

青桑的宫殿是个宫廷式的院落,傍水依山,就在湖边。地上白石铺地,假山堆叠,种满奇花异草。在皮皮的眼中类似江南园林。

——“这是闻遐草,闻闻看,是不是有桂花的香味?”

——“这是紫菊,我们用它泡茶,很甜。”

——“这是灵茅,清凉解毒。”

青桑边走边说,又指着远处一座挑起飞檐的三层高楼,道:“那就是灵宵阁。殿下一直在那边闭关,可惜我不能探望。”

狐律,祭司不可与女巫相见,否则同时自焚。

在狐族各种古怪的律法当中,属这条最难理解。显出狐帝对青桑的绝对信任,希望狐族的机密永远留在青桑一人身上。

皮皮有重任在身,哪有心情赏花?但青桑是千年狐精,脸上若有半点急躁就会被她立即发现。也只得将一朵紫菊摘到手中,含笑抚弄。

穿过几道院门,青桑忽然停步,面前出现一个高高的铁门。门边伏着两只怪兽,人面虎身,一双獠牙高高挑起。一见到皮皮立即冲过来,在她身边警惕地嗅着。皮皮吓得一动不动,那怪兽有她的三倍大,呼哧有声,嘴角垂涎,似乎一张口就能将她整个吞掉。青桑拍了拍他们的头,怪兽立即安静下来,退到一边。

“这是——”

“梼杌,是上古的凶族。”

青桑掏出钥匙打开铁门,用力一推,一股清香迎面扑来。面前果然有一个巨大的湖泊。上面种着大片荷花。一茎四叶,每叶如雨伞般大小。

在皮皮的印象中,荷花夏天盛开,现在只是初春。但沙澜这里无论水土、植被还是气候,都十分混乱难以界定,于是问道:“这个是荷花?”

“低光荷。你们那边没有。果实是一串串黑豆,我们通常用它当作口香糖。”说罢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一枚黑豆递给她:“就是这个东西。尝尝?”

皮皮生怕是毒药,摆手笑道:“我容易过敏。吃块芒果都会全身长包,下次吧。”

见她犹疑,青桑也不勉强,将黑豆放入口中含着,果然有股薄荷的香气洋溢而出。

皮皮放眼一看,这湖除了荷花就什么也没有了。岸边即是高墙,连棵树都没种,更不可能住人。湖的当中有一圈玻璃做的桥,又将湖水与外面的墙壁隔开。

青桑笑道:“这湖并不大,可谓一览无余。你看可有什么地方关押贺兰殿下?”

皮皮信步走到玻璃桥上,四下一瞧,问道:“这桥怎么是玻璃的?不会碎吗?”

“这不是玻璃,这是水晶。”

皮皮低头一看,桥下入水的部分是整块的水晶石,一圈围起来,相当于一个巨大的水晶瓶。皮皮在桥上走来走去,东摸西看,东问西问,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青桑有些不安,却也不愿露出不耐烦,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沿着水晶桥渐渐走向湖心,皮皮发现桥上有个四方形的水晶柱,上面装着个透明的水晶壶,壶中盛放着一些水状的液体。壶的底端有三根手指粗细的水晶管道通到湖水之下。柱上有个圆孔,仿佛是个机关。

临行前东灵告诉皮皮,一旦狐帝的魅珠与云鹢相遇,可以催发出伤心的眼泪。灵族的眼泪有许多神奇的功效,为了弄到更多,青桑竟然发明了一种装置专门提炼它。当年青桑说金泽盗取魅珠,其实是诬陷。金泽自知难保,在被捕的前夜索性潜入流光湖盗取魅珠和眼泪,以解救困在沉燃的族人,他将眼泪留给了最信任的宫家,魅珠却在潼海一役中被狼族所获。

她假装好奇地将手指伸到孔内摸了摸:“咦——这是什么?”

青桑的脸变了变,欲言又止:“殿下,天不早了。”

皮皮往水中一看:“咦——水下有道门?”

“殿下不是一条鱼,我们不可能把他囚禁在水下。”

“这门怎么打开?”

青桑脸色一沉,正要出手将皮皮拉开,皮皮掏出那枚镜子,将镜面朝下,道:“别动!照石!”

天光正亮,四处水晶极易反射,青桑身形一滞,定定地看着她:“原来你要找的人不是贺兰殿下?”

皮皮掏出戒指,摘下魅珠塞入孔中。只听得滴溜溜一声响,里面的机关打开了,水下闸门滚动,水晶桥忽然沉下去一段,足足有五米来宽。

青桑一声长啸,两只梼杌猛地向皮皮这边扑过来。皮皮将镜子对着它们一照,根本无效。再回头时,青桑已经不见了。当下顾不得许多,往水中一跳,只听得扑通、扑通两声,巨兽也跃入水中。

皮皮拼命向湖的对岸游去。梼杌身躯庞大,一入湖中即被荷叶绞缠,反而速度慢了。正在这时,身后嗖嗖数声,无明箭如密雨般向她射去。

皮皮深吸一口气,钻入湖底,潜至铁门水闸之处。流光湖内有两个水闸,她负责打开水晶闸,东灵负责从潼海绕道蓄龙圃,去开启外围的铁闸。按原定计划,当皮皮游到外闸时,它应该已经打开。

湖水原本混浊,加之天色已暗,皮皮在水中看不甚清,伸手一摸,那闸居然是关闭的,中间连条缝也没有!皮皮只觉头皮一麻,拉住闸上的铁环向外用力一推,纹丝不动。

顷刻间两只梼杌已然追至,皮皮以手握拳,拼命捶打闸门。眼看着一只梼杌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向她咬去,闸门忽然开了,出现一道半尺来宽的缝隙!

皮皮身子一缩,挤了过去,梼杌体形巨大被挡在里面。在水中的一口气已憋到了极限,她正要游泳向水面,忽觉头皮一痛,身子一沉,头狠狠地撞在铁闸上。原来她人虽已过了闸门,长发还留在门内,被梼杌一口咬住,用力往水底拖去,企图要将她溺死在水中。皮皮拼命挣扎,头皮撕裂,双手死死拉着闸门上的铁环不松手。另一只梼杌则伸出爪子去抓皮皮的手,企图将她拽回闸内!

皮皮气力已尽,鼻腔进水,神情开始恍惚。

眼前的水忽然红了,一个人影出现在她身旁,手起刀落,削断被梼杌咬住的头发,将她拖出闸外,送到水面。

她不顾一切地大口呼吸着。水被血染红了。头皮在滴血,耳朵在滴血,身边的东灵情况更糟,脸上、肩上伤痕累累、仿佛一条血路杀过来的。

他吸了吸鼻子,忽然抱着她的头用力地吻了过去,脸贴着脸,舌头激烈地挤压着、缠绕着,一面亲吻,一面胡言乱语,她完全听不清,因为水拍打着她的耳朵。她挣扎,用力地咬着他的唇,却又徒劳无益,他根本不放过她,张开五指,揉搓着她的腰际,上上下下地吻她,咬她的耳根,她的头倾斜到无法动弹……不知为何,心中酸楚,眼中满是泪水。

他不是贺兰觿,不是祭司大人。

在修鱼堡的刑室中,他被她折磨,被她抽打,推入鼠洞之前问他有什么遗言,他说:“I love you。”

I love you。

皮皮被一种奇怪的情绪纠结着,他曾经粗暴地对待过她,恨她,挖苦她,折磨她,考验她……但这一路上,他也背过她、救过她、重病瘫痪时不曾抛弃她、甚至为她杀掉了千蕊。

他可以不必这么做。

在那么多的恨与骗中,一定还有一种别的感情。

I love you。

夜光犀必须一直留在水中,皮皮把它从颈间解下交给东灵。他用一根长绳系住,一头留在水中,一头拴在自己的手腕上。两人一身透湿地爬上船,皮皮冻得牙齿格格直响。船上有个防水袋,东灵掏出一套干燥的衣服让她换上,又拿出两件救生衣,两人各自穿上。

这是艘简易的木船,除了一个乌篷、一双船浆、一根缆绳,别无所有。

“船哪来的?”

“抢的。”

皮皮脑海中掠过那些脸上有七个腮孔的渔民:“鳗族?”

“对。”

“青桑她们会追过来吗?”

“会。”

“明知我手里有照石也会?”

“会。——出了海才安全。”

“赶紧划船。”

皮皮坐进篷中,沉默地看着他操起了双浆。

天已经完全黑了。

河道很宽,两面是一片沼泽,沼泽的尽头是森林。

小船从流光湖的水道划出,进入一条大河。大河源自蓄龙圃西部的崇山峻岭,地势崎岖、落差起伏、水深流急,路过流光湖后方进入平坦开阔的下游,曼延约四十公里汇入东海。

她很奇怪湖面会这么安静。皓月当空,星河如瀑,天地间只有浆声和水声。

月光照在东灵赤裸的双臂上,沾了水的背心是透明的,紧紧地绑着他的身体。他一言不发,专心划船,浆声有规律地拍打着水面,掠起一排排水滴。看得出他丝毫没有松懈,呼吸匀称,争分夺秒,胸肌有节奏地开合着,仿佛在参加世界杯划船决赛。

运气不错。水是顺流、风是顺风——小船加速地向大海驶去。

东灵的浆忽然停住,他喝道:“卧倒!”

说罢将皮皮一扑,躲进篷中,趴到船底。

只听得“嗤嗤”之声不绝于耳,空中箭如雨下,眨眼间整只船已被扎成了一个刺猬。

皮皮悄悄探出头去,远处有六只龙舟疾驶而来,每只舟上并排坐着八个水手,十六只船桨同时划水。

每只船的船首都坐着两个弓箭手。弓上居然装了一把银色的反光伞!

如果皮皮拿出照石,非旦照不到他们,反射的光还会消灭东灵。

“看来青桑决定放弃祭司大人的性命了。”东灵道。

“或许她想抓到我们,再用夜光犀把灵族带回去?”

“有可能。——他们还有两个小时的行动时间。一旦到达东海,灵族就自由了,会立即消失在海的深处。”

皮皮将船上的一块木板拆下来,竖到船尾,挡住射来的箭,示意东灵爬过去继续划船。她点燃一只火把插在船头,将照石镜打开,固定好方向,朝龙舟照去。

那边的箭顿时停了。有人坠入水中。几枚蓝色的元珠跳入空中,荧光四射。

皮皮挤到东灵身边坐下,一人一只浆一起用力向东划去。

龙舟越追越近,见“光”死的狐族也越来越多,一个接一个的元珠弹到空中,向着海的方向飘去。

渐渐地,空中的箭越来越少,龙舟的速度开始放慢,却并没有停下。

皮皮和东灵发疯似地、不顾一切地拼命向前划……

忘记了手酸、忘记了腰痛、忘记了擦汗……

他们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互相看一眼……

就这么一刻不停地划了两个多小时,前面终于出现了大海。

忽然空中“嗖”地一声,一只带火的箭落到船篷,皮皮抬头一看,更多的“火”箭向这边射来。

船篷为了防雨涂了很多油,顿时雄雄燃烧起来。

两人只当没看见,继续向大海划去。

片刻间,面前用来挡箭的木板也着了火,火势顺风,几乎燎到两人的脸上。

东灵叫道:“皮皮,跳水!”

两人同时跃入水中,带着夜光犀向大海游去。

龙舟停了,不敢向燃烧的木船靠近,毕竟上面还绑着照石……

两人在水中潜泳了片刻,钻出水面,拉开救生衣的充气阀,大口呼吸。

“看——”东灵的目光如星星般闪烁,“前面就是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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