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周焱眺望远方。
那天严芳芳跟她吐槽:“哎,你妈这开场白用了两年了,怎么就不知道更新一下,还十八省呢,明明连长江对岸都没去过!”
而一转眼,她竟然站在了长江上。
周焱有种奇特的感觉,天如此之高,山川如此之辽,统统抵不过一叶扁舟上的风景。
生生不息,无尽长江滚滚来,这是生命在流动,再宏伟的山川,也无法同这种力量比拟。
“在想什么?”李政低头问。
周焱说:“我在想,水这东西真神奇。”
“神奇?”
“我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回老师给我们上课,讲一个大道理,在桌上滴了一滴水,水很快就蒸发了,后来端来一个鱼缸,鱼缸里有条小金鱼,这条金鱼被我们班同学养了一个学期。”
“道理……积少成多么?”
周焱摇头:“不是这个,是说,一滴水只有放进大海里才永远不会干涸,一个人只有当他把自己和集体事业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最有力量。”
“这是什么道理,哪个名人说的?”
周焱说:“雷锋。”
李政:“……”
消化了几秒,李政胸膛震动了几下,不再虚虚环着她,站到了边上,问:“你觉得有道理?”
周焱说:“能流传下来的至理名言,你觉得没道理么?”
“至理名言……”李政说,“你老师这实验,还有另一个道理。”
“嗯?”周焱来了兴趣,“什么?”
“一滴水成不了大气候,只有汇成一片海,才能兴风作浪,掀了船,吞了人。”
“……哪个名人说的?”
李政道:“我说的。”
周焱:“……”
李政睨她一眼,似笑非笑:“怎么,心里在骂什么?”
“……没。”
李政侧了下,身子靠着仪表台,看着周焱说:“你一定在想,这算什么至理名言。”
周焱没说话,算是默认。
李政说:“知道雷锋那句为什么是至理名言么?”
“为什么?”周焱问。
“因为他是雷锋,他有名,所以他说的话,随便摘两句,就是至理名言,所有的至理名言都一样。这就跟有钱人拿个A货上街,人人都夸这牌子新货好看一个样。”
周焱哑口无言。
李政又说:“你老师教人只教一半,其实还有个烂大街的道理。”
“滴水穿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李政看她一眼,一笑:“会举一反三了,不错。”
周焱说:“这些都牵强,跟实验不符合。”
“所以我说你老师教人只教一般,浪费了那一缸金鱼缸的水。”
周焱说:“你干脆去当老师啊。”
“我没你这大志向。”
周焱偏了下头。
李政看着她,笑着说:“来,再给你讲个大道理。”
周焱重新看向他。
李政指着前面,穿过舱门玻璃,穿过生生不息的江河,那是如同另一个世界的都市,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仍能看见林立的高楼。
“看那儿,那是陆地,上头的人,靠脚走路,骑两个轮子,开四个轮子,朝九晚五,半夜泡吧。”
周焱望着远处的高楼,不知道多少层,像高不可攀,插进了云里。
李政接着说:“而这儿,江上行走,一艘船,一碗饭,一碟菜,跟风浪作伴。”
“陆地上的是一种生活,五光十色灯红酒绿;江上的,是另一种生活,千篇一律,寡淡的跟这水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个大浪,那就一干二净了。”
周焱怔怔地说不出话。
这道理有点长,没法一下子总结,她提炼不出金句。
又也许这是一种生命的形式,漫长悠远,应该诉说几十年的篇幅,不能被短短几句话轻易概括了。
半晌,周焱终于开口:“那你呢,为什么会在这儿?”
在这儿,江上行走,一艘船,一碗饭,一碟菜,跟风浪作伴。
船在水上漂着,漂得稳稳当当,李政沉默了会儿,似乎在思考。
“过日子,有什么为什么的。”他随口道。
三两艘船过去,有的船跟他们这艘一样,有的是前后两个头的,外面甲板上站着大人小孩,晒着衣服倒着水。
只有李政的船,向来只有他一人。
周焱也没继续,转移话题问:“你药擦完了?”
“唔。”
周焱上下打量他,说:“脸呢?”
“不擦了。”
周焱把红花油放进塑料袋,说:“我先把油拿回去?还是放这儿?”
“拿回去吧。”
“你现在开船吗?”
“嗯。”
周焱把袋子一系,准备走了,刚转身,她又回头说:“人生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是谁说的?”
李政挑了挑眉,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周焱问:“这是至理名言么?”
李政笑了声:“是。”
周焱点点头,这才转身走了。
李政看着她出舱门,听着脚步声远去,指头点着仪表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握住方向盘,自言自语笑了声:“个小东西!”
衡通码头。
蒋博文一行人已经等了几日,始终没有盗窃团伙的消息,旅游的好心情早被消磨光了,王洁用手扇着风,皱眉说:“我不想呆在这儿了,真没意思。”
徐洋说:“回家回家,马上回家!妈的,以后再也不来这儿了,什么破旅游城市!”
王洁问高珺:“你呢,还想玩儿啊?”叫了声,她不理,“喂喂喂,看什么看啊!”
顺着高珺的视线,王洁望过去,说:“你们说蒋博文脑子有洞还是怎么的,跟那帮船工聊这么起劲呢?”
徐洋一笑,瞅了眼高珺,意味深长地说:“不聊聊,怎么知道人去哪儿了嘛!”
船工忙活了大半天,汗流浃背,接过蒋博文递来的饮料,拧开猛灌了几口,说:“你问小李那船啊?”
蒋博文说:“是,就他那船,他往哪里开啊?”
“我想想啊。”船工又喝了几口饮料,“啊,好像是到庆州去,去完庆州就回来了。”
“庆州?”
“离这儿也不远,我算算,他们的船开的慢,前天台风肯定开不了,估计过两天就能到了。”
蒋博文道了声谢。
王洁见蒋博文回来了,问:“哎,你刚跟人聊什么呢?”
“没什么。”
徐洋揶揄道:“还能聊什么,不就打听那船去那儿了么。”
“什么船?”王洁不解。
“就住在旅馆那男的,他不是找那人修的船吗。”
王洁想起来了,哼了声,没有搭话。
几个人往回走,高珺落后几步,跟在蒋博文身边,说:“他们说不想玩了,要回去。”
“嗯。”蒋博文心不在焉。
“你呢?”
蒋博文皱了下眉,突然道:“高珺,你是不是知道周焱家发生了什么事?”
高珺一愣:“我……我知道什么啊?”
蒋博文停下脚,转身看着她:“你知道。”
高珺躲开眼:“你胡说什么啊。”
“……周焱掉河里,你见死不救,你既然病倒了,我也不想追问。”
高珺忍不住说:“我没有!我说了当时的情况……”
“够了!”蒋博文不想听,“你只要告诉我周焱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高珺低着头,胸膛起伏不定,半天才说:“她爸死了。”
蒋博文一愣:“周老师?”
高珺讥讽:“死得不光不彩,还老师……”
“你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珺不看他,说:“我不知道,我听我爸说的。”
高珺咬紧牙关,不愿再谈,蒋博文不强迫,神不守舍跟着前面两人又走了会儿,他突然问了声:“你家现在是不是住在庆州?”
李政开船,周焱擦洗着船顶。
站在高处望着长江,又是一番不同风景,周焱擦了下汗,站直了望着远处的江水,慢慢喘着气,不知不觉哼了几声歌,傻乎乎笑了笑,又弯下来,继续干活。
傍晚的时候,周焱在卫生间里冲澡,听见外面李政在跟人吆喝,让人帮忙。
周焱加快速度,船靠岸了。
一出卫生间,就跟李政撞了个正着,周焱往后跌了两步,李政把她一拉,问:“洗澡了?”
“嗯,这么快就到码头了?”
“还快?都大半天了。”李政松开她,“走。”
周焱跟着李政,刚登上码头,远处就跑来一个人扑进了她怀里,大喊大叫:“白姐姐白姐姐,你怎么来啦,我以为你走啦!我都想死你啦!”
周焱把欣欣抱起来,笑道:“我也想你啊。”
六岁的小姑娘分量十足,周焱平常看李政抱得轻松,到了自己手里,才知道吃不消,胳膊刚打颤,怀里的小孩就被人接了过去。
李政把欣欣举起来,问:“你爸呢?”
欣欣兴奋地喊:“再高点再高点,我要开飞机!”
李政把她往上抛了下,欣欣兴奋地尖叫。
“行了,你爸呢?”
“爸爸在前面的饭店,让我来接你们!”
李政把欣欣搁地上,大步往前走了,欣欣拉着周焱的手,蹦蹦跳跳追上去。
一群船老大坐在饭店里吃饭,挂在墙上的电视机正播着天气预报,近日还有一股强台风,几个船老大抱怨着:“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老刘叔占好位子,招了招手:“这里!”
李政向他走来。
老刘叔说:“可等你好半天了,怎么从衡通过来走了这么久?”
李政说:“船上窗玻璃碎了,找人修了修,耽误了一天。”
“我早就叫你修修了。”
周焱跟着欣欣进来,叫了声:“老刘叔。”
“啊!”老刘叔吃惊,“你怎么……”
他看向李政,李政抽出两根筷子,夹了块牛肉扔嘴里,问:“菜齐了?”
“还差两个。”老刘叔看看李政,又看看周焱,好半天才说了句,“小白你坐,要喝点什么?”
周焱说:“不用了。”
老刘叔还是叫了两罐加多宝,跟李政一人一瓶啤酒。
李政用筷子挑开两个酒瓶盖,问:“小李呢?”
“跟他媳妇儿买东西去了。”
老刘叔满肚子问号,食不知味,吃完了回到码头,帮李政装货的时候,忍不住悄声问:“她怎么跟你来了?”
李政说:“碰上了。”
“碰上了?”老刘叔望了眼远处正带着几个孩子一块儿玩的周焱,说,“也是巧嗬。”
“嗯,挺巧。”
码头上干得热火朝天,周焱带着几个小孩坐在一角,跟他们讲了两个自己编的童话故事,一个小男孩怔怔地说:“原来卖火柴的小女孩是被人贩子拐来的?”
周焱神情自若:“你们看,你们爸爸妈妈这么忙,没空看着你们,但你们也不能乱跑,更加不能理那些陌生人,万一被人贩子拐走了去卖火柴,那怎么办?”
几个小孩的人生观受到了冲击,许久没有回神。
夕阳横斜,码头上飘荡着孩子们的读书声:
“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
远看不见山,那天边只有云头。
也看不见树,那水上只有海鸥。
飕飕,吹散一天云雾一天愁。”
几个大人边听边笑,一个人借了火给李政点上烟,说:“这什么诗啊,怪里怪气的。”
“谁知道。”李政吸了一口,“好了。”
对方收回香烟,咬上了说:“那个姑娘还是大学生吧?有学问啊,编得故事像模像样的,哄得我那傻闺女一愣一愣的。”
李政一笑。
边上另一人跟着说:“她哪个大学的啊,来这儿过暑假啊?”
李政抽着烟没答。
“是你家里孩子?”
“你女人吧?”
“她才多大啊!”
“大学毕业了吧?”
李政听着耳边一声声的话,眯眼望着那头的人,抽完半根烟才说:“她将来当老师。”
“老师?老师好啊!”
李政笑着说:“瞎教教,误人子弟。”他喊了声,“欣欣,过来!”
欣欣欢天喜地跑来,李政交代了她两句。
过了会儿,夕阳不见了踪影,欣欣拉着周焱跑了。
周焱还以为她要去哪里玩,谁知道欣欣带她来了一处湖泊。
周焱说:“你又要游泳?”
欣欣惊奇:“白姐姐,你真聪明!”
周焱说:“不会是又想教我吧?”
欣欣惊叹:“你怎么知道的呀!你会算命啊?”
周焱拍了下她的脑袋,好笑地说:“找个泳池吧,安全点。”
“不用,这里能下水的,水很浅,白天还有叔叔看着的,能免费游泳!”
周焱听明白了,这是政府给市民的福利。
“那你游,我陪着你。”
“我教你!”
周焱解释:“你是小孩子,穿这样也能游,我是大人了,下水衣服不好看。”
“天黑嘛,没有人看的!你看,那边也有阿姨跟小朋友在游泳呢!”
周焱还是摇头,让欣欣自己下水。
水果然浅,欣欣站着跟她招手,周焱说:“你先游一会儿。”
欣欣一头扎进了水里。
免费泳池,时间尚早,来游泳的男男女女不少,一直等到七点半,人群渐渐散了,周焱才小心翼翼地把腿伸进了水里。
欣欣冒出水面,鱼一样划到她跟前,说:“白姐姐你不要怕,只要不到中间去,不会淹死你的!”
“……”周焱说,“谢谢你安慰啊。”
周焱下了水,水位还不到她的胸口。
李政一身汗,把T恤脱了,就着江水冲了冲胳膊,又抹了把脸,坐到了货箱上,摸出根烟点上。
抽了会儿,老刘叔大老远喊他:“欣欣她们怎么还没回来啊?”
“还早。”
“你明天装完剩下的就走?”
“看情况吧。”
“我明天跟个老朋友聚一聚,晚上就走。”
“嗯。”李政把烟掐了,从货箱上站起来,“你回去歇着吧,我去接她们。”
今晚看不到月亮,李政沿着路灯,慢悠悠地逛到了湖泊,大老远就听见孩子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笨死啦,手臂就这样嘛,这样!人会漂起来的,你放心好啦!——哎呀,你不要喝湖水呀,人家游泳的时候会尿尿的!——哎呀,你怎么还喝呀!”
“白姐姐你气死我啦!”
周焱呛得鼻子里都是水,摆着手说不出话,拖着两条腿费力地往岸上走,下定决心再也不学游泳了,手刚摸到草坪,一双穿着拖鞋的大脚就出现在了她面前。
周焱缓缓抬头。
“欣欣,自己游去,我来教她。”
“李叔叔你来啦,那我不管啦!”欣欣欢呼,一头扎得老远,跟刚结识的两个孩子玩去了。
李政蹲在地上,似笑非笑:“有点儿用没?”
周焱呛了几声,带着鼻音说:“不学了。”
她往边上走,李政把她一挡。
甩开拖鞋,脱了T恤,李政下到水里,一把捞住想趁机上岸的人,说:“出息!过来!”
周焱被带了过去,水淹过了她的胸口,李政从水里把她的腿一提,周焱拍了两下水,又吃进一口,“李政!”
“上次怎么教你的,这么快就忘了?”李政把周焱的手放到自己肩膀上,说,“来,把我当浮板,腿蹬起来。”
周焱深呼吸,只觉得手下的皮肤又厚又烫,她蹬了下,被李政带着往前游,不小心吃进水时,李政就把她捞起来,抱着她让她休息片刻,然后继续。
周焱游泳没天赋,四肢始终不够协调,费了半天劲,才能扶着李政划起来,李政尝试着放开她:“对,把手松开试试?”
周焱握在他胳膊上的手一紧。
李政把自己抽出来:“试试。”
周焱双臂划了两下,整个人又跌了下去。
“哗啦”一声,李政把她捞出来。
周焱呛着水,说:“不行了!”
“没用。”
李政抱着她靠向岸,周焱半边重量全卸在他身上。
晚风微醺,草香盈盈,头顶没有月光,路灯离这头远,四周昏暗,远处还有人声嬉闹。
周焱靠着岸,背后是冰凉的水泥地,她抹了下脸上的水,微微喘息着,低头说:“上去了。”
李政扶着陆地,把她困在当中。
她头发湿透了,扎在头顶的圆球已经松散开,李政捏住发圈,轻轻扯下来,湿发像瀑布一样垂满周焱的肩头。
李政帮她理着头发,说:“之前念得什么诗?”
“什么?”
“什么圆天盖着大海。”
“思乡的诗。”
“不怎么样。”
周焱说:“这跟古诗不一样。”
李政哼了声,不置可否。
周焱说:“你衣服不在这儿。”
“嗯,在那边。”
“那过去吧。”
李政没吭声,他的手掌在周焱的脖子后轻轻浮动着,问:“游过去?”
“嗯。”
“你会游么?”
周焱说:“能动几下了。”
“嗬……”李政一笑,低下头,亲了她一口,“该夸你?”
周焱偏过头,双手无处放,只能用力拉着水底下的T恤下摆。
她往后倒,黑发垂了一地,李政扣紧她,吻下去。
湖里几个大人小孩还在嬉闹,笑声飘荡在湖泊上。
盛夏的夜晚,最适合在水下消磨时光,洗去白天的燥热。
干燥的水泥地面上,拖出了一片水渍。
周焱坐在地上,低头拧着身上的衣服,湖水像一涓细流,流向地面,最后滴答滴答。湿T恤紧紧贴着身体,她轻轻扯了下,背上突然贴来一根手指,从左往右,慢慢划过去。
周焱挺了下背。
李政躺在地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轻轻划着,问:“刚才压疼了?”
“还好。”
地阶坚硬,她后背估计被压出一条红线,头发长,遮住了大半的背,看不到。李政捏住她一撮长发,盯着她瞧,从头扫到底,瞧不见正面。
“天气预报说还有台风。”
“嗯,怎么?”李政说。
“那船还开不开?”
“开,明天走。”
“老刘叔他们呢?”
“他们也走,不过是往回。”
“你终点是哪儿啊?”
问话的人一直背着身,李政的手向下,在她的腰边停顿了一下,扶了上去,坐了起来。
周焱缩了下腰腹。
李政搂着她,垂眸看着她的侧脸,说:“去庆州,去过那儿么?”
周焱说:“去过两回。”
“去干什么?”
“玩。”
李政笑着:“你也会玩?”
“……我怎么不会玩?”
“庆州有什么好玩,四线小城市……那边倒有个游乐园,去没去过?”
周焱摇头:“好多年前跟我爸去的,他一个同事老家在那里,所以带我去玩……”周焱声音低沉了一点,顿了下才接着说,“那个时候游乐园还没建成呢。”
“看来你还真去过。”
“这有什么好假的。”周焱动了下脚趾头,说,“走了吧?欣欣要玩疯了。”
李政说:“你先坐着,我去拿衣服。”
“一起去。”
李政拍了下她的肩:“坐着。”
说完,李政站了起来,往水里一跳,箭一般划向前方。
双肩宽厚,粗壮的手臂轻易拨开了水,风吹日晒的肤色,常年搬货拉缆绳的肌肉,跟之前在这湖里游泳的男人统统不一样。
周焱看着湖里渐渐远去的人,咬了两下嘴唇,抬起手,食指轻轻擦了擦唇瓣,那人的气息似乎还有余留,舌头有点发麻。
周焱觉着热,扇了几下风。
李政出了水面,踩到草坪上,穿上拖鞋,欣欣百忙之中抽了个空,游过来问:“李叔叔,要回去了吗?”
李政说:“不回,你继续玩儿,注意安全。”
“噢!”欣欣欢呼。
周焱等了一会儿,看见一道影子慢慢从路边走来。
李政把一双白色凉鞋扔地上,抓着T恤,一边擦着身上的水,一边说:“再坐会儿。”
“几点了?”
李政说:“还早。”
周焱把脚伸进水里洗了洗,李政往她边上一坐。
周焱说:“我刚好像听见欣欣说话?”
李政把脏T恤扔边上,说:“玩疯了,回去再叫她。”
“哦。对了,明天几点出发?”
“等货装完……到时再看。”
“那我明天上午出去一下。”
李政看向她:“去哪儿?”
“听说附近有个防空洞,欣欣也说要去。”
李政“嗯”了声。
周焱问:“我皮筋呢?”
李政往地上摸了两下,又扫了一圈,说:“没了,可能掉湖里了。”
“……算了。”
无所事事,李政摸出个打火机,拨了几下火,往四下看了看,他站了起来,往后面走去。
周焱回头,看见他从不远处的草地上拔了一捧草,又走回来坐下。周焱瞅了眼,里头有狗尾巴草和不知名的杂草小野花。
李政懒洋洋坐着,低头把几根草缠到了一块儿,点着打火机,烧了烧尾巴,缠了几根后,他又把这些缠到了狗尾巴草的杆子上,粗糙的或多余的地方,就用打火机烧一下。
周焱扶着地,脚在湖里头晃着,过了会儿,边上的人用手指梳起她的头发,拢成一捧,扎上小草。
“好了。”
周焱摸了摸,发圈挺结实,似乎还摸到了一朵小花。
周焱问:“有花?”
“嗯。”
“什么花?”
“不认识,粉白色的。”
周焱好奇,一边拨着脑后的小粉花,一边在水里晃着脚。
李政活动了一下肩膀,骨头咔嚓咔嚓响了两下,胳膊撑着地,往后躺了躺,看着那根小手指头在那儿拨来拨去,快把野花拨下来了,他一笑,抓住她的手说:“再动头发又散了。”
风热热的,空气里有一种雨前才特有的泥土味,熏得人昏昏欲醉。
许久,李政看了眼周焱身上已经干了的衣服,说:“走吧。”
“嗯。”
两只手还拉着,直到把欣欣叫回来,才松开。
欣欣今天玩得尽心,回去的路上蹦蹦跳跳,往前面跑了两步,倒着走路,大声说:“李叔叔,你怎么不穿衣服!”
李政把手里的T恤往她鼻子前一扫,欣欣夸张地捂住半张脸:“臭死啦,一股汗味!”
李政干脆把T恤盖到她头上,说:“帮我拿着。”
欣欣扯下来,嫌弃地往前面一丢,转身就跑,咯咯笑着:“才不要,臭死了!”
李政笑着把衣服往肩上一搭,放慢脚步,脚下两道影子一前一后,时不时地重叠。
回到船上,周焱先洗澡,她刚准备脱衣服,手顿了下,回到镜子前,侧了下头。
卫生间灯泡瓦数低,光线昏暗,黑发中间夹杂了一抹绿色,绿色上开出了一朵粉白色的五瓣小野花,很小一朵,只有她指甲盖大。
周焱静静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卫生间的门开了,李政说:“好了?”
“嗯。”周焱披散着一头湿发,端着脸盆说,“我去晾衣服。”
“去吧。”
刚有人洗过澡,卫生间里还有沐浴露的清香。
廉价的洗头洗发一体的沐浴露,还剩下一小半,李政往浴缸里一站,一边冲水,一边挤了些,胡乱往头上身上抹,泡沫流进了眼睛,他对着水冲了冲,睁开时模模糊糊地看见了窗框上的蘑菇。
他碰了一下,还真是。
前不久她打扫卫生之后,蘑菇就没了,才几天功夫,又长了出来,菌类的生命力如此旺盛。李政想了一下,还是把这些都摘了,直接扔出了窗户。
照旧三分钟冲完澡,他顺便把衣服裤子在水里撩了撩,出来的时候,周焱还没进屋,打开大门一看,那人正站在甲板上望着天,边上是晾衣架。
李政走出去,说:“看什么呢?”
周焱回了下头,“会不会下雨啊?”
“不一定。”
“那衣服得收进去。”
李政把湿衣服抖开,晾上去说:“站半天就想着收不收衣服?湿了就让它湿着,太阳一出就干了。”
周焱对男人的大大咧咧无语,“雨淋过了得重新下水洗。”
“麻烦不麻烦?”
“你洗衣服花了几分钟?”
李政挑眉:“一分?”
“收个衣服多少时间?”
李政笑了笑:“几秒。”
周焱说:“最多一分钟的事情,有什么麻烦的?要么晾到里面,要么重新洗,还是双向选择。听我的晾进去,还能省下五十秒。”
李政扶着晾衣架大笑,周焱吓了一跳,脸热了热,“有什么好笑的啊……”
李政握着她的肩,把她拉过来,亲了下她的嘴,笑道:“这口才,是该当老师。”
周焱微微低下头。
衣服晾了进去,关灯了。
周焱躺在床上,摁了下手机,时间还早。她呆了一会儿,在手机屏幕暗下之前,又摁了一下,手往上面的书桌摸了摸,不一会儿,摸到了。
小草发圈放到了屏幕上,像是发着光,光里还开出了一朵指甲盖大的小花,周焱拨着它,心里默默数着,一瓣,两瓣,三瓣,四瓣,五瓣,光快暗了,她又摁了下键,微风从窗外拂来,送进了几滴雨丝。
外面李政靠坐在床头,顺手把窗户关了下,关完了,往背后的屋子扫了眼,等听见了关窗声,他才重新靠回去,一直枯坐到后半夜,才有了睡意,朦朦胧胧闭上了眼。
小雨没下多久,第二天,空气依旧闷热。
周焱带着欣欣坐上公交车,下车后步行七八分钟,到了防空洞。防空洞七点半对外开放,她们来得早,里面只有两三个老年人。
坐了一会儿,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都是老人家带着小孩过来,喧嚣声渐大。
老人下棋聊天,顾不过小孩,孩子们差点把洞都给掀了,几个没带孩子来的老人难免抱怨。
有个小孩犯困,趴在桌子上睡得抱住自己胳膊,家长跟边上的人说:“我回去拿条毯子,你帮我看着点。”
刚说完,边上突然递来条毯子,一个小姑娘说:“毛毯租吗?一小时两块钱。”
公交车来回四块,孩子最多睡一个小时,租毯子划算。
周焱接过两块钱,又问边上正骂小孩的老人家:“要看孩子吗?中午前五块钱,我还能给孩子讲故事,教拼音和英语。”
周焱把英语课本和大学录取通知书摊在对方面前。
不一会儿,周焱的桌上就围了十几个小孩。
码头上,李政干到了大中午,汗如雨下,掀起衣服擦了把脸,再往下擦着脖子,接住老刘叔扔来的烟,咬住了说:“差不多了。”
“那你们吃了饭就走?”
李政看了眼头顶的太阳,“嗯,再不快点儿,真来不及了。”
老刘叔说:“她们怎么去了这么半天,还没回来?”
“快了。”李政回头,望向远处,不一会儿,又用衣服擦了擦脖子,说,“来了。”
由远及近,一大一小渐渐走到了阳光下。
欣欣飞奔到老刘叔怀里,喊:“爸爸!”
老刘叔笑着抱起她,摸了摸她额头,“玩得全是汗,我看你这两天是要玩疯了!”
李政站在原地没动,等人走近了,夹下香烟,烟头点了下她手上的塑料袋,说:“两条毯子都拿走了?”
“……嗯。”
李政扬着嘴角,“赚了多少?”
周焱说:“七十几块。”
李政咬回香烟,摇了摇头:“怪不得卖药党专找老人。”
周焱仰了下脖子,瞥了他一眼,李政一笑,拍了下她的头。
午饭照旧在船老大们经常光顾的小饭店里吃,小李和他媳妇也在,几个人坐了一张大桌。
老刘叔看着埋头吃饭夹肉的周焱,笑道:“我还当你不喜欢吃肉,船上的时候就吃那么几筷子,这家饭店做的红烧肉特别好吃?”
老刘叔夹了一口,嚼着说:“也一般般嘛。”
周焱笑了笑,又夹起了虾,放开了吃。
李政扫着碗里的饭,抽空看了她一眼,哼笑了声。
吃得热火朝天时,门口突然停下了一辆轿车,车身油光发亮,与拥挤寒酸的小饭店格格不入。
车里下来个人,一身休闲打扮,戴着副墨镜,走进饭店,把墨镜一摘,朝着老刘叔那桌笑道:“我就猜你要是还没到庆州,那肯定还在这儿!”
说着,看见了端着饭碗的周焱,似乎有点惊讶,扬了扬眉,“小美女,你也在呢?”
林泰吊儿郎当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