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公一见到李政,眼睛立刻红了,挥了挥布满老茧的手,问:“看得见吗?”
李政顿了两秒,才摇头。
舅公到底没让眼泪掉下来:“造了什么孽哦,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一个月,回来怎么就成这样了!”
李政满不在乎地敲了敲桌子:“什么味儿?菜糊了?”
“哎呀!”舅公拍了记大腿,急急忙忙奔回厨房。
李政的手没从桌上拿开,他摸索了一下,碰到了筷子,“先吃着,是不是饿了?”
周焱一直看着他,听见他跟她说话,她这才握住他的手,说:“一点都不饿。”语气强调,透着股说不出的执拗。
李政笑了笑,拨开筷子,反手握住她,捏了两下,又拉到嘴边亲了几口,周焱脸红,说:“干嘛呀,舅公在呢!”
李政说:“管他!”
周焱抽了抽手,心虚地看了眼厨房,“别闹了!”
李政不放人,握着她的手,就贴在自己嘴边,周焱只好说:“我饿啦!”
李政一笑,终于松开她,周焱咬着嘴唇偷偷往他胳膊上拧了一记,再老老实实端坐好,等舅公端着菜出来,她才想起上前帮忙。
“你坐着坐着!”舅公把菜放桌上,“你俩快吃,别凉了,这小龙虾是我昨天去乡下捉来的,洗得老干净了。”
说完才意识到如今李政行动不便,正后悔着,就见周焱拿起一只小龙虾,三两下剥好了,放到李政的碗里,李政端起小碗,夹起剥好的小龙虾吃了,说:“唔,花椒放多了。”舅公眉开眼笑。
吃完饭,李政没打算住这里,拉着周焱散步回去了。盛夏晚七点,红霞未褪,温热的风吹散少许暑气,堤坝边车来车往,不少孩子涌入了附近的游泳馆,周焱挽着李政的胳膊边走边说:“右手边好像在建公园?就是那个小区对面那块树林。不过公园是不是太小了?还搭了一个舞台呢。一、二、三……总共栽了六棵树。”
李政侧过脸,眼睛望着虚空,仿佛在用耳朵看着“公园”,说:“这地方造了快半年了,估计就是个跳广场舞的地方。”
“那也太小了,中间还种树了,整块地直径都没两百米,转都转不开。”周焱好奇打量。
李政说:“等过两个月造好了不就知道了。”
过两个月就开学了,周焱不再执着“公园”,说起了其他,比如从游泳馆里跑出一个没穿裤子的五岁男孩,比如刚开过去一辆载着满车花卉的货车,再比如河面上飞过一只白色的大鸟,李政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听着,偶尔才发表一句评价或疑问。
回到船上,周焱先替李政放水洗澡。头几天李政不适应,都是周焱帮他洗,现在李政已经能够独自在浴室中摸索,周焱并不放心,但她从来不说,只在关上浴室门之后,静静站在门口等待,直到里面的水声彻底停了,她才离开。
晚上两人睡在里面的卧室,周焱睁眼看着天花板,过了许久,才听见身边的人喘息声加重,她不由握了握拳,下一秒,边上的人一个翻身,昏暗的船舱里只余暧昧声此起彼伏。这是两人的第二回,没有初次的强迫,却似乎比初次更加激烈,直到岸边再也听不见一丝车声人声,李政才大汗淋漓地把周焱搂进怀里,安抚地亲着她的头顶,手也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周焱神志不清地嘟囔了声:“洗澡……”
李政下了床,把周焱打横抱起,迈出第一步时迟疑了一下,步子一拐,慢慢走出了卧室。这艘船他无比熟悉,一个人独自走了两年,从门口到卧室有几步他都能估出来,直到“嚓”的一声,他撞到了一把椅子。
周焱登时清醒过来,挣了一下,声音还有一丝沙哑:“我下来。”
李政没有动,黑暗中,周焱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到胸侧的手微微紧了一下,随即很快松开,她如愿落了地。脚一沾地,周焱立刻抱住李政的脖子,亲了亲他的下巴,过了一会儿,李政才重新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头顶上,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去洗手间的路,是周焱牵着他走完的。
第二天早起赶去市医院,拥挤的公车上有人给李政让座,善举让人无法拒绝,李政道了谢,面无表情坐下,周焱站在座椅边说:“刚才都没吃饱,到了那儿我们再吃点东西好不好?”
“好。”
“我想吃小馄饨。”
李政笑笑。
周焱扫见车尾共座一张椅子的少年情侣,头脑一热,说:“站着好累。”一屁股坐到了李政的腿上。
两人都愣住了,尤其是周焱,浑身僵硬,反应过来后立刻就想起来。李政闷笑,搂住她说:“别动,抱着刚刚好。”
周焱推了推他,根本不敢抬头看周围人的表情,小声说:“放开。”
“不是说站着累么?”
“难看死了。”周焱红着脸,尴尬地瞄了瞄周围,果然见到好几个偷瞄她的乘客,把脸埋到李政胸口,“手松开,人家看过来了。”
李政说:“已经被人看见了,不差这会儿。”
周焱在他腰上拧了一下,威胁道:“快点啊!李政!”
李政又笑了两声,终于不再逗她,周焱急慌慌站起身,低着头朝着窗,自我催眠好半天。有了这个小插曲,换乘下一辆车,司机师傅好心地播放为老幼病残让座的广播时,李政的脸上始终带着笑。
到了医院,检查情况不太乐观,市医院的医疗资源并不算好,医生建议他们去省医,周焱跑前跑后,在网上预约了省医的专家号,又向病人家属打听了半天,余光一扫,看见李政正跟护士说着什么,她仔细一听,才发现李政是在问厕所,护士想扶他过去,李政摇摇头,手扶着墙壁,一点一点摸向厕所方向,护士找了一圈,才冲周焱招手:“李政的家属,快过来!”李政脚步一顿,周焱急忙上前,护士略带责怪,“病人要上厕所,你是他家属,不要只顾着跟人聊天。”
周焱说:“谢谢谢谢,我知道了。”
李政眉头微蹙,握住周焱的手对护士说:“她在帮我问省医眼科方面的专家。”
周焱拉了下他的胳膊:“好了,洗手间在前面,走。”
护士看着他俩离去的背影,一个高高大大,一个纤瘦娇小,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仔细看嘴型,那女孩儿似乎在数数,护士看向两人的脚,“六、七、八……”女孩的声音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看着他俩,护士突然觉得有点心酸,一个眼瞎了的男人,一个明显年纪还小的女孩儿,穿得都简单朴素,不像有家底的,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
“三十三步,二十六步的时候拐个弯。”周焱站在洗手间门口。
李政摸摸她的头,说:“嗯,记住了。”
下午四点多,两人坐车回去,乘客不多,他们终于有了座,周焱坐在靠窗的位置,抱着李政的胳膊说:“经过了和平东路,现在有点堵车,刚才那个红绿灯那儿有个如家酒店,呀,这边有电视台。”
李政说:“嗯,看看有没有什么明星?”
周焱真的盯着电视台门口瞧,突然掐着李政的胳膊兴奋道:“我看到了八点热线的主持了,就是那个光头主持人!”
车子又上路了,主持人也没了影,周焱继续描述着路边的建筑,甚至还看到了一起交通事故,换乘下一辆车后,周焱终于禁不住摇摇晃晃的公车,打起了瞌睡。李政将她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扶到自己肩膀上,脸颊贴了贴她的头发。他的眼中除了黑色再也没有它物,如今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怀里的人了,这世上应该没人像那样,在最初失明时,他竟然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而今……
李政抱紧周焱,闭上双眼,眉头紧锁。
省医院最近的专家号排在两天后,周焱以防万一,收拾出了一个行李包,又担心钱不够,拿着纸笔仔仔细细地算账,连钱包里一个钢镚儿都不放过,这些琐事她没跟李政说,李政积蓄全无,她只有母亲留给她的八千块学费,书是一定要念的,离正常开学还有二十多天,但她要参加新生军训,省医院的事定下后她得抓紧时间找份工作,但她也清楚,无论她怎么努力,剩下这几天她不可能凑足治疗费,这一下,仿佛回到两年前,她和母亲为了债务东奔西走。
李政听着钢镚儿滚到桌上的脆响,拍了下周焱的脑袋,说:“晚上让老刘叔过来吃饭。”
“吃饭?”周焱没回神。
“嗯,准备点下酒菜。”
老刘叔准时赴约,推杯换盏间,周焱才明白李政的意图——他要卖船。
李政跟周焱解释:“这船我当年买的时候也花了小几十万,船龄是大了,不过发动机这些刚修过,船舱也装修了,再卖一回,也能卖个好价。”
周焱点点头,对上李政没有焦距的双眼,她又开口:“好。”
事情定下来,高铁票也买好了,谁知临走前一晚,林泰居然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李政失明的具体情况,他俩一直没告诉林泰和沈亚萍,可他们不说,不代表老刘叔和舅公不说。林泰一进屋,劈头盖脸一通骂:“你他妈就从来没把我当兄弟,你这眼睛到底怎么回事儿,你以为你能瞒多久?你给李正杰瞒着他还能念着你的好?前天亚萍知道了真相,把正杰打得鼻青脸肿,那小兔崽子恨都恨死你了,亚萍还哭了半天,这两年我就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一碰上你,我就知道准没好事!”
周焱打断他:“林泰!”
林泰喊:“嚷什么嚷,你插什么嘴!”
李政一踹椅子,指着大门:“你他妈要不好好说话,就干脆给我滚!”
“老子为了谁赶了两天路才赶到这儿,你他妈还有没有点良心!”林泰眼睛微红,李政看不见,周焱却看得清楚。她拉了拉李政的胳膊,李政这才黑着脸,用脚勾了下椅子,把椅子摆正了。
“我给你倒杯水。”周焱去厨房倒了水,林泰一口喝完,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下,才重新开口:“正杰知道是他那一棍子害得你,他也怕了,那怂货,被揍得连门都出不了,我出发之前还问我你到底有没有事。”林泰瞄了眼李政,“不管怎么样,你都放宽心,怎么着都还有我呢。”
第二天林泰陪同,三人一大早就赶到了省医院,周焱到底年纪小,不会来事,有林泰在旁东奔西走,她也安心许多,挽着李政的胳膊,站在医院大楼的窗户边说:“左边是住院部,右边是停车场,前面还有一个湖呢。”
李政说:“好像有哨子声?”
周焱一看:“嗯,有个孩子在吹哨子呢,八九岁的样子,是个小胖子,呀,他妈过来揍他了。”形容一番后,又问,“你要上洗手间么?”
“不去,买个喝的。”
周焱挽着他的胳膊往左边走:“左手边有自动贩卖机,一、二、三……十九,你要喝什么?第一排都是汽水,从左到右,芬达、雪碧、可乐……”
林泰拿着一堆单子,远远看着前方贩卖机前的两人,原本觉得沉重的单子,这刻似乎恢复了它们本来的重量,轻飘飘的。
专家制定了治疗方案,费用不菲,先安排住院,究竟如何需看术后恢复情况,成功几率对半分,周焱听到这里,心里一沉,李政不打算当天入院,周焱拗不过他,回去的路上,林泰比往常沉默许多,周焱照旧描述着窗外的建筑。
晚饭后林泰就走了,李政洗完澡出来,听见动静,问:“在干什么?”
“擦桌子。”
“不是才擦过?”
周焱把抹布翻了一面,说:“书桌椅子都没擦过,老刘叔今天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有买主了?”
李政坐到床边,听着周焱一会儿擦家具,一会儿搬桌椅,忙得不可开交,说:“有人问了价钱,老刘叔说压价太厉害,再等等。”他张开手臂,“过来。”
周焱迟疑了一下,放下抹布走到李政跟前,李政把她抱到腿上,问:“舍不得?”
“……还好吧。”
李政一笑:“还好是什么意思?今天怎么这么勤快?”
周焱沉默片刻,才说:“我是挺舍不得,新装修的呢。”
李政一言不发,半晌才吻了吻她的额发,说:“那不卖了。”
“那怎么行!”周焱一惊,拍了他一下,“赶紧卖,比起实物,我更喜欢人民币!”
李政又笑,过了会儿说:“今晚睡船顶吧。”
周焱喜欢船顶,视野开阔又凉快,她小时候就有露营的梦想,最羡慕那些参加夏令营的小朋友。铺好凉席,支好蚊帐,周焱靠在李政怀里说:“本来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机会参加夏令营,结果我出了水痘,初一的时候又有夏令营,结果我高烧三十九度,后来初三还有一次,赶上我……”说到这里,周焱又停下了。
李政问:“赶上你什么?”
周焱不太好意思说这话,“赶上我大姨妈,痛得最厉害的一次,差点满地打滚,所以又没去成。”
李政忍俊不禁:“你跟夏令营八字不合,这多灾多难的。”
周焱一想,赞同地点着头:“是呢,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李政忍不住揉乱她的头发,如果他还能看见,见到的一定是一副点着脑袋的呆样。揉着揉着,他慢慢放下了手,双眼无焦地望着远方,许久才说:“周焱。”语气无比严肃认真。
周焱一愣:“嗯?”
李政不再抱她,怀里一空,风更凉了,他说:“我要是瞎一辈子,怎么办?”不待周焱开口,他自顾自地接着说,“我不介意我以后究竟还能不能看见,最开始的时候我甚至有点庆幸,好像正杰那一棍子打下来,我心里头能舒服很多。”这种心理让他晚上能睡一个好觉,似乎身体的残疾能恕一部分的罪孽。
周焱对他的这番话没任何惊讶,她问:“你不想治好?”
“想。”她在他身边,牵着他走,描述着一景一物的时候,尤其地想,这种“想”让他无比渴望睁眼,李政说,“还有十来天你就得去军训了,到了学校好好学习,别想着打工,我每个月给你汇钱,不用担心我,我这边有林泰。”
李政事无巨细地交代着,从衣食到住行,仿佛这一别就是永远,因为以后没机会再见了,所以他要将她的一切都安排好,周焱看着自己的胳膊,她和他的距离有一拳多,这似乎是这段日子以来两人间最远的距离,这些天只要单独相处,李政总爱抱着她,今晚却一下子拉远了。
周焱打断他:“沈亚萍有一本圣经,我在她家的时候读过几段,有一段我读了好几遍,后来好像就背下来了。是圣经雅歌篇里的一段,上面写着: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
带在你臂上如戳记
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
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
是耶和华的烈焰。”
小姑娘的声音安和宁静,似最柔软的江风,李政不由想起她坐在船舶中央,周围围着一圈孩子的画面,那时她念着一首诗,夕阳薰细草,江色映疏帘,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画面,而今夜色绵绵,在这黑暗的天地之间,江河之上,这是唯一的光的所在。
周焱开学军训,远赴北京,李政在省医院接受治疗,舅公和林泰陪护,期间沈亚萍也来呆了几天,随行的还有李政曾资助过的那几个孩子。晚上两人通话,周焱难得跟李政诉苦,痛斥教官心狠手辣,李政也难得像哄小孩一样哄她。
终于等到了拆纱布的日子,病房里围满了人,大家都屏息期待着。李政睁开眼,微弱的光仿佛一闪即逝,模模糊糊中,他扫视了一圈病房,看见两个白大褂,年龄相仿,其中一个方脸,戴着金边眼镜,李政叫他:“吴医生。”
舅公喜极而泣,病房里一时欢声笑语,吴医生笑着说:“小伙子能耐,一下子就认出我了!”
李政笑笑,他不光能认出主治医生,他还知道病床到洗手间是九步,眼科到对面的窗户是十八步,窗户到自动贩卖机是十九步,病房的小护士是鹅蛋脸,一字眉,护士长四十多岁,眼睛一单一双。
他的小姑娘成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现在还在北京的学校里。
李政刚要找电话,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失明后他的听觉格外灵敏,病房里众人还在说着话,他似有所觉,望向门口。
脚步声戛然而止,小姑娘扶着门框,急促地喘着气,汗水从她微微晒黑的脸颊滑落,她的视线紧紧地钉在坐于病床中央的男人身上。
万籁俱寂,李政展开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