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平安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固在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缥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寂寞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绝望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复仇
永久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无聊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
沉浸
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离弃
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钉杀了。
钉杀
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的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风筝
游戏
我不幸偶尔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
堕着
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它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补过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它的宽恕，等它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
怨恕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一觉
清理
我要全都给一个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们的魂灵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
可爱的青年们
他们是绰约的，是纯真的——啊，然而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我的可爱的青年们！
活在人间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缥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鹤唳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
粗暴
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死火
火焰
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
死火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得到
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
温热
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
你的醒来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
死后
预想
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谁知道我的预想竟的中了，我自己就在证实这预想。
违心之论
但同时想，我生存时说的什么批评不值一笑的话，大概是违心之论罢：才死，就露了破绽了。然而还是听，然而毕竟得不到结论，归纳起来不过是这样。
宁静
然而我其实却比先前已经宁静得多，虽然知不清埋了没有。
静想
不久就可以习惯的；或者就要腐烂，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烦。此刻还不如静静地静着想。
变化
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还会变化的。忽而，有一种力将我的心的平安冲破；同时，许多梦也都做在眼前了。
赠予
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现在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
过客
记得
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
那是坟
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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憎恶
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心底的眼泪
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求乞者
布施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
求乞
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发声，用怎样声调？装哑，用怎样手势？
自居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墓碣文
得救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微笑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疾走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狗的驳诘
惭愧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逃走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影的告别
告别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不愿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一个影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彷徨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沉没
呜乎呜乎，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远行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好的故事
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结束
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清楚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这样的战士
投枪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武器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头上的旗帜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无物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胜者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境地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野草》题辞
充实和空虚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生命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腐朽。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罪过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坦然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憎恶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作证
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不幸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失掉的好地狱
醉心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地下太平。
魔鬼
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完结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鬼魂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
不足为奇
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地上曾经被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主宰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好地狱
油一样沸；刀一样铦；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婉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不幸
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猜疑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淡淡的血痕中
造物主
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暗暗地
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秾；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设想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猛士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变色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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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奴才
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
慰安
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经舒坦得不少了。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