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一阵惊惶。是不是真的委屈他了呢?她看到他的表情的细微变化,不像是装出来的。也许自己没有理由这样怀疑他,可组织有结论呀,不得不信。不过,战争中有很多事情往往是你意想不到的,错的搞对了,对的搞错了的事还少么?身为副队长,应该帮助组织弄明真相,不伤害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才是!她似乎觉得冯茂又不是一个叛徒。
“你真的没有叛变么?”
冯茂没觉出竹子有什么细微的变化,粗鲁地说:“还问这事干什么?我在你手里已经死过一回了。要不,你再补一枪!”
竹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你到底是走不走?”冯茂说,“在这里磨缠着做么事?我是叛徒,死了像死了条狗,不碍事!你那腿上还流着血咧。再不走,没有鬼子打你,血流光,你也就交待了。划得来么?”
“那你就走吧!”竹子试探着说。
“你叫我往哪儿走?”冯茂瞪了她一眼,“回游击队你又不让!”
竹子说:“你为么事不跑?”
“跑?”冯茂像是没有想过,又像深深思考过一样,“跑到哪里去?背着叛徒的黑锅,比臭狗屎还臭!”
竹子从这一句话中,仔细分辨着冯茂的真实性。她终于相信冯茂的话了。只有一个正直的人,才考虑自己是否清白!一个叛徒,卑俗、猥琐、可耻,哪有这样的情怀!她那一瞬间,心咚咚地撞,侥幸自己一枪打歪,没有把他打死!否则,她会折磨自己一辈子,不得安生。她说:“我们回游击队吧!”
“回游击队?”
竹子“嗯”了一声,说:“回去帮你说清。不然的话,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冯茂听了,眼睛粲然一亮。嘴唇抖了几抖,欲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只是那眼眶汹涌着潮,他极力忍着不让那潮水漫出堤坝。
他重又背起竹子。竹子显得轻了许多。
山顶结了冰,地上很滑。脚一落地,踩不稳,就往前溜。冯茂气力其实蛮弱,只是凭着一口气,憋足劲,一步一步探着,朝前走。两边有时是竹林,有时是树木和枯藤。一边走,还得一边把它们拨开,枝头上的积雪就摇落下来。
冯茂还没有走上石板路。石板路在右手不远处,一二十步的样子。他宁可在灌木林里走,也不想走到石板路上去。那石板路上,常有汉奸和鬼子。走了一里多路,冯茂额头密密麻麻沁出一层汗珠。他把竹子放了下来,用那只很脏的袖子,把汗揩去。
竹子说:“坐下歇会儿吧!”
冯茂就坐下来,也不说话。他突然听见有沙沙的声音,离他不远。他屏住气,再仔细听,那沙沙的声音在右边,好像是脚步声,悄悄地向他走来。
竹子也听到了那沙沙的声音。她马上警觉起来,眉毛锁起,从腰里抽出那只勃朗宁手枪,“你拿着。”
冯茂接过,连忙将那三粒子弹按进弹匣,并推上膛。
竹子也有一把短枪,那是从日本鬼子那里夺过来的转轮手枪。
冯茂说:“我们不能停在这儿!”
竹子也感到了潜在威胁,“那就快走!”
冯茂背起竹子,又在灌木林中钻来钻去。树叶哗哗,雪落纷纷。“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打在冯茂近旁的树枝上,树枝断为两截。
竹子说:“别跑了,放下我!”
“再向前几步。那儿有几座岩石,可作依托,抵抗一阵子。”
“这儿你熟?”
“么样不熟!还是光屁股的细伢时,常踩着秋日的阳光,采摘野果子吃!你忘了?”
“那就走吧!”
“砰”的又是一枪!这一枪打在石头上,“嘘”的一声,弹头跳起来,折成一道弧,落在远去的丛林。
冯茂的肩胛被一棵断树撞了一下,痛得他“哎哟”了一声,大咧着嘴。伤处又开始冒血,滴在雪地土。他不时地看着右边的丛林,一不注意,踩着一块斜着的石板,摔了一跤,竹子扑倒在他的背上。她爬了起来,又把他扶了起来。两人弯着腰,摸到岩石背后,趴在地上,伸出头来。拨开乱草,朝右边望去。丛林中,隐隐约约地奔跑着几个黑影,到底几个,一时看不清。
冯茂问:“你子弹多不?”
“一共六粒,打了一粒。”
“你看清了有几个鬼子?”
“没有看清。”
“怕有七八个。”
“把他们放近打!”
鬼子在奔跑中,突然失去了目标,便胡乱地放枪。子弹呼啸着,啪嚓啪嚓打在石头上,树上。枪烟黑黑的,一缕一缕,像游动的乌蛇。他们突然放慢了脚步,也停止了放枪,力图捕捉到一点声音。可他们除了只听到同类粗重的喘息声外,再听不到其它的声音。他们战战兢兢地朝前走,不晓得目标在哪里突然冒出来,子弹直直地飞来。他们害怕得很,子弹锥在头盖骨的滋味,一般是尝了一次,便不能再尝了的。
冯茂和竹子都异常的冷静。这时才看清,一共有七个鬼子。他们探头探脑的,显然十分惊惶。一个鬼子走在前头,离冯茂只有十来步了,冯茂对竹子说:“我来!”
冯茂的枪法,在游击队向来有名。只见他把枪机轻轻一勾,“啪”的一声,子弹“嘘”地飞了出去。鬼子来不及叫,就倒了下去。其余的鬼子一齐卧倒在地,发疯地朝冯茂开枪。子弹打在岩石上,弹头像苍蝇一样乱飞。冯茂趴在那儿,也不还枪。他不晓得这些鬼子是偶然撞上的,还是跟踪他而来的。他心里一阵乱跳。
打了一阵,枪声便稀了。鬼子们爬起来、弯着腰,又一步步地向前移。
冯茂趴着的角度非常好。鬼子全在他的眼皮底下。只是都不在他手枪的有效射程之外,他打不着。他耐心地等待着鬼子,走近他的枪口。鬼子一边向前走着,一边放枪,子弹在头顶飞过,一度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抬不起来,索性就不抬起来,他在心里一、二、三地默数着数,数到二十的时候,猛地抬起头,有三个鬼子离自己正好十几步远,他“啪啪”就是两枪,两个鬼子应声倒下。另一个鬼子朝他开枪,没有打中他,却打中了他身边的竹子。子弹打在她的胸脯上,她呻吟了一声,枪掉在地上。冯茂捡起,抬手一枪,把那个鬼子也击倒在地。
竹子用手按着胸脯,不让血往外涌。子弹正好打在她的乳房上,疼痛难忍,嘴唇都咬破了。那种疼痛她有些抵挡不住,她的整个身子都在痛苦地抖动。后来,抖动又变成了抽搐,抽搐一阵,在地上扭动着躯体,一会儿,就一动不动了。
冯茂着了慌。他爬过来,轻声地叫着:
“竹子,竹子!”
竹子不应。
“竹子,竹子!”
竹子依然不应。
冯茂害了怕。他把手背放在她的鼻孔上,蛮好,还有气。
他看了看面前的灌木林,三个鬼子远远地贴在地上,像粘着了一样,再也不敢向前一步。他再也不想在这里与鬼子对峙下去,那样只能耗掉时间,竹子的血流干了,就救不了她的性命了。她的儿子失去了父亲,么样能让他再失去母亲呢!
他连忙把竹子放到肩上,悄悄地从岩石后面走了。竹子一压到肩上,肩胛就钻心地痛。他感觉有虫子爬过他的胸脯,他晓得,那是伤口又在流血了。那虫子顺着他的胸脯向下爬,爬过大腿,爬过膝盖,爬过小腿,爬到脚后跟,最后爬到了地上,像雪地上绽开的梅花。那梅花是寒冬腊月的精气,可使万物繁茂,煽动着生灵勃勃向上。枯叶中新芽抬头,过不多久,绿色蚱蜢横飞直跳,片片翠叶都是它们的乐园。枝头断了的蝉声将会又起,且一次比一次汹涌。树上悠悠地立着黄鹂,弄翅搔首,歌声一年比一年婉转和缠绵,那是自然。
梅花开得越来越多。他离柯家崖已经很近,不过里把路吧。身后的枪声不断,很远,他晓得那枪声对自己已构不成威胁。他断定鬼子没有胆量再向他追来。他累得实在走不动了,肩胛痛得使他直吭。本来他不爱吭,可他实在忍不住,吭一下好像减轻了疼痛。他把竹子放下来,自己就一头栽倒了。
他的脸贴在冰凉的雪上,显得很舒服。他浑身发烫,脸烧得冒火,他趴了一会,眼前没有再冒火花金星了,他挣扎着爬了起来。
竹子么样放下的,她就么样倒在那里。她仰面躺着,一只手放在地上,一只手压着胸脯。脸上蛮平静,显不出有什么痛苦。冯茂觉得怪哉,她比自己伤重,自己咬牙切齿,脸孔歪扭,疼得不像个人样了,可她么样那么坚强,一声不吭,还那么泰然?他叫了一声:
“竹子!”
竹子未应。
他以为竹子只是晕过去了。其实,竹子已经死了。当他重新将她放在肩上的时候,他才发现竹子手已发冷,鼻孔也没有气出了。
冯茂一下子僵在那里,不相信一个生命就这样默默地结束了。刚才还在说话,一刹那间,就永远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他是多么愿意她活着,如果可能,他甚至也愿意替她去死。她不是说好了,回到游击队要帮助他,澄清事实真相么?可她竟然没能坚持住,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悄悄地与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告别了。她带走了他唯一的希望,支撑他的那根柱子突然倒塌了,他一下子再次栽倒在地,他觉得他也要死了。肩胛疼痛得让他难以承受,这是自己人面对面给他的一枪啊,他没有什么怨言。他曾庆幸那一枪没有把自己打死,现在看来,那一枪还不如把自己打死了的好,说不定竹子早已跑出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自己的生命已经成为了一个耻辱的符号。这种符号,把他置于无底的深渊。他就是浑身是嘴,回游击队也说不清啊!他很自然地拿起了枪,颤颤巍巍地对准了自己的脑壳。他正要扣动枪机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家门前的那棵古槐树!那棵古槐树,谁也说不清它静静地站立了多少年,刀砍过,火烧过,霜压过,水淹过,历经多少沧桑,依然从容恬淡地立在那里,依然年年长出一树绿荫。他心里豁然一亮,做一个人难道不也是这样么?受不了委屈的汉子还有什么分量?他决定,就是爬,也要爬回游击队去。就是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他相信,与他一起患难多年的组织和伙伴会理解他,会承认他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他被自己的想法激励着,非常艰难地爬起来,对着竹子的尸体说:
“竹子,我们回去吧!”
他扛着逐渐冷却的尸体,一步步地向柯家崖走去。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挪动的步子,很细、很慢、很艰苦。
走了个把时辰,他才走到柯家崖。走到崖边,他把尸体放下,自己也就倒下了。
这是一座悬崖。脚下是一面鬼斧劈下的石壁,石壁又高又陡,藤萝草木皆不生长,那壁就显得清瘦。悬崖下,是一深潭,崖有多长,潭就多长。潭边生着翠竹,挺拔得逼人。长年幽幽,蚀着那崖壁。悬崖边,一条石板小道,如一架梯子。下得崖去,就是柯家湾了,游击队的驻地就在那儿。山里人上崖下崖,如履平地。站在崖边,如云里雾里,青幽幽,黑幽幽,常有鹰在悬崖盘旋。
冯茂极力想爬起来,可他试了几次,均未直起腰来。他倒在地上,仿佛那手和脚都不再属于他,长了根,锥进了土。目的地就在眼前,莫非一座悬崖悬在其中,再也走不到了么?他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浑身筛糠一样,立了起来。他要背着竹子的尸体,回到目的地去。当他正要弯腰,去扛那具尸体的时候,他的眼前冒着无数的金星,闪闪烁烁,组成一个迷蒙灿烂的世界。黛色悬崖剧烈地晃动着,他一下子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