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那客人又来了,依然坐在3号雅座上;莲女这才看清他的脸,国字形的,鼻子有点塌,眼窝有点坠,抬头纹很深,年龄大约在40岁以上。这次,他没有邀请莲女跳舞,却要给她点歌。给服务人员点歌规定是允许的,他便问莲女,你叫什么?我给你点一支歌。莲女在歌舞厅自有名字,这也是王经理以防不测,给大家起的。莲女说,我叫小云,先生,不要破费了吧!那客人说,点一支歌应该的嘛!谈不上什么破费。于是就在点歌单上写下了歌名,“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并签了名——富山。莲女从容地拿起歌单,拿到了吧台。不一会儿,那个叫富山的客人唱了那首歌。莲女觉得他唱得一点儿也不好,声音沙哑,真是杀人不用刀呀!谁知,在买单时,他又给莲女一百块钱,莲女这次发现,他的眼神不对劲,像是要张口吞下这个世界似的,莲女着实有些害怕,她不敢接,可他直往她手里塞。接到这一百块钱,像是接到了一百份恐惧。本来她还想跟王经理说一说的,说她害怕,担心,说那个客人好像有些不正常。她走到经理跟前,嘴张了几次,终于没有开口。她害怕经理又当众人的面给她一次表扬,她受不了这样的表扬,得了小费,还跟经理说,有意逞能么?她害怕伙伴们说她闲话,那样会使她很难受的。
做完清洁,她和伙伴们一起走出歌舞厅,回宿舍休息。没料到,刚走出不远,就有人小云小云地叫着。莲女停住脚步,一看,正是那个富山。富山说,我有件事跟你说。其他人也就走了。莲女问道,你有什么事吗?明天再说吧,天太晚了。富山说,我开了一个商店,专门卖时装,你愿意去吗?若是想去,就把这边的辞了,到我那里,经理也有你当的,还愁什么钱?莲女的恐惧加重了,这不是打我的主意是什么?陷阱早就挖好了,就等我往里面跳呢!可是我莲女出来挣钱,不是见钱眼开呢!不是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么?我挣我的辛苦钱,我不上你的圈套。于是就说,到你那儿是万万不行的,我跟这儿订了合同,人应该言而有信。富山说,订了合同算什么?你又没有卖给他们,在哪里赚钱不都一样?莲女生了气,那可不一样,做人还得有个原则呢!富山见话不投机,就说,你不愿来,我也就不勉强,不过,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莲女心里亮堂得很,你是我们歌舞厅的客人,欢迎你常光临,对不起,我得走了。说罢,转身就走。谁知,富山一张嘴臭烘烘地往她脸上拱。莲女大声叫道,你干什么干什么?富山发了力,一把将她死死箍住,露出本来面目,恶狠狠地说,你别在这里装蒜了,今晚你跟我走,要是干了你,证明你还是个处女,老子给你一万块也不亏!否则,那两百块就足够了!莲女晓得今天真的碰上了恶人,便大声叫道,你放开我,放开我。富山不但不放,还拖着她往一条黑巷子里去,路边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侧目而视,都不敢近前。莲女叫道,抓流氓啊抓流氓啊!富山也大声叫道,谁是流氓,老子是你丈夫,抓你回家睡觉,还不行么?你要老子戴绿帽子不成?那些观望的人知道是夫妻吵架,也就各走各的路。莲女一路叫着,流氓啊抓流氓啊,路上行人依旧各走各的路,或前或后,并不拢来相救。
莲女很是绝望,上衣也被面前的这条恶狼撕破了,这样拖着走着,大约向前挪动了三十米,莲女终被一个建筑工地的民工救了。那民工正在守夜,听到呼救声,便几步跑了过来。莲女叫道,大哥救我!那民工也就不问青红皂白,挥起拳头,就向富山脸上砸去。富山深感这拳头很是有些分量,放开莲女,拔腿就溜了。那民工扶起瘫倒在地的莲女,走进民工棚里。民工棚里的人有的睡了,这下子全醒了过来,都问大山怎么回事。莲女知道了救她的人名叫大山。大山就把经过说了。转过来,大家又问莲女,莲女也把自己的身份说了。大家于是就七嘴八舌的,原来你也是乡下妹子。这城里的人你揣摸不透,别看他人模狗样的,那心可冷得很。你一声声叫,谁理你了?要不是大山救你,你今天就被糟蹋了。这哪里比得上我们乡下,谁家里有了贼,一声叫,全村人都跑来了,那贼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莲女平静了一会,大山和几个小伙子就把她送回了宿舍。莲女也就记得了大山高高大大、四四方方的形象。
躺在床上,莲女怎么也睡不着。她觉得好害怕,要是到处都布满了陷阱,那人还怎么呆得下去。她认为还是回去的好,回去就不必担惊受怕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当着王经理的面把那两百块钱撕成了碎片,随手扔到了窗外。她对王经理说,我让你失望了。
我不能在这里干了。随后就说出了昨晚的经过。王经理听了,额头也沁出汗来,就说,这事我觉得很遗憾,你在这里干我还是很欢迎的,你再好好想想。莲女说,我想好了,谢谢你对我的关照,王大哥,我走了。
你等等。王经理叫会计把她的两百块钱订金退给她,还补给她这几天的工资,还说,你什么时候想来,你就来。
莲女就回家了。她向母亲和哥哥诉说了这一切。哥哥很愤怒。母亲很害怕。母亲说,你回来也好,这是跳出了火坑呢!咱本来也不是那什么天堂的鸟,咱就在这乡野活自己的命吧!
莲女晚上睡觉总爱说梦话,有时候还发出一两声惊叫。母亲拍打着她,不解地说,这朗朗世界怎么把孩子吓成这样?
3
莲女在家干了三年。她要给哥哥娶个嫂子的愿望得以实现。嫂子虽然有点聋,其他的作为嫂子的则一样也不缺,哥哥已是十分满意了。
给莲女提亲的也多起来。莲女起初总是不明确表态。最后是得了一个远房亲戚的帮忙,二十二岁那年,她嫁给了少尉军官李坤。
李坤是那种让人一看就很精明的汉子。可一接触起来,李坤人还是非常朴实的,也不耍滑。莲女问道,你是少尉军官了,人也相貌堂堂,在外头走一圈,屁股后头怕是跟着一群姑娘呢!李坤一笑,看你说的,我有那么大的魅力吗?莲女说,你条件好,应该找一个城里姑娘才是。李坤憨憨地说道,找一个城里姑娘不是说找不到,可找一个城里姑娘,就给自己找来一堆麻烦。说得白一些吧,我找一个姑娘,结了婚,大多数时间不是跟我过,而是跟我娘过,你说城里姑娘肯干么?
你不会把你娘接到你们部队去?
部队军官要到副营才能随军呢。我才小小副连长,那要到猴年马月呀!
那你一年在家能呆多久呢?
一个月。
莲女的哥哥说,要图人好哩。妹要是觉得中意,就要下决心哩。人家一年回来一次,谈对象不容易呢,别磨磨蹭蹭,误了人家的光阴。
莲女就把决心下了。
母亲说,你要想好哟,嫁过去,你要服侍好婆婆,个人还要做农活,要吃苦哩!那李坤村离咱们村也远,我们去帮你,那怕是一句空话了。
莲女前思后想,觉得李坤还是靠得住的,就同意与他谈。李坤还剩下几天就要归队了,干脆就住在莲女家,做做事,说说话,那进展倒是很快。临走前的晚上,李坤和莲女坐在一起,李坤的手老不安分,撩出莲女一片呢喃。李坤乘胜追击,就把莲女放倒了。莲女说,不行不行,不到结婚怎么能干这事!李坤不折不挠不吭声,按他的既定方针就把莲女干了!
莲女呜呜地哭了,哭得很伤心,就像丢失了一种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她没有骂李坤,她知道李坤的心思,他害怕她不跟他了,就先把她搞到手再说。
过了一年,李坤就回来把她娶到李家村去了。风俗还是本地的风俗,一抬花轿,几根唢呐,吹吹打打,就把她给抬过去了。一进了门,拜完天地,拜完母亲,一帮年轻人就把那洞房闹开了。
莲女的目光突然与另一个人的目光相撞了,莲女感到这张面孔陌生而又熟悉,她想了起来,这是曾救过她的大山啊!大山也没有想到,莲女将成为自己的邻居。她的洞房与他的房子仅一墙之隔呢!莲女连忙敬给大山一根烟,大山双手接过,李坤跟他点燃,大山猛吸一口,大声咳了起来,走了出去。
那还是李坤得到莲女之后,莲女对李坤的印象就差了一些,觉得他不如大山那样沉稳。要是李坤占了便宜并不与自己结婚呢?莲女就不由得害怕,便自觉不自觉地把李坤划入富山那个档次。甚至有段时间,她就想与李坤断了拉倒。
她就去看大山。
换了干净衣裳,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这才提起小篮,篮里有红枣,有小麦粑,还有汤圆粉,进了城去。
城里变化太快。当她找到当年那条小巷时,矗立在她面前的是一座三星级酒店。门卫人员告诉她,那施工队到哪里去了,鬼才晓得。
她只好怏怏不乐地回到家,一连几天,家里没有她的歌声。后来她进城打听过几次,也没有打听出来。她觉得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现在他又出现了……度完蜜月,李坤便归队了。
4
莲女刚刚感到这日子过得有了些味道,李坤就走了。这种感觉没想到在以后的岁月里经常反复,李坤每年回来一次,那被窝刚刚睡热,他便抽身而去。
这是在婚前莲女估计之内的事,莲女有些思想准备。只是那日月太长,太多太长的等待,变成了—种煎熬,婚前的莲女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
已经结婚了五年,莲女依然是个黄花闺女的肚子。婆婆说,莲女你再到医院看看。
莲女低了头,声音不高地回答,已经看过了医生,医生说,我没有问题。
婆婆只好无可奈何地叹气。莲女对婆婆很孝顺,在婆婆面前话都不敢重了。莲女在外面,田里地里,干活是—把好手,做什么都肯下力。在屋里,浆衣洗裳,迎来送往,无一不是井井有条,深得婆婆喜欢。婆婆对莲女一百个称心如意,只是晚上把屋门关得很紧,也决不让莲女出去串门。婆婆三十岁守寡。带大了儿子,自是有些血泪凝成一代戒律,她知道年轻有年轻的快活,年轻也有年轻的难处。她对莲女什么也不说,只把那门牢牢地关紧。白天她是一个婆婆,晚上便是一个把门的值班更夫!莲女是何等聪明女子,只是看在眼里,并不知法犯法,就早早地把自己放平在床上。
不知从何时开始,大山的情歌却多了起来。更怪的是,其它地方他不唱,其它时候也不唱,他就在他的房间里唱,他就在他睡觉前唱。
他在农闲时,依然在城里当建筑工。农忙了,他就回来抢种抢收。本来他是弟兄二人,哥哥因为打架,手下重了,把嫂子给打死了。判了无期,丢下一儿一女。父母虽然健在,但也只能做些轻活,再出不了什么重力。他二十八岁了,仍未找上对象,一些姑娘对大山也有些意思,但害怕大山也有他哥哥那样的牛脾气,也就躲避不及、逃难似的另觅高枝去了。
无论在城里多忙多累,大山每天还是要回来睡觉。听他老娘讲,原来并不是每天都回来的,或十天一次,或半月一次,一个月回来一次,甚至不回来的事也不是没有。老娘感叹大山也晓得恋家了,可没有给他一个媳妇去恋,每每说起来,老娘都要抹眼泪。使老娘感到很奇怪的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儿子,怎么就变了个人似的,不但爱说话了,而且还爱唱歌了。
大山唱的歌,都是当地的情歌,不听那歌词,那旋律就很迷人。他一进了门,就把门关了,啪地一响,歌儿就唱起来。那声音并不大,远地方听不到,但隔壁听得真切。他知道,隔壁的人一定在听,不然怎么隔壁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唱够了,就洗洗抹抹,弄得一片水响,那声音很夸张,很有穿透力。
那歌声很好听。每当大山唱歌的时候,莲女连呼吸也控制了。那歌声抚慰着她,进入梦乡。不过,她从来不对大山说,你的歌唱得真好听。
那歌声也有断的时候。每当李坤探亲回来,那歌声起码要断一个月。那一个月,大山总是呆在城里。再次回来的时候,人也就消瘦了许多。
没有了大山的歌声,莲女觉得生活中少了些什么。尽管没有歌声时,李坤就在身边,她还是觉得不那么习惯,也不那么温馨,晚上竟然常常失眠。
李坤刚一走,大山的歌声就扔了过来。那歌声让人如痴如醉。不管是隔壁的那一个,还是隔壁的这一个,一同在歌声中消磨着那难以过去的长夜,并一同消磨着属于自己的这份年轻美丽的生命。
这样的关系保持了几年,一件偶然的事情结束了它的浪漫和凄凉,使莲女和大山各自都感到怵目惊心,那积蓄多年的洪水稍不加以抑制,便断然地漫过堤坝而去,使未来的生活陷入一片沼泽。
那正是李坤归队一月的时候,婆婆娘家来人,说是二舅要做五十大寿,请婆婆一定回娘家做客。婆婆无奈,自家弟弟做寿,那人情确实情不过,只好跟着去了。走之前,再三交代莲女天一黑就要把大门闩紧。
那大门能拴住一颗怦怦跳的心么?莲女只能用丈夫的爱情来保护自己,并将自己能给予丈夫的给予丈夫之后使自己得到平衡。
可是,她能给予丈夫的不是一个月之内所能给予完的,她不可能如圣人那样理智,难免狂热和任性。在那狂热和任性的一瞬间,她就把属于丈夫的那份东西作为礼物,激动而又忘情地给予了那个爱唱情歌的汉子。
5
做了那不该做的事,莲女觉得很对不起李坤,不免常常惆怅。在那感伤的同时,又恨自己守不住自己,便把自己安顿到那水性杨花一类的女子之中去了。
该来红了还不来,使莲女失去了往日的镇静风度。她找到傍晚在菜园做事的大山,着急地说,么办呢,我好像怀孕了。
大山笑嘻嘻地,好哇,你不是想要一个孩子么?
可,可这是你的!
大山一惊,真的么?
哪个哄你!李坤走了几天,我就来红了的,你看怎么办?
大山说,好办呀!李坤走了至今才两个月,他晓得你怀的不是他的?
时间不对呀!
嘿!别人十个月怀胎,十一月怀胎的不是也有,七八个月的也多呢,到时候,你就说这孩子赖着不想见世面不就得了?
莲女心里仍在打鼓。
大山说,莫怕莫怕。他朝四周一望,见无人,最怕的是你婆婆,上次来红,婆婆晓得么?
莲女想了想,来红时,自己总是躲在屋里洗那物件的,婆婆不知道。
婆婆不知道,莲女仍然很害怕。她在检点了自己的行为之后,觉得有必要与大山谈谈清楚,各自还是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才好,不至于使那悔恨和自责太压迫自己。再就是也为大山好,火边戏火,被火灼伤,那她就更要悔恨一辈子了。
再次见到大山的时候,莲女仿佛换了一个人。大山离莲女大约有三尺的距离,就感到寒气逼人,他凝望着莲女的面容,看到了那无限的悲哀。莲女一阵窘迫之后,终于咬了咬牙,她说,都是我的不好,请你能够原谅我的过失。从今后你要多多保重,要是你高兴,还是回到你房里,把歌唱给我听。说着说着,那泪水从那眼眶溢出来。
大山什么都懂了,他很凄凉地叹了一口气,这免不了的一刻就这么仓促地来到了。
莲女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远方的李坤也来信说,你有了喜,我也被提成副营职参谋,咱们家可真是双喜临门啊!
李坤想到妻子若在乡下分娩,要吃很多苦,就赶紧把随军手续办了,还把莲女的工作安排在本市农业银行。
秋收时,李坤告了假,回来搬家。用了几天工夫,把那粮食安顿好,家里的东西能卖的便卖掉,能送人的就送了人。自己要用的便弄到城里,托运走了。李坤买了三张车票,明日便要到那远地方去了。他说那地方可是大城市,比你卖片柴的城市大多了。
莲女就向左邻右舍一一告别。当问到怎么没有见到大山时,大山娘说,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