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7年10月27日。
卷曲的柳叶上，一只冻僵的蜻蜓随晨光复苏，扇动双翼朝日出的方向飞去。然而细密的晨露沾湿了它的翅膀，蜻蜓没飞多远就坠落到地面。匆匆路过的甘澜毫无察觉，径直踩过蜻蜓走向车库。
只是回顾路上那枚浅浅的鞋印，里面却看不见任何昆虫的残骸。
“嘘！求求你，最后一次，替我点个名，我今天真没时间上课。”
电话对面，闺蜜愤愤不满：“这门统计学可是专业课！才开课两周我就替你点了三次到，我期末再替你考个试好不好？”
“那感情好。说真的，我们游戏帮会来禾城聚会，我现在得订个吃饭的地方。”
她玩的是当前流行的一款废土沙盘类网游，叫《文明之后》，游戏地图按地球表面积乘10，又增加了更为复杂的模拟地形，游戏设定复杂，NPC物种从机器人到外星人应有尽有，科技系统、经济系统、社会系统几乎完美，自由度颇高，所以火了不止三年。
“这叫重要？行了行了你就作吧，别忘了你妈就在学校带实验室，老师们谁不认识谁啊，你翘课这事早晚要漏。不过话说回来，这门课的老师长得蛮帅的，听说是应邀来我们学校做项目的青年才俊，友情接了几门课，不来算你吃亏。”
“嘿！我花容月貌威震禾城中路学府小区52号楼，整个单元楼里评个选美冠军没问题，见不上面谁吃亏可不一定！”
“我呸！你家整个楼里就你一个40岁以下的女人！”略过一秒，对面忽然倒吸一口冷气：“完了哟，今天帅哥带着注册卡来点名，那上面有照片，这名我不能替你点了，你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啊？”甘澜吓了一跳，转念又想开了：“哼！我今年学分够了，大不了把这门专业课放在明年修，也不耽误我毕业。”
“你想开了就行，你能刚过学校，可惜刚不过你妈，明年清明给你烧纸么么哒！”
对面狂笑着挂断电话，徒留甘澜站在原地撇嘴。
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是按原计划进行吧！
甘澜订好饭店，又匆匆赶到车站，果然已有五个人在附近的快餐店里等待。大家时常聚会，不必客套，打个招呼就站起来了。
甘澜笑说：“会长是开车来的？那你和嫂子一辆车，咱们两辆车应该能坐下，现在就过去吧。”
会长夫妻四月才结的婚，正是该浓情蜜意的时候，但两人无论在游戏里还是生活里，都活成了一对相声演员。
“我才不和他坐一辆车，他大概是小儿麻痹恢复的不太好，车开得跟蹦迪一样。”
“那也是因为你体重太沉，把车压偏了。”
“王毅你不想过了是吧？”
“别用离婚威胁我，结婚证我早藏起来了哈哈哈哈，你找不到！”
“谁用离婚威胁你了？等你死亡险生效后，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你，钱我都想好怎么花了。”
“最毒妇人心啊秦奇！”
一行人分开钻进车里，只十几分钟就到达了预定地点。胡吃海塞完又开始唱，拖拖拉拉到黄昏时候，甘澜渐次送走了一行人。送走最后一人，她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一见号码，甘澜为难地皱起眉。
“妈？”
“你把我的车偷偷开到哪去了？”
“啊……早上看时间不够，我就开车来学校——”
“再骗人，我知道你今天没去上课，够可以的甘澜，敢翘一整天的课。”
“我可以解释——”
“你没机会了，回来再收拾你。现在在外面吧？给你半个小时滚到飞岛西餐，你张阿姨介绍了一个她特别喜欢的男生给你，约的今天晚上见面。”
“妈，我才大三，太早了吧？”
“切，人家肯定看不上你，见一面就见一面吧，蹭个饭吃给家里省粮食，记得八点前回来。哦，张阿姨订位时预留了你的名字。快去吧，别打扰我看剧了。小心点我的车，敢刮花一丝车漆你就等死吧。”
“那人叫什么——喂？喂？妈？你先别挂你告诉我那男的叫什么啊！”
甘澜对着手机欲哭无泪，她就这么被亲妈卖了。
她刚疯玩了一天，现在一点精神也没有，却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对这场强制相亲。张阿姨是妈妈的老师，老人家审美风格古朴，夸人用词无非“老实”“健康”“有力气”“虎背熊腰”，因此每每见到甘澜，都跟填鸭似得喂她，嫌她60kg的体重太瘦。
能深得张阿姨器重的男孩子，甘澜想了想，觉得自己要见的大概是人猿泰山。她吓得打了个颤，将车停在停车场冷静一分钟，才鼓起勇气走进了西餐厅。
“你好，我订了位子，预留的名字叫甘澜。”
“这边请。”
顺着侍者的指引，甘澜看到了临窗桌位上的男人。
晚晖斜照，夕阳正好。
男生穿着普通的灰色衬衫，短发，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竟然不是张阿姨欣赏的类型。他一手支着下巴，正低头看着桌面上的手机，悠闲的不像是在等人，而是在独自消磨时光一般。
甘澜才整理好的情绪又紧绷起来。
如果对方是人猿泰山，她倒好放开，可眼前这个人长得跟偶像派一样，她还真不知道能聊些什么。
“你好，等了很久吧？我是甘澜。”她硬着头皮走过去，自报姓名。
对方抬起头微笑，起身与她握手。
“你好，是等了很久。”
嘿，真不客气！甘澜扫量他一番，以为长得帅我就会对你更友善嘛？那你想对了！
“路上堵车，抱歉，这餐我请好了。”甘澜甜甜地笑着问：“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对方还觉得奇怪上了：“你不认识我吗？”
“张阿姨还没来得及说呢，现在认识也不迟。”
他关掉手机，目视着甘澜：“是么？我觉得有些迟了。”
甘澜心下不爽，他的说话风格活到现在都没被人打死，是因为人类太友善吗？不如掉头走人好了，没必要和这种没素质的人置气。
他接着说：“毕竟从某种角度说，我可足足等了半个月才得窥你真容。”
“实在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我今晚其实有事，我先走了。”
“又有事？”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笑得甘澜更加生气。
甘澜端着脸问：“咱们连名字都没交换过，你说话是不是该讲点礼仪？”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从容自怀里拿出一张纸：“问题在于，你已经在我的课上签过四次到了，为什么还叫不出我的名字呢？那么再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宁，叫宁予，是你本学年的统计学老师。鉴于你四次代签到的行为，我还会成为你下学年的统计学老师。”
甘澜嘴角抽动一下，看着桌面上的点名表，半天没能说出话来：“老、老师好……”
“不必这样，即便我的学生也都只叫我的名字。”
“我、我……我不知道……老师您真年轻……”
瞧见她不知所措的样子，宁予眼神里充满愉悦。他叠好点名表收进口袋，以眼神示意服务生过来：“好了，你重修的事情放在学校谈，现在换个轻松的话题吧。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你自己点好了，当然你想请客是万万不行的，被人知道会说你贿赂我买成绩。”
甘澜：“您真幽默，我要一杯果汁就行。”
趁宁予点餐的间歇，她偷偷拿出手机打开闺蜜的微信：十万火急求助！你有咱们统计学老师的照片吗？快给我发一张！
对方回复也快：[图片]超级帅对不对？对不对！
甘澜看了看手机上的图片，看了看桌对面的人，又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人：“我今晚要是得罪您，是不是这门课就一直过不了了？”
“嗯，例如你拒绝陪我看电影，我就会扣你这学期的平时成绩。”
“老师您不能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去，这样不对，不能这样做。”
“我没有职业道德。”
神逻辑震慑了甘澜，她脸上的惊讶又深刻一分，这表现让宁予更开心了。
宁予：“我开玩笑的。”
甘澜舒了口气。
宁予：“因为你统计学需要重休，本学期根本就没有平时成绩。”
甘澜才吐出一半的气瞬间收住，场面相当尴尬。
宁予不忍再逗她了，憋着笑问：“你也玩《文明之后》？”
甘澜奇怪：“你怎么知道？”
他指了指她的手包挂饰：“那是2016年夺回萨莉亚盟区后，官方发行的纪念勋章吧？”
两人终于有了共同话题。
提及游戏，甘澜兴奋地说：“据说上周新出的‘观星者’NPC藏着5A级科技书，不过至今都没有人捕捉到。据说‘观星者’的出现和地磁场有关，我前天组队时见过一个‘观星者’，就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影子，它只在特定的地点、特定的时段才会出现很短的时间，切，这不就是鬼魂嘛！”
“几千年来凡鬼全是人类的样子，平白无故喜欢杀人，像是被关了几亿年的******分子一样，还真没有想象力。不过你消息滞后了，今天上午有人成功捕捉了一只‘观星者’，正在007区拍卖行出售。”
甘澜急忙掏出手机。《文明之后》除了pc端外，另有一个简洁版本的app以供资产管理、公会交流和操作非迅捷类任务。
“哎呦！竟然是真的！这个叫‘陨星’的玩家怎么这么厉害？最近常在游戏通报里看见他。稍等，我得给公会发个通告凑钱。”
“没必要啊。”宁予打断她：“可以用你的微信号来换。”
“啊？”
宁予也拿出手机，打开了《文明之后》的app，点开资产界面给甘澜看：“真巧，‘观星者’在我手里。”
甘澜立刻点开微信二维码呈现给他：“你就是‘陨星’？快加我快加我！有兴趣转到我们帮会吗？我们帮会虽然福利差会长烂就靠我一人苦苦硬撑，但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
“好啊，你微信关联游戏了吧？我把‘观星者’转给你，嗯，点击申请入会了。”
宁予抬起头，又不自觉地笑起来。他素来待人友善，说话克制，因此陌生人很容易在他面前卸下防备，而他自己却不会轻易对人敞开心扉。可偏偏今天一遇见甘澜，就忍不住总想开玩笑，甚至自己都觉得自己说话过界了。
甘澜咂舌：“加进去了，唉，咱们早半天认识多好，他们上午还在这呢！”
“哦，你逃我的课就是去见他们？”宁予叹气：“一会还是别去看电影了，我们找个地方玩游戏好不好？”
“太好了啊！我知道一个网咖配置特别高！我给我妈打个电话告诉她今晚不回去了！”
宁予嘴角抽了抽：“不会玩到那么晚，我九点前可以送你回家。”
甘澜满不在乎：“没事，你想走就走，我自己包夜，本来今晚就约了人刷材料来着。”
然后呢？下次我约你出来会被伯母用扫把打出来吧？宁予想到这里坚定地摇头：“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把材料清单发给我，我替你刷，你明天还有课，熬夜的话会很累。”
甘澜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她和相亲对象见面当天就夜不归宿，没这个道理，便脸色一红，岔开话题：“这家的牛排很好吃。”
“嗯，你就点了一杯果汁，现在那份牛排是我的。”面对甘澜呆愣的样子，宁予觉得自己再肆意笑下去就真成弱智了。他克制着露出一个不夸张的笑容：“吃吧，这里的浓汤也不错，请尝一尝。”
一餐完毕，两人说笑着出门。
中心区街灯次第点亮，斑斓的灯箱闪闪烁烁，明的光浮在暗的建筑前，朦胧得像是一碗打翻的星星。
甘澜恍惚间犹豫一下，感觉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身边这人真的是才见面一小时的陌生人吗？为什么想到不可避免的分别，就会有点失落呢？她扭头看向身侧的宁予，心底突然萌生出了一支伸向未来的枝桠。
宁予回望她，也在她眼里看见了自己柔软的笑意。
有风跋涉过亿万年，轻轻拂过耳畔。
他们的世界一瞬间安静下来。
两人没有看到广场屏幕上正播放的晚间新闻。
——中东地区局势紧张加剧，继巴米扬大佛被毁之后，帕尔米拉古城再遭轰炸，千年古迹毁于一旦。相关专家表示，此次破坏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且这种行为不能给任何团体、国家、乃至文明带来利益，是恶性的、无价值的、没有意义的……
画面切换到高空航拍图，只见枯黄的古城上铺满疮疤一样的弹坑，质量低劣的图像一闪而过，剧烈晃动的图像角落里，有三个无法察觉的像素微微摇动，那是一条正伸出残垣断瓦的枯槁手臂。
屏幕之内，炮火纷飞，有人用铁和血追求着钱财与权利。
屏幕之外，歌舞靡靡，大家劳碌奔波于房子车子和孩子。
迟到亿万年的和煦的风徒然狂躁起来。
还无人知晓吗？
世界已变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