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之------凌之-------”曾海洋欲言又止。
这是傍晚,凌之挂了他电话的第二天。
电话里他的声音很不对劲,凌之一听,立刻忘记了那一点不愉快。
“哥,你怎么了?”
“------你------你现在有空吗?”
这种吞吞吐吐的样子,可不是他一贯的风格。
凌之隐隐觉出了不妥,她马上说:“有啊。”
“你能陪我去见个人吗?”
见人?什么人?凌之心中嘀咕,一定是个对他很重要的人,要不然他怎么会这个态度,但是他的话里,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
“好的。”
凌之安顿好小米,出来就见曾海洋的车静静的泊在大门口,他面无表情的坐在里面,和平日里谈笑风生的样子差太远。
凌之心中忐忑,但她能肯定不是为了昨天的事情。
凌之坐进车里,曾海洋见她什么也不问,感激的拍了拍她的手,便发动了车子。
开了大概有半个小时,车子停在了一家又像度假村又像医院的院落里,曾海洋熄了火,并没有马上下车,他在深呼吸。
什么事情令他如此紧张?凌之除了不解,还有诧异。
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下定决心一样拉开车门。
两人刚刚走进楼里,一个中年男子便迎了上来。
“海洋------”
曾海洋上前握住他的手:“王院长,他怎么样?”
那位王院长神色凝重,轻轻摇头:“正在抢救,情况不容乐观,海洋,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曾海洋明显的身体一晃,他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凌之忙上前扶住他。
“海洋,你没事吧?”王院长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我没事。”曾海洋站稳,拉起凌之的手:“我们上去。”
手术室外,曾海洋和凌之坐在长椅上静静的等待,王院长坐在他们对面。
曾海洋一直抓着凌之的手不放,他紧闭双唇,两眼发直,不知道在想什么。
凌之猜出了个大概,里面那个正在做手术的人,和他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而且看他的神情,他对这个人有很深的感情。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曾海洋也变得越来越不安,他抬手看了很多次手表。
终于,手术室的门开了,手术床上推出一个盖着白床单的老人,满头白发,脸色安详,双眼紧闭,像睡着一样。
曾海洋一下子弹起来,忙抓住一个医生问道:“孙主任,怎么样?”
孙主任摘下口罩:“海洋,我们已经尽了全力,老爷子身体底子太差了,如果他能够熬过今晚,在二十四小时以内醒过来,或许还有转机,否则......”
曾海洋一脸灰败:“我知道了,谢谢你,孙主任。”
等医生护士把所有的事情弄好,凌之陪着曾海洋走进了病房。
老人已经戴上了氧气罩,身上插着很多管子,各种仪器在他床头边一闪一闪。
曾海洋立在床尾半天,才慢慢走到床前坐下来,伸出手握住被单外的那只枯瘦的手。
这是凌之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
凌之不知道躺在那儿的人是谁,想必是他的至亲吧,眼看着一个人在生死边上挣扎,旁人那种无能为力,也能够让人痛彻心扉的。
“对不起,对不起......”
自始至终,曾海洋就说了这三个字,说了很多遍。
半夜时分,老爷子咽了气。
从停尸房出来,曾海洋靠着墙壁,慢慢梭到地上,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凌之想拉起他,但是根本拉不动,她只能蹲在他身边,看着他心痛的流泪。
王院长也走过来,扶着曾海洋的肩膀:“海洋,不要自责,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老爷子不会怪你的。”
曾海洋一个劲的摇头,欲哭无泪。
折腾到后半夜,凌之实在不放心曾海洋一个人,便陪他回了他的家。
这是凌之第一次到曾海洋的家里来。
他居然一个人住了这么大一套顶层公寓,凌之没心思参观他的家,去倒了杯红酒。
“哥,你现在需要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来,把这个喝了。”
曾海洋一言不发,乖乖的接过来一口气全喝了。
凌之见他的脸色稍微正常了,便起身说:“好了,你去睡觉,我该走了。”
曾海洋只是拉着她的手不放,凌之只好又坐下来柔声说道:“明天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你去处理,所以,你现在必须抓紧时间休息,我们明天再联系,好不好?”
曾海洋突然伸出双臂,一把将凌之抱住,在她耳边低声的乞求:“凌之,你不要走。”
凌之没有挣扎,心里泛起柔情,她也伸出手抱着他:“好,我不走。”
室内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地灯,厚厚的羊毛地毯上,两人互相靠着坐在落地窗前,一人手里一杯红酒。
“那个人------是我父亲,”曾海洋说:“你也没见过他,对不对?当初我们还是邻居的时候,就是我妈一个人带着我们兄弟三个住在那儿。”
“如果他是你父亲的话,我应该见过他,只是那时候我太小,记不起他的样子了。”凌之记得自己是见过他父亲的。
“他在东御街也没住多久,我八岁那年他就离开了。”
“他是跟你妈妈离婚了吗?”
“并没有,他只是离开了,扔下了我妈和我们兄弟三个。”
凌之想不通:“为什么?总有原因啊?”
“从小,我妈给我们的答案是,他跟着别的女人跑了,不要我们了,而我们也相信了她的话,所以一直以来,我们兄弟三个都恨透了他,恨他的绝情,恨他的厚颜无耻。”
“......我还记得,我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他跑到学校来看我,一见我从学校出来,他是那么的高兴,可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用最刻薄最恶毒的话去咒骂他,去羞辱他,当着那么多同学老师的面叫他滚,说自己永远不会认他这个老子。”
“......我妈带着我们兄弟三个,吃了很多苦,越是苦,我们就越恨他,不过他再也没有回来看过我们。”
“后来,我们的生活里,再也没有这个人的存在,我也以为我们再也不会和他有任何联系,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从另外一个渠道,知道了他当年离家出走的原因。”
“是什么?”凌之对这个也比较好奇。
“七十年代末,虽说**********早已经结束了,可余毒还在,我爸一介书生,不过是说了一些过激的话,写了几篇忠言逆耳的文章,被人举报,抓了起来,虽然最后没有给他定罪,但是,他仍然被审查了好久,关了好久,出来以后,被开除公职,派出所居委会都挂了名,隔三差五就有人来盘问,没多久,他就离开了,连一个字都没有留下。”
“他是怕连累你们吗?”凌之问。
曾海洋摇头,脸上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甚至嘴唇都在抽搐:“不是,因为那个告密举报他的人------是我妈。”
凌之大吃一惊,是有多大的仇,一个女人会去亲手毁掉自己的丈夫?
“你妈为什么......”
曾海洋叹气:“我们现在来看她的行为,是够愚蠢够恶毒了吧,可当时她不是这么想的,她是怀着对党的忠诚,怀着帮助他挽救他的目的,向组织如实反映情况,她并不知道这件事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我爸一走,她才如梦初醒,可已经晚了,她的儿子不断的向她要父亲的时候,她情急之下,只能撒谎。”
“这个谎言一直维持到她临终之前,在病榻前,我问她,她承认了,她希望我找到我父亲,代替她,向他赔罪。”
“那你是什么时候找到叔叔的?”
“前不久。这些年,我动用了我所有的关系,花了很多功夫去找他,后来在甘肃的一个乡村小学里才找到,他一直在那儿援教,他的身体非常差,心脏有问题,还有糖尿病,高血压,我好说歹说才把他接回来。刚才那个地方,是一个退休干部疗养院,我爸回来以后就一直住在那儿,他刚刚进来的时候,中过一次风,近半年都是瘫在床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昨天中午,本来在睡午觉,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床上摔了下去,发现的时候,已经不行了,我还打算让他开开心心过几年的。”曾海洋掩面叹息。
凌之靠近他:“哥,院长告诉我,你已经为叔叔做了很多,叔叔知道你是个好儿子,很为你骄傲。”
曾海洋苦笑:“我算什么好儿子!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我能做的,无非就是周末陪陪他,连话都没法说,而且,我还不能叫他另外两个儿子来看他。”
“为什么不可以叫?”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大老二说。”
“实话实说不可以吗?”
“唉,”曾海洋使劲握了一下凌之的手:“没那么简单,你想想,恨了自己父亲几十年的人,你突然跑去告诉他恨错了,应该恨自己的母亲,是个人一时半会儿都接受不了吧。”
凌之喝口红酒,幽幽的说:“特殊时期发生的特殊事件,我觉得,谁都不用恨,他们也该是通情达理的人,应该可以理解。你知道真相的时候,有没有恨你妈妈?最多就是有点怨,怪她夺去了你们和自己父亲相处的机会,我相信,这么多年,即便你们没有见面,叔叔心里肯定还是惦记你们爱你们的,至于你们对他的恨,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恨,不过是没有完结的爱。你们之所以那么恨他,不过是因为你们成长过程中他的缺失,你们对父爱的渴求而不得的遗憾,现在,知道了他的苦衷,又找到了他,就不应该让这种遗憾再存在,至少,做儿子的,有权力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个绝情的人,不是个厚颜无耻的人,对吧?”
“你的意思是照直说?”
“当然,”凌之拍拍他的肩膀:“事实是什么样的,话就怎么说。”
曾海洋一口喝干自己杯中的酒,转头看着她良久:“谢谢你,凌之。我发现,任何事情,到了你那儿,都变得异常简单直接。”
“简单直接不好吗?”
她话音刚落,便被曾海洋一把搂过去,本来两个人就是坐在地毯上的,这一下凌之整个人都仰躺在他的怀里,他盯着她的眼睛,他的脸离她那么近。
“当然好,可你为什么对我就没那么简单直接呢?明明一句话的事,却被你绕出那么大个圈子来,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还在为昨天的事耿耿于怀呢。
凌之望着他的双眼,感觉喝下去的酒往头上冲,脸上滚烫,心跳加速,她垂下眼帘:“我------我没有------”
这一次曾海洋就没那么绅士了,他将凌之轻轻放平,不由分说俯下身子就吻她。
凌之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的吻是那么细腻而温柔,像春天的风,像冬天的阳光,令她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
过了好久,曾海洋抬起头,他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她:“凌之,凌之。”他就这么叫她。
凌之也不说话,被动的望着他,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对不起,凌之,我......”
凌之伸手摸摸他的脸,再摸摸他短短的头发:“别说对不起,我没有怪你。”
曾海洋轻叹:“你应该怪我的。”
凌之将他的头抱在自己胸前:“哥,你休息一会儿,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呢。”
曾海洋蜷在凌之身边,头枕在她胸口,慢慢闭上眼睛。
凌之亲了一下他的额头,满足的呼出一口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