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43765800000012

第12章 人生三步

三次水中逃生

儿时,我酷爱冒险,凡是可能参加的冒险活动,我都想方设法踊跃参加。它使我吃尽苦头,也使我得到了很多欢乐。

在我十一二岁时,灾难不断袭来。

故乡是在巢湖北岸的一个小村,在长临河镇西,叫西边湖村。“边”是临湖的意思。村子不大,二三十户人家,房舍南北两排。住在东头的,多姓刘,住在西头的多姓胡。我家在前排东头。

打开大门,就只见浩渺的滔天波浪、蓝天上悠悠的白云、姥山上雄伟的宝塔、浮在湖中的孤山。

那时,我们村前的湖边是沙滩,向东延伸到万家河口和孙家凤村,向西漫到回龙庵,总共有三四百米。据说这是方圆几百里的巢湖仅有的一段沙滩(可是,因为围湖造田,这段仅有的沙滩早已消失了)。不知老天爷为何独独给了我们这块宝地,沙粒金黄,一片灿烂。沙滩下是繁茂的柳林和密密的芦苇、蒿苗。这儿是非常神奇的世界,也是我最早的探险世界。柳树被淹没的部分,长满了鲜红鲜红的须根,著名的巢湖白米虾就喜欢在这些须根中觅食、栖息。傍晚游水时,在一棵树下,常可以捉到十几只大虾。在芦苇丛中捉鸟、捕鱼、捉迷藏……更有无穷的乐趣!

在我11岁的初夏,病了数月的母亲去世了。父亲早在我3岁时已经去世。慈爱的姨母来到我家,扶养我们姐弟。母亲的逝世,对我打击很大。我不知道将怎样去生活。这不仅因为她非常喜欢我,还因为她从来都是鼓励我勇敢地生活。失去了深厚的母爱,失去了心灵上的依托,我很悲伤、沮丧……

期终考试结束的那天傍晚,同学们蜂拥去万家河口湖边游水。万家河口是一条从青阳山流来的小河入湖口,河上有座石拱桥。河只10多米宽,形成了小小的港口,泊满了船只。河口村是个小村,也只十几户人家,五六十米青石铺就的大道,和镇南门相连,堤上杨柳依依。乡亲主要从事运输,特别是枯水的冬季,退水后,要将船上的货物趸下来,小船无能为力了。这时,有种用两个高大木轮架起的牛车,可以涉水将货物运到岸上。那挂在车旁的红灯,那咿咿呀呀的轮声,在湖滩上滞涩,到青石板上脆朗,为水乡夜晚带来一种特殊的情调。泊子上、埂上的青石被碾出深深的凹槽。

河口的风浪大,水深,胆大的孩子多以到这一带游水为荣。傍晚南风正紧,巨浪排山倒海,涛声雷鸣。二三十位同学多是中学生,小学生只有五六位。浪上边顿时就像凫了几十只鸭子。风浪太大,游了一会儿,我们这些小学生就开始跳浪了。

跳浪看起来简单。当大浪来时,纵身一跳,探首波峰,就见浪卷银雪,飞溅激珠,浪谷如壑,走蛇游龙……身子一晃,沉沉稳稳地落下,就听身后甩响一个炸雷……然后再迎接下一个浪涛的到来。但潜伏的危险,就在于往下落的把捏,若落的不是时候,或是脚没有把牢,一个歪趔,回涌一抽,就会被浪卷走。人们都震慑于惊涛拍岸,识水性的人都知道,最具力量的却是浪的回抽。跳浪的惊险和刺激性,诱惑力正在于此。

我就是在得意忘形中被回涌抽走,卷到浪里。开头,我很害怕,心里清楚碰到了麻烦,特别是在河口这一段。我挣扎着从浪的裹卷中探出了头。已离岸很远了,正在河道边的涌流中,小朋友们玩得正欢,谁也没有发现我。我张口大喊:“救……”一个排浪又将我压下水底……在这一刹那,脑子里想得很多,难道就这样被淹死?

不!绝对不!

我告诫自己,先不要急,呛水、喝水都没事。平时口渴了,我一次能喝两瓢水。要紧的是脑子不能糊涂,最要紧的先是挣脱河口与浪形成的涌。但这股涌却像条蛇一样,死死缠住我的手脚。

又一股涌将我裹去,感到水稍凉了些。我一个激灵,顺势潜游进去。真的,水凉,我感到是进入了河道。浮上来一看,果然是在河道!我松了口气,喜悦给全身增添了巨大的力量。水边的孩子都知道,夏天的水温,不同的地方不一样,水越深,越凉。我就是用了这点小聪明,摆脱了涌流。

河道里水虽然深,但比浪平缓,没有卷浪,更何况还有船只消浪。我在和涌流争斗中已筋疲力尽,但要活命,只能拼命游水,没有任何办法。

我干脆将头闷到水里游,喝水就喝水吧,只要游到岸,喝点水又有什么关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到有人在喊我。强睁开眼一看,是堂叔法志二爷。

“你喝水了?看你肚子鼓的。走得动?我背你回家。”

“谁说我喝水了?我是吃了个大西瓜。”我用手拍了拍肚子,“咚咚”响,“正在晒太阳哩!”

是那副淘气像,还是因为……法志二爷摇摇头,走了。

河滩上是那样地静,小朋友们早已不知去向。太阳正向西边湖水沉去。我想:“今天的事,一定不能让姨母知道,若让她知道了,不仅担惊受怕,而且以后的一切冒险活动都没有机会参加了。她和妈妈的性格不一样,只要是能学会生活,妈妈从来都是鼓励的。我想妈妈……妈妈若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把眼泪都笑出来,还会摸着我的头夸奖我长大了!

真是祸不单行。没隔几天的下午,我到学校拿成绩单。刚到南头壕沟边上,就有同学在喊。壕沟里已有三四个同学在游水、摸鱼,要我赶快下去。牛满江说他刚摸到条大口昂丫子,手被戳得淌血,还是让鱼跑了。他们都知道我会逮鱼,七嘴八舌地催我下水……

长临镇是水陆交通的要道,这个地方被陈俊之看中了,他把保安团部设到镇上。然后征集民夫,硬是挑起了城墙,分成东西南北城门,站岗放哨,俨然是个土皇帝的城堡。城墙下挖成了环镇的水濠,水濠并不宽,大约也就八九米。

我每天上学、放学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从西门,一是从南门,距离都差不多。西门是条大路。但在夏秋两季,我特别愿意走南门。南边和西边的壕沟拐弯处,是个大塘,水面宽阔。崎岖曲折的小路充满乐趣。有一次放学,我正跨过缺口时,突然听到“哗啦”一声,一条大青鱼正从塘里顺着缺口游到了田里。我慌得鞋都未来及脱,就追去了。经过几个回合的周旋,还是让它冲回塘里了。我懊恼得狠狠跺了几脚,刚才应该先把它的退路堵上嘛!

没一会儿,几条小鲹条子游来了,就在淌水沟里戏水,忽上忽下。我抓了几大把水草,将缺口的下游堵了起来,再将塘边缺口改造,入水口堵得小了一些……好,四五条小鲹鱼游进去了,我迅速用手里的土将入口堵起……哎,真灵,没一小会儿,水流完了。没费多大事,我就将它们全部捉到了。时间不长,虽然那条大青鱼再也没来,但我捉到了几十条肥嫩的小鲹条,确是一顿美味。从此,这个小缺口就成了我捉鱼的专利,我没对任何人说,也没人想起这个办法……

我们村上的两三个小同学,常常是午饭后不睡午睡就去上学,到了壕沟就下水了。摸了鱼、虾,用根柳树枝串起来,扣在水边,用水草盖起来。放学后拿了到湖滩上,捡些枯枝,挖个小坑架起小锅烧鱼汤。等到鱼汤香了,放上早就准备好的盐,几个人围在小铁锅边上,吃鱼喝汤。嘿!那个汤真鲜,鲜得眉毛都打战!

摸鱼比用网抓鱼有更多的乐趣。有这样的好事,还用得着他们又劝又拉?我分配了几个人任务。矮墩墩、胖乎乎的牛满江水性好,我叫他在最外面。叫武斌到东边去,还有位新同学,叫丁之林的,是这学期来我们班插班的,我要他跟我一道。他说不会水,也就算了。一声喊,我们开始“扑通、扑通”,打得山摇地动,水花四溅。两个来回,就停下了,这叫赶鱼。把鱼吓到水边,我们分头开始摸鱼了。

我手刚伸到边上水草,就触到一条鱼,凭感觉它已扎到淤泥,顺手往下一按。哈哈,是条鲫鱼。摸鱼时,我最喜欢碰到鲫鱼,只要碰到它,它就像鸵鸟一样,把头往淤泥里扎,最好捉了。碰到黑鱼和鲇胡子,又高兴又烦人,滑不唧溜的,不当心还能被鲇胡子咬一口,它两排锋利的牙齿可厉害了,嘴又大。只能是见机行事,一般是放它过去,自认倒霉。说到黑鱼,我倒是有次意外的收获。

那年,清塘,水放干了,又晒了近半个月,塘底能站人了,才开始起淤泥。淤泥是肥料,又挖深了塘可以多蓄水。嘿,妙事出来了,一锹挖了个大洞,一条两斤多重的大黑鱼正躺在那里。别看只是在烂泥坑里,还是费了很大劲,溅得满身都是泥星子,我才把它捉到。黑鱼性长,躲过了竭泽而渔,机智地在烂泥里造了个逃生洞。

有时,掏水边的洞,能抓到螃蟹。有时,像是捉到黄鳝,但等拿到水面一看,却是一条蛇!经验多了,再摸到像是鳝鱼的,就逆向蹭一下鳞,挡手的,赶快放掉,那是蛇。我们还真的捉到过好几条大黄鳝。

摸鱼最怕、最喜欢的是碰到口昂丫子。过去这种鱼不稀罕,很多,不像现在,被饭店炒得很俏。全身黄黄的,混着墨绿。四川人叫它“黄辣丁”,鱼肉嫩、细腻。它扁头、大嘴,两边各有一根胡子;背鳍上有根直立的长刺,像是三叉戟。这边壕沟里多这种鱼,可我摸了五六条鲫鱼,还没碰到它。在一丛苇根处,我摸到它了。小心翼翼捏住它的腮,窍门是既不使劲,又不让它逃掉,它就乖乖地随你了。一出水它就大叫“口昂丫、口昂丫”,像是喊疼,又像是非常不服气。这条可真大,总有半斤多重。

一旁观看的丁之林在对岸乐得大呼小叫,涨得满脸通红,无数的雀斑非常显眼。这引起了我的兴趣。壕沟靠城墙的一边草多,大家都在这边摸鱼。我说:“你不是会游一点吗?”他说:“只会一点点,还要把头闷在水里。”我说:“你想不想摸鱼?”他狠狠地点了点头。我说:“打不透的地方,只不过两托长,一扑就过去了。你游,我护住你。”

大概是摸鱼太诱惑人了,他又是从城里来的,想也没想,一低头就游起来了。我踩水在旁边护着。眼看快过去了,不知他哪根神经出了岔,却慌起来,身子往下沉,两手在空中乱舞。我赶快去救他。他一把揪住我就往下按,人一下骑到我的脖子上,两只脚还绞起来盘着,卡得我脖子生疼。我只好憋住气,把他往对岸顶,他却仰身往后挣。我使劲用脚蹬,没往上蹿一点,又被他紧紧按住。外婆常说在水里救人,要特别当心,溺水的人抓住什么,都以为是救命的稻草。

几下一折腾,我也被弄得浑身没劲,难道要两个人一道淹死?真没想到在水沟里会出事。脑子一静,我想应先摆脱他的纠缠,我活了才能救起他。还是淘气淘出了办法,人的两个大腿丫有两根酸筋。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猛地双手拿捏他大腿丫的酸筋。他往上一蹿,我就势从水里逃出。浮上水面,见他又沉下去,只有头发像一团水草漂在水面。我迅速抓住他的头发,将他倒拖到岸边……

这时,那两位同学也赶来了,手忙脚乱地帮他控水,捶背……他脸色煞白,雀斑显得又黑又密,但却傻笑着,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再下水救人之前,先得动动脑子。”

12岁那年,家里生活实在艰难,姨母将我送到三河去当学徒。

三河在巢湖的南岸,是个重镇,也是太平天国时著名的三河大战的战场。商业繁荣,一条大河由东向西,流向巢湖,将镇分成南北。北岸主要是商业区。

我在一家染坊兼卖颜料的小作坊当学徒,门面在北岸东大街。老板姓丁,大师傅也姓丁,是老板家族的兄弟。姨母曾给过老板妈妈很大的帮助。门面内还有一个布庄,老板姓章。那时,东头圩埂上都是织布的小机房,多为两三张家庭式的织布机。每天这些小机房主卖完了布,就来颜料坊喝茶,交流信息,买颜料。也有乡下人送来白织布染色的。

我的职责是每天早晨先要将水缸挑满,然后是打开店门、烧水,招待这些机房主,忙得团团转。三河是鱼米之乡,每天早晨,菱角和藕的叫卖声络绎不绝,叫声悠长流韵,从小提桶里冒出一股温暖的菱角香、藕香。老板们大多以此作为早点,再买几个粑粑,就是很别致的早餐了。但学徒是没有权利享受的,一直要到11点左右,才有一餐饭。那是我和老板娘共同操作出的作品。饭端到桌上,老板和大师傅才来。我只能站在一边吃饭,还要瞅着给老板和大师傅添饭。动作稍迟,老板就要骂“笨得像猪”。只要老板一放碗,我就得赶快吃完饭,不管饱没饱,都得放下碗,要不然,老板又要骂“饿死鬼投胎的”!下午是砸烧碱、配颜料、染布。四五点钟吃晚餐,然后就是饥肠辘辘的漫漫长夜。

我得看店堂,只能睡在柜台上。柜台只不过两尺多宽,我有本事睡上后,就不再翻身了。早上起来被子都不乱,从来也没掉下来过。这种稳如磐石的平衡本事,在以后的探险生活中,给了我很多意想不到的帮助。

最难忍受的是饥饿。特别是每天早晨,那卖藕、卖菱角的声音一响,我的胃就冒酸水。这种像猫挠的胃疼,一直要延续到中午11点。直到今天,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看到卖煮菱角、煮藕的,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去买一些。

再想家,想湖边的苇荡、沙滩、学校……我都咬紧牙关忍着。姨母和外婆都曾一再叮嘱我,人应该能吃得苦中苦,“咬口生姜喝口醋”,才能自立。我不愿辜负她们的期望。

唯一的趣事,是晚上读书。卖颜料就要包颜料,包颜料的纸都是买来的旧书、旧报。我就是从这些旧书中,读到一个外国作家写的染坊中的故事。那些故事常常使我忍俊不禁,因为从那里看到了我生活的影子……要说以后当作家的念头的产生,或许多少与此有些瓜葛……

一个念头萌生了出来:“我要读书!”发现这个念头时,我也吃了一惊!我怎么离开这屈辱的学徒生活?身无分文,能走到哪里?有了念头,就等待下决心了。

初夏,一个雨后的晴天,我去河边淘米、洗菜。桃花汛已将河水涨得满满的,山里放来的木排,长龙般逶迤在河上。我就近上到木排,放下淘米篮,开始洗菜。正洗着,突然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我循声看去,就见上游有水头冲来。刚意识到是山洪来了,我就见淘米篮已被冲到河里,伸手去抓,它溜溜地转走了,我想也没想,就跳到河里……

米篮就在我前面转,速度并不快,可就是抓不住它,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就像在梦中抓东西一样……等我想起可能是水光在作怪,气也憋不住了,赶快浮出水面时,头却狠狠给碰了一下,坏了,钻到木排肚里了!这是最可怕的事!钻到木排肚里的人,很难逃出。

有了前两次水里逃生的经验,我想第一还是不要慌,一冷静,主意果然出来了。我憋不住气,只好喝水。我伸出手摸清了木头的走向,然后两手扳住木排,朝水流急的方向横向扳,终于出来了。

爬上了木排,我就软瘫在上面。道理很简单,扎木排要将木头一根根直排。水流急,又是河中心……我刚站起来,就见我的老板正气急败坏地向这边跑来,原来是有人报了信,说:“你家小学徒跳水里,钻到木排肚了……”

我又一次死里逃生!

不久,我接到大哥刘先紫的信,说是大姑母病危,要我赶快回家。大姑母一生无儿无女,最疼我,我当然要回家。老板不愿意,黑着脸说是有三年的文书契约。但看我很坚决,又转为笑脸,许我每天早上可以和他家一道吃早点,小孩的尿布也不要我洗了……

我还是要回家,因为我感到大哥的信里有文章。他一直鼓吹人应该多读书,虽只读过两年私塾,但完全凭着毅力,自学了数学、物理、化学(第三年,他终于辞去工作,插班高二读书了),难道是要我回家……

夜里,老板给我算了账,说是打碎了一个水瓶、两只碗,理了几次发,除了我姨母放在他那里的2元(当学徒的规矩是身上不能有钱),不仅没有分文的工资,反而还欠他2元8角钱……

回家没几天,我真的到合肥考中学了……

三次水里逃生,使我更加热爱冒险。我在《千鸟谷追踪》中的卷首语中写下了这么一段话:“危险时刻,他虽然腿肚发抖,在生命攸关时,能吓得魂不附体;但在那种令人颤抖的冒险中,同时有着令人难忘的快乐。这种快乐一生中也只有那么几次。这是因为在和危险、恐怖搏斗时,心中油然生起一种自豪。对于自我价值的肯定、对生命的赞颂!这是一个懦夫永远体会不到的情感,当然也根本得不到这种快乐。”

我酷爱在大自然中探险。

考学

我十一二岁时,灾难接踵而来。初夏,久病不起的母亲去世了。父亲早在我3岁时,也因时时遭到日寇的追击,病逝他乡。为给母亲治病,家里已一贫如洗。慈爱的姨母毅然来到我家,和外祖母一同担负起扶养我们姐弟三人的生活。那时大哥在芜湖当学徒。母亲逝世不久,又发大水,庄稼被淹,房子也倒了。我接连两次遇险,差点在水中淹死。

母亲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失去了深厚的母爱,失去了精神依靠,我不知道将怎样面对生活,成天悲伤、沮丧。

冬季,常常要忍饥挨饿。异常艰难的生活,使我逐渐想到应该为姨母和外祖母分担生活的重担。我是现在家中最大的男孩子,应该自己去找饭碗。

有一天,姨母同村的丁大奶奶到家里来了。她年轻时守寡,靠针线活将两个儿子扶养成人。姨母曾给过她很大的帮助。晚上,她俩絮絮叨叨一夜,大多是感叹姨母命苦。偶尔听到姨母长叹一声“他还太小了”。我敏感到这位丁大奶奶此行与我有关。三天后,我的预感变成了事实,姨母告诉我,丁大奶奶的两个儿子都在三河开作坊。大儿子开了个染坊,愿意收我为学徒。姨母认为我年龄太小,但丁大奶奶一再说:“活不重,只是看看店堂。我那儿子孝顺,听我的话。你过去对我有恩,我还能亏待孩子?”姨母还是拿不定主意。外婆已泪流满面,哽咽难语。姐姐也眼睛红红的。瘦弱的弟弟低着头一声不吭……我沉默了一会儿,坚决地说:“我去!”外婆、姐姐和弟弟都放声大哭,姨母一言不吭,只是不断擦着涌出的泪水。我鼻子发酸,强忍着没有让泪流出:“这又不是去跳火坑!三年出师了,我就能顶住大门!”

接下来的几天,外婆只要有机会,就对我说:“一定要‘咬口生姜喝口醋’,顶住苦,不能‘贩桃子’,两三月就跑回来。”姐姐却默默地帮我缝补衣服。弟弟则一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

临行那天,天阴沉沉的。姨母挑着简单的行李送我,沿着巢湖边的圩堤,到施口乘轮船。我是第一次乘轮船横渡巢湖,对即将生活的世界很茫然,但也有着好奇和新鲜,更多的是一种自豪:我将自食其力。

在天快黑时,我们的船终于徐徐靠岸。三河给我的印象是大河两岸的商埠,河南、河北的街道就在圩埂上,河北店铺林立。

老板开的实际上是个小作坊,染布并兼营染布的颜料,在河北东街,紧靠曹柳门巷。门面中还有一家布店,老板姓章。房子很深,后面住着房东一家。店里还有位大师傅,是老板的家族兄弟。丁大奶奶和老板娘一再要我姨母放心,说是将会像家里人一样待我。姨母说了许多的感谢话,第三天就回去了。

姨母一走,我就正式干活了。每天清早起来开店门。门面的排板一块总有3米多长,40来厘米宽,4厘米厚,约15千克。这对个子矮小、瘦弱的12岁的我来说,实在是难以胜任。第一天我咬紧牙关,将它一块块从门槽中取下。但两块一道扛时,因个子矮,我只得深弯腰,猛吸一口气,攒足了劲扛起来。刚扛起时,板长,重心往下一沉,就砸了下来,将柜台上的东西打得震天响,我也跌坐在地上。我连忙站起来,老板已从里面窜出,劈头打了我一巴掌。本能的反应使我握了拳头就要往上冲,可突然一惊:我是在当学徒。老板上来又是一巴掌,滚烫的血从我的鼻孔中流出。“你这小东西,胆子不小。想还手?三年生死文书订了,打死你也不偿命!今天跟你讲清了,拳头就是饭,唾沫就是茶。是这个命,你就得认!我就是从这当中熬过来的。再要把门板砸下来,就砸烂你的头!”

我是个野孩子,从未受过这样的欺侮。记得我9岁时,有一天放学捧着几只同学送的蚕经过城门口,陈俊之自卫团站岗的兵痞子一定要看。小学生中流传说蚕见太阳就要死。我不给他看。他恼了,伸手就把我手中的蚕打掉在地。我气得一头撞过去,撞得他跌了个四脚朝天。他爬起来就用枪托子砸,我却一溜烟跑了,在小圩的窄田埂上和他绕圈圈……以后好几个月我都是绕道南门去上学。

母亲也常教导我们,不欺侮人,也别受人欺侮。冷静下来,我当然不敢第一天就把饭碗砸掉,鲜血不断从鼻孔中流出,滴到地上,我努力克制着不断翻涌的热血,但肯定是怒目相视。老板身材细条,脸膛白白的,梳了个大背头,油光闪亮。给我最初的印象他是个斯文人,可这时他左右颧骨通红,像是讨债的白面无常,显得狰狞可怖……一定是我那副神情使他没有再动手,愕然地站在那里。直到大师傅拍拍我的肩,我才回过神来。“一次只要扛一块,来,我扛给你看。”

整个事情中没有见到丁大奶奶。直到我铺被子时,她才悄悄地来到身边,先是抚摸我的头,半天才说:“以后扛门板,只一块一块扛,不要贪多。他当学徒时,受的罪比你还要多!唉!常说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别记恨他,当学徒的都有这一关。”我的心往下一沉:“他要在我身上讨债了,以后可得格外当心。”她待了半个小时,可我一声未吭。

鼻血还未止住,我就去挑水,这是规定给我的生活。我的个子太矮,只好一再将系绳缩短。出门后向左转,经过张一鸣医院,再向南,穿过一条长长的石板路巷子,到达河边的石级码头。从小在家种菜就得经常挑水浇,但我总感到这条巷子是那样长,它被两边的高墙夹住,尤其是在冬天,石板上结了冰,稍不留意就会滑倒,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不能换肩,不能停下歇息,只能一步步向前挪。这使它显得更为幽深、漫长。在以后的岁月中,我眼前常常浮现它的无穷幽深,甚至耳边还回荡着沉重的脚步踩在石板路上的一记记回响。特别是在山野和人生道路上进行漫长的跋涉时。直到1988年,电视台拍我的专题片,妻和孩子都一同去了,发现这条巷子才不过20米。起先,我以为是找错了地方,但经过多次反复考察,确实是它,然而这也未能改变我记忆中它的幽深和漫长。大约正是它锤炼了一个人的毅力和坚韧。

把水缸挑满,我就得赶快去水炉冲开水、洗茶壶、茶杯。街面上已熙熙攘攘了,店里的主顾们也快到了。主顾主要是织布的小机房主。那时在东门外的圩埂上,有很多家庭式的织布作坊,多者七八张织布机,少者两三张。这些小机房主早市去卖布,卖完布后就到这里来买颜料、喝茶、闲聊、交流各种信息。我得负责茶水和招待。他们性格各异,我得随时谨慎,得罪了主顾,老板是不答应的,同时还要接待那些零散的来染布的顾客。这样一直要忙到近11点,其间还得帮老板娘淘米、洗菜、烧饭。这时才能吃上第一顿饭。

洗完锅碗,得赶快去砸烧碱。烧碱是染布时必不可少的化工原料。一筒烧碱有几十千克重,我当然扛不动,只好从库房里将它滚出来。它是长圆筒状,开它时需有点技术,一般是大师傅干。大师傅是个憨厚人,他先是撩起长衫,拿起我递给他的斧头,抡起斧背先行砸一两圈,然后再用斧口劈开咬合的铁皮,之后,就是我的事了。要将大块的肉红色烧碱砸成小块,便于包装。看来这是个简单的力气活,其实并不简单。烧碱有强烈的腐蚀性,老板也不给手套,也不给防护镜。一筒烧碱砸完,左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总是要烂掉一层皮,血迹斑斑,疼得浑身打哆嗦,几天之中拿东西、沾水,火烧火燎疼得钻心。要把大块砸成小块有很多窍门,稍不留意,就右手砸了左手。第一次砸完一筒烧碱后,第二天我发现衣服上有好几个洞,身上皮肤也烂了好几块,再一想,肯定是碎块溅的。有一次,溅到了眼里,赶紧用水不断冲,但还是红肿了一个多星期。后来大师傅说我幸运,因为曾有人把眼烧瞎。从此每次砸的时候我都将眼眯起来。既要把大块砸成小块,但碎粉若多了,老板就要骂“败家子”。因为细碎的小块和粉很快就溶化了。有了经验,砸完了烧碱,我总是赶快去洗澡。冬天洗澡,我得向老板拿钱。当学徒的有规矩,身上不能装分文。姨母走时交了两块钱给老板,说明是给我剃头、洗澡的。每逢这时,老板总是眼一斜:“身上生蛆啦!”我也总是翻眼看着他,重复一句话:“拿三姨娘留给我的。”

傍晚左右,是第二餐饭,也是一天中的最后一餐饭。晚上老板三天两头就要出去在饭店里“抬石头”或叫“打平和”。我得一直等到深夜,直到他回来。逢到他高兴时,也还对我说几句关心的话。关上了门,我才能把被子铺到两尺多宽的柜台上。那种磨炼,使我能一夜不翻身,也从未跌下来过。对面布庄的学徒小贺,睡在比柜台宽得多的春凳上,却隔三差五要跌下来。

老板娘生下第二个孩子时,我的工作更加繁重,不仅要带大孩子,还要为婴儿洗尿布。

晚上等到把一切的杂事都做完了,老板娘和大师傅都睡下,不再支使我做这做那,这时才是我自由的天地,虽然这个天地很小,只能局限在店堂的10多平方米内。老板有规定,不可擅自离开一步。最初的日子,一到这时,湖边的各种趣事,沙滩、芦苇的种种神奇,海阔天空,无拘无束的自由……全都涌现出来。得意和欢乐,常常使我笑出声来……是的,我想家,想外婆、三姨娘、姐姐和弟弟,想我大哥。特别想妈妈,她绝不会让我忍受这么多的屈辱。当我明白了这一点,狠狠地捶了捶头,外婆说过“吃得苦中苦,才能自立”。连这点苦都不能吃,还想担当起支撑家庭的担子?从这以后,只要这些影像一出现,我立即抑制。

我终于在书籍中找到了最大的乐趣。包颜料的纸都是廉价收购来的旧书报。五花八门、各色各样。我在如豆的油灯下,贪婪地读着这些已被撕开的书籍的片断,幸运时,还能碰到整本的书。以至于老板娘数次警告我耗油太多。记得曾读过一个外国作家写的关于染坊的各种人物和生活。那些幽默的语言、鲜活的形象,特别贴近我的生活,常使我忍不住大笑。它使我心里朦朦胧胧中产生了一种欲望:也把我当学徒的染坊里的故事告诉人……这或许与我以后想当作家有些瓜葛。

但最难耐的是饥肠辘辘的漫漫长夜。作坊里每天只有两餐饭,但老板和家人及大师傅早上有一餐早点。三河的早点非常丰富:狮子头、烧卖、油条、煮干丝……尤其是卖煮菱和煮藕的,叫卖声悠长流韵,小桶里冒出热腾腾的菱香、藕香,使人馋涎欲滴。老板每天总是要买很多的点心,但小学徒是没有享用这些美味的权利的,这个规矩老板第一天就宣布了。只能看着他们快乐地吃着,不时地赞美着菱的清香和藕的绵软。以后,只要一听到叫卖菱藕声,就胃酸翻涌,像猫抓的难受。关于吃饭时我的处境,在《三次水中逃生》中已有简单的叙述。尽管我做了种种设计,减少程序,加快吃饭的速度,但总是只能吃个七八成饱。若是碰上孩子拉屎,或是被支使去临时干件事,那可就惨了。刷锅洗碗时,若老板娘不在旁监视,我也可以乘机偷偷塞些饭团到嘴里,但这样的机会不多。也有特殊的时候,老板的妈妈丁大奶奶在这里住时,每次刷锅,她都要我再吃点饭,并帮我望风。我曾埋怨过她在姨母面前把学徒的生活说得那么轻松,把她的儿子说得那么好……这时,我原谅她了。

但是,好景不长,在一次为家务事的纠纷中,我亲眼见到老板打了他的妈妈。我冲上去护住她,老板一下将我搡出多远,我爬起来就把老板撞到一边,大喊一声:“她是你妈!”老板愣住了,少顷,放声大哭。老人没有掉一滴泪,只是木木地坐着,不吃不喝。我担心要出事,陪她坐在那里,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心里乱成一团麻,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夜已很深了,她轻轻地说:“他不是有意的,是急了。不要对外人说。你去睡吧。”我怯怯地走了。想起姨母说的她20多岁守寡,全凭手中的针线将两个儿子拉扯大,把一生的幸福、一生的期望都倾注在儿子的身上,然而……第二天早上我见到她时,似是变了个人,满脸憔悴,白发平添了许多。她走了,回到乡下去了。她的二儿子在斜对门做丝线,但儿媳妇容不下她,才到大儿子这边来的。没过多久,她就满怀辛酸、悲伤和失望离开了人世。这件事,对我心灵产生剧烈的震荡,久久难以平复。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每天的劳作又是那样的繁重;食物对他说来是何等重要。冬季天短,第二餐饭相应的要早一点,在下午4点钟左右,只是夜晚那饥饿感更为难耐。开始时,像是猫爪在胃里挠,渐渐地,老鼠、狗、兔的爪子都来抓了。突然,像有团火“轰”地一下点燃,饥火烧灼得我坐立不安,我常在这时冲到水缸边喝上一瓢凉水,可没一小会儿,那火又烧起来了……它使我想起了许多事。就是因为在家中挨饿挨怕了,才愿意出来当学徒的,但在家中,饭再少,外婆、姨母、姐姐总是要多给我和弟弟。饿了,我们还可以随时到菜园上摘点瓜呀果的填饥,可现在……这种饥饿的感觉,比在家里更为难受……我开始怀疑来当学徒是否正确了。读书,是帮助我度过饥饿煎熬漫漫长夜的唯一食粮,书籍已经打开了精彩的世界,使我这个生于湖边、长于湖边的野孩子,看到了另外五光十色的生活,心田扩展开了,有着各种的向往,那时最令我向往的是既不挨饿又能读书。那是多么美好!

初夏雨后的一天,上午9点多,我去河边淘米洗菜。乘桃花汛放来的木排挤满了河边。来河边洗刷的人都上到木排上。我淘完了米,正在洗菜,突然听到异样的声音,循声看去,好家伙,山洪来了。我赶快收拾后撤,谁知淘米篮已被水头冲去,只见它滴溜溜转。想也没想我就跳进河中去追,只见它在前面转,伸手就可抓到,却总是抓不到,像是在梦中一样……几个回合下来,明白了可能是水光的折射在作怪,也憋不住气了,上去吧。往上一浮,头却被撞了一下。坏了,钻到木排肚了。我在水边长大的,深知钻到木排肚的危险,因为木排长,总是尽量往岸边靠,能活着出来的人并不多。难道这次真的要在水中淹死?不,绝对不能!在家乡时,我曾两次水中逃生,经验告诉我,最紧要的是头脑要清醒。冷静下来之后,为了不让水呛着,我只好主动喝水,缓解憋闷。再一想,心里亮堂了。我摸清了木头的走向,感觉到了水流急的方向,然后用手沿着木排横向向水流急的方向扳……终于,从木排肚里钻了出来……木排是一根根竖向编的,而水流急的方向,正是河的中间。我就是凭着这点小聪明救了自己。等我爬到木排上,挺着个胀肚子软瘫地躺着,看到老板气急败坏地跑来了。原来有人去报了信:你家小学徒钻木排肚里了。

老板给我一顿臭骂,说是想要挟他。因为他对我的刻薄已引起了街坊邻居的议论。

晚上,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我要离开这里,去读书!”自己也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怎么向姨母、外婆、姐姐、弟弟交代呢?但我就这样苦熬下去,连自己都保不住,还能履行对他们的许诺?还能担负起支撑家庭的重任……可怎么离开呢?什么时候离开呢?离开后又到哪里去寻找到饭碗呢?

最重要的是,我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余下的是下决心和时机了。

不久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封信,看笔迹是大哥刘先紫写来的。自从我到三河当学徒,按照姨母的嘱咐,不往家里写信;家里也不给我写信,理由是防止我想家。我感到拆信的手在颤抖,心在急速地跳动,费了很大劲才将信纸抽出,隐约地觉得这封信将给我带来重要的消息。信很短,大哥说大姑母病危,要我立即回家。脑子里立即一片空白,接着是因大姑母病危的悲伤充满了心间。大姑母非常聪慧,但一生坎坷,无儿无女,患有肺结核,长期和我们住在一起。平时较疼我,以我母亲的话是“吃虾子也少不了我一条腿”。但她给我食品时,只要母亲看到,总是要说她。可她仍是笑眯眯地偷偷塞给我:“我未沾过嘴,不会把病传给你。”现在大哥叫我回去,看样子是病得很严重。

我将信交给了老板。老板说他也收到了我大哥的信……你既不顶家主事,他又已回去了,你不必去了。我列举了种种理由,说明应该回。他说来时就订过三年生死文书契约……接着老板娘出动了,尽拣好的说,并且许诺以后和他家人同吃早饭,孩子的尿布也不要我洗了。三年学徒,眼看就要熬出了头……总之,是劝我不要回家。

无论是反对还是劝说,但他们的话,却响应了我的感觉,这封信中藏着重要的内容,只有回家才能知道。难道是让我读书?我很清楚,在决定我去当学徒时,姨母并没有征求大哥的意见。原因是他远在芜湖,出师时间不长,工资微薄,已到了成家的年龄。大哥是十四五岁出去当学徒的。在战乱的年月里,断断续续读过几年私塾。但他一向鼓吹要读书,认为读了书才能使人聪明,才有出路。我惊喜得不敢再往下想。

老板看我已在收拾行装,深知我人虽小,但决心一定,是会拼命地。老板娘又变了一副面孔,要我早去早回。晚上,我向老板要路费乘船,他煞有介事地把算盘拨拉得震天响,说:不仅姨母留下的2元钱用完,还倒欠他2元8角。原因是两年中打碎了一只水瓶、三只碗、剃头、洗澡……工资当然是分文没有。

“明天我起早走!”我说得斩钉截铁。

大师傅闻声从阁楼上下来了,正要张口时,老板把算盘珠一拨:“再借5角钱给你。”随即在账上记下,从抽斗里拿出了钱(船票是4角5分钱)。

我很感激大师傅。他平时言语不多,说话和和气气,从不欺侮我。只要他看到,总是帮我干这干那。我大学毕业工作后,多次寻找,希望能当面表达我的感谢,然而都未成功,直到现在,还觉得是件憾事。

轮船一出河口,我就看到了巢湖中的孤山。眼睛湿润了,强行压制着心绪的涌动,可越是强压,那思绪越是澎湃翻涌,胸口涨得发痛,非常想放声大哭一场。可轮船上挤满了乘客,我不想让别人看到一个男人的眼泪,于是,疾步走到船舷捧起水使劲喝……我家在巢湖北岸,每天打开大门就看到浮在湖中的孤山,它曾引发过我无限的遐想。现在见到它,就像是见到了家———苦难而充满温暖的家。从施口下船,走过漫长的湖滩,终于看到西边湖村的浓绿的杨柳了,马上就要见到在梦中给我欢乐的故乡了。越是快到村口,心里越是胆怯起来,我把草帽压得很低,不希望见到任何人。可是刚到村口西头的小塘边,我还是被书法家大嫂看到了,只听她惊呼一声:“这不是先平吗?”仅仅是这一句话,又触及了我在船上看到孤山时的思绪,一溜小跑往家里赶。刚踏进大门,那奔涌的思绪冲开了闸门。我放声大哭,哭得山摇地动,以致外婆上来抱住劝慰,也停不下来。直惹得外婆也号啕大哭……

大哥闻讯赶回家了,满脸惊讶:“哭什么?”

“我马上去湖西吴村。”

“干什么?”

“你不是说大姑母病重了?”

他笑眯眯地用指关节在我头上敲了两记:“叫你回来考学校!现在是新中国,中华人民共和国!”

“那你信上怎么……”

“不那样写,老板能放你回来?”

我还是不敢相信:“你现在有钱了?”

“学徒再当下去,你就变成个大傻瓜了!告诉你吧!新中国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穷人家孩子去读书,只要你成绩好,国家就给饭吃,就免掉学费,这叫人民助学金!”

在苦难的熬煎中盼望了那么久的福音,真正来临时,心里倒反而平静了下来。相比之下,大哥满口的新名词、新的消息、新的世界,更引起我的无比好奇。

大哥不容置疑地向我宣布,既考学校,就到合肥去考,考当时最好的学校,合肥第二初级中学。一问考试时间,却只有八九天了。我有点顾虑。大哥却豪迈地说志向要高,努力要实。你有灵气,再难考的学校,也是人考的嘛!我只读过私塾,但现在在学数、理、化,也没什么难的!关键在志气。”

大哥比我大6岁,由于他年少时就出去当学徒了,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多,但他一直是我们的榜样。只是他在水边长大,却不会游水(可能至今还不会游水),这多少有损他在我心目中的光辉形象。

我赶快找课本,曾读过的小学课本却让弟弟搞掉了。再是由于在船上喝了那么多的脏水,到家就开始拉肚子,拉得浑身无力。但第二天,我还是强忍着肚疼,走了很长的路,跑到寺门口村,找同班同学刘先武借来了书。他已上中学了。

我发现姨母对此事一直不太热情,也不敢问,也无暇问,只恨白天的时间太短,有那么多的书要看。多少年后我都非常惊奇,在那五六天中,读书是那样入脑子。

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临考前的一天,天刚亮,外婆就喊醒了我。五姑父带着小表哥也出了门,他是特意送小表哥去合肥考试的。大哥穿着件短裤头(他平时总是衣冠整齐)跑来嘱托五姑父,一路上一定要照顾我。五姑父满口答应。为了省两角钱的船票,我们走了10多里地到三叉河乘木船。

五姑父在船上反复督促小表哥背书。小表哥其实只比我大月份,是应届毕业生,在班里总是前三名。他背起书来有韵有辙,朗朗不绝,使我很羡慕。五姑父听得心花怒放,得意之中,突然问一句:“你这次去,考不取怎么办?”小表哥先是垂下眼皮,但在五姑父威严的目光紧逼下,脱口而出:“考不取,我就投大河!”五姑父更得意:“男儿应有志气。”转而又问我:“先平,你考不取怎么办?”他明明知道我已荒芜了两年学业,现在这样一问不是把前面要小表哥背书等的用意,表现得太清楚了吗?我笑着说:“反正我不投大河!”他无奈地摇摇头。

小表哥性格温顺,懂得的知识也较多,我们都喜欢跟他玩。五姑父很看重读书,有些家学的底子,但仕途坎坷。大约是抗战胜利后,他带着五姑母和两个表哥回到了家乡。他家在罗胜四村,兄弟五人,老宅已无立身之地。他是老大,当然不能再往老宅中挤,于是在我家南边菜地,含辛茹苦地盖起了三间草屋,放下架子,水一身,泥一身,与姑母种菜为生,将无限的希望寄托在儿子的身上。他为人耿直,严于律己,对生活从无怨言,只是苦挣苦累,但仍不失儒雅之风。在1959年的大饥荒中,为了姑母和小表哥去世了,终于未能看到他儿子的成功。我常常为他感到不平。夜晚,常常听到他教小表哥朗朗读书的声音。有一次姨母在我家,很感慨地说:“先平应该向他学习,不用苦功,哪能读好书?”母亲却不以为然:“他爸爸(我的父亲曾任庐州师范教师)在世时说过,读书有各种读法,何必强求一致。五哥把孩子管得太死了。读死书害人。”

小木船在淝河中蜿蜒,下午三四点钟才到达合肥。嗬!好大的城市!繁华的三河镇也只不过是它的一个角角。但我心事重重,无心赏景。先跟着到大表哥处,大表哥当时在粮站工作,正在河滩上收购粮食。五姑父和他说了几句话,就领着我们急急忙忙往西门赶。

合肥第二初级中学的校址是原府学,前面的状元桥和后面的文庙都还在。校内到处是考生,因为是报名的最后一天,外地的考生都赶来了。操场上有面新中国的鲜艳的国旗在飘扬,我长久默默地仰头注视,满腔的希望都倾注在那耀目的红艳中。

排队等待报名时,眨眼之间,小表哥已插到另一队前面。等到他把一切手续都办好了,身材魁梧的五姑父拉起他说:“先平,我们到你大表哥那里去了!”

我很愕然,这不是要甩了我吗?可我将脖子一倔:“你们走吧!”

我又佩服起大哥了。他深知五姑父的脾气,昨晚,特意多加了2块钱给我,担心五姑父不愿牵累。现在想起来,这或许就是他教育孩子的一种方法。

等我报完了名,天已傍晚。这下我真的傻眼了,到哪里栖身过夜呢?明天就要考试呀!真是四顾茫然。转而一想,现在天热,我又带了线单,就在教室外睡一夜,问题也不大,就怕看门的来撵。这时,我发现有两个大同学一直在注意我,还小声议论着什么,接着发现他们胸前都佩有“考生服务团”的标志。眼睛一亮,立即上前问:“晚上有住的地方吗?”大约是穿着土布褂子、短裤头,斜肩着一床线单,提着一只土布口袋的我,茫然的样子早已使他们心中有数,忙说:“有,有!最近的是第七小学。出校门向右拐,没几步路就到了。我们送你去。”我无限感激地说:“不用。我能找到。”

第七小学是一座祠堂的旧址,有很大的天井和回廊,全是青石铺就的。后殿祖先牌位上已空空荡荡的。上到阁楼,已见几位同学在那里。住处落实了,我才感到饿得慌,还是早上在家吃的饭。等到从外面填饱肚子回来,小阁楼上已挤满了考生。我只好在楼梯口挤了块地方,铺上线单。这些考生中只有一位王裕祥后来成了我的同学。天太热了,窗户又小,挤了四五十人的阁楼简直像蒸笼。我提了线单、口袋下到天井,选了西廊沿的石板,可石板也烫人,无法睡。我突然发现口袋外映了一片墨水,慌忙取出墨水瓶。还好,是瓶盖不严渗出的,还有半瓶哩!这只口袋是外婆用纺纱换来的土布做的,用了三尺布。外婆在袋口折一层,再用线编成带子穿进去,一提时袋口就自然收紧了。我特意要她在袋里靠底处再缝个小袋子装墨水,这就是我的书包。这个书包曾为我背过很多很多的书,一直伴随着我读完大学、工作。我一直珍藏着它,因为那里面装满了外婆的希望和我求学的艰辛。

墨水提醒我明天就要考试。为了考试,必须睡,心一静,没一会儿,我进入了梦乡。

考完的第二天,我在轮船码头碰到了大表哥兄弟。五姑父早已回去了。小表哥的满脸憔悴使我惊讶!考试中我几次见到小表哥,可没和他说一句话。仅两三天的时间,他怎么变化这么大!大表哥那时正和东湖村的一位姑娘热恋着。到了船上,我异常坚决地把买船票的钱塞到大表哥的衣袋,直到今天依然记得清楚:4角5分钱!大表哥非常不高兴,可我不管,只求他一件事,发榜时,请他顺便帮我看一下,并写信告诉我。

大哥听说我考完后感觉良好,就回芜湖了。姨母还是那样淡淡的。我很纳闷,但又不敢问。在亲友中,我最怵的是姨母,她比我母亲大12岁(我母亲是在她背上长大的),常常说她把孩子惯坏了。母亲却不已为然,认为培养孩子独立才是最重要的,凡是有助于我们将来能自主生活的事,一概赞成,赞成孩子去冒险、去闯荡。

姐姐偷偷告诉我:“大哥对姨母没有商量就让我去当学徒有意见。他说现在根本不想成家,父母亲走的早,没有遗产,没有靠山,只希望我们都能多读点书,将来自立。为了说服姨母,他将自己的全部积蓄买了10担米,一是给家里,再是给我的上学费用。姨母一生在土地中讨生活,姨父客逝外乡,小儿子幼年夭折,女儿和女婿都被日本鬼子残杀了。命运的乖戾,生活的坎坷使她非常实在。她希望大哥成家后定下心来承担家庭的责任,顾虑那几担米根本维持不了我读书,特别是听说大哥也想读书后,更感到未来虚幻。对人民助学金一说,我将信将疑。她提出我若是考不取学校,还应回去当学徒,否则大哥就需应承永远负担我的学费。我非常理解姨母的心情,并暗暗决定:“若是考不取学校,得不到助学金,那就一定要寻找到端饭碗的地方。”

没隔两年,大哥真的辞去了工作,经过考试插班高二。后来才知道,他还鼓动了同在芜湖的治仁表哥共同自学,共同考入淮南中学。大哥毕业于华东水利学院,一直在科学院工作。治仁表哥毕业于浙江大学。

在等待发榜的日子里,为了取得姨母的支持,我拼命在菜园和地里干活。一天早晨,外婆对我说:“你心事太重,夜夜听到你沉重的叹气声。小人心事太重不好。你能考得取。考不取也不去当学徒了,菜园上的人都能活,也饿不死你一个人。听奶奶的话。”我满含着泪水点了点头。

发榜已经三四天,可一点消息也没有,但我注意五姑父家里反应。有一天夜里,听到五姑父怒斥小表哥的吼声,我想:“坏了!小表哥肯定没有考取,大表哥已经来过信。”我请别人去他家打听。果然是没有考取。五姑父还说我也没有考取。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心里直打鼓。最奇怪的是,我在考试时碰到小学同学胡锡兰,她也挂着考生服务团的条子。我郑重托她为我看榜,还买了邮票交给她,她也没有来信。是怕我忍受不了打击?若说小表哥未考取是个意外,我考不取似是情理中的事,毕竟是荒芜了两年。

没过两天,姨母突然对我说:“长临河中学正在招生,你去报考吧!”这不啻是大赦令,惊喜得我像个木头人似的,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哽咽了半天,也说不出话。

考场就在我曾读书的长临小学,那时中学和小学在一起。第一门数学考完后,布告栏贴了标准答案。我一对照,几乎全对。而这份试卷和二初中的试卷几乎一模一样。心里非常纳闷,决心这里一考完,就到合肥去看榜。考第二门课交卷时,发现监考的是小学同班的柳大个子。他也认出了我,都很惊讶。临出教室门,他说丁老师那里有我一封信,快去拿。我的心一下提到喉咙口,感到信中一定有命运攸关的大事。

丁老师教美术,身体瘦弱,讲话有点结巴,为人和善慈爱,就住在学校后面。我一阵风跑到他家,刚进门,丁老师就认出了我,说:“邮局有封信不知该往哪投,拿来让我认。我叫他放这里,可又记不清你是哪个村的,学校又在放假。”

那是只旧式的牛皮纸长信封,刚看到左边盖的是“皖北合肥第二初级中学”长印,心就怦怦跳。投信地址是毛笔写的“合肥东乡长临河”。收信人“刘先平”三个大字赫然在上。但那时,我的名字肯定不是长临河人都能知道的,感谢邮递员的聪明送到了学校。扯开信时,“录取通知”几个字,让我一下跳了起来,拔腿就跑。丁老师追着我的身影说:“这是我……我们长临……长临小学的光荣!”

我闯进教室去拿墨水,柳大个子伸手来拦,我将墨水往地下一掼,说了声再见,就飞快往家跑。出了南门,见姨母在棉田里锄草。我喊了声“三姨娘!”举着那份录取通知一口气跑去。她抬头看了看。我将录取通知往她手上一塞:“我考取了!”

“不是才考两门吗?”她只将两眼紧紧盯着我。

“是合肥的!”

自觉声音并不太高,但她一震,拄着锄头挺直了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后来,姨母一直跟随我生活。70多岁时,她还背着孙子上楼。每当我和妻发生矛盾时,她总是义不容辞地责备我,数说我种种不是,巧妙地赞扬妻的贤惠。满天的乌云顿时消散。有一次在饭桌上,大儿子有所感,说:“爸爸是我们家最高权威。”小儿子立即反驳:“不对。爸爸怕奶奶!”说得老人把饭喷了一桌子。我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但历来不善饮酒,这造成了很多误会。有一次我被朋友灌多了,回家刚开开门,就听到她在床上说:“40多岁的人,还把握不住自己?酒多误事!”但一当我过了50岁生日,她就劝我每晚要喝一小杯酒活血脉。

我的孩子10多岁了,还不知道她是我的姨母,而不是母亲。她在向我儿子叙述这段往事时,两眼炯炯,盈着喜悦的泪花。说她开始时不同意我考学读书,但我太想读书了。谆谆告诫她的孙子们要自信,要有韧性。不知艰难,就不知奋斗!她在94岁高寿时,才离我们而去。

几乎是一个村子的人都来祝贺。外婆乐得又是哭又是笑:“是菩萨保佑你这无父无母的伢子!”

还未高兴够,我就愁起了学费、伙食费。录取通知上写明:报到时要交学杂费、书本费2元多,一个月的伙食费6元。也就是说我最少要带9元。可哪里去筹措这笔钱呢?

是新中国建立的人民助学金,使我终于又回到了学校。在到校的第一天,我再一次仰头注视着飘扬在蓝天中的鲜艳的国旗,久久地站立着。

我主要是靠人民助学金读完初中、高中、大学的!

在一次回答外国朋友问题时,我非常自豪地说:“我是靠人民助学金才读上书的,是祖国人民的血汗养大的,这就是我的作品中洋溢着高昂的爱国主义的原因!”

我的老师

大年初一的早晨过得很隆重,沐浴焚香,先拜天地祖先,鸣炮开门,再拜父母、师长……

自姨母在94岁高龄仙逝之后,每年大年初一,我总是带着儿子、孙子先给老师拜年。父母的早逝,是我的不幸,但我有幸遇到了几位好老师,他们总是在最艰难的时候,给我解惑、传道、授业。

接到合肥第二初级中学的录取通知后,还未高兴够,我就愁起了录取通知上写明报到时要交学杂费、书本费2元多,一个月伙食费6元,也就是说我最少要带9元钱。可到哪里去筹措这笔钱呢?

上学心切,又想到有人民助学金,我就提前两天到了学校,好不容易找到了班主任姚老师。他长得很英俊,穿着讲究,操着江苏口音,一问知道我才带了6元钱,不容分说,就讲:“赶快回家讨钱。”我说不是有助学金吗?他说:“那也要等到上课之后再评,第一个月不行。”说完转身就走了,把我孤零零地晾在那里。好心的传达室师傅大约是看到我的茫然,走来领我到了宿舍:“别急,先住下再说。”

已是下午3点多钟了,水米还未沾牙。学校对面即是菜市场,我用4分钱买了两个烧饼,边走边嚼着,无意中看到了一篮子大蒜头,饱满得发亮,紫英英的皮色,是好种子。上前一问,价格比家乡的便宜不少。眼下正是种大蒜的时候,前天姨母还在说今年要种多少。心里算了一下,我急忙跑回宿舍,将外婆给我做的书包倒空,再回到菜市买了整整一口袋蒜种。

第二天,我改乘火车到桥头集,虽然路要远了七八里,且又是下午的车次,但我可以先到外婆家的三家罗。因为它比轮船票便宜了5分钱!

到了桥头集已是下午5点左右,离三家罗还有近10千米的路。我扛起30多斤的蒜种一溜小跑。不一会,汗水腌得眼疼,干脆脱下长裤、上衣,打起赤膊,攒足了劲赶路,希望在天黑之前赶到三家罗。似乎是直到这时,我才想起要走一大段的山路,才想起关于山里狼的种种传闻……

三家罗村在青阳山脚下。在家里的菜地,趁有露水干活时,只要看到菜叶上有红光相映,我会立即抬头站起来,陶醉在一轮红红的太阳从翠绿的青阳山升起,满目的光辉灿烂!傍晚那鲜红的太阳,又焕起满湖的霓霞……心中涌起对大自然的无限赞美之情……

可现在,前途的不测,青阳山的神秘,只能使我心中忐忑,加紧脚步。蒜种太重了,中午我只花4分钱买了两块烧饼,肚子早就空空,喉咙冒火,真想歇一会,可狼的凶残使我不敢歇,脑中浮起在三河当学徒,每天挑水时要走的那条幽深、悠长的窄巷……肩上神奇地轻了。

我已走到青阳山下了,爬了一段山路。在石牛背上,眺望到浩渺的巢湖一片橙黄闪红,夕阳已近湖面,彩色霞光四射。心里又喜又急,但我还是留恋大自然的馈赠,深深地舒了口气……

一位不速之客,我最不愿碰到的一位陌生的朋友,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威风凛凛地立在30多米开外。它那灰褐色的毛、硕大的头颅、三角形的嘴、龇在唇外的尖牙、雄壮的躯体,尤其是那扫帚一样的尾巴……一切都说明了它就是传闻中的吃人的狼!

多希望它只是一只狗!可传说中,狗的尾巴是抬起的,不粗;狼的尾巴才是拖着的,如扫帚一般!

我恐惧、紧张得只是喘着粗气。

更要命的是,我和它都在一口山塘的高埂上,都在互相盯视,它还不时伸出舌头在嘴唇上左抹右抹,似乎是在打量着眼前的美味。我偷空观察四周,选择逃跑的路线———四野没有一个人影,村子在两三里外;左边是满塘的水,面积不小,右边埂下2米多深才是湿漉漉的田地。是的,我可以跳到埂下逃跑,虽说有把握不致摔伤,但狼纵身一跃,不是更有优势?跳到塘里游水?常听人说“狗父狼舅”。头十岁时,村里有条黑狗特别爱跟我后面转,我经常将树棍扔到塘里,它就一跃入水将棍衔回。狼是狗的舅舅,外甥会游水,舅舅还能不会?即使我的水性比它好,可要是它坐在岸上等着,还不是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三次水中逃生的经验提醒我,千万要冷静,心不能乱。这样一想,我觉得首先是搞清它是不是狼?我只是听说过狼是“铜头、铁尾(扫帚尾)、豆腐腰”,可从来没见过它是什么模样。再是必须想出对付它的办法。刚上塘埂时,我看到了一头驴。我回头一看,它还在那里埋头吃草,拴驴的木桩清清楚楚、不粗。有一袋蒜种可作武器,但也只能抵挡一阵。然而那是我的学费啊!想起考学的曲折、读书的艰难……最好的办法是既丢不了蒜种,又能逃走……

那狼见我不动,它突然浑身一摇,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齿,却一声不吭。常说咬人的狗不叫,狼也是这秉性?是示威还是发起进攻的冲锋号?

黄昏已经降临,远处村子升起的炊烟在橙色的暮霭中青青袅袅……

我已想好了让它自报家门的灵丹妙药,也算计好了逃跑的办法。那位好心的主人一定是预计到了我在这里要碰到厄难,才把那头驴放在那里。事不宜迟,我决定按想好的方案实施了。我装出不经意转身往回走了几步,过了驴的身边四五步,弯腰作捡石块的举动再猛回身,迎面向它冲去……突然,神丹妙药起作用了,一阵狂叫响起。我浑身一软,跌坐在地上……

天哪,它叫的是“汪汪汪”,只是狼的外甥!气得我爬起来就扔过去一块泥巴!它也就夹着那扫帚般的尾巴跑了……

还是儿时的顽皮给了我智慧。狗对生人猜忌心重,只要你做出怪异的似是攻击它的动作,它就会回应。如果是狼,我就拔起拴驴的木桩,骑到驴身上跑,或者以驴作为屏障和它周旋……

当我在满天星斗、淡淡的夜色中赶到三家罗村时,表嫂善兰大姐吓了一跳。穿着短裤、打赤膊,浑身如水洗一般。我的双腿发软,想将肩上的30斤蒜种放下,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可还是强撑着。正放假在家的治荣表哥连忙取下我肩上扛着的蒜种,见口袋都是湿的,惊讶不已……我只是咧着嘴笑着,伸手逗了逗在凉床上的侄儿小盟,他们一家人已吃完晚饭,在场地上乘凉。见脸盆里还有稀饭,我端起来就酣畅淋漓地吸溜起来。善兰大姐一再说:“慢点,慢点,别呛着。我马上给你摊粑粑。”

二舅英年早逝,舅妈在生下治荣表哥后,也撒手追随二舅而去。他是在我妈妈背上长大的,我们也就如亲兄弟一般,对表嫂也姐弟相称。她家在丁家桥村,离我家只2千米,是位漂亮、热情、忠厚、泼辣、干起农活如旋风一般的姑娘。为了能够阅读表哥的来信和写信给表哥,她20多岁才住到我家学识字,夜晚和我们围在一盏豆油灯下学习,妈妈、姐姐和我都是老师。两年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她非常孝顺我的外婆,任劳任怨地服侍她一生,也特别关照我们……

第二天回到家,三姨母看了半天蒜种,惊讶的眼光又反反复复在我脸上抚摸……嘴角露出了笑容,转身将准备买蒜种的钱拿出。外婆在枕头底下摸索,也拿出了6角多钱。姐姐从衣袋里抠出1角多钱,总算凑足了9元钱。

我终于又回到了学校,依靠人民助学金读书。那时的乡村孩子,脑子非常简单,现在想起往事,觉得是那样愚笨。两个月要洗一次被子,也需回家讨点咸菜,背上6斤重的被子,为了省几角钱车船费,硬是起早走30多千米的路到家。我常和孩子们讲,笨到不晓得将被子拆了,只带被里和被面;学习很用功,只知道学习有饭吃,不知道为什么学?乡村来的孩子,面对城市里的同学,有着特别的自尊。这种自尊往往会表现得非常强烈,以至于同学们很难接受。

开学时的那个姚老师不久就调走了。感谢班主任方明老师。他教政治常识,是位从乡村走出的知识分子,理解乡村学生的艰难,理解那份可贵的自尊,尽量对我给予照顾和理解。他忠厚、热心。我的助学金已很高了,但每月还要交1元多伙食费。家里时常不能及时带来,我就时常接到停伙通知,方老师也就赶快写担保条,我才又能到食堂吃饭。特别是他使我知道一个人不是为了自己活着,应该有理想,理想会给人无穷的力量。最使我难忘的是1963年,因一篇评论文章,再次被省报点名批判后,我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和苦闷之中。是方老师给我温暖,为我排解……他是我学业、事业上的真正的启蒙老师。在以后风风雨雨的50多年中,我们之间深厚的师生友谊,一直让很多人羡慕。

我从初中开始热爱写作,有了当作家的梦。但我的作品只是发表在黑板报上,投到报纸和文学杂志的稿子都被退回来了。同学们经常嘲笑我,可我不在乎,也从不怕人嘲笑。我从小就有这脾气,想干的事,谁也阻挡不了。到了高中,这种愿望非常强烈,每个星期都要写首诗,学校的黑板报常常将它登在头条。我的作文较好,经常受到语文老师的表扬。

记得是高二清明节假,全班同学都到我的家乡巢湖远足。这当然是因为我平时的宣传起了作用,大家都知道长临河一带很美。回来后语文老师要我们以这次春游写篇作文。我洋洋洒洒地在作文本上写了10多页,记叙春游的美妙,其中不断夹杂着“山歌对唱”。我很得意,盼着作文评讲。我想这一次一定会以我的作文作范文……

终于盼来了作文评讲,我的大作也确实作了范文。李光业老师胖胖的、矮墩墩的、黑黑的,戴一副眼镜,当过报纸编辑,一口合肥话,语言生动、有趣。他读了我一段文字和诗,然后大声地说:“写诗的朋友们,诗不同于小说、散文,诗有内在的韵律,是语言的歌,不能只要分行的就是诗。写诗写得不好,就很容易成了我们合肥话说‘诗’字时,一滑,变成了……”

“屎!”同学们同时大喊,乐得大笑,都将眼光投向了我。我顿时感到像被电击火灼,脸涨得通红。可我没有低头,却两眼直视李老师。我发觉他轻轻地怔了一下,然后语气一变:“写诗的朋友们,我也很爱诗,写诗要先读诗,常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来也会诌’嘛。读多了,就有体会,有了感悟。特别是这个‘悟’字非常重要,悟多了,就能写出真正的诗……”

在以后几天的教室中,常常能听到捣蛋虫们“屎人”“诗人”的叫声。

“哎哟,我肚子疼死了!”

“干吗忍着?快去喷涌而出,不就有了一手(首)又一手(首)了吗?”

我从这最大的难堪中,悟出了道理。我真的去认真读诗了,慢慢地能够一点一点去品味……后来,我确实写出了诗。在那时能发表十几首诗,也是小小的轰动。学文学,靠的就是悟,没有这种“悟”,不可能产生灵感。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合肥工作,在师专教书。有一天,走在大街上,我眼睛一亮,迎面来的正是李光业老师。总有10多米吧,我大声喊:“李老师!”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不管多少人惊奇的目光,我只顾紧紧地握住李老师的双手。李老师表情复杂地微微笑着,突然朗声大笑:“我读过你的诗,真真确确是诗———《不夜的茶山》《巢湖的琴声》……”这都是我回到安徽后,发表在报刊上的。

“感谢老师的教诲!终生铭记。”我羞赧着脸,但一字一顿说出了积存在心中多年的话。

“老夫喜欢说笑。爱之切切,下药也重。”

我一定要请李老师吃饭。他说已退休了,正要去办一件事,以后肯定有机会。1980年,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出版了,要送一本给李老师,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了。他住的地方房子已拆,面目全非,问了很多同学,又去母校合肥一中打听。因他在校教书时间短,又经过了“文化大革命”,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不时想起,总感到留了个深深的遗憾。

高三下学期,开始分科复习。我的理工科成绩一向较好,“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影响根深蒂固。总是因为饿饭饿怕了,虽然热爱文学,但我还是报考理工科,希冀有个铁饭碗。在复习迎考中,关于将来从事何种职业,感情和理智的矛盾不断激化,心情变得烦躁。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不知不觉地走向李淑德老师家。

李老师是教生物的,性格开朗、豪爽,讲课生动。初一时,她就教我们植物课,在宿舍和教室之间有块实习园地。因为我是农村来的,又会种菜,课也听得有味,挖地,种草莓、马铃薯、麦子的劳动,当然是我做得较好。她就要我当植物兴趣小组组长。我以后热爱在大自然探险、热爱生物学,追根求源,和李老师有着莫大的关系。不久新办了三初中,李老师调去了,我也调去了。我考上合肥一中,她也调到了一中。她常说:“这个小刘先平(她喜欢在我名字前,冠以‘小’字,一直到现在还是常常冒出这个‘小’字),我们就是有缘。我到哪,他到哪;他到哪,我到哪!”三初中在城外,周末回家进城,那时没有公共汽车,她常常喊我同行。因为她怀有身孕,就扶着我的肩膀(我身材一直很矮,高一时,我排在队尾;高三时,就成了排头兵了)艰难地一步步走。我一直要将她送到家。她留我吃饭,我也从不客气。她的几个孩子都喊我大哥哥。

到了她家,她正和殷老师说话。殷老师是位文弱书生,在教育厅工作。两人都很惊喜我的到来,因为那年的招生数字只有107000.上一年还动员同学们考大学,今年却早就开始动员大家上山下乡了。在这样紧张复习的时候,还有空来,肯定有事。说了半天学习的情况,我才向李老师说了我的心事。话刚落音,李老师快人快语:“小刘先平,一个人如果不能从事热爱的工作,一生都是很痛苦的……”

“你怎么这样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离考试只有两个月!”殷老师急了。

我还未见过殷老师这样大声说话。他平时语调温和,慢声细语,对李老师特别尊重,是一对很多人羡慕的恩爱夫妻。

李老师说:“小刘先平没有父母,就当是我家的孩子。他是来听真话的,能讲假话糊他?你别为他考学校担心,他有毅力、有韧性,只要是定下心的事,一定能成功!这个时候,他还来和我们谈这事,就是位特殊的学生!”

真是一语点破了懵懂。我说:“我决定了考文学。非常感谢李老师的话。殷老师也别为我担心。我走了,回学校报告班主任,找文科复习材料!”

说完,我提脚就走。身后传来了殷老师埋怨李老师的声音。

班主任一再劝我别改。正如李老师说的,只要是定下的事,我就不会改。是的,只有两个月的复习时间,但我相信够了。

接到杭州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到合肥办完了各种手续后,我去李老师家辞行。李老师拉住我的手,向殷老师说:“你看,他这不是如愿以偿了吗?你一生都求稳,冒冒险,有时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成果!”

人们常说运气、命运。人生道路上需要抉择时,一个人、一句话、一件小事,就能影响人一生的道路。我就是这样的幸运者!因为我有几位崇高的慈爱的老师。

“文化大革命”中,李老师和殷老师被下放到南陵县师范学校。我出差时去看望了他们。七八口人挤在两间房子里。他们共有7个儿女,三姐已嫁到肥东县,小四子有残疾留在合肥,还有90多岁的老母需要赡养,一家人被活活分开几处。李老师还是那样爽朗地大笑,乐呵呵的;可殷老师眉结间的凄凉,让我心酸。我鼓动她往合肥调,她说正在找人。

不久,一个深夜,李老师摸到我家,说是今天去过市革命委员会政工组,看来调回无望了,准备明天回南陵县。我说:“你别急,政工组长是军代表冯亚,我认识他。因为搞文学辅导,我还认识他夫人,是位挺热情的女同志。明天我带你去他家,成不成就是这一锤子。你迟一天走,也没什么关系。”李老师说:“我一生不求人,没想到老了,还要为一家老小去求人。算了。”我说:“李老师,你教过那么多的学生,对社会的贡献有多大!这不是求人,家人团聚是你该得到的,这是去要回、争回自己的东西!”李老师笑了:“还是小刘先平能说动我。”她又担心去了也无用,那时的军代表的权势令人敬畏。我说:“说得好听,就说;说得不好听,我们提腿就走。他又不是凶神恶煞!”那时我正在一家文学杂志编辑部工作,曾耳闻冯亚同志非常尊敬他的老师。我想这或许是个好的机遇……

第二天,我先给冯亚同志的夫人打了个电话,她告诉我在吃晚饭时去最好。我陪李老师按时去了。很巧,他们正在吃饭。我们等了一小会儿,冯亚同志出来了。他认识我。我将李老师介绍给他,然后开门见山地说,她是著名的教师,曾经怎样教育我,教育过多少学生,同学们怎样尊敬她。又说到她十口之家分在三处的艰难……当时,李老师种种感人的事情,全都涌上心头。自始至终,李老师没说一句话,冯亚也未插问一句,只听我滔滔不绝地说。等我说完了,冯亚同志说:“我们有很多好老师是应该得到尊重的。李老师,你明天上午9点直接找教革小组。”李老师还愣在那里。我连忙说:“我代表李老师过去所有的学生,将来所有的学生,感谢你!”

我知道已经大功告成,连忙告辞。李老师木木的,大约还未反应过来。冯亚夫妇非常恭敬地送李老师出门。

不久,李老师一家在合肥团聚了。

今年李老师已是90多岁的高寿,依然红光满面,朗声大笑。大年初一我带孙子去拜年,她脱口而出:“小刘先平,叫你别带礼品,你还是带……”说着又是大笑,拉过我的孙子,“我叫你爷爷小刘先平,你没意见吧?”

小时候,常听老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杭州大学读书,而且是热爱的文学专业,那满腔的喜悦,涨得胸口都疼。开学不久,我被同学们选为班主席。后来,又主编了学生会的油印刊物《水滴石》,我面前的世界,真是一片灿烂。

但当时学校的气氛,也有让我不安的因素。这是1957年的秋季,学校到处可见反右派的大字报。高年级同学,每天还在开批判右派的大会。好在我们是刚入学的新生,并没有受多少牵连。但那种激烈的气氛,还是让人不寒而栗的。

1958年春,开始了“插红旗、拔白旗”“向党交心”的运动,我们新生也不例外。我开头并未在意,但不久,就听到同学中有人说《水滴石》上发表的作品有问题。风越刮越大,终于牵扯到一个编委。他是我同班同寝室的好同学,是团员。团支部首先开始“帮助”他,说他的一篇散文,充满了资产阶级的情调。我很不服气,在一次班级会议上说:“这篇作品是歌颂社会主义春天的,若是这篇散文有问题,应该由我负责,我是主编。再说,我们是学生,即使写得不太好,也应该是善意的帮助。”我这样说当然也因为担心那位同学被开除团籍。这下可惹了大祸,由班级扩大到年级,说是辩论,却上纲上线。“既然刘先平跳出来了,那么就剥下他的伪装,看看《水滴石》是什么货色?他是什么货色?”霎时,乌云密布,事情很快升级,有同学揭发我“信奉丁玲‘一本书主义’”,一心想当作家。还说中文系是作家摇篮,要想当作家,现在就要努力学习各种知识,锻炼写作各种文体,一位作家不能只会写诗,却不能写小说,不能写戏剧。文学是综合的,小说中就有诗和戏剧。“水滴石穿,就是宣扬个人奋斗”。最后的结论是:“刘先平是高高飘扬在中文系上空的一面大白旗!”最让人不解的,是那位团员同学已在团支部会上作了自我批判……

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昨天还是笑脸相迎、可亲可爱的同学,怎么一夜之间,都成了充满敌意的陌生人?而且那些批判,全是歪曲我的话。想当作家有什么错?作家不是人类灵魂工程师吗?

有一天,我突然听一位同学说年级支部正在组织写大字报,要把我拿到全校批判。我又慌又气。这段风波目前只局限在年级,到了学校,我还怎么做人?我找辅导老师,用木刻制作《水滴石》封面时,他还主动借了一套木刻刀给我。他很紧张,说是已向组织上交代曾借过木刻刀给我,要我认真接受批判,彻底改造思想。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我想了想,就去找系总支浦书记。

浦书记是位女同志,才从北京下放来的。她听完了我的申诉后说:“学校的任务是教育学生,如果学生的思想观点都是正确的,还要学校干什么?想当作家不是坏事,人民需要自己的作家,我希望你将来能成为作家、大作家。对同学们的批评,要有正确的态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们年级已来汇报过此事,很多老师也来反映要爱护学生,我们不赞成再批判了。我很赞成一些老师的话,学校、老师重要的责任是爱护学生。你是学徒出身,家庭贫农成分,根子正。安心学习,不要有思想负担。挫折会磨炼一个人。你这样一个大个子,心里还装不下这一点点委屈?”

我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生怕一开口就会把憋不住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点了点头,就离开了她的办公室,心情也豁然开朗。

没过几天,我才知道,教文艺理论的秦亢宗老师,曾在教师会上慷慨陈词,中文系的学生想当作家是应该鼓励的。刘先平说要想当作家现在就要努力学习,要锻炼写各种文体,是很有见地的。把正确的东西批了,错误的不就变成正确的了?有好几位老师都支持他的意见。但也有个别老师反驳他的看法。他是研究文艺理论的,在系里有一定的影响。

这件风波似乎已经平息。过了两三周后,我决心辞去班主席职务,当然被批准了。

有一天早晨,有位同学小声告诉我,学校大字报栏有大字报批判我。当时我的脑子一炸,三步并两步跑去了。果然,总有十几米长的批判专栏,贴满了批判“大白旗”刘先平的大字报,前面围满了数学系、物理系、化学系……的同学,还有人对我指指戳戳!突然,我想起三次水中逃生的事,告诫自己要冷静。我看完了全部的大字报,感到全是置我于死地的一片胡说,事态严重。

我又去找浦书记。浦书记显得很激动,冷场了五六分钟,也才稍平静地说:“我们的态度没变。这是你们年级搞的。我们态度很明确,事情到此为止。”

我不至于笨到再说什么了。

从12岁离开家乡后,虽然也经了坎坎坷坷,但总的说来还是一帆风顺,还没有经过这样暴风骤雨的打击,思想上非常苦闷。我每天走路都是低着头,在食堂也是躲到角落。我想不通很多事,尤其是对同学的变化,更是想不通。不久,严重的失眠,使我几乎无法再坚持学习。再加上年级又压低我的助学金等级,我到月底,连买牙膏的钱都没有。大哥当时正在华东水利学院读书。我写了封信给他,想休学,有人介绍我去师范学校代课。大哥迅速回信:“为什么这点挫折都经受不了?如此艰难争取来的读书机会怎么能放弃?想想你的学徒生活吧!”

一天下午,我正从教室往宿舍走,只听有人喊:“刘先平同学!”回头一看,是盛静霞老师,从另外一条路岔过来的,走得很急。我喊了声:“盛老师!”

盛老师教我们古典文学,在词学上很有造诣。她的诗词,和著名的词学家、也给我们授课的夏承焘老师的词,在同学中广为流传。她的先生蒋礼鸿老师是古文字学教授。等我转过身子,盛老师说:“你为什么走路都低着头?喊了两三声才听见?心事太重了。我知道你受了批判,其实没什么了不起,你又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难看的呢?你知道,交心时,我把和你蒋老师枕边的话都说了,后来就批我这些。难看的是我吗?我在从旧社会、旧家庭中走出,寻求独立自主、民主自由,也是受过很多煎熬的。想当作家,有志气。志气是个宝。你这样忧心忡忡,对谁有好处呢?也有人曾嘲笑我填词写诗是自命不凡,想当李清照。要是因为这个我就不写诗填词,不是证明我真的是自命不凡吗?我看过你写的作业,有灵气,有可能成为一个大作家。人不能因为别人说三道四不走自己的路。我看你有点沉沦,心里很难受。抬起头来走路!奋斗是医疗痛苦的良药,挫折能使人学得聪明。你去读读文学史,有哪位作家是一帆风顺的?李白、杜甫、司马迁……我和蒋老师欢迎你有时间到我家来聊天,来啊,一定来!”

我现在提笔写这一段时,盛老师纯真的、恳切的、充满慈爱的神情,额头上沁满细细的汗珠,仍鲜活地浮在我的眼前,还感受到了那天阳光无比灿烂、无比温暖……

盛老师,我不会辜负你的教诲。离开盛老师,我果然抬起了头,挺起胸膛大步向前走,世界在我面前依然是光明的。心境的转变,我重新安排了学习和生活,不久,失眠症也离我而去。

1980年,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云海探奇》出版了。我特意去了杭州,拜见盛老师,深深地躹了三躬,将书捧上。两位老师接过书时,微微地笑着,轻轻地打开书页,细心地看了起来……以后,只要去杭州,我就要去看望盛老师、蒋老师。前年,我还邀了几位同学一同去。蒋老师已作古了,中国失去了一位著名的古文字学家。盛老还是那样神清气爽,慈爱地和我们共同回忆着当年的杭州大学生活。

我很幸运,在人生的关隘,总有敬爱的老师给我指路!大学毕业后,我也从事过10年教师工作,正因为我有着可敬可爱的老师。如今,也常在各种场合,遇到有叫“刘老师”的学生。

2006年9月,我去北京参观国际图书博览会,在浙江的展台上,突然看到了《蒋礼鸿文集》,捧着厚厚的四卷,伫立翻阅,思绪激涌……他和盛老师充满睿智、慈爱的微笑,时时浮现……

山谷里升起一朵白云

我是195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的,先是诗歌、散文,后来因为从事教学,我将重点转移到美学研究和理论批评。

1961年,大学毕业前夕,学校给1958年对我的批判平了反,并进行了“赔礼道歉”,认为《水滴石》是健康的学生刊物。我所发表的作品也是歌颂社会主义的。毕业后分回合肥教书,我写作得也较勤奋。

1963年,正值“反修防修”,开始对文艺界进行批判。首当其冲的是发表在省文学杂志上的一部中篇小说,报纸上用整版的篇幅集中火力批判,认为这部中篇小说宣扬人性论、宣扬修正主义文学观点。其中重点点到一篇赞扬这部小说的评论。这篇评论的作者就是我。写批判文章的作者,显然是权威机构的负责人。一份省的权威报纸,点了一位普通中学教师的名,其影响可想而知。读了报纸,我感到掉进了冰窖。

这部中篇小说在杂志上刊出后,编辑部召集了作品讨论会。会上就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是优秀的小说,一种认为是宣扬了资产阶级的人性论。出于正义,我认为作品应是那个时代省里较为优秀的小说,写了寡妇的爱情,不应该作为资产阶级人性论。会后,杂志发了一组评论,其中就有我根据发言整理成文的《时代的颂歌》,刊登位置显著。

当时“反修防修”声势浩大,但也有学术问题和政治问题分开的精神。正巧,我在教书的学校是“社教”试点单位,教育局管人事的副局长郭刚带队蹲点。虽然感受到压力,但因我的教学受到学生欢迎,又还小有名气,学校的领导对我还好。批判不断升温,报社组织了座谈会,凡是写过赞扬、批判这部小说文章的作者都要参加。我接到通知后,决定不出席。因为根本不同意那种批判,若是参加会议,以我的个性,肯定要据理力争,事态会变得严重。开会前一天,报社打电话给学校,点名要我务必参加会议。学校领导感到事态严重,先是赵校长找我谈话。赵校长是位工农干部,为人忠厚,很有长者风度。我简单说了不去参加会议的原因,他沉吟了半天,最后说:“我们研究一下,请示蹲点的郭刚副局长再说吧。”

下午快放学时,郭刚找我谈话。他是苏北人,曾任新四军的骑兵连连长。吸烟的水平很高,据说每天只用3根火柴。他听过我的课。省里组织业余作者出外参观、访问,都是他同意我去的。但省里和大学来调我时,他坚决不同意:“没有好教师,我怎么当教育局局长?”彼此的印象都还好。我较为详细地说明了不参加会议的原因,并态度坚决地说:“绝不会检讨。”大概是因为我说得很激动。他想了一下,吸了两支烟,笑着说:“刘老师,你不参加会议,总得有个能摆到桌面上的理由吧?我也不能像你这样说的答复报社。”

我也被他的机智、友好感染,笑了:“赵校长还能找不到理由?明天上午我有4节课,是高三毕业班的。”

他很爽快:“就这样吧!你明天别接任何电话,也别出校门一步。”报社离学校很近。

“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批斗他时,其中有条罪状就是“只要专,不要红”,包庇了大批反动学术权威,刘先平是一个。这真是抬举我了。我也为此不安,感到对不住他。

果然,据参加会议的人说,凡是写过赞扬那个中篇小说的,都作了检讨,会上还点名我未参加会议。虽然因为有校长、局长保了我,表面上看来还算平静,但内伤是看不见的,种种遭遇,使我再一次深深感到,在那种环境下从事文学创作,真是危机四伏。经过痛苦的思索,在一天傍晚,我狠狠地将钢笔甩掉,它竟然越过前面的屋脊,飞得远远的———决心不再为文学写一个字了。

“文化大革命”中被批、被斗、被抄家,那是可以想见的,我也懒得再去说了。

命运有时真会开玩笑。三转两不转,1972年,我又被调到了文学杂志编辑部,那是因为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30周年,要恢复一些杂志。全国各省的杂志的名称大概都叫《征文作品》。虽然在文学部门工作,那时的大批判文章也很吃香,也有领导、好友劝我写点文章。但我仍然坚持一字不写,只是做个文字匠。

在编辑部工作,每月都要下去。我看重的就是这一点。儿时喜爱冒险、喜爱在山水之间的兴趣得到了充分地发展。我主动要求看皖南地区的来稿。皖南是山区,以著名的黄山为核心,多是名山名水。我做了个大致计划,每月总有一周时间,是在皖南山水中漫游的,寻着大诗人李白、杜牧、陶渊明……他们的游踪。山民的淳朴,大自然千奇百怪的造化,深深地吸引了我,常常能在山岩上一睡就是几小时。它使我忘掉了现实生活中五花八门的“批判”、纷争的世事,心灵是那样宁静、纯洁。我听到了很多山野的故事,见到了从未想过的神奇。

逐渐,我产生了徒步穿越石台—祁门—黟县—黄山原始森林的念头。我计划背个背包,独自一人,餐风露宿,用双脚去丈量那片崇山峻岭,每天记下见闻……不是决心不再为文学写一个字吗?这个决心不会改变,但我可以留给妻子、儿子读。

每次出差回来,我都是蓬头垢面,妻子嘲笑我是“野人归来”。就是在这样的漫游中,在山野,非常偶然的机会,遇到了几位从事动物考察的大学教师。我们年龄相仿,有着同样的经历,相似的生活环境,又是在大自然中,大家很快就解除了防备的盔甲,坦露胸怀……我就是从他们那里知道“自然保护”“生态平衡”、人与自然的和谐、珍贵稀有野生生物对人类的意义……他们领着我到达山顶,回头一看,我所走过的那片世界已完全改变,是一片崭新的神奇的世界,充满了科学、充满了神秘。

他们背着背包、干粮,最原始、简单的装备,有的还正在挨批斗,但为什么还要如此忘我地工作呢?只能说是为了科学,为了事业。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大山是大自然的筋骨,他们是人类的筋骨!

我一次次跟随着他们在山野中跋涉,想方设法谋取机会,去江河湖海、荒漠戈壁中去寻求儿时的梦,去寻求自然的爱抚。我常常梦幻般地与大自然对话,倾诉心中的郁积,倾听它们的呼喊。

是的,是这些科学家领我走出了“大自然属于人类”的误区。

是的,是他们把我领到“人类属于大自然”的境界。在这个境界里,每走一步,都美不胜收。

但是,目睹了大片森林被乱砍、乱伐、水土流失正在加重、蔓延的工业污染……自然生态严重破坏的恶果,引得我们痛心疾首。

我们在莽莽的原始森林中,追踪野人的足迹,考察短尾猴的社群结构,在三十六岗寻觅梅花鹿的身影,在山谷中倾听相思鸟的歌唱,窥视喧嚣的野生动植物世界残酷的生存竞争,窥视香花与毒草形成的特殊的生境……我们深深地被大自然的魅力、野生动植物世界的魅力、探险生活的魅力、人生哲理的魅力所诱惑。

大自然是部丰富多彩的百科全书,我贪婪地汲取着它的营养,同时也阅读了大量的生物学书籍。我和考察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甚至成了其中的一员。

“四人帮”被粉碎了。严寒已经过去,春天来了。

大约是1977年下半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资深编辑周达宝来安徽组稿。在一次会议上,她也热情地向我组稿,我只笑了笑。我觉得她并不太了解我的情况,虽然当时的形势有了变化,虽然1963年被批判的那部中篇小说及其作者都得到了平反;可被牵连的我并没有得到平反,那件事还时不时被人有意或无意地提起。我还要补充说一件事,1974年当时有份很有“权威”的杂志,点名批判了我们刊物上发表的《除夕之夜》,说它是“无冲突论”的代表。《除夕之夜》是我编发的。这把当时的领导弄得非常紧张,事态虽然没有扩大,但曾有过这件事。在小气候中,我的处境并不妙。

然而,周达宝大姐的组稿,确实在我心里掀起了波澜,毕竟我曾那样地热爱过文学。文学曾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又使我吃过那么多的苦头,这种千丝万缕的纠葛,割舍得了?最重要的是,春天毕竟来了!

这些年来的探险生活,更使我内心文学的波澜逐渐壮阔起来,形成了强烈的创作冲动。然而,我已停笔10多年了,当年的毛头小伙子,已成了年届不惑的中年人,有了家庭、孩子,有了生活的负担和责任。为了重新拿起笔来,我还得努力做着各种准备工作。

1978年对我说来,是非常重要的一年。5月,纠缠了我两年的一件极不正常的事,终于有了结果。这个结果,出乎意料,对当时的我说来,无疑是惨痛的。很多好朋友得知此事,都担心我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和深刻的委屈,想方设法来安慰时,我已被大自然召唤到崇山峻岭中去了。

是的,那个决定宣布的第三天,我就赶到了考察队的营地。营地在深山中。经过两三天的紧张工作,我们出发了,这次主要是想彻底揭开野人。黄山短尾猴的秘密,同时,在野外寻找到皖南梅花鹿的踪迹。目的地是滴水崖一带的猴子街。山民们传说,那里是猴子的天下,它们自开商店,买卖兴隆;自开作坊,酿酒做糖……比《西游记》中的水帘洞更神奇。“滴水崖”在我心里一震,很自然地想到当年主编的学生会油印刊物《水滴石》,是命运的巧合?

第一天探山,就很让我们吃了苦头。这是一片三县交界的深山区,途中见到很多残存的房基地。这里曾有过居民,但几十年前的一场血吸虫灾难,已使这地方变成了无人区。到处是稠密的次生林和亚热带地区的荆棘、金刚刺和老虎藤,每走一步,都得用砍刀开路。草丛、灌木上布满了可怕的无孔不入的旱蚂蟥。途中,在一小河滩休息,每人挑了一块石头坐下。刚点着香烟,猎人小张做了个怪相,示意我的裆下。低头一看,我惊得一蹦三尺高,好家伙,一条五步蛇正从我坐的石头下探出,昂起了头!这就是山民们谈蛇色变的剧毒五步龙呀!大约是我坐上去后,石头压了它。大家先是一惊,接着哗然大笑:“是你侵犯了它的领地,没咬着你算你运气。”“你大富大贵呀,小龙出来迎接!”说笑中,大家还是纷纷急急站起……

我们好不容易才到达了山顶。在山顶上,我们仔细地观察了对面的滴水崖。

云雾中,山体陡峭,原始森林郁郁葱葱。滴水崖在两座大山中间,如练的高山小河奔腾而下,到了巨崖断头,果然有个大的瀑布。但断崖下,正好有个小岭,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向导说,那座小岭叫龙吐珠。以生境推测,那里很可能就是传闻中的“猴子街”,生存着我们考察了数年的、被当地人称之为野人的黄山短尾猴。科学是以事实说话的,但至今未采到标本。我们这次的主要任务之一,是能采到标本。在确定了明天考察的基本路线后,就决定下山。

麻烦事来了,向导迷路了。我们只好找水溪,依据水向低处流的原理摸索着往山下去。天色转暗,太阳已经落山。真是祸不单行,溪流断头,巨崖笔立,总有五六米高,无路可走。不要说我们未带行李,即使带了,在这样布满毒蛇、旱蚂蟥、野兽的山野,临时也无法宿营。我们只有硬着头皮,顺着边缘往下爬。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时,我们也顾不得防备旱蚂蟥和毒蛇了,一心往下。我踩松了一块石头,骨碌碌就跌了下去。幸而岩下是烂泥,没受大伤,但也跌得够惨的。

摸黑回到宿营地,当地开采的一个小的铅锌矿工棚。矿长不在,会计管家,很不友好,连盐也不愿借一点,更别说蔬菜和食油了。我们只好清汤寡水煮笋,每人还是吃了三大碗饭。笋子虽然是美味,但清水笋到肚子,胃就开始难受,我难受得腰都直不起来。

但这次考察的收获是丰硕的,我们在滴水崖采到了短尾猴的标本,揭示了它生命史上的很多奥秘,寻找到了“猴子街”这个特殊的生境。不仅解决了它的分布界线,而且为以后大规模捕猴(完成科研后再放回山野)提供了可贵的借鉴。这些惊心动魄的场面,以后都编织到《云海探奇》中了。

那几天,每天都有惊人的发现,生活充满了乐趣,我已彻底忘掉了那沉重的打击和种种不快。由于每天吃水煮笋,我原有的胃溃疡迅速加剧,先是黑便,接着开始吐血,但我很好地掩盖了这一切,因为我感到这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决不能放弃这次机遇,否则要后悔一辈子。

这一天,我们辗转来到了一个叫石门国。不知是如何的鬼斧神工,竟将一堵万丈巨崖劈开一道窄窄的石缝,穿过石门,天地豁然开朗。这是一片桃红柳绿,鸟语花香的天地,如进入桃花源。种种奇妙的景色、民俗、民情,使考察队员们惊喜不已。我们要在这里寻觅皖南野生梅花鹿的身影,落脚在一个叫汪河水家的地方。

汪河水家在三县交界点,北面、东面、南面和西面是三个县。山头上是孤零零的四五间瓦房。男主人出门了,女主人带着三个孩子在家。汪河水是他们曾祖父的名字。想当年,只身一人,来这绵延几百里的三十六岗荒无人烟、野兽出没的岭头上安身立命,那要具备何等的胆量!这里过去丈量土地时,实行的是“锣音亩”。敲一声锣,凡是方圆能听到的地方,这中间的一块地就是一亩。

这样寂静的孤零零的房子,一下来了个奇装异服、背枪挑担,担头挂满采到的动物标本的小队伍,女主人以为是玩把戏的到了,乐得嘴都合不拢,露出两排玉米般的黄牙。烧饭时,猎人小张发现锅太脏,幸好门口就有山泉汇聚的小塘。他挑了三担水洗锅,但等到煮好饭,揭开锅一看,满锅饭还是像放了红豆,映着蓝黑的颜色。

晚上,我们全睡在牛屋上面简易的阁楼上。牛粪、牛尿的骚臭,从板缝中冲鼻子,跳蚤成把抓。但大家太疲倦了,都很快进入了梦乡,只有我因为胃疼睡得稍晚了点。不久,又被“哗哗”的水声惊醒,以为是下雨了,却听不到瓦响。很长的时间,水声滴答而止,这才明白:好大的一泡牛尿!

黎明,我在鸟的叫声中醒来。走到山岭,山野的清香扑面。我深深地吸了几口,似乎已将一夜的污浊涤荡。

晨曦正将天宇展现,欢快的鸟鸣声中,山谷里逸出了淡淡的、丝丝缕缕的云丝,山岚飘忽着,在绿的森林上空汇聚,宛如怒放的望春花。清风裹着花的芬芳,柔柔地拂动着,露珠“滴滴答答”地响着……

啊!山谷里升起一朵白云,冉冉飘浮,云花灿烂;在绿海中,在山的怀抱中,变幻无穷;山在动,树在动,鸟在唱……充满生机,充满欢快,大自然无比壮丽、宏伟,惊人的和谐之美。太阳出来了,一道电光石火突然耀起。创作的冲动,使我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听到了大自然的呼唤,心灵已追着森林、白云、红日……这么多年来,在大自然中探险的种种生活,都成了生动的、无穷的画卷展开……

是的,就在那个早晨,就在那座山岭,就在山谷里升起一朵白云时,以后几部长篇小说中的无数场景、人物都鲜活地在脑海中展现……

是的,就是面对着山谷里升起的一朵朵白云,我决定恢复文学创作,写我在大自然中的见闻、思考,写我和大自然息息相通的对话。面前所展现的画卷,只有长篇小说才能表达。虽然我停笔了10多年,虽然我从未写过小说,更未写过长篇小说,但我有着最坚强的依靠———大自然母亲。

目睹了梅花鹿在两片森林中,往往复复和我们捉迷藏之后,因为吐血加剧,我只得离开营地。回到家中,整整躺了5天。

那年大旱,酷热。7月,我背了一包稿纸,较隐蔽地到了大别山佛子岭水库的招待所,开始了大自然文学的跋涉……这就是以后描写在野生动物世界探险的长篇小说《云海探奇》《呦呦鹿鸣》《千鸟谷追踪》的开始。

同类推荐
  • 趣说万事万物的起源

    趣说万事万物的起源

    本书涵盖天文地理、经济贸易、邮政交通、医药卫生、节日民俗、大众饮食、职务称谓、日常生活、艺术人生、体育娱乐等多个领域。为了增强本书的知识性,我们在每一条事物由来的后面还加入了与之相关的知识链接,进一步延展了知识的广度和深度。
  • 青少年应该知道的文学知识

    青少年应该知道的文学知识

    《青少年应该知道的知识小百科》共12册,是专为中国青少年量身定做的一套全方位知识图书。《青少年应该知道的知识小百科》涵盖了青少年成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历史、科技、军事、文化等不同领域知识精华。本丛书旨在启发青少年学习积极性,积极引领中国青少年朋友走向未来,使青少年朋友们能够在轻松与快乐中学习知识、健康成长,是广大青少年学习新知识的理想读物。而这本《青少年应该知道的影视艺术知识》更是系统全面讲解影视知识,使青少年轻松学会。
  • 智商总动员——巧思妙想

    智商总动员——巧思妙想

    智力发展虽有遗传基础,但同时受环境因素的强烈影响。遗传基础只规定了智力发展的可能性,即规定了智力发展的上限和下限,而智力的实际表现则受多种因素影响(如本人的刻苦学习和社会环境等)。因此,后天教育对儿童的智力发展是极为重要的。社会、学校、家庭应协同一致,按儿童身心发育规律进行科学教育。
  • 第七条猎狗

    第七条猎狗

    动物小说之所以比其他类型的小说更有吸引力,是因为这个题材最容易破人类文化的外壳和文明社会种种虚伪的表象,可以毫无遮掩地直接表现丑陋与美丽融于一体的原生态的生命。
  • 公主千金的故事

    公主千金的故事

    童话是世界儿童文学中永不凋谢的花冠,是与我们少年儿童捉迷藏的小朋友。童话王国简直就是一个多姿多彩的万花筒,在那些语言浅显、妙趣盎然的美丽童话故事里,有的蕴藏着严肃的人生准则,富于哲理,发人深省;有的反映了社会的真实现象,揭露了黑暗、鞭打了丑恶;有的揭示了大自然的奥秘,使人增长知识,开拓视野。童话奠定了我们的人生基础,影响着我们的一生。因此应该把那些名篇珍品传给后代,陶冶后代。为此,我们编辑了这套《世界经典童话故事全集》丛书,把世界各国许多童话名篇佳作装在一个美丽的花篮里,让它熠熠闪烁的光辉照耀下一代人茁壮成长,使孩子们梦幻般地度过金色的童年。
热门推荐
  • 倾城天下:愿君留

    倾城天下:愿君留

    初遇。他是温润尔雅的少年却似乎有道不尽的忧愁。她是不问人间百态的药女,忘却世事。却似乎都只是被丢弃的可怜人。他觉得她好像那么熟悉。她觉得他好像不那么平凡。“不是说好要带我走的吗?”“不是说好的吗?”药谷的撕心裂肺却毫无回应有的只是鸟兽惊飞。终于寻觅他却发现他们似乎永远也不可能,他十四岁以一手暖玉萧名震天下而她是那么的平凡。她走了,他未留。当我寻得倾城容颜你是否会留下。粉身碎骨也不惜。当我们再次相遇我一定要带你走。万劫不复又如何。倾城天下,愿君留。万劫不复,愿汝怡。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半生兄弟之雄踞天下

    半生兄弟之雄踞天下

    虬龙困于浅滩,不过蛰伏,终有一日,必将腾起,喷烈火而焚九州,声震四野!苍天,我胤千雪前半生艰难坎坷不求你厚待,但求你将我这后半生的福气加诸在他身上,保他一条性命!……我只是个书生,也不是个书生!天意弄人那我便让这天翻个个儿吧……我不要我的未来夫君身上有这么多的伤疤!那我,便注定不是你的夫君!……胤千雪,我不杀你,就是在救你,你若对我心怀愧疚,那便自己睁开眼!……段氏一家,兄弟两姓,你的命是你的,也是我的!
  • 盛宠之名门婚约

    盛宠之名门婚约

    【1v1、甜宠虐渣、微科幻】曾经,他是霍家未来的继承人,是锦城人人称羡的天之骄子。一场阴谋,让他一夕之间跌落神坛,成了一个丑陋的痴傻儿,终被残害而亡。死不瞑目...“要么死,要么滚。”弱肉强食,毫无选择。他是鬼门关回来的修罗,是黑夜的主宰者。装疯卖傻,潜心经营数年,只为报仇。也许是命运的玩笑,让他选中了她。她是他棋局中一颗棋,她是他被害最开始的原因,却也是他心灵最终的救赎。“我从不在意,身处黑暗之中,但为你,我想活在光里。”——霍骞寻【恋爱篇】她伸手去拉他,却被生闷气的他躲开。她说“那你在这里乖乖坐着,我很快回来。”他从背后抱住她,情绪不高,他说“…我是你秘书…你去哪,我要跟着…”她哭笑不得,行,称职的秘书...【婚后篇】她说“霍总,我提醒你,我们现在名存实亡,我也算单身的朋友。”他冷冷道“你应该不想,我上台去表白我有多爱我夫人吧。”她抓住他的手,警告道“你!不许去!”【扫雷】男主前世被残害,内心有阴影,没安全感。内核软萌、爱撒娇、傲娇怪。
  • 天魔布衣二

    天魔布衣二

    他死了,却竟又活过来了?这是哪里啊?地狱吗?
  • 笙笙夜夜

    笙笙夜夜

    我总感觉我认识你……但是抱歉……我不属于你。
  • 下一站青葱岁月

    下一站青葱岁月

    2015,她遇见他,然而这只是巧合。2015,他遇见她,然而这只是意外。巧合与意外看似简单,然而它们之间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愿一切安好~by
  • 我自清风明月

    我自清风明月

    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魔头,江清月的前十起年过的可谓是顺风顺水。自从暑假遇上了西中大佬,就没再顺心过。
  • 金丹四百字

    金丹四百字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重生之娇妻太妖孽

    重生之娇妻太妖孽

    前世,她,刘家千金,在某一天的晚上失去家人、朋友和自由,成为别人手中的杀人工具。这一世,她,一个集千爱为一身的豪门千金;这一世,她将不再隐藏,只要做自己想要做的;这一世,没人能够再阻挡她前进的步伐;这一世,没有人能够伤害她;这一世,没有人能够打败她;这一世,没有人能够掌握她!!(相信我这是一篇宠文,男主很爱女主,女主也很爱男主。)(本人乃新人,如有不好,请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