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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通往上海的火车会在晚上九点停靠泽阳,次日早才能抵达上海。

陈秋实夫妇用他们的工作证给陈学功和秀春两个买了两张卧铺,晚上在家属区吃了晚饭,许淑华叮嘱小两口带好介绍信还有换好的全国粮票,以及给外公外婆送的礼品。

“苗苗,这趟过去,劝劝你外公外婆,让他们来这里养养老,省得再被人拉出来这个教训那个教训。”想到前段时间发生的事,许淑华就糟心。

许淑华的老父亲许显荻已经七十多岁的高龄,戎马半生,大概这辈子最令他愤怒的事就是被几个毛都没长齐全的大学生逮到复旦大学关押审问,好在有惊无险,前些时候被放了出来,在这场浩劫之中没有受到太大迫害。

许家人为了不让许淑华担心,一直瞒着没说,等许显荻被放出来之后,才电话告知了许淑华。

“妈,你也知道我外公的脾气,我尽量劝。”陈学功无奈,不敢保证能不能把他老人家带到这里。

“你外公不愿意,就把你外婆带过来,你外婆来了,不怕你外公不乖乖跟着!”许淑华再了解老父亲的性格不过。

夜里九点,陈学功和秀春登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火车哐当一夜,在早上七点多到达上海。

秀春跟在陈学功身后,随着人群下车,刚出火车站入眼处就是一栋大楼,泽阳最高的楼就是百货商店,才四层,这栋楼瞧着怎么也得是百货商店的几倍高!

秀春不由咂舌,指了指高楼,“苗苗哥,那是什么地方?”

陈学功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牵了秀春,笑道,“上海最高的楼,国际饭店,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去外公家,回头我带你好好去转转。”

两人先去就近的国营饭店吃了早饭,陈学功做主给秀春买了粢饭团,杂粮米里裹着油条咸菜,可以加红糖或白糖。

“这个我吃过!”秀春想起了她奶娘,南方水乡人,常给她做这玩意。

陈学功好奇,“你在哪吃的?”

秀春嘿嘿笑,忙转了话题,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苗苗哥,我瞧着这里好像比泽阳要开放些。”

从火车站出来陈学功就一直牵着她的手没放开,本来秀春还怕出现在泽阳那种情况,后来出来看,路上也有不少年轻人肩并肩手拉手,周围行人皆视而不见。

陈学功笑了笑,决定不跟秀春说其中腌臜人的事。

知道秀春能吃,除了粢饭团,陈学功还点了生煎包、豆沙馒头、羊肉汤,足够四个人吃的分量,惹得跟他们拼桌而坐的本地居民频频侧目。

“太多啦。”察觉到别人在看,秀春低声道。

“不多。”陈学功眼含宠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吃不完我来吃。”

这已经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只要陈学功在,秀春就不怕自己吃不完什么东西,放开了肚皮吃,吃不完还有陈学功来解决。

吃完饭之后,陈学功带她去搭电车。

今天正好赶着中秋节,路上行人往来,手拎礼盒,节日气氛浓厚。

“这就是吴大姐跟我说的有轨电车!”秀春也在报纸上见过,但还是头一次坐。

陈学功指了指马路对面的蓝白相间面包车,对秀春道,“坐公交要更快一些,但走走停停你肯定晕,坐电车要好些,没有汽油味。”

电车四个站分一段,陈学功要带秀春去中山路,买了三段路的票,秀春在一旁看着,也不知道怎么算的,就看到陈学功给了两毛四分钱。

走走停停,总算在中山路下车,随后拐拐绕绕,总算是到了革委会大院,在门口被警卫员拦住,陈学功把工作证掏出来,说明来意,审查填写表格后,警卫员才放行。

大院里连着好几排洋灰小楼,走到尽头,左手边的五层小楼停下,在一楼的单元房门口停下敲门,许显荻老两口跟大儿子住,小儿子长年驻在部队。

房门很快被打开,出了个跟许淑华年纪差不多的中年妇女,齐耳短发,浓眉大眼,围着围裙,瞧见陈学功和秀春两个,中年妇女笑道,“苗苗,春儿是吧,快进来,你外婆念叨你们好些天了,可算把你小两口盼来了!”

说话间,中年妇女拉了秀春的手,带她进门。

秀春回头看陈学功。

陈学功笑道,“春儿,这是我大舅妈。”

秀春乖乖叫了一声,“大舅妈。”

中年妇女哎了一声,笑眯眯道,“姑娘长得真俊!”

进了屋,秀春四下看了看,三室一厅的公寓房,铺着洋灰色地砖,原色门窗家具,客厅里杉木茶几桌椅围了一圈,墙角处摆了花架,黄菊花开得正好。

多宝阁从中间拦开,厨房和饭厅连在一块,饭厅支了一张大圆桌,圆桌边坐了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太太,头发盘在脑后,梳得一丝不苟,围着一条暗色围裙,在包糖馒头。

“外婆。”陈学功和秀春齐齐喊了一声。

老太太眯眼笑了,许淑华跟老太太三分神似,“好,好,你两总算来啦,坐了一夜火车,累了吧,快坐下歇歇,大媳,快给两个孩做点早饭。”

大舅妈哎了一声,就要去做早饭。

陈学功忙揽了住,“我和春儿下火车已经吃了,买了卧铺票睡了一夜,这会儿精神着呢!”

“那也歇歇。”老太太冲秀春笑,“外孙媳妇,快,过来给我好好看看。”

秀春对老太太莫名好感,喜欢老太太的笑,过去在圆桌旁坐下,老太太手上都是面粉,没法握秀春的手,上下打量了秀春,回头对陈学功道,“苗苗,你这媳妇长得好,讨喜。”

秀春笑了,对老太太道,“外婆,我帮你包馒头。”

秀春去厨房水槽下洗了手,大舅妈给秀春找了一个围裙,老少三辈妇人坐一块唠嗑。

陈学功嘴角不觉噙着笑,问道,“外公、大舅呢?”

大舅妈道,“你外公知道你和春儿今天到,一早买菜去了,你大舅在单位开会,得中午才能回来,冬冬在部队里回不来了,估计去他小叔家过节。”

正说话间,门口传来动静,进来个同样头发银白,神采奕奕的老人,穿着蓝色中山装,干净整洁,面上挂了老花镜,左手拎了一条黄花鱼,右手拎了时令蔬菜。

陈学功三两步过去,接过老人手里的菜,喊了声,“外公。”

秀春也忙跟着站起来喊外公。

外公要比外婆严肃些,说话是个大嗓门,这点许淑华随了父亲,“坐,快坐!”

本来是句好话,从外公嘴里说出来,不觉就像是上级在命令下属。

外婆拉了拉秀春满是面粉的双手,笑眯眯道,“快坐,快坐,你外公就是这样,年轻时遗留下来的毛病,茅坑里的石头,脾气又臭又硬,说话也不好听,好好的像跟人在吵架。”

秀春微囧,不知道该咋回话,她听陈学功说过,外公解放前是个将军,那就是跟她爹差不多了,她爹也是这样,自带威严感,人不坏,就是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不过秀春她娘可不敢像外婆这样当着小辈的面直接数落。

果然,外公不高兴了,外孙媳妇头一次见,就丢了面子,哼了哼,冲外婆道,“我脾气臭,你不也跟我大半辈子离不开我。”

咳咳……秀春朝陈学功看了一眼,发现他也在忍笑。

大舅妈显然已经习惯了老两口这种对话,起身接过陈学功手里的菜,拎了去厨房,“黄花鱼是酱闷还是清蒸?”

外公想也不想便道,“清蒸,酱闷了不好吃,白糟蹋我一张鱼票。”

上海居民跟其他地方一样,除了猪肉能供应达到八两以外,鸡鸭鱼鹅这种东西,也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发到票,买鱼用鱼票,一张禽类票可以买到半只鸡鸭鹅,还得看副食品店供应啥。

昨天副食品店贴了布告,供应大公鸡,外公起了大早去排队,两张禽类票买到一只三斤多重的公鸡,今天红烧了正好!

谁也不曾想到,往前出现在报纸电视上的人物,如今三五不时的拎个菜篮子穿梭于副食品店粮站,有时还带着老伴一块去。

也有认出他的,不过张口就道,“大脑袋小梳子。”

许显荻的脑门比较大,他向来比较注重仪表,以往没卸任时到哪头发头梳的整齐,前些时候被一帮毛孩子带去复旦审问,就有人给他贴上大脑袋小梳子的标签,说他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

许显荻戎马半生,养了个暴脾气,要搁在以前,保不准就崩了这帮毛孩子,现在人老了,也退下来了,虽然没了年轻时的暴脾气,可也绝对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在复旦的教室里,许显荻当即跳脚,斥责几个审问他的毛孩子,“无稽之谈!我祖上代代贫农,跟着主席同志打天下那会儿,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说我走资派,尽管去查我家底,看我是出门坐小汽车了,还是家里雇小保姆了,还是账本上有多少资产了!”

这个暴脾气把几个毛孩子糊得一愣一愣,事后许显荻立马又换了一个态度,公开接受批评和自我批评,有进有退,总算是化解了这场危机。

但是这场屈辱,还是把他老人家气得够呛,放回来之后确实也在反省自己,脾气暴,说话直,容易招人不喜。

像眼下,许显荻说完要吃清蒸鱼,又觉得他太过直接武断了,朝老伴看了一眼,发现老伴给了他白眼。

许显荻咳了一声,缓了语气,问秀春道,“外孙媳妇,你说我们是吃清蒸还是酱闷好?”

秀春忍了笑,接话道,“听外公的,吃清蒸。”

闻言,许显荻满意的笑了,对大舅妈道,“那就清蒸,昨天买的公鸡就红烧了吧?还有虾米,放辣椒清炒……”

快中午,红烧鸡块,清蒸黄花鱼,青椒炒虾米,糖醋藕片,酱闷茄子,大米饭,还有一盆葱花蛋汤。

外婆包的糖馒头在笼屉里蒸着,留着晚上吃。

大舅也下班了,跟许显荻有八分相,面容严肃,腰杆挺直,很有气势。

令秀春比较意外的是,这么个严肃的人,讲话声音倒是好听,出奇的和气,说话行事更像外婆。

“大媳,把葡萄酒拿出来,我们喝点,还有啤酒,黄啤黑啤都拿出来。”许显荻道。

大舅道,“喝什么啤酒,来点白酒。”

大舅妈干脆把白酒、啤酒、葡萄酒都拿了出来,给秀春倒上葡萄酒,道,“春儿,我们喝点葡萄酒就行,慢些喝,这酒喝着甜,后劲大!”

长白山的葡萄酒,秀春喝过,后劲确实大,在外婆家坐客,秀春可不敢多喝,以免出洋相。

外婆给外孙、外孙媳妇挨个夹菜,唠叨,“你们结婚,我跟你外公都没能过去,苗苗也是,都多久不来看我啦,有两三年了吧,还有你妈,那性子随了你外公,出去就不知道着家的……”

外婆开了话匣子,一说就没完。

等外婆说完了,外公才道,“苗苗,你爸妈在那边怎么样,形势如何?”

陈学功嘴里吃着菜,含糊道,“还行,不求上进,什么都不操心,活得自在。”

其实也不尽然是,别的不谈,但就陈秋实夫妇两的学识,尤其是许淑华的出身,就足够遭人诟病,可许淑华性子遗传了她妈几分,处事圆滑,对外模糊她的出身,强调陈秋实贫农的成分,这才能自保到现在。

外公放心了些,扭头对大儿子道,“这点你得学学你妹子,你就没她做得好。”

大舅竖耳朵听着,不发表意见,他现在是箭在弦上,哪是能说拍拍屁股走人就走人的。

吃完饭,秀春帮大舅妈扯了饭菜,换上茶水,都在客厅里唠了一会儿。

大舅下午要上班,走了之后,外公外婆老两口犯困要午休,大舅妈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塞到秀春手里,笑道,“春儿是头一次来上海吧?下午让苗苗带你出去好好转转,想买什么就买。”

秀春看向陈学功。

陈学功接过来,笑道,“快谢谢舅妈,这些票里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大舅妈笑道,“贫嘴!是你大舅他们单位发的,还有我的,我们平时也花不到什么,存着也是存着,你们小年轻爱逛,我们老了,不好这个。”

下午,陈学功老马一般,骑了大舅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礼品,载秀春先去了个不起眼的胡同。

“苗苗哥,你带我来着里干什么?”秀春好奇,胡同狭窄,今天大部分居民又不用上班,人来人往,显得格外拥挤。

陈学功在一个石库门停下,锁上自行车,拉秀春上二楼,“我带你来找我以前的老师,让他给你摸摸脉,开几副汤药调身子,省得你一来月事就遭罪。”

秀春脸一红,心里发暖,跟在陈学功后面,在二楼拐角处的一间房门口停下,敲门。

屋门开了,是个老妇人,愣了下,问道,“你们找谁?”

“我找张老师。”陈学功礼貌道。

老妇人面上这才露了笑,开门让他们进去,喊人,“老张,你学生来了。”

秀春这才看清屋里的布置,不到十平方的面积,差不多只有外公家客厅那么大,架子床,两把椅子,一张小圆桌,靠窗户口下面放了一个铁皮炉子,锅碗瓢盆、瓶瓶罐罐挤在窗户台上,杂物堆在墙角,显得格外拥挤。

既然是陈学功的老师,那学识一定不低了,怎么就挤在这里?怎么没住职工家属区?

秀春心里带了疑惑,没好问出口。

张老师招呼两人坐板凳,他坐在床沿上,显然没想到陈学功会拎了礼品来看他,心里高兴,嘴上却道,“你呀,不该来看我,被人看到不好。”

虽然批斗也批斗过了,劳教也劳教完了,自我检讨也递交,原先的职务被除去,总归是名声臭了,先前教过的学生没哪个敢跟他沾的。

陈学功道,“老师,我不担心。”

张老师欣慰的笑,转而看向秀春,笑道,“你媳妇?”

陈学功点头,眼神示意秀春,秀春忙道,“老师好,师娘好。”

张老师笑意深了些,张婆婆拉了秀春说话,张老师问陈学功的近况,各聊了一会儿,陈学功恳请道,“老师,我想请您给我媳妇摸摸脉,她身子不太好,我想请您给开个方,抓点中药给她调调身体。”

张老师父亲是近代有名的大师张锡纯,张老师得了父亲真传,不止西医拿手,中医更是精通,陈学功手里的那本手抄医学衷中参西录,就是张老师父亲的亲笔之作。

张老师笑着点头,让老伴把脉枕拿来,给秀春摸了脉。

静息片刻,张老师道,“男子迟脉横沉,女子寸脉横沉,小陈,你媳妇刚好相反,该好好调调身子,否则以后难受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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