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美丽的东西经不起近看,不独云海然。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年华。大半个月过得哗啦啦的快,沈婕也已经结束培训,打点行装回家。一次性的拖鞋、洗漱品、甚至内裤,统统丢掉。这个世界,连内裤都有即用即丢型的,真是发疯,任何商品都可以像套套一样FAST-CONSUMING。都不晓得还剩下什么可以天荒地老。
沈婕决定一回S市就要跟苏飞她们好好聚聚。
在机场,沈婕又遇到了一个老朋友。很高兴的对她打招呼“嘿,你也在这里?真巧。”一笑露出满口狼牙,是卢树鸣。
“一点都不巧。”沈婕没好气道。
“什么?”
“你是头等舱,我是公务舱。一路上你都不会见到我的,我们两个一点都不巧。”沈婕道。
“唔,你愿意到头等舱跟我一起坐吗?”卢树鸣问到。
“抱歉,我出差,并不应召,卢先生。”沈婕冷冷的。他明明是有妇之夫还勾搭她,她受伤的自尊心还没恢复过来。
“以前你跟我在一起明明很开心啊。”卢树鸣笑。
“以前!”沈婕脸色潮红,“以前开心过,又怎么样?现在我不想见你这种人了行不?”
“我会等你。”卢树鸣只是俯在她耳边低道。
沈婕全身肌肉一紧,抬头要说话,卢树鸣已经自顾自登机去了。沈婕只有原地顿脚。
他在头等舱等她?哼,只有不识世事的小姑娘才会受这种诱惑,统共不值多少钱,传出去,倒显得她多少贱格像。神经病才会就范。
沈婕去坐她的公务舱。
从高处看,云海还是那么美,厚的地方像雪原,薄的地方像细心扯开的雪样冰絮、用那么精美的技术吹在空中,要是能伸出手,简直该抓一把在手里细玩似的,但飞机若真的飞进云里,窗外就是一片灰茫茫,什么都看不见了。太多美丽的东西经不起近看,不独云海然。
飞抵S市时,云变黑了,降落时,无数细水点子打在机窗上,不知窗外涂了油还是怎么的,立不住脚,唰唰唰向后滚,似水银珠,好看是好看的,沈婕只管发愁:她没带伞。
飞机停在机场,那些水珠落在地面,已经成了一场中雨,云上的灿烂阳光恍如隔世。沈婕驻足看着雨帘发愁。外面的小店也许有卖伞的,但总要先经过一块开阔地,淋着也怪讨厌的。什么破机场,连飞机门到打车地点的全屋顶通道都没有,S市这么多年说人性化建设,不知建设到鬼地方去。
“看,你如果对我好一点,不是给你自己行个方便?”卢树鸣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这般叹息。
“干嘛?你有伞?”沈婕翻白眼。
“没,但我可以脱下外衣给你挡雨。”卢树鸣笑眯眯。
沈婕瞟了瞟他身上那件昂贵的HUGOBOSS西装,牵牵嘴角,扭回头继续赏雨。
小学时候,有个男同学,跟她讲“谁叫你对我凶,我这套阿拉蕾就不给你看。”沈婕于是虚心下气侍候他一个学期,他老人家仍然没答应把漫画借给她,沈婕怒得狠狠揍了他几拳,他才鬼哭狼嚎着从了。沈婕从那时起知道有些男人就是这么贱的,嘴上花花、骨头轻,完全不用把他们当真。
一件衣服扑到了沈婕身上。
沈婕吓一跳,本能的伸手捉住,看到HUGOBOSS优雅的深色竖纹,略一愕,便看卢树鸣已经单穿着白衬衫走进雨中,向她挥挥手:“你用吧。”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他有情,他又无情;说他不在乎她,他又在乎。沈婕彻底的没了方向,把西装向头上一罩,西装上还留着他的味道。她自认不爱他,但咋一闻到这与她曾如此亲近的味道,也还是失神。
出租车上,司机在听一个小电台的广播,里面几个嘉宾谈讨电车之狼的事,妙语连珠,还不断有外头的热线打进来。司机师傅边听边评论:“啥格电车之狼,阿就欺欺小姑娘。像吾老婆,一些些勿对,耳光晃过来请侬吃吃,吾窥到都吓,勿要讲狼。小姐侬讲阿是?”
本市司机个个有见解,可以拉出去开单口相声专场。沈婕笑笑,勾着腿想自己的心事,猛想起,谢青桑正好跳到了那个电台,这档节目不知是不是她做的,少不得打个电话慰问则个。
谢青桑接电话时声音有点含糊,像感冒了:“喂,婕婕,你回来了?”
“是啊是啊,刚落地就给你打电话,对你好吧?”沈婕紧着问,“房间住得怎么样?有个电路不好,房东有没有帮你修?我听到你们电台的节目了,你工作还好吧?”
谢青桑一一回答,才答到一半,沈婕手机里有电话进来,一看来电显示:“奇怪,我老妈怎么打我?阿桑我先挂,待会再联系哈。”
谢青桑应了一声,才应到一半,电话已经挂断。谢青桑继续抬头看着面前的建筑物,眼神里有惆怅。
这是一幢水边的砖结构三层楼,很老,爬满了爬山虎,背后是条河。S市的河水质都很可疑,治理了这些年,恶臭不一定,但不太清是真的,里面看不到游鱼,只有浪涛寂寞的拍岸,和着风声,新抽的爬山虎绿茎叶趴在去年的枯迹上,沙沙摇晃。
楼门挂了很多块牌子,什么什么委员会、什么什么办事处、什么什么公司,其中一块新挂出来的,是“街声报社”。
这是老猫新办的报业,每周按时出品,十六开大,二十余页,纸张不太好,但排版很活泼。
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不久前她来过这里。那时老猫已经自立山头,谢青桑还对未来犹豫不决,老猫立邀她来看看。
乍看到小楼外观时,谢青桑还觉得欢喜。她一向来喜欢老图片、老风俗、老建筑。待进得楼里,迎面一张叉麻将的桌子,桌子上四个酣战老人,加起来足有三百多岁,肆无忌惮把楼道堵掉半边。穿过陈年蜂窝煤、破柜子、烂布头,爬上二楼,几个很老的和稍微不那么老一点的老太太在叠冥元宝,听到有人来,一起抬头看,菊花纹天然的像个笑纹,眼珠子则淡漠陷在眼皮里,谢青桑简直想举起相机作记录,封题就叫“岁月的痕迹”。这满幢楼里都是“岁月”,但唯独没有“当下”,它好像整个儿跟时代脱节。
“街声报业”的办公室在第三层,上面还带个小阁楼,有鸽子从那里飞出,翎毛承着阳光。
老猫把一摞子旧纸踢开,招呼着谢青桑里头坐。谢青桑踮着脚才能进去,里面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像是被炸弹轰炸过,几个工作人员埋头在废墟中苦干。谢青桑坐上一把凳子,它就“吱呀”一声发出怪叫威胁,隔着泡沫面,也能感到里面的弹簧扭动不已,几乎要戳穿皮面、对胆敢坐在它上头的人实施爆菊攻击。
谢青桑惶惶而退。
她不怕吃苦,但凡事也总要有个限度,譬如说——譬如说,工作时总不能有被爆菊的危险。
再说,居移气、养移体,这样古旧的地方,能做出什么有意义的新闻么?谢青桑很怕这里发行出来的报纸也都沾染尘味,成为活古董。
所以她最终接受了那个电台的邀约,虽然规模小一点,但是至少大楼是崭新的、有电梯、有饮水机,而且人家答应让她当个小头儿,没有菲姐那样可怕的上级压着她,
到了那边才知道,承诺有一半是画饼,小头儿跟基层打工仔没有太大区别,新的地方一样有明争暗斗、大大小小的打压。谢青桑不懂这些,索性不去管,只是老老实实埋头做事,但难免也有些迷惘。
她也不知道自己迷惘时,为什么会走到这幢楼来,默默仰望,好像想看到老猫的身影。有一段时间,她有什么想法都讲给他听、有什么稿子都交给他……那段时间真是放心安然。
三楼有人探出头来,谢青桑吓一跳,倒好像探望前夫被捉奸当场,立刻回头,不要命的逃走。
老猫站在窗那儿,窗子也太旧了,一推,灰尘飞下来,迷了眼,后面刚招进来的小员工活泼的问:“老大,你看啥?”
“我以为是……”老猫揉着眼睛,摇了摇头:“我看错了。”
沈婕几乎要疯掉。
她妈给她打电话,带着哭音道:“小囡,你在外面谈了什么朋友?跟妈说老实话!”
沈婕第一反应是:难道前段时间跟卢树鸣的事情传回家里去了?可是妈后面接着的话是:“你说又肥又短又有女朋友的老男人你招惹什么呀你!你啊你啊,怎么就这么不让妈省心呢?怎么说妈给你生的脸蛋身段儿都不差,干嘛要拣——”
“停!”沈婕吐出一口气,“我说过我没男朋友,OK?这TM谁传的谣言?”
“小囡,你怎么像男人一样骂粗话!”沈妈妈大吸一口冷气。
“是是是,我不说了。我这不是急了吗。”沈婕道,“这到底谁传的谣言?”
“你还赖。”沈妈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冬姆妈也这么说,川阿嫂、中街大姑都这么说,你准是叫人看见了。”
“妈,你想一想!我多久没在家里了?就算有这回事,十万八千里的传回去叫她们嚼舌根?没影子的事!她们瞎讲!”
“真……真的?”沈妈妈将信将疑。
沈婕赌咒发誓。
沈妈妈又少不得叮咛了很多句,这才挂电话,沈婕定了定神,立刻拨通沈妙的号码。
沈妙的声音很慵懒:“干嘛呀,忽然打我——”
“打的就是你!”沈婕单刀直入,“你是不是没跟那谁谁分手?”
沈妙沉寂三秒,声音清醒多了:“谁跟你说的?”
“玛丽隔壁的!”沈婕抓狂,“你做的烂事都连累到我身上了!妈打电话来,以为我跟一个又肥又短又有女朋友的老男人谈恋爱!”把这一长串形容词一口气背完,她喘了口气,才继续道,“说,你的事怎么会扯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