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仕远亲自和二掌柜亲点了当铺的库房,随后细看了近日来出入的流水账,统统整理完后一看时间都过了午饭点,郑仕远便让掌柜去吃饭,自己来到三楼,坐在案边,靠在椅背上,放松下来,闭目养神。墙边的落地钟偌大的圆摆嘀嗒嘀嗒地数着节奏。二年多前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他都觉得这分分钟钟过得是那么慢,而现在觉得日子也是飞快的。对他来说,最辛苦的那四年已经过去了,将来就算再会发生什么,不过如此了。郑仕远在摆钟的节奏里迷迷糊糊,那些情景似乎又浮现在他眼前。父亲郑航生前好几年都很少回到家乡,多居于北平,郑家的生意平时都由郑康氏来打理,她曾数度落泪,对着四个儿子说:“你们快点长大吧,长大来帮我!”
郑仕明和郑仕远十岁起除了读私塾外,郑康氏就把他们扔进当铺,看伙计们如何做事,过了一两年,他们就做起了伙计们做的活儿,当起了小伙计,郑仕远如今觉得郑康氏的这个决定实在是明智的。不然在和郑仕明刚管理生意不久后者便执意留洋后,郑仕远一人是无力挑起这份担子的。那年,对郑仕远来说是不易的。
老大郑仕明抛下家里的生意和妻儿去留洋;为丈夫伤心过度、为家业操劳过度的郑康氏已经没有心力和体力来管理生意;心爱的阮青澜忽然嫁人,离他而去。十七岁的郑仕远觉得天要塌下来压在他身上一般,让他直不起腰了,让他不能呼吸,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和自己这个家要这么垮了!但是潜意识里总有另一个坚强的他在告诫自己,作为二弟的他必须要振作,而且得帮助母亲一力担起家业。四年间,在生意场上受过太多冷眼,见过太多不屑的目光,也被设局过,也被欺骗过,这一路跌打滚爬,在郑康氏的扶持下,他终于成了城内最年轻有为的家族生意人。
郑家的生意不仅如前稳定,而且一路上升,这给他带来不小的欣慰和得意,只是这些并不能使他快乐,感情上的伤痛一直伴随着他,久久不能愈合。他只能用不停歇的忙碌去忘却那种伤痛。直到前年初冬叶镜仪的到来才打破了他四年来如陀螺一样不停旋转的生活。郑仕远嘴角一撇,她嫁给自己快二年了!时间是何其之快!
“二少爷,二少爷!”郑仕远迷迷糊糊中听见掌柜在叫他。他没有睁眼,问:“什么事?”“楼下有位姑娘要见你,要当件东西!”“你们处理便是了,不必来问我!”郑仕远蹙眉道。“那姑娘说,她出的价格只有你才给得起。”郑仕远冷冷一笑,依旧没有睁眼,靠在椅背上问:“她拿来的是什么好东西?”“空着手来的,一定要见你才说!”郑仕远笑道:“有点意思!”他睁开深邃的双眸,说:“带她到二楼,我去会会她!”阮青云在屋子里到处打量,四周错落的红木架子上摆满了各类瓷器珍玩,她感兴趣的是一只水晶天使,一看就是舶来品,来自遥远的大洋彼岸。阮青澜出嫁半年后便把她也从阮家带到王家住,王家近年来做起一些舶来品的生意,所以阮青云在王家见过不少过去从未见过的西洋货,不过像这样精致晶莹的水晶天使她还是没有见过,她姐姐阮青澜的房里有一副天使的油画,所以她晓得这个胖乎乎长翅膀的幼儿叫天使。“姑娘是要找我?”身后传来陌生的声音,她转过身,不必问,知道他一定就是郑家二弟郑仕远。郑仕远在阮青云转身的瞬间怔住了,似乎是时光在倒回,可是眼前的一切人和事物都是簇新的,只是这面容和打扮竟是定格在那时候。她身上的水蓝色衣裳和蓝色花朵的洋绉裙与阮青澜当年的一模一样,那时阮青澜还未离开他,她来到郑家当铺找他,那时他还在做伙计。她竟是那么大大方方地走进来,然后走到高高的柜台下,仰着头对他说:“我要把我的幸福都当给你!”
他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嘴角噙着忍不住的笑意,佯装严肃地问她:“那姑娘要出什么价?”阮青澜一笑,那种发自内心的小儿女般的笑容她只有对他绽放过,她说:“我要你一辈子都在我身边!”也是这般的夏末初秋,日光正好,从窗户里洒在两个人的脸上,痒痒的,热乎乎的。年少的温暖和欢愉以为会一辈子长久,以为这一生就是两个人的温暖和欢愉。阮青云看着眼前的男子,自己的姐姐阮青澜错过的、她口中最好的男子。现在她看来是英俊而莫测,少有阮青澜口中的温情和煦。阮青澜让她自己做决定,如果她愿意,便说出阮青澜教她的话;如果她不愿意,就不用多言而离开,郑仕远一定不会纠缠。阮青云定定地看着他,毫不怯意,说:“我要把我的幸福都当给你!”郑仕远有种失笑的想法,一样的衣裙,惊人相似的容貌,连说的话也一样,他在片刻的失神后就明白过来了,这一定是她的安排!郑仕远因阮青澜的缘故而语气温和:“姑娘,我这里不接这样的当当!你还是去别家吧!”
阮青云愣住了,这完全不在她姐姐的计划之中,她不知道该如何接话。阮青澜告诉她郑仕远听了那句话一定会就范,但是他此刻没有。“姑娘,我还有很多事要忙,就不送你了,你自己下楼吧!”郑仕远说完便转身而去。他在三楼的窗口伫立,看见阮青云走出了当铺,那身影和阮青澜如出一撤,只是阮青澜骨子里透出来的那份冷艳并非人人能有之,即便是她亲妹妹也没有。他依稀想起阮青澜说过自己有个亲妹妹,那时似乎还是十岁出头的孩子。阮青澜为何要这么做!郑仕远不明白,当初她突然嫁了他人,不给她任何交代,如今这又算什么!他心底泛出一丝涟漪,不过马上就平息了。阮青澜已经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在转身的时候忽地想起阮青澜告诉过他她的亲妹妹叫阮青云,他念道:“青云。”
好熟悉的字眼!他恍然,这条街上新开的饭庄就叫青云饭庄,他还觉得颇有江湖气,此青云和彼青云有联系么!这好像也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郑仕远微微摇了摇头,走回了案边。郑仕远不知道此时在同一条街上的青云饭庄里,他曾经最深爱的女人正在等她妹妹的好消息,她知道阮青云这一去也许要好长时间才能回来,郑仕远见了她定不会轻易让她离开的,她坐在一间包厢里,笃定地喝着茶。虽是茉莉香片,到了她的嘴里竟觉得有些苦涩,想起郑仕远也许一眼就看上了阮青云,就和过去一眼看上她一样,她手中的茶盅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眼中浮起一片复杂的温柔,一个是她最亲爱的妹妹,一个是她曾经最爱的男人,她不该舍不得的。自己错过的就想替妹妹把握,郑仕远错过的,她也想替他挽回,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以他如今的身份,她晓得,他能够担当得起了!
也许妹妹真的会比她幸运得多!阮青云比她预想的要回来得早许多,一进包厢,阮青云便低下头,不敢看阮青澜,好似自己做错了事一般。阮青澜看了她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问:“怎么样?”阮青云美目怯怯地抬起,她对这个姐姐总有些莫名的畏忌,许是她身上的冷意也寒到了她。阮青澜看不出阮青云这是怎么回事。“倒底怎么样了?”“姐姐,我就说过我不是你,他不会理睬我的。”阮青云低头看着自己的洋绉裙子。阮青澜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似乎不太相信:“你是见到他了吗?”“嗯,见到了,见到本人了。”
“他见了你没有说什么吗?”阮青澜红唇颤抖。阮青云点点头,说:“我按着你教我的话跟他说了,但是他说他那里不接这个当当。”阮青澜急急地问:“他还说什么了?”“没有了,他就让我走了。我也只好走了!”阮青澜看着和自己年少时惊人相似的阮青云,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话!难道郑仕远真的早已对她死心了!怎么可能呢!她明明听说郑仕远一直不肯娶亲,也不肯家里人提起她的名字。她想起前年在街上遇见郑家老三郑仕鸿,她和郑仕鸿因郑仕远的关系而彼此认识的,他明明告诉她,郑仕远一直都没有忘记她,即便是娶亲了,也和妻室关系不好,对她念念不忘!如此的他,怎么会对阮青云视而不见!即便他真的对阮青云视而不见,因着她,也该会打听关于自己的消息啊!难道看到她安排的这一幕,他会如此冷静!他没有探究的想法!她想起郑仕明的话,说郑仕远和妻子很恩爱,难道是真的!这二年来,他已经和自己的妻子很恩爱了!他们曾经的刻骨铭心、海誓山盟竟抵不过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二年!阮青云看着她面上的冷意越发深邃,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也不敢问,并着双脚站着,动都不敢动。转眼又至一年中秋,郑仕远知道叶镜仪想家,便去与郑康氏说,让叶镜仪中秋节回娘家过,郑康氏看到他们两口融洽就欣慰不已,自是应允叶镜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