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的院落中，栽种着寥寥几株花草，牧城一年来就是在这里随着爷爷开办义诊的。
可是现在，望着眼前这个闭着双眼、仿佛熟睡过去的老人，他怔怔的，只感觉心脏都揪成了一团，一阵阵的抽痛。
“爷爷，为什么不告诉我？”牧城痛苦的撕扯着头发，眼眶泛出泪珠：“您这么做，会让孙儿愧疚一辈子啊！”
“踏踏——”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秃顶中年男人，顶着硕大的啤酒肚艰难的挪着步子钻了进来。
中年男人目光先在房间扫了一圈，随即目光定格在床铺上的老人身上，不禁一叹道：“唉，牧城啊，接到你电话，我就立刻赶过来了，人死如灯灭，节哀顺变吧！”
“没事，马叔。”牧城擦了擦眼角：“多谢您关心了。”
“这是什么话？”中年男人脸色一板，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你这么说就是生分了，你爷爷在的时候，可是帮了我不少忙，我这肾结石就是他老人家治好的！”
牧城没有说话，头垂的低低的，仿佛眼中只有静静躺在那里的老人。
中年男人见状，咳了一声，语重心长的道：“牧城啊，人既然死了，我看还是找个地方埋了吧？放在屋里气味不好不说，多不吉利啊。”
牧城闻言一怔，抬眸看了对方一眼：“马叔也不是不知道西城的规矩，人死三天后才能入土，如果现在就埋了，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中年男人脸上的笑容开始消退，仿佛一瞬间从春暖花开变换到寒风刺骨：“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马叔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这房子我还要往外租呢，放个死人在这儿，你让我租给谁？”
牧城没想到马叔口中会说出这么不近人情的话来，仿佛第一次认识对方一样，从头到尾将对方打量了个遍，心中觉得一阵阵的不真实，这还是当初那个一脸忠厚老实，对待自己和爷爷如同至亲家人一样的马叔吗？
“爷爷刚走，你这么说，对得起他老人家吗？”
“少废话，对得起对不起用不着你来说教！事到如今，我也不在乎撕破脸皮了，现在，你立刻给我把这死老头弄出去，该埋哪埋哪！”中年男人黑着脸，挺着大肚腩往外一指：“给你十分钟时间，马上想办法，不然的话，我就给他扔出去了。外面的野狗，可是最喜欢这样的老骨头！”
“马有才你个狗东西，爷爷在你这里免费坐诊，前来就诊挂号的患者都是你给安排的，你不知道趁机捞了多少油水，不要以为爷爷不知道，他心里雪亮着呢，只不过我们在这里吃住你的，爷爷不爱跟你计较罢了。”牧城气得蹭的一下站起来，高了对方一头的身高分外有压迫感：“再对我指手画脚，小心我拧断你的脖子。”
“呦呵——还反了天了！”马有才冷笑连连：“再不滚，我立刻报警，跟老子玩横的，你还差得远！”
牧城的眼光都能杀死人了。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老子，告诉你，可欣的事情你也别想了，现在老不死的已经挂了，你对我已经没有一点利用价值了，识相点，立刻在老子面前消失，不然的话……哼哼！”
“爸，您这么做不对。”门外，一个少女怯怯的声音传了进来。
牧城和马有才齐齐扭头看向对方。
少女今天穿着素白的连衣裙，脸上勾着淡妆，将她原本清丽的面容衬托出三分妖娆。此时，少女正一脸埋怨的看着自己的父亲，表情有些积郁：“爸，我们帮牧城把牧爷爷埋了吧，当初……”
“闭嘴！”马有才大声道：“今天既然来了，就跟这臭小子摊牌吧！”
“爸……”
“我让你跟他说清楚！”马有才红着眼睛，大声道：“他爷爷在的时候，你跟了这小子倒还凑合，现在他爷爷已经死了！你跟了他下辈子喝西北风啊？！”
牧城从少女出现开始，就一直默默的看着对方，他没有说话，也不想说话。
少女犹豫着，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咬了咬牙齿，下定决心。
“牧城……咱俩的婚事，”她光洁的脸颊上带着三分愧疚，两分尴尬：“咱们……还是算了吧。”
牧城只感觉脑袋轰的一声，一瞬间变成空白，耳朵里只一句话不断的回响着——算了吧算了吧。
半晌，他终于回过神来，咬着牙艰难的问道：“给个理由？”
“老爸给我介绍了副市长的侄子，我们见了一面，互相都比较中意，所以……”
“所以就一脚把我踢开，像个穿旧的破鞋那样，一脚把我踢开？”牧城脸上除了漠然，还是漠然：“是吗？”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不用说对不起，”牧城摇摇头，恍惚中渐渐陷入了思绪，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脸蛋上挂着憨憨笑意的单纯少女，神色竟温柔了几分：“我只问你一句，还记得北海道的樱花吗？”
北海道的樱花么？
“记得，”少女连连点头，泪水断了线一般滑落：“我都记得。”
“我曾经说，你的美丽，就像这北海道的樱花一样，在我心里永恒的绽放，”牧城胸口一阵阵的闷塞，像压了千钧大石，他颤巍巍的将手伸进口袋之中，掏出两片干巴巴的花瓣：“它是我们爱情的见证，但是现在，我不需要它了……看起来，它更像一个笑话……”
花瓣从指间滑落，像片树叶般打着旋落到地面。整个世界都安静的仿佛没有了声音。
少女泪流满面，那句“它更像一个笑话”，仿佛是在嘲笑他们白纸一般浅薄的爱情。一想到整整一年的时间，牧城都将那花瓣贴身收藏，她内心深处就一阵阵的抽痛，整个人都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哎呦喂，还真是感人呢！”马有才装模作样的抹了把眼泪，嘲弄的看了牧城一眼，说道：“这年头，爱情算个屁！你告诉老子，它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日子过？他吗的，老子听你在这唧唧歪歪的，胃都反酸了！”
“老子现在就告诉你，这个世界，什么都是狗屁，只有钱最大！”马有才说着，走到女儿旁边，柔声安慰道：“可欣啊，这小子在打感情牌，不要相信他！你老爹是过来人，什么事情没见过？那副市长的侄子长得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是正科级了，是这小子能比的？再看看这小子，小医生一个，还长了一副寒酸样，一看就是一辈子的受累命，你跟着他岂不是遭一辈子洋罪？他爷爷就是前车之鉴，穷到了死……”
“王八蛋，你给我听着，”牧城正色道：“不要看不起医生！更不要侮辱我爷爷！”
牧城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却看到意中人固执的挡在了她父亲身前，不禁颓然一叹，握紧的拳头，又松了松，自己对她，终究还是下不去手啊……
“医生的确算个职业，但是能顶屁用？你看哪个人是靠医术发家的，就算医术高明过的像个人样的，又有哪个是大富豪？你当医生能成比尔盖茨？那些有钱的随便甩几万，你就得给人屁颠屁颠的服务！”马有才说完，自己似乎感觉很好笑，又咧开大嘴一阵嚣张的大笑。
“那你就走着瞧！”冷冷丢下一句话，牧城将爷爷的尸体背在后背上，转身就走，竟然没有多看少女一眼。
“爸……”少女眼神复杂的看着牧城的背影。
“没事，你和解元的婚事，我会尽早安排的，我的宝贝儿女儿，以后你的好日子就要来喽！将来你就会感激老爸今天替你做出的选择！”
一处青苔遍布的小山坳上，牧城看着爷爷的墓碑，久久的无言伫立。
“爷爷，一路走好！”
想到这么多年来，爷爷带着自己走遍大江南北，教授了自己整整十万八千个标准病例，虽风餐露宿，却过的十分温馨充实，牧城不禁一笑。
随即又想到老人临死前，仍不忘身体力行的教诲自己，心中又是一阵愧然。
还记得那天，老人帮患者看完病，让牧城把房门全部关严实了，便将疲惫的身体蜷缩进那张老旧的太师椅上，一边慢悠悠地摇晃着，一边笑着招手：“来，城儿，给爷爷把把脉。”
“脉象节律稳厚，动势和缓，搏动通畅，与一个健康人无异，只是……”牧城又仔细诊了一遍，皱了皱眉头：“这脉象呈现极盛之势，生命力更是远超常人的旺盛，似乎有些不对劲？”
老人微微颔首，然后长长地吐出口气，这口气吐出，他的精气神仿佛一瞬间全部流泻出去。原本红润光滑的皮肤一下子苍老很多，像是一块老柏树皮般充满着沟壑。
“城儿你天生复写眼，一切病患无所遁形，现在再诊诊看？”老人笑道。
牧城依言照做，再一摸之下，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城儿你记住了么？脉气如游丝，时断时续，这就是绝死脉象。”老人微笑着，身上的冷汗如沸油一般滚落下来，将他汗衫完全****，口中继续说道：“这叫绝死油汗，你来摸摸看，汗液湿冷发涩，你当记住了，人若将死，其汗如油。”
“爷爷……”牧城哽咽：“为什么，为什么您不早点告诉我？您对自己施了那一针对不对？”
“不错，十天前我对自己施了这最后一针——回天一犀。这回天一犀，但有一口气在，便可维持十天性命。这施针后的具体变化，城儿你要仔细瞧清楚了。”盏茶过后，老人复又问道：“怎么样？可看清了？”
牧城含着眼泪点头。
见牧城点头，老人从容闭上眼睛，含笑而逝。
牧城从思绪中走出，望着这漫山遍野的青苔山石，心中越想越不是味儿，半晌，他突然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大笑：“爷爷，我懂了！”
“您这样品格高尚的老人，死后却埋在这么一个荒山野岭，无人问津，默默无名，您一辈子免费给人看病，图什么啊？”
“看见了么？看见那个忘恩负义的马有才什么嘴脸了么？这是一个浮夸的世界，处处都是假象！”
“孙儿我不甘心啊，我不要这么窝囊的活着！从今往后，我要活出一个骄傲的姿态来！要么名垂千古，要么遗臭万年！人活在世，不就应该为自己活着吗？自私一点，坏一点，有什么不好？您老人家看不穿啊，看不穿啊……”这一刻，牧城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