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起义很快就被镇压了,快得令人大跌眼镜,用老人的话讲,就像是举起一块大石头投进海里,声音响亮得很,却从没见过海面涨高一寸。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为此伤感,刚刚经历了生死的两个少年都有些心有余悸。
谭羽忙着收拾城中残局,清河相死了,刘公也死了,甘陵城里的大户从头至尾死了一大批,一时间大有群龙无首的感觉。当初各大家的的家仆们纷纷涌向谭家寻求庇护,谁都知道,甘陵城中还称得上完好的“避风大树”也就只剩谭家了。
与谭羽的幸运不同,白俊的人生真是走入了一个倒霉到令人绝望的地步。等他从神明附体中走出来时,天空已经彻底明亮,他回到家中,却只看到一片焦土。
苦战一夜的黄巾军从西门逃走了,临走前烧毁了城边一大片民居,藉此阻挡了身后的追兵,白俊家正在其中,而久病的七姐无法动弹,活活烧死在了火中。二哥也不见了,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跟着黄巾军一起撤退了,总之,白俊彻底孤身一人了。
白俊抱着半截长槊,呆坐在焦土堆上,任凭春风吹乱他的衣甲头发,带着焦黑的木屑一点点将他埋没,马儿不安的鸣叫着,在他周围来回踏着。
不安,恐惧,他嗅着衣服中传来的鲜血的味道,和在山里刺死野猪时的味道没什么两样,却让他的精神几乎崩溃。
不存在了,一切都不存在了。
“喂,小子,杀人而已,别一副想不开的样子。”貉爷一改往日的慵懒,语气中有点满足的意味,说话快了许多,破天荒的在白俊的眼前凝成了人的形态。
和白俊想象中的样子不同,貉爷的打扮显得很繁琐,穿着黑底的衣服,却纹着彩色的花纹,银质的花哨的装饰品挂满了衣服,硕大的绣银帽子显得摇摇欲坠。有些苍白的脸上涂着淡黄色的纹身,手上和脸上都是淡黄色的花纹,本来应该是儒雅俊俏的一张脸却因此显得有些古怪。最具辨识度的大概要数他手中那一个烟杆了吧,深红色的烟杆配上黄金的烟斗和烟嘴,雍容华贵而不失古朴厚重,在他手上却只剩下了风流戏谑。
白俊没有见过烟杆,觉得那大概也是个装饰品,事实上那种东西在几百年后才真正的出现在人间,在当时不过风靡于神之间而已。
“小子,你是天选,清平乱世是你的任务,为此什么都可以牺牲,杀个人怎么了?只要该做,只要不得不做,那杀人也没什么。”
“貉爷,我想静一静。”白俊黑着一张脸,冷冷的说道。
啪,貉爷二话不说的一烟杆打在他头上。
“装什么深沉,路还长着呢,你这算什么?”貉爷说着,使劲地嘬了一口烟,继续说道:“反正今天这一关我替你过了,以后,自己想辙。”
言罢,身影一散,又不知躲到哪里抽烟去了。
白俊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思考,就是呆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一样看着日头高挂起,再一点点西沉。
时间过得很快,就像在这个小房子里生活的时光,谈不上美好,但失去了一样痛苦。
于是他便一直回忆着生活的点滴,和七姐谈笑,跟二哥学武,一家人对着薄粥吃得开心,没有月亮的夜里讲着鬼故事,然后害怕的互相抱着直到天亮。
傍晚的时候,谭羽急匆匆的来找他,将他从记忆中拉回现实,他才恍然,失去的失去了,他总得活着,总要填饱自己的肚子。
人们永远要明白的事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经历了什么,无论刚刚经历了何等的痛苦与凄惨。活着,永远是第一要务,没有什么比吃一顿饱饭再睡一觉来得更为迫切。
人有时是很伟大的动物,有时又是很卑微的动物,无论怎么说都只是动物,逃不过生老病死,甩不掉七情六欲,只是有的人泰然处之冷眼旁观,有的人非要想不开的一味纠结。
草草的吃过晚饭,白俊开始跟着谭羽收拾甘陵城的残局。谭家已经是甘陵城目前的主心骨,谭羽也就不得不一点点的打理着纷繁的事务,从几大世家的废墟中寻找有用的资源,安顿流亡的百姓,点数钱粮,处理被俘的黄巾军,大事小情全都压在了谭羽身上,实在让他喘不过起来。
也正因为谭羽肩负的琐事太多,便拜托白俊帮忙,处理着探寻废墟的工作。
仅仅是这样一件小事,也会出现纰漏。
那是黄昏时分,白俊搜寻者刘公的宅邸。刘公早已在起义中殒身,他藏东西的方法也着实不怎么高明,家里值钱的东西被席卷一空,什么都没留下,甚至连自己的一身衣服都被黄巾军扒了去。
对着刘府的一片废墟,谭家家仆们都有些扫兴,这注定是个没有什么油水可以捞的地方,也就没有人肯下力气寻找。
白俊没有里大多数人,而是自顾自的埋下头,一点点的移开残墙碎瓦,将横在院子里的木头柱子一根根的挪开,仔细搜寻着有用的东西。
为什么这么做呢?做着这种毫无意义的工作?没什么,他真的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的想耗尽自己的一身力气,然后爬到床上一睡到天亮,仿佛这样便能忘记过去,忘记自己。
忽然,在他搬开一根柱子之后,一声呜咽幽幽的传来,他没有多想,循着声音一路摸索,小心地搬开脚边的每一块石头,当他费力的撬开了最后一块大石头之后,他终于寻到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口古井,古旧的石台像一棵古树一般刻着岁月的年轮,树影斑驳下有些苍老怀旧的意味,它隐秘在一层厚厚的落叶中,落叶上压着一颗腰粗的石头,恰到好处的遮蔽住井口,让它无法被轻易地发现。
白俊没有心思对着这景色发表什么感慨,他淡漠的走上去,拨开一掌深的落叶,推开石头,探着头望向井中。
黑暗里,一对眼睛闪烁着微弱的光,仰着头看着他,显而易见的蔑视与恐惧让这份目光变得有些纠结,井中人放不下自己的骄傲,亦难以掩饰自己的不安。
白俊把手伸下去,却觉得手上一痛,下意识的缩了回来,在阳光下一看,一道伤口沿着他的虎口切入,画出了长长的一道,鲜血顺着手指滴下,在满是尘土的青石地面晕染开。
他看着伤口,痛觉让他暂时的从郁闷中走出来,他想哭又想笑,顿了一会儿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布,草草地包扎上,旋即骑上马,向着谭府奔去。
白俊冲进谭家的时候,谭羽刚刚处理完一大批事物,正惬意的泡着脚,却被二话不说的拉上马背,飞似的一路跑到刘府。
“这么急干嘛?”谭羽抱怨着把自己的脚收进裤腿中。
“我找到了宝贝。”白俊笑嘻嘻地说。
谭羽撇撇嘴,但愿白俊的宝贝不会是烂菜根之类的东西,毕竟白俊的品味他一直不敢恭维。“看你心情不错,缓过来了?”
“不知道,但我明白了一件事”白俊喊道:“活着真好。”
“废话。”谭羽吐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