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他就指着主任的鼻子破口大骂——是你姑娘，你舍得让她去搬那些大花盆吗？怎么不叫你姑娘来搬？她这么娇小瘦弱，心疼都还来不及，你却想尽千方百计周治她！万一出点事怎么办？她扭着腰压着脚谁负责？那些花值多少钱？人都没有每天晒太阳，你那些花却要每天晒太阳？你现在就去给我搬！以后我就每天看着你把那些花盆搬进搬出！主任唯唯诺诺地去了，我怀疑只要稍有差池，他的大手就会有力地挥在主任脸上。
我很感动，他不仅时常拔刀相助，内心里还把我当女儿一样护着宠着。他生气地批评我：你不会对他说你搬不动？你不敢对他说不会来找我？幸亏被我及时发现，否则以后我怎么向你父母交待？其实他不认识我父母。
许多事都是在餐桌上轻松、懒散的氛围中蹦出来的。我一直对宴请持谨慎态度，除了怕有人逼着喝酒弄得尴尬不堪，还怕有人于漫不经心中说出让我措手不及、无法应对的事。每次有人相约，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问：哪些人？朋友们开始时有点愤怒——给你面子，你却在那儿搭架子！几次拒绝后，也就知道只要人不合适，即使吃鱼翅燕窝我也不会去，慢慢顺应了我的习惯，一打电话就主动报上共餐人员。
那天傍晚，我们经常聚在一起的几个朋友又在一起随意、家常地闲聊。我刚把一块羊肉塞进嘴里，一个朋友突然笑容满面地说：xx昨天晚上去了。我一下子被噎住，咽不下吐不出，憋得眼泪都快淌出来了。幸亏不是吃鱼，否则我的喉咙早就洞穿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那块可恶的羊肉咽下去，我急急地问：是生病了吗？什么病？
不知道。朋友淡然地回答：听说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头一歪就去了，都来不及送到医院。这世界，总是有些事对一部分人重如泰山，对另一部分人却轻若鸿毛。
写到这儿，电脑突然黑屏，怎么也启动不起来。是他的在天之灵不忍让我伤心，故意不让我写下去吗？原本，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我笑口常开、快快乐乐，不遭遇挫折和烦恼，永远不要流泪。这使我取消了参加葬礼的决定，我害怕自己的失声痛哭会搅得他的灵魂不安。
一个周后，朋友抽时间来修我的电脑，说显卡松了，不一会儿就修好了。我马上坐到电脑前，急切地要吐出淤积在心里撑得胸腔发疼发胀的情愫，使今后想到他不再沉重而痛不自禁，让他温煦和蔼的笑容始终温暖我疲惫不堪的人生。
那天在饭桌上听了朋友轻描淡写的回答，我突然感到喉咙里塞满了异物，窒息得泪满双眶。脑中反复播放着那首歌：从来就没冷过，因为有你挡住寒冻。你总是在我身后，带着笑容；你总是细心温柔，呵护守候，这样的我……好在大家都专心致志地吃、漫不经心地谈，没有人注意我。电话铃响，我起身避到一旁去接。好不容易调整好情绪，我对他们说，单位临时有急事，我必须现在就走。他们惊诧地瞪大双眼：你刚拿起筷子，几乎还没吃啊！有天大的事也得把饭吃了再去处理吧？我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领导说了，必须现在就去。我谢绝了他们等待的好意，说下次我请客，一会儿就不回来了，请他们自便。
回到家，我蜷缩在沙发角落，任回忆把自己淹没，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泪流成河了。
他叫我小姑娘，这辈子我便希望不再有第二个人这么称呼我。我11月中旬才到单位上班，办公室主任认定我没有后台，每天早上勒令我7：30以前到办公室打扫卫生、提开水。
第一天早上，我们彼此吓了一跳，都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早。他诧异地问：你来这么早干吗？天都没亮透，你不害怕吗？我说明原委，他就让主任换人或8点后再打扫。主任说无人可换，只有他自己来打扫，却依旧叫我7：30前来打扫。他再次提起，主任就来和我一起打扫，并说我不听话，自己来的。许是习惯了一来就见到我，他不再批评主任，自然是每天7：30前我一个人打扫卫生。
他总是到得最早，微明的天色中，手捧两份早点，笑呵呵地说：小姑娘，趁热吃！吃完再打扫。若来得早，我还没把他的办公室打扫干净，他就自己拖地、擦桌子、提开水，没有一点领导架子。
我觉得总吃他买的早点不过意，就谎称已经吃过了。他怔怔地看着我，不知道如何处理手中的包子。第二天早上，他递给我10元钱，让我去买两个烧饼。我说我有零钱，他生气地说：我让你拿我的钱去买！那时我的工资200元，他的不到500元，烧饼5角钱一个。我把找回来的钱给他，他说你拿着，改天再买！第二天又捧着两份早点来，我不吃就递给其他同事。我把钱还他，他说我以后还要叫你买呀，你是不是不愿意？
再次叫我买却又掏出10元钱，我说上次的还剩9元呢！他说不买了，转身就走，不再捧着早点来单位，也不再让我去买，自此只是偶尔让我到他办公室去拿糖果瓜子或水果。后来我才知道，在我来之前，他是每天都在家里吃早点的。
办公室主任希望手中的权力在我身上得到充分体现，不仅把办公室的所有杂活让我一个人承担，还让我作会议记录、接电话、发通知、接待上访人员，开会时洗茶杯、倒开水，仿佛我一个人可以顶10个用。见我没有抗议，主任又突发奇想，叫我每天把单位大小20余个花盆，早上搬到院子里让花儿晒太阳，晚上搬回来。
有几个花盆实在太大，我只得抓住边沿旋转着往外慢慢挪移。他从外面回来，凶神恶煞地问：你干什么？我说了主任的旨意，他暴怒地说：你放着，跟我来！一进门，他就指着主任的鼻子破口大骂——是你姑娘，你舍得让她去搬那些大花盆吗？怎么不叫你姑娘来搬？她这么娇小瘦弱，心疼都还来不及，你却想尽千方百计周治她！万一出点事怎么办？她扭着腰压着脚谁负责？那些花值多少钱？人都没有每天晒太阳，你那些花却要每天晒太阳？你现在就去给我搬！以后我就每天看着你把那些花盆搬进搬出！主任唯唯诺诺地去了，我怀疑只要稍有差池，他的大手就会有力地挥在主任脸上。
我很感动，他不仅时常拔刀相助，内心里还把我当女儿一样护着宠着。他生气地批评我：你不会对他说你搬不动？你不敢对他说不会来找我？幸亏被我及时发现，否则以后我怎么向你父母交待？其实他不认识我父母。
那时没有传呼机，更没有手机，单位只有3部固定电话，一定级别的领导家里才有座机。严寒的冬季，只要气温变低，他到单位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我：小姑娘，今天更冷了，你有没有加件衣服？炎热的夏天，他总是对我千叮万嘱：小姑娘，气候热，要多喝开水，一不小心就会中暑！好在我那时体质强，连感冒都没在他面前出现过。
我喜欢笑，经常和同事们在吹牛中笑得整栋楼都听得见。有时他们正在开会，我们的说笑声使他们无法继续下去，他就悄悄地走进来，笑眯眯地说：小声点，我们正开会呢！我们一时噤若寒蝉，但不一会儿又说笑起来，他态度那么好，谁也没当回事。当他再次出现，脸上多了几分严肃，依然和蔼可亲地说：你们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如果忍不住要说笑，换间办公室好不好？去最边上那间吹吧！我们感到羞愧，自然散了。
后来每逢领导开会，主任就严肃交代只留下我一个人值班，不准谁来吹牛。我那时很有人气，同事们并不把主任的话放在心上，他一走就有人来，依旧谈笑风生，一不注意还会发展为大声喧哗。大家都总结出，只要有我在场，即使是偶尔越规他也不会生气，更不会训斥人。有时我也很调皮，知道他脾气暴躁爱发火，就故意恶作剧地惹他生气。看着他青筋毕露，暴跳如雷，我没心没肺地在旁边笑弯了腰。他不能自控地对别人大发雷霆，却没有对我呵斥一声——不准笑！这使我觉得自己很残忍，辜负了他那颗溺爱的心。
有时单位出去吃饭，他总把我叫到身边，不断往我碗里夹菜，爱怜地说：小姑娘，多吃点，赶紧吃了胖起来！别老是一副瘦精干巴、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人一看到就担心。
每次去他家，他总把家里的零食果品全部搬出来，有板栗、核桃、瓜子、糖果、蚕豆、苹果、梨、橘子等，那样子恨不得倾其所有让我高兴。他自己从不吃零食，觉得一个大男人吃这些东西有些掉价。见我很拘束，总是找借口推脱，他就自己拿起来吃，不断让我尝尝这样、品品那样，似乎要把所有好东西都同时给我。他妻子在一旁横眉竖眼，大概恨得牙根直痒。
我很怕去他家，他却总是邀请，有时一起下班就让我去他家吃饭。实在是盛情难却、推辞不过，我就在晚饭后去坐一小会儿，从来不超过半小时。我无法想象若在他家吃饭，他妻子会有怎样的表现和言语。
有一次去，刚好他妻子做了他爱吃的荞麦粑粑，是里面包酸菜蒸熟的那种。他非常高兴地拿出来让我吃，我怕吃荞麦和酸菜，在他的盛情中勉强吃了一个。他非常高兴，又拿出两个放在蜂窝煤炉上烤着，说烤出来的味道不一样，要我一定尝尝。我实在吃不下了，可禁不住他又是示范又是逼迫，只得接了，艰难地吞咽着。他没看出我不爱吃，说一会儿让我带一些回去。他妻子终于忍不住了，冷冷地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自己爱吃不要以为别人就爱吃！我趁机婉言谢绝了。
人间正道是沧桑，好人一生总坎坷。三年后他工作变了，思想很不愉快，却依然无微不至地关心我。再后来他调走了，一个很重要的大局，为半年多前的工作变动给关注他的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知道他很忙，就只在有事时打电话或到办公室找他。有一次我为想调到曲靖，无人为我打通最后的关节打电话找他，他委婉地说这是他能力范围内无法做到的事。我说某副市长的儿子不是刚刚调上去吗？他呵呵笑着说，可你不是市长、副市长的女儿啊！尽管他是笑着的，我还是听出了他言语背后的遗憾和疼痛。
最后一次见面是九年前的夏天，我身怀六甲，腹部已无法瞒过任何人的眼睛。我去他办公室，请他帮我的亲戚办一个证件。他慈爱地看着我说：小姑娘，要多喝牛奶多吃肉，营养充足，宝宝生下来更聪明活泼。他说我好长时间没去他家了，他们搬了新地方，详细告诉我怎么走，标志物是什么。怕我记不住，给我画了张草图，写了门牌号、家里电话和他的手机号。
我答应他一定抽时间去拜访，一走到街上就把他给我的纸条撕碎扔进垃圾桶。我泪流满面地在心里向他告别：我毕竟不是他的女儿，愧对他的疼爱。我希望自己从此变得坚强，不要总在一种依赖里期冀别人把我捧在手心里呵护。
两天后我参加“七·一”节慰问，一个熟人知道他当年对我好，无限惋惜地说起了细节：他心脏不好，三年前做了搭桥手术。那天晚上他妻子做了他爱吃的酸汤面块，他吃得很开心很惬意。吃第二碗时他突然感到心脏不适，头一歪就去了，死于心肌梗塞。
我脸上弥漫着世故的表情，看不出阴晴，心却像被谁恶意地撕开伤口一样锐痛不止，眼泪又快速向眼眶里集结。经过了那么多事，我终于不再喋喋不休、笑声拽云，甚至让人觉得我从来就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灰姑娘。内心里，他一直像太阳般给我光明、温暖、鼓励，让我在坎坷泥泞中走得坚定。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在他临终前诚挚地表露对他真心实意、念念不忘地感激。
我最终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而是把他对我的好铭刻在心上，用余生去怀念、祭奠他。我也想在他灵前点一柱香烧，几份纸，但怕瓢泼泪雨搅得他的在天之灵日夜担忧，只得躲在无人的地方淋漓尽致，然后换上平静的表情，直面惨淡的人生。
祝福他在天堂里开心愉快，永远是那副志得意满、幸福无边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