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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高昶迈出两步,又微微转头,余光偏斜,伸臂绕到背后,打了个手势。

冯正立时会意,将正欲跟随入内的翠儿拉了出去。

高暧被他手牵着向前走,好像悬着半颗心,从前倒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却觉浑身不自在,手臂竟有些发僵,却又不敢挣脱,只好堕后半步,跟上他的步子。

一路回了内室,高昶松了手,双臂向后一背,朝四下里看了看,点头笑道:“原以为只这一日半夜的理不出个头绪来,不想这些个奴婢手脚倒还麻利,收拾起来也算有模有样。”

言罢,转头又问:“如此布置,胭萝可还喜欢?”

高暧蹲身行了半礼,垂眼应道:“多谢陛下,臣妹受之惶恐,不敢当此厚赐。”

“胭萝为何这般说?”高昶微微皱眉,随即又温言道:“此处又无外人,只有咱们兄妹,何必讲什么繁文缛节?朕不是说了么,还像从前那般叫三哥便好。”

她不禁有些迟疑,宫中眼多嘴杂,到处都是耳目,纵然是陛下亲口这样说,也由不得她随性妄为,否则说不定又要生出什么风波。

只是眼下若不应承着,他定然不喜,自己素来敬重感激他,无意违拗,再说还想趁机打听徐少卿的事,可不能让这位三哥心中不快。

想了想,便仍依着礼数微微蹲身,嘴上却道:“是,三哥,臣妹记下了。”

高昶见她应承了,显得极是高兴,伸手在她肘间轻轻一托:“这便对了,咱们之间若还如此生分,世上便当真无趣得紧了,所以胭萝也不必与朕客气。”

他顿了顿,叹声道:“唉,其实朕记得小时看这宫中比此刻精致得多,原想叫那些奴婢依原样布置,又怕胭萝见了触景伤情,心中不快,便就没开口,眼下这般也只能算将就着看吧,待这两日抽身得了闲,再吩咐他们用心整饬一番,以后胭萝住着也舒心惬意些。”

高暧不愿多事,待他说完,便又说道:“三哥不必如此费心,我素来不爱华奢,就好图个清静自然,眼下这般已好得很了,只恐夜里都睡不着呢。”

这话带着两分半开玩笑的意味。

高昶果然呵呵一悦,随即点头道:“哪有人嫌屋子太好的道理,胭萝可真会说笑。也罢,既是这般说,那朕便依了你。”

他说着也不客气,便在房中的罗汉床上坐了下来,然后冲旁边一努:“胭萝不必拘束,朕今日忙里偷闲,就是想来瞧瞧你,说几句话而已,还站着做什么,这里是你的寝宫,只管坐便是了。”

高暧眉间一蹙,与他同坐在罗汉床上,看似好像只是兄妹间亲密而已,实则却有些不妥,可那不妥之感究竟是什么,又是从哪里生出来,她不禁却又糊涂了。

只是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说,绝不可与陛下如此贴近。

她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先道了声“谢陛下赐坐”,便轻手轻脚从旁边拉来一只绣墩坐了,与他隔得不近不远。

高昶不禁有些吃惊,只觉她此刻似乎比初见时还要生疏,却又不知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莫非是对自己有什么误会不成?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她已经坐好了,隔得也不甚远,心中又想,许是才刚进宫,瞧着一切都是新的,便有些懵懂,过几日也就好了。

当下也不再多言,重又温言笑问:“再过两月便是新年了,到时就要改元天承,朕这皇帝也便名正言顺了。哎,朕记得胭萝好像是腊月二十四的生辰,对不对?”

高暧也是一愣,腊月二十四的确是她的生辰,只是这些年来身处庵堂,何曾有人提起过?偶尔自己想起,也不过稍稍叹息一番,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如今被他说起,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温暖。

但或许是这般关爱未免有些厚重逾礼,多少让人感觉有些心中忐忑不安。

她微微起身,敛衽行了个半礼,仍旧垂眼道:“三哥一片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十多年来散漫惯了,生辰一事倒也没觉有什么要紧,若真是到时放不下,便私下弄碗面吃足矣,三哥就不用费心安排了。”

“那如何使得,正因没过过,才该好好庆贺一番。腊月二十四正是民间祭灶的小年,宫里也要各处享祀,朕白日恐怕抽不出工夫,索性先叫司礼监依着宫中的规矩,该备什么都备齐,待朕晚间回来,再与你同庆如何?”

高暧猛然听到“司礼监”三个字,一时将什么生辰庆贺都抛到了脑后,有心借着这个由头开口询问,却又顾忌着三哥的脾气,不敢贸然说话。

但那几句话就像戳在心头的匕首,怎么也挥之不去,越是强按着,就越是难忍。

高昶察觉她神色有异,身子不由自主地向那边挪了挪,关切问:“胭萝怎么了,敢是哪里不舒服么?”

“没……没什么……”

高暧摇头干笑了一下,面上不着形迹道:“三哥既然这样安排,臣妹却之不恭,便只有遵命了。只是那礼仪什么的,实在不宜过多,左右那司礼监的徐厂臣也算相熟的人,到时我瞧着有什么急需的东西,写副单子叫下面人递与他便是,三哥日理万机,就不必为这等琐事费心了。”

他闻言,脸色登时一变。

“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提起他?司礼监人手多得是,随便择谁去做,都能办得妥妥帖帖,胭萝莫要再去理会那人了。”

这语声中已带着些不悦,脸上虽在强忍,但目光中却已掩不住那一丝阴冷。

她吃了一惊,赶忙起身拜道:“陛下误会了,臣妹怎会无端提起他?陛下也知他一路护送我北上,后来又返回京师,做事勤勉,人也忠心,又知此人是司礼监的秉笔,方才被那话头引着,才顺口提起,若陛下……”

高昶听她又开始称呼“陛下”,有些不耐地把手一抬:“胭萝不必再说,那徐少卿骄横跋扈,朝堂之上早有非议,朕登基之后,首要便是铲除阉宦之祸,东厂衙门是必不能留的,自然要先革了他的东厂提督之职,留在司礼监听用,如此已算是宽恩了。”

他说话时,目光瞥着高暧,偷偷觑她动静。

只见她神色果然一凝,樱唇微颤,忧急之情溢于言表,但像是怕被自己瞧出来,赶忙垂下眼,有些不自然地轻抚衣褶,手却在抖着。

他心中那点疑窦更甚,剑眉微微一凛,面上却仍轻笑着问:“胭萝怎的不说话?难道觉得朕如此处置这奴婢做得不妥?”

高暧好容易将眼抬起来,凛然无神的与他对望着,脑中却也有些乱。

三哥果然动手了,这才刚一继位便削了他的厂督之职,说什么留在司礼监听用,即便再笨的人也知道这是要把他圈禁在宫里,再不得半点自由。

这该如何是好?

自己还能与他相见么?

她只觉心口针刺般的一痛,仿佛这位待己无微不至的三哥伤害的并不是他,而是自己。

但此刻她不能明言,更不能抗争。

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应道:“三哥如今是一国之君,肩负社稷安危,处置的是国事、政事,凡事自有主张,臣妹自幼便不再宫中,只知念经礼佛,其余一概不懂,怎敢妄言?三哥以为有利江山社稷的,自然是错不了。”

堪堪说完这些违心之辞,胸口像堵了东西,那口气上不来,几欲昏去。

她强自忍着,表面上依礼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不动声色。

高昶何等精明,自然瞧得出她样子有异,当下也没说破,只点头道:“胭萝能这般想,朕便放心了。也罢,武英殿那头还堆着上百道奏折,今晚只怕又要熬到天明了,胭萝安心歇着吧,朕回去了。”

高暧起身,送他直到殿门外,目送那黄罗伞盖远去的队伍,呆立在那里,怔怔不语。

深夜。

皇城东北,司礼监值房。

这里与皇宫高大的朱墙仅有一街两巷之隔,院内并不算宽阔,此时四下一片昏暗,只有西侧靠里的那间庑房亮着灯。

数百名全副铠甲的健壮卫士分布在房上、房下,里里外外,但除了那绕行巡视的那两队人外,再没有半分声息。

一名蓄着三缕长须,身着鱼鳞罩甲的将官穿过回廊,在门口吩咐几句,便匆匆跨入那庑房。

里面屋舍宽敞,打横放着十几张案几,分排两列,正对面的讲台后坐着一名身着红色蟒袍的俊美男子。

那将官急忙将头上所戴的月纹红缨盔摘下,微微躬身,快步上前,至案几旁单膝跪地,低声道:“厂督大人,末将洪盛拜见。”

徐少卿正斜靠在椅背上,手中拿着那本《楞严经》,眼角微微在他身上一扫,便又挪回到册页上。

“不必多礼,你奉旨看守,只管用心便是了,这么晚来此作甚?”

“厂督大人……”

“慢着,我已不是东厂提督,‘厂督’二字再也休提,只怕秉笔这位子也在旦夕之间了,还是叫徐公公吧。”徐少卿答得意兴阑珊,目光也始终没离开书本。

洪盛翻了翻眼皮,轻笑道:“那……末将称一声徐大人,总是没错的。”

徐少卿面上一顿,这才抬了头,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着。

“有话直说,莫要绕弯子。”

“是,末将入朝十余年,时运不济,只混到个龙骧卫百户,后来随大人护送公主北上,秣城外峡谷一战,蒙大人不弃,又向朝廷呈报战功,如今已升做指挥同知,这番栽培恩德,不敢有忘。”

“洪同知言重了,这战功是你和手下兄弟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我不过据实呈报,何恩之有?”

“若论功绩,末将十几年来立过无数,却仍只是个百户,在大人手下,一战便越级提了指挥同知,此等恩德于大人是小事,于末将却是刻骨铭心的大事,此恩此德,当涌泉相报。”

徐少卿听他话中有话,将书册揣回怀中,蹙眉问道:“洪同知如何报我?”

洪盛一笑,站起身来凑到近旁,沉着嗓子道:“徐大人此时定有要事须即刻去做,末将权小势微,只能允给大人两个时辰,卯时前请大人务必返回。”

徐少卿双目直视着他,沉默半晌,挑唇轻轻一笑:“这次算我欠洪同知一个人情。”

“末将方才已将后院守备调空,大人快去,省的夜长梦多。”

洪盛低声催促,话音刚落,便见面前的圈椅平平地向后退开丈许,那绯红色的身影跃窗而出,几个起落便翻过高墙,消失在迷茫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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