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骚乱声响起,荀彧轻轻的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逃不掉的,躲了一辈子,还是躲不过。
雕花木扉被撞开,走进一人,端正的五官掩盖不了久经沙场的暴戾和凶狠,却在看到她的一刹那消失殆尽。这个人,就是曹操。文若轻轻挥袖拂过檀香木桌,拂去桌上的瓷片,跪倒在他的脚下。
“罪臣荀彧,拜见丞相……不,魏王。”
清雅的声音响起,布满薄茧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带着淡淡的忧伤:“岁月不居,却真是不曾蹉跎过你半分容颜。”
“魏王说笑了,只是一张空壳罢了,何须留念。”
“你可知道,你毫不在意的东西,是别人渴求半生的?”
“荀某自是知道的,不然,魏王今日就见不到荀某了。”
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四目相对,却没有任何交流。他盘腿坐下,缓缓道:“文若可还记得当日初见?”
她的目光淡下来了。她当然记得,她怎么会忘了呢……
——
初平二年
她就这样静静的站在那里,满屋飘香,萦绕在她的身边。那时的她,那么美,只怕当年董永见到七仙女时的情景,也不及她半分。
“你就是荀彧?”
“正是。”
“素闻袁绍待汝不薄,为何弃其而投之与吾?”
她没敢抬头,道:
“绍终不能成大事,能治理此乱世者,”文若顿了一下,才道:“非明公莫属。”
“实则,”曹操的双手搭上文若的肩膀,低头看着她纤瘦的身影:“是女扮男装之事暴露,而逃离袁绍旗下,否?”
他感觉得到她颤抖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笑:“何必......乱世,女人本就无足轻重,而汝却......”
“丞相......”她艰难的抬起头来,却被他生生打断:“初,不应离我。”
他将她拥入怀中,似是当年初见。她静静地伏在他胸口,膈着薄薄的布料,他清晰的听见了她的心跳声。
“吾之子房也。”
两日后,以其为司马,时年二九。是时,董卓威陵天下,操以问彧,答曰:“卓暴虐已甚,必以乱终,无能为也。”半月,卓遣李榷等出关东,至颍川,陈留而还,颍川所留者均杀略。
明年,曹操领兖州牧,后为镇东将军,文若以司马从。
—
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已是建安元年。
“荀先生,有人来访。”
“何人?”
“说是颍川一故人——荀先生?”
文若早已推开侍从,消失在了小径中。
未几,她已走出小院,推开朱红色的大门,她看见了他——
一袭青衫,发丝及腰,凤眸柳眉,两袖清风......
“真的是你......”她用双手捂住眼睛,可泪从指缝间溢了出来,不住的往下落:“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郭嘉什么也没说,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文若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可他不愿放开,他知道,在这乱世,一旦松手,或许再也握不住了。
而,总是有人希望他松开的。
——
“荒唐!”荀彧静静的低着头,她的面前,曹孟德愤怒的看着她。:“无家室背景,仅仅只凭荀先生一句话,孤就要任用郭嘉为军师?”
“丞相,用良臣怎可以出生贵贱评判!倘若如此,可还有人愿意投奔丞相?况且,戏志才离世不久,郭嘉也是颖川人,不是正和合丞相之意吗?”荀彧抬起头来,声音略略有些焦急,带着一丝不自觉的紧张。
曹操的脸色越来越冷,沉默少顷,才道:“荀先生通读汉史,可知道汉高祖之妻吕雉?”
“……知道。”
曹操俯身看着她,轻声道:“孤不要一个良臣,只需……”
他没有说完,荀彧猛地往后一退:“郭奉孝一事,丞相三思!”
语罢,文若转身撞开门扉,留下了一个消瘦的背影。
——
次日,军令传下,郭嘉被曹操任用为军师。荀彧既惊又喜,但并无深究。
“公明达不拘,为才所宜,此度胜也。”
若当时,她没有那么信任那个男人,只怕,他和她能在乱世中,安得一偶吧。
——几十年前
颍川,颍阴,荀府。
作为颍阴第一大家族,这座雕梁画栋的府邸已经存在多年了。颍阴的百姓谁不知道,这平静无波的荷花池下,埋葬着多少尸骨;这青葱碧绿的香妃竹里,浸润了多少鲜血。这清明的草石竹瓦,哪一样是干净的?
女孩轻轻抚着窗棂,看着窗外的一片青绿,两只戴胜鸟在枝头啼鸣。
“四妹!”
鸟儿飞走了。女孩叹了口气,转身道:“大哥,怎么了?”
“四妹,二弟他……他……”男孩微微喘着气,手扶着门框。
“莫要急,慢说。”
“他死了!”
女孩嫣然一笑:“大哥,怎可如此,二哥他好好的,怎会突然离世?”
“真的!爹叫你快去看看,想想办法吧!”男孩急了,上前一步,女孩却依然轻笑,不语。俩人对视良久,男孩终是示弱了,忿忿道:“算了算了,我诳你的,二弟被逐出家门了。”
“是吗。”女孩淡淡道。本想看她惊慌失措的大哥一见她这样,不禁道:“喂,我可没有骗你!”
“大哥,被爹爹听见……”
“二弟!爹说,今后你就是二弟荀彧了!”大哥大吼一声,愤然转身离去,只留下了一扇摇晃的门。倘若他现在回顾,或能看到他那个孤寡的四妹,一脸惊惑的情形吧。
“二少爷,让老叟替你更衣吧。”
“......不必。”荀彧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纵女子无才便是德,父母之命,又岂是儿戏?大哥再糊涂,也断不会如此。“我自己更衣便好。”她从婆婆那里接过衣物,走进内室,半晌,出来了一个清俊的男童,正是荀彧。婆婆见她手上依旧带着玉镯,便道:“二少爷,这镯子是女儿家的东西,绝不可再戴了。”
荀彧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取下它,反身回了内室,再出来,手腕上已无了那晶莹的玉镯。婆婆递过红木托盘,细细的丝帛上,是各种样式的佩环,玉质比那镯子好上不少。佩上其一,她,便是一个“男子”了。
这一天,祖父做了一个改变了她命运的决定;这一天,她命里最重要的人进入了她的世界;这一天,“她”这个人,从世界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