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算幸运还是不幸,儿子出生前后几年里,公司没有大工程。只有些许零敲碎打的小工程。
小项目所需人员不多,像郭玲这样可有可无的职工,就在家里呆着。
我当我的小工人,有时客串安全员。也曾被公司“出租”出去当借工。
当借工的日子最折磨人,看着兄弟单位兴旺发达,承建刚刚兴起的核电站。我们私下里叹气——为什么总是别人的公司。
有的同事受不了落差,放弃正式工身份,跳槽走了。甚至还有几个主任班长级别的人,连职务都不要,跳出去“从头再来”。
我那时也有些心动,只是觉得自己手艺不精,没有自信。
没等我下决心,传来好消息:公司在省外接下一个工程,10万的小电厂,总承包。
所谓总承包,指的是土建电建部分都有,说明公司实力还行。
所有人的心像种子听到春雷一般,开始舒展,认为终于熬到头了。
我回到家,满地乱跑的儿子还不会说整句话,只能说单字。
“可能他走路早,所以语言系统发育迟。”郭玲说,“我只听他说过一次连贯的三个字。”
“哪三个字?”
“我要吃。”
“哈,是个小吃货。”
“正相反,喂饭真要命。”
我很快领教到儿子吃饭的“壮观”——他在玩具中坐着,母亲一边喂,一边讲故事,很久才吃一口。
“这样喂饭好吗?”我问。
“嘘——”郭玲压低声音,“上回我就说了一句,老太太把碗一扔——‘你能耐自己喂’,跟我赌气一整天。”
小家伙吃得不多,精力却旺盛,晚上很迟了都不肯去睡。
郭玲拍着他,边拍边打哈欠。
他也像模像样地跟着打哈欠,一会儿躺下不动了。
“他睡啦,别拍了。你也睡吧。”我小声说。
郭玲马上“嘘——”
小家伙突然竖起脑袋,“哈哈”笑着看我,圆圆的眼珠子黑白分明。
我说:“他不想睡,你哄也没用,索性让他玩到累了,自然会睡。你先去睡吧,我躺他旁边。”
我关了灯,眯着一只眼,看儿子在黑暗中能玩出什么花样。
就着窗外光亮,儿子坐了起来,喊两声“妈妈”。见没人应他,溜下床,先在我身上摸了摸。我装作睡着,一动不动。
接着,小家伙沿着大床往外走,试图拧开门锁,没有成功,退了回来。
孩子的世界成年人无法理解,他一个人沿着床边走来走去,还摸到一把小扇子,自得其乐。
一会儿,他跑到我这一侧,很自然地拉开抽屉,把几张放在床头柜上的纸放进抽屉里……
第二天上午,我远远地看儿子拿着一个钱包玩,正要上前制止。只听父亲说:“拿爷爷的钱包干什么呀。”
我凑上去,小家伙正试图把钱包往母亲的手提包里塞。
“哟,你想把爷爷的钱包给奶奶呀。怎么不想着把奶奶的钱包给爷爷呢。”说着,父亲把钱包从他手里拿走。
下午,母亲突然大声问我:“你拿我的钱包啦。”
我莫明其妙:“没有啊。”
她又问郭玲:“你看见没有,我的钱包。”
郭玲摇头。
“那奇怪了,我今天一天都没出门,钱包呢。”
我想起上午一幕,问:“小宝拿着玩了吧。”
“不可能,我的手提包小孩子根本打不开。”
——也对,他上午的动作里,根本没有“打开手提包”的意识。
一家人四处找。
我说:“要不别找了,您那钱包里多少钱,我给您好了。”
“不光有钱,还有上回看病的发票——好几百块钱呢。”
一个下午,母亲神情焦躁,疑神疑鬼。
抱着儿子在阳台玩的时候,我往楼下看了一眼——会不会儿子把钱包扔下去了?
我抱着他下楼,在花圃里四下翻找。
儿子跟在我身后,学我的动作,一幅很忙的样子。
我好气又好笑,抱起他,在他手上拍了一下:“究竟你把钱包扔哪去了?”
那一下拍得有点重。他咧嘴要哭,突然又笑了,学我的样子也拍了我一下。
我被他一拍,昨晚他开抽屉收纸的动作突然窜进脑海,心里升起一股模糊的意识,急忙抱着儿子上楼,把家里所有的抽屉柜门打开。
那钱包好好地躺在衣柜里。
全家松口气,母亲更是高兴地抱儿子去洗手吃东西,仿佛他立一大功。
我摇头,对郭玲说:“可怜我们公司的人,什么时候把几百块钱看得这么大?”
郭玲低头,小声说:“我都好几个月厚着脸皮没交生活费了。你寄回来的钱只够给孩子买尿布和奶粉——我还没敢买进口的。”
“孩子也快三岁了,要不送幼儿园吧,你跟我下工地。”
郭玲没有回答,背过去抹泪。
母亲听到我们的计划,说:“要么孩子你们带走,要么送全托,我跟你爸爸可没办法帮你们带。”
我很意外,但不好说什么。
第二天,抱着儿子和郭玲去找幼儿园。既然全托,就该找一家好一点的学校。
我们去了一家当时非常有名的幼儿园,环境和设施都不错。价钱虽然贵一点,但如果上班挣着钱的话,我们也还承受得起。
“孩子放在我们园,你们尽管放心。而且就算周末不来接,也是可以的。”园长带我们参观,指着一个小姑娘,“你看,她一岁不到就送来了,她妈妈是做生意的,没时间管她。把她放在这里两年了,从来没有接回去过。”
那个小姑娘穿着一条干净的小白花裙,正扶着墙下楼梯。
郭玲蹲下去问她:“你想妈妈吗?”
小姑娘茫然地看着她,轻轻摇头。
我叹口气,拉着郭玲出了大门。
“你舍得吗?”郭玲带着哭腔。
我当然舍不得,可是怎么办?我抱紧儿子,心里又苦又凉。
夕阳下,熙熙攘攘的街头,偌大的城市,我们是三只没有家的野魂。
“还是富国运气好啊,”我感慨,“父母、岳父母两边一年一轮换。”
“别说,上回我也就开玩笑说了一句,老太太就生气了,说‘嫌我们伺候得不好,直说’,还当着我的面喝斥小宝。”
……
“要不,我们把孩子带走吧。”她说,“当初我们的父母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以前单位里有办幼儿园,现在——去那边只能送乡下幼儿园,有几个人把孩子带去,没多久就送回去了。条件实在太差。想条件好得送县城里的幼儿园,天天接送不现实,全托的话,和这里有什么区别。”
“怎么办?”
“再看吧,”我看着她,“当初赌气嫁给我,后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