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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防天花风波(5)

门玉生:“即便是开业医思想有毛病,出了问题也要从我们自身找原因,预见和教育滞后嘛。我们军队里有相当多的国民党起义与俘虏官兵,不能因为他们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就成为打败仗的理由。如今我解放大军就要打过长江了,同样是那些官兵,为什么共产党领导就能战无不胜?因为共产党有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武器,从不委过于人。这次种痘出现的问题与失误,你们防疫所不要有压力,主要责任由局里,由我承担。是我急于求成,对种痘队伍尤其私人开业医情况吃得不透不细,没有搞好种痘前的培训教育。”

季文:“门局长,跟你这么多天我总算弄明白了,对群众宣传上我们讲了不少官话,都不是人家想听的有用话。对开业医复杂情况调查研究不够,出了问题便对人家的技术和思想两头埋怨。现在想通了,应当找自己的原因。”

门玉生:“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明天全市停止种痘两天,到问题多的宽城区开会,举办现场培训班。”

门玉生一个来月没睡好觉了,开始几天是睡不沉实,白天的事过电影一样,眼前总有看不完的病人。人似睡非睡,醒来之后心慌乱跳,身子疲乏得要命。门玉生知道是思虑过度,犯了老毛病神经官能症。吃了安眠药,前半夜仍然无法入睡,干脆爬起来写医士学校的教案。一连三四天,反而把生物钟调整为不到下半夜两点,用药也无济于事。睡不好觉人便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家里的脸盆、条凳时常成为发泄的对象。门玉生明白,自己泄躁只能限定在家、在物件的身上,出了门有时看见一棵树、一匹马那么不顺眼,都不能不假以辞色,因为那是公物。更得要的是,作为局长,不能把不良情绪传染给下属与同事。道理尽管明白,仍然焦躁得要命,一边用毅力强忍耐着,一边压抑不住地痛苦着。

门玉生准备亲自给种痘培训班讲课。已经两天两夜没怎么睡觉了,眼白出现了血丝,偏偏这天早上刚到宽城的培训班,马和平就丧着脸迎了出来:“门局长,今天的课缺席8个人,都是开业医。他们要求集体退出种痘队伍。”

起因是昨天下午一个手臂感染的孩子家长掀翻了开业医的桌子,引起了其他开业医的不满。这家在和顺区的种痘点,已经发生了三例局部感染,其中一个孩子还发了高烧。孩子的爸爸叫张威,开业医也姓张,叫张亮。开始张威找张亮给孩子打消炎针,点药要盘尼西林。张亮不高兴地说:“我上哪给你弄盘尼西林,什么大不了的病,再说你怎么就认为是种痘发的炎?”

一连串反问似火星子溅到了张威憋了一肚子的焦油上,“腾”地火便点燃了:“病不在你身上,你当大夫也不该说这样的混账话呀。你睁大眼珠子看看,胳膊都肿成酒瓶子粗了,不是种痘发炎是什么?”

张亮诱导着说:“我种了好几百人,人家都没发炎,你发炎了跟我有什么关系?看你家孩子那不老实劲,是不是他自己抓破了,你家长没负责任看住呢。”

张威:“你休想推责任,这是我孩子包胳膊的手帕,成天包着,他根本抓不到。”

张亮越发心里有底:“那一定是你们不讲卫生,看你孩子衣服脏的样子。”

张威:“别认为只有你们大夫讲卫生,我家虽然房子破,但收拾得干净,这几天天天给孩子洗澡。责任就是你的。”

张亮:“种痘以后每天洗澡等于每天水泡一次,用手帕包着整天不透气,不出痘是一定的,感染化脓是必然的。责任是你们当家长的,找不到我。”

张威张了张口,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你,你下套捆人,太,太那个阴了!反正是在你这种的,你没告诉不能洗澡、不能包扎,你就要负责给治好,不然去政府告你。”

张亮:“又不是我请你,是你自愿来的。不是我弄发炎的我凭什么给你治?注意事项在墙上粘着呢,别人我也没告诉,人家也没洗澡,也没包扎,人家就不发炎,你自己负责吧。”

张威觉得有话应当说出来,却不知说什么,望着得意的张亮,不觉怒火中烧,两步抢上前去,双臂用力猛地掀翻了桌子,随着方盘里的器械“哗啦啦”掉了一地,酒精瓶子裂着半截摔烂的茬口,张威想说的话终于吐出了口:“我让你瞎种害人,种个鸟去吧!”

这是张亮希望的结果,反正自己早就不想种痘了,正好借坡下驴:“不是我不想种,是你不让我种了。”

马和平闻讯赶到时,撕打在一起的张威与张亮已经被众人拉开了。人虽然分开了,但仍然像两只咬红了眼的狗,隔着围墙在互相狂吠,把最脏烂和赶劲的语言石头一样投向对方。门外十几个居民看见张威儿子肿得发亮的胳膊,都表示“以后”再种。马和平见人要集体走散,立马选定了立场:“不管什么原因,因种痘而发炎,我们负责种痘的就有责任。即便是被种者的原因,种痘的也有嘱咐提醒不到位的间接责任;如果是消毒不严密而发炎,种痘的就有直接责任。至于什么原因,推托治疗是不对的。当然,患者家属也不能损坏诊所的器械。”

马和平的话对了张威的心思。张威表示:“只要给我们治病,损坏的东西我赔。”

张亮心里算盘一下,算了一下账,损坏的只是一瓶酒精,值不了几个钱,而治疗发炎的胳膊却不是小数目:“如果是我消毒不严造成感染我负责治疗,如果别的原因我不负责治疗。不管治不治疗,反正这种痘的差事我不干了,我怕有人再掀翻我的桌子。”

马和平话说得也很硬:“干不干不是你自己说了算,既然要在长春开业,就有履行公共防疫的责任,要不就把行医执照交出来。当然,掀桌子的家长也要道歉检讨。”

张威倒也配合:“只要给我儿子治病,我不仅赔东西,也当着大家的面道歉。前提是卫生局要做出权威鉴定,不是他给弄发炎的。如果是,那就对不起了。”

究竟什么原因造成的感染?马和平知道不是自己随便可说的一句话了,情急中逼出了一句话:“不管什么原因,病是要先治疗的。治疗由诊所负责,将来若真查出不是诊所消毒不严的原因,自然不要诊所负责。”

在场所有人都听出来马和平只说了半截话,那未说出来的半截是“将来若真查出‘就是’诊所消毒不严的原因……”张亮感到很窝囊,被掀翻了桌子还要先付费治疗,颜面尽失。马和平离开后,便将自己受到的不公待遇跟五六个同行一一诉说。就在马和平找门玉生要求安排人对感染进行鉴定时,又得到8个医生集体缺课并集体罢工种痘的消息。马和平望着沉思中的门玉生问:“门局长,今天的课还能上吗?人集中到一块肯定要谈论这件事,坏消息可长翅膀了呢。”

季文有些气恼:“不上怎么解释理由?瞒不住呀,可不隐瞒着咋办呢?”

门玉生似乎打定了主意:“我们为什么要隐瞒?刻意掩盖问题是不自信的表现。就如实跟大家讲!要相信大多数开业医的觉悟和辨别是非的能力。当务之急是查清感染的原因,让江平院长带着侯轶芝护士长去那个种痘点现场调查,拿出结论意见再研究如何处理。今天的课照常上,等那8个人想通了,我专门为他们重上一课。”

9

卢大力三个姐姐每家有3个孩子,9个孩子中只有大姐家的二小是男孩,其余8个孩子用老娘的话讲,全是不值钱的丫头片子。二小爸爸王成庄是个苫匠,走村串户给人家房盖上铺草,没有多少文化却给儿子起了个有文化的名字叫王文化。二小是姥姥叫起来的,其实不是第二个男孩,是王成庄3个孩子中的老二。在二小上边,卢大力大姐死过两个孩中有一个是男孩,算大小。男孩越少就越金贵,金贵到身上的虱子都长双眼皮(姥姥语),金贵到连尿都成了好东西。先是二小15岁的姐姐害肚子疼,每月有那么几天,时常痛得脸煞白。找金德亮看了说是初潮不顺,月信不调,吃了两服药也未见好。大姐不知在哪淘了一个方子,用木刀斩了一只鸽子焙焦了,尔后用二小的童子尿做药引子,据说见了效果。隔了一段日子,二姨、三姨家不知哪个姐姐也害了肚子疼,都来讨尿,多半是早晨头一泡尿,而且每回讨尿都连着好几天。在睡梦中唤醒二小,二小便不耐烦,有时以捉蜻蜓和大花蝴蝶为条件,让小妹偷偷替自己尿。据讲姐姐们用过后也都收到了效果。

姥姥时常以睡热炕头加一个荷包蛋或一把炒黄豆为条件,隔三差五让二小在自己那儿过夜。这一段二小很少留宿姥姥家了,姥姥便想得要命,半夜蒙胧中伸手往炕头一摸,空的,方明白二小今夜不在,便辗转好半天睡不着觉。第二天便让大姐问这一段咋不来?二小吞吐半天才说,姥姥总摘自己的雀雀吃。卢大力老娘听了大女儿汇报后笑骂道:“人伢一个倒知道害臊了。我倒想摘那8个丫头片子,哪个能给我个抓手?”

这天午饭后,二小在炕上磨打乌鸦玩的飞石。城里尸首都运到城郊埋了,城里的乌鸦少了吃食便飞到了城外农村的树上筑窝。听着三姨在外屋跟妈妈问二小在家没有。妈妈说中午吃饱了,这会儿八成在睡呢。二小认为又要来讨尿,抓过一个枕头倒头便躺下了,又怕妈妈推自己醒便有意发出深睡的呼噜声响。就听三姨说,咱妈又流鼻血了,咋弄也止不住,要来铰二小的头发茬子和面加棉花堵呢,等睡一会儿就叫起吧。二小听了扑棱便爬起身,穿上衣服套上鞋窠就往外跑,连衣扣也不扣,鞋带也不系。晚上也不回家,像猫咪一样静静躺在姥姥身边,望着姥姥蜡黄着的脸说话:“姥,你摸我雀雀长大了没有,听说长大了就像鸽子一样一身羽毛。我现一根毛也没有,你要吃雀雀就摘吧。我不躲,吃了雀雀你脸就不黄了。”

这天下午,卢大力在办公室绞尽脑汁批改区政府的一个文件,门没敲却“咣当”一下洞开了。正要瞪眼发作,大摇大摆进屋的竟是二小,鼻涕吸溜吸溜拉得老长,小头上蒸腾着热气,小脸脏成了一块破花布。左肩勒着书包,右臂肘弯挂着一个篮子,里边装了半篮子野菜,连灰带土把篮子往办公桌上一放。卢大力赶紧抓起文件,边躲闪边问道:“二小,你咋不上课?来时家里大人知道吗?看累这一身一脸的汗。”

二小边喘边说:“舅,我今儿个半天课,来时没告诉妈和姥。”

卢大力:“舅给你说,二小,以后不许自己跑这么远的路,不安全呢。”

二小:“我有大事呢。舅你领我找会看病的门伯伯,让他到家给姥看看病。姥鼻子总淌血,血淌没了,我没姥你也没妈。我知道门伯伯官大你官小请不动,学校老师说,小老百姓说话比当官的在他那儿好使。你领我去,我跟他说。”

卢大力:“姥有病咋不跟我说呢?流多长时间鼻血了?是天天流,还是有时候流?能止住不能?”

二小:“姥死活不让跟你说,谁说跟谁急眼,这不我就来了,姥跟我不能急眼。淌血止不住,金高丽的方也不好使,就我的头发茬子能止住,等我头发剪没了,姥就治不好了。舅你领我去吧。”

按说小孩子的话不一定说准确了,看二小头发东一片西一片少了三四片,卢大力心猛地一个忽悠,放下笔拉着二小的手,叫了马车便去找门玉生。巧极了,在康德会馆门前与正要出门的门玉生碰了个对面,一伙人复又进了二楼的卫生局。听二小说了情况,商定晚饭后一块去一趟花家油坊。门玉生看着小大人样的二小满心喜爱:“二小呀,看你说话办事真是小男子汉呢。就是脸有些脏,看两条鼻涕大军都要冲过嘴唇大河了。门伯伯给你擦一下吧。”

看见门玉生掏出了手帕,二小赶紧转过头去:“不用,你的手绢太干净了,我自己擦。”说着用衣袖猛地一抹,鼻子底下通红一块。

门玉生越发喜爱:“二小背着书包打野菜,又爱学习又爱劳动,是个好孩子呢。”

二小挺了挺小胸脯:“门伯伯,我有大名呢,在学校老师和同学都叫我王文化。书包里有课本呢,我学习好了长大当你那样的大大夫给姥姥和村里人看病。野菜喂猪换钱给姥姥买药。我们村金高丽技术不好,给村里人看病还要酒要烟要很多钱。我知道你给姥姥看病不会要很多钱,可也得花钱。我家猪还没喂大,钱先欠着,年底猪卖了再还你钱。”

门玉生一把将二小搂在了怀里:“门伯伯给姥姥看病不要你的钱,伯伯和舅舅替你出。我们的王文化同学现在主要任务是学习,等你长大了,伯伯亲自教你当大夫。”

金德亮性格与妻子花桂枝正好相反,花桂枝凡事张扬,性格泼辣,金德亮低调稳妥且不善言谈。两人做事原则却惊人一致地看对象下菜碟。对村长、乡长或有头脸的卢大力老娘及姐姐们,热情似火,有求必应,深更半夜也毫无怨言;对一般百姓,往往三请四让不登门,费用贵得吓死人。花桂枝的脸色根据两类人永远是水火两重天,金德亮的脸色冷热都不会有变化,似乎是永远戴着一个面具,只是在行为上能使人感到是炉火还是冰川。一段时间以来,人们对金德亮夫妻一直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总之,热的评价还是占了上风,因为台面上评价人话语权分量重。

金家在花家油坊属于高户,不仅职业高人一截子,住的也高出一大块。外人打听金德亮诊所在哪,只需在村子任何一个地方瞅房脊,最高的一定是。不仅房高,房周边的围墙也高,少说有两米,而且墙顶上粘了一圈碎玻璃渣子后又拦了半米高带蒺藜的铁丝网。黑漆漆大铁门有一寸厚,自打搬来两年多,就没有人看见打开过,自家人进出也都是侧身走大铁门上的一个小角门。有人说,金德亮家里钱多得数不清,除了银元还有金条,所以得弄个碉堡式的高门厚墙。也有人说,金德亮医术一般全靠好药补短,如今好药贵过金银,一般房屋岂能安全?人们没见过金家有多少银元和金条,却时常见到金德亮开出的好药,包括长春城里大药房与医院紧缺的盘尼西林、磺胺嘧啶,以及枸杞、党参等等,偶尔会用在金德亮认为应当冷待的那部分普通人身上,价格绝对是市价的若干倍。

定期不定期给金德亮诊所送药的一个姓焦的老板,名叫焦连夫。焦连夫在公安局通告发布的第二天便去登记自首,坦白了自己军统特务和国民党员的身份。按政策规定,焦连夫可以以专业技术人员身份予以留用的,他却向江平院长辞了职,在大马路开了一家药品贸易货栈,门面不大,路数活泛。金德亮手头经费充足,焦连夫药品齐全,二人很快成了生意上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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