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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个曾经一度蒙受猜疑,被指为“汉奸”的血性军人用自己的鲜血给了世人一个明确无误的答案……这是一句简单的承诺,但是,对萧玉而言,听到的却分明是无比铿锵的誓言……蒋介石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径直踏着死伤卫士的鲜血走到庭院之中,神情悲愤地举目仰视着空中这场激烈的战斗。

或许是因为日本飞机长时间隔三差五地猛烈轰炸使第5战区广阔的战场上空的气温也升高了不少,1940年的夏天分明比往年来得早了许多。

刚进五月,离入伏尚早,鄂北、豫东、皖西一带便已是骄阳似火,溽暑难当。树叶低垂着头,热辣辣的阳光穿透树枝,将跳跃的光斑洒在原野、山川和城镇上。

这年五六月间,中日双方准备已久的又一场大战役终于在这片已经饱经战争蹂躏的土地上拉开了帷幕。

与一年前同样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战役不同,那一次是中国军队主动展开大进攻,而这一次则是日军率先动手。

日军越来越认识到只有给中国以更大的军事打击,迅速歼灭中国军队的主力,彻底解决中国问题,才能用强大的军事力量来应对剧烈变动的国际形势。如果进攻宜昌,可给第5战区的中国军队沉重打击。而且,宜昌又是进入四川的门户,距中国战时军事、政治领导中枢重庆只有480公里,所以这一部署具有极重要的战略地位。

中国最高统帅部早在两月前就已获悉日军有从信阳、武汉向鄂西北大举进攻的企图,也立即采取措施,积极应对。

李宗仁根据蒋委员长的指示,以一部坚持正面防御,以多路挺进日军后方,积极施行袭扰,主力结集后方,等待日军疲软后再与之决战。

他将所属部队,进行重新部署,分为左、中、右3个集团军正面迎敌。

左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中央集团军总司令黄琪翔,59军军长张自忠则升任右集团军总司令。机动兵团总司令汤恩伯与预备兵团总司令孙震则集中后方等待时机。

5月1日,15万日军兵分3路,向汉水东岸第5战区部队突然发起大规模进攻。

大战乍起,右路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立即亲率总部与军直各部前往快活铺,抵近战场指挥,一面下令戍守在汉水东岸的各部分头迎敌,一面指示西岸部队做好出击准备。

邵青阳的特务大队也奉命离开白家嘴小学,随黄维纲的第38师行动。

战斗打响不久,日军仗恃强大火力很快将中国军队的防线突破。南路日军突破长寿店阵地,北路日军攻占泌阳,中路日军和池田支队从随县开始发动正面攻击。三路日军在突破第5战区一线阵地后进展迅速,以每天30至40公里的速度向前突进,连下唐河、王集、随县,赓即对枣阳形成合围之势。

深夜,高军武率纠察队巡查在快活铺的大街小巷之中。他此时的任务,已不是抓违规违纪的军人,而是提防由汉奸和日军组成的便衣突击队。

两天前,河对岸的一个往前线运送给养的辎重队就被敌人的突击队给打掉了。

巡查到由手枪营的弟兄们警卫的集团军总部门前,高军武看了看表,已经是夜里11点半了,可是总部大院里发电机依然轰轰作响,一间间屋子里灯火通明。他隐约地知道主官们正在商议战事。

夜凉如水。高军武心里却起了点点波澜。眺望着总部大院的灯火,他暗暗猜测张自忠将军应该如何运筹帷幄?

其实一直以来高军武对张自忠的感觉都有些复杂。

刚上北大,他就抱着一腔热血和同学们一道走上街头参加了反对华北、平津自治的“一二·九”运动,冀察政务委员会的成立遭到他们强烈反对,但张自忠却出任了代理委员长;再后来,张自忠在日本人刺刀之下又出任北平市长!或许是迫于压力,8天后他辞去了所有职务,在北平消失了。

北平民众不能理解,一向激进的北大学子更觉得不可理喻。

然而,张将军的赫赫战功却又明白无误地摆在面前。高军武跟随父亲领略过喜烽口大刀队的风采,张将军亲临长城视察阵地,治军有方,获得过“青天白日”勋章,徐州会战,台儿庄之役更是战功彪炳。

高军武矛盾的感到张将军像一本深奥的书,不是一两天就可以轻易读得懂的。

他当然也绝不可能猜得到,现在,他们的张将军——总司令正在院里主持一个决定自己生死的会议。

会议结束时,张自忠突然郑重宣布:“我决定明天亲自过河去督战!”

大家都惊呆了,主将不在后方坐镇反而深入火线,实在不妥!

属下们纷纷劝阻,苏联顾问也忍不住开口:“将军自重!统帅深入阵地,如此靠前,闻所未闻!”

张自忠正色说到:“身为军人,就是要看为国家死在什么地方!你们赶紧回去,按我今晚布置的办就行了。”

见张自忠坚持要亲赴火线,实在无法阻拦,参谋长李文田与其他军官以及苏联军事顾问格里多诺夫上校与拉赫曼尼申科中校也都要求跟着他,一起前往汉水东岸。

第二天一早,邵青阳接到命令,特务大队随黄维纲的38师过江作战。

7日拂晓前,张自忠率74师和手枪营来到了宜城窑湾渡口。在等待部队过江之际,他一个人走到了陡峭的河岸上,静静地远眺迷蒙的远方。

河对岸漆黑一片,一队士兵正登船过江,义无反顾地进入这片杀机四伏的战场。

寒月清辉,洒在无数钢盔与刺刀上;战马的嘶鸣声、兵器的碰撞声、沉重的脚步声,操着各种乡音的低语声,声声入耳。

当天边露出第一缕霞光时,张自忠登上了一叶扁舟,渡过宽阔浩荡的汉水,踏上了东岸的土地。

自黎明开始,接连数日的激烈战斗就开始无休止地等待着张自忠。

频繁不断的血腥较量让日军深刻的领教了张自忠和右路集团军的厉害,一咬牙,他们把4个师团中的两个竭尽全力专门用于对付张自忠。

就在日军以重兵南下对付张自忠之际,中方主帅却被狡猾的日军假情报所迷惑,对战局判断过于乐观,下令第5战区须将南北两路日军同时围歼。

张自忠直接指挥的右翼集团河东部队虽有5个师,但因连日激战,各师伤亡惨重,所剩兵力相加只有两万余人,仅相当于日军1个师团,装备差一大节不说,最糟糕的是粮弹也已告急。以如此薄弱之兵对两个师团之敌,实在难以胜任。

但张自忠素来就是坚决执行命令的标准军人,接到上边要求围歼的命令后,立即调整部署,二话不说,马上掉头向南截击日军。

5月15日黄昏时分,张自忠率部队一路血战杀到了南瓜店。

站在山坡之上,四面火起,大家心里都明白,已经陷入了重围。在炮弹射程之内,可以比较清晰的看得到日军的队伍在移动。

此时,张自忠手中可战之兵仅剩下1500余人,而包围的日军则有五六千人,局势险恶可想而知。

明显自陷绝境的张自忠此时竟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一面严令官兵利用山势地形抢修工事,死守待援,将日军重兵吸引过来;一面急电已经杀到南新街的黄维纲师长与樊城的中央集团军总司令黄琪翔,要他们立即赶来,对围攻自己的日军形成反包围,争取全歼这股日军。

但是,两部在赶往南瓜店的途中不断遭到日军的大力阻击,都没有能及时赶到。

1500多名中国军人在南瓜店的山岭上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

5月16日的凌晨,阴霾多雾。在战壕中和衣枕枪的官兵们刚刚醒来,激烈的枪声便打破了清晨的寂静,战斗首先从西边毛家湾旁的小山子开始。此地距驻地所在的小山村不过1000米,中间只隔两个小山包。

和外界联络的有线电报、有线电话早在两周前都被中断了,只有全部依赖无线电通讯。日军通讯部队根据张自忠部队电台以不同频率向各方发报的情况,惊喜地判断出对方已经落入了自己的包围。

第39师团长村上启作获知这一情报顿时亢奋不已,急忙调集五六千人和大批飞机、火炮,向该地合围。

激战在枪炮轰鸣中持续,张自忠担心地回头对李文田说:“现在情况恶化得紧,你先派人保护苏联顾问转移!”接着又喊道:“总部和政治部带枪的留下,空手的由李致远参军带领,到山背后西北方向集合!”

中午,日军在加强东西两面进攻的同时,又开始从南面发起猛攻,企图将中国军队压迫到山脚下开阔地带加以围歼。

日军的包围圈越缩越小,炮弹如暴雨般倾注,步机枪的吼叫声一阵紧似一阵。

突然,一颗炮弹在指挥所附近爆炸,飞扬的弹片将正在专注指挥的张自忠右肩炸伤,紧接着又飞来一颗子弹将他左臂击穿,鲜血很快浸透了军装。卫士长见状,急忙跑来为他包扎。卫士们一见总司令负伤,都惊慌起来。

张自忠却按了按伤口,满不在乎地说:“没伤着骨头,不要大惊小怪的。”

中午过后,日军攻势更加凶猛。张自忠被数十名卫兵簇拥着撤至另一座山头。

这时,指挥部虽三面被围,但东北方向尚未合拢,如果翻过这座山,还是可以突围而出,夺回一条生路。大家原想借指挥所移动之机,劝总司令翻山突围,但张自忠上山后却不肯再动,坚持将指挥所设在这里继续指挥战斗。

眼看日军更加逼近,顾问徐惟烈小声向他建议说:“总司令,移动移动位置吧?”

旁边也有人附和说:“敌人三面包围我们,不如暂时转移吧,重整旗鼓再行决战,最好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张自忠一听,神色严峻地说:“我奉命追截敌人,岂能自行退却!当兵的临阵退缩要杀头,总司令遇到危险可以逃跑,这合理吗?难道我们的命是命,前方战士都是些土坷垃?我们中国的军队坏就坏在当官的太怕死了!什么包围不包围,必要不必要,今天有我无敌,有敌无我,一定要血战到底!”

大家听了这几句分量很重的话,谁也不敢再开口了。

下午,日军调集大批山炮疯狂轰击。

不知为何,一向指挥战斗时衣着简便的张自忠这次出征却一反常态,穿着黄色的呢制将军服,这此时尤其显眼,十分容易暴露,炮弹如雨点般炸在他的前后左右。他的右腿被炸伤,裤腿、袜子都被鲜血浸透了。

在生死决绝的最后关头,李文田参谋长终于忍不住又开了口:“总司令,我们人太少,38师和黄总司令的队伍又赶不来,看情形是顶不住了,还是暂避一下,回到河西整顿一下再说吧!”

李文田站在那里,以为总司令会突然跳起来把他臭骂一顿,但出乎意料,张自忠并未批评他一句,而是抬起头来温和地对他说:“老李,你们谁都可以走,但我不能走。你们赶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李文田像顿时明白了什么,难过地迟疑了一下,但已深知劝不动他,飞快地跪地一拜,抹着泪说声:“总司令保重!”转身带着两名卫兵悄然离去。下午2点,日军步兵开始在炮火掩护下又发起攻击。

张自忠带伤督战。此刻,他已不指望任何一支援军的到来,只希望在死以前指挥这仅有的一点兵力多杀几个敌人。寡不敌众,这个山头还是失守了,副官和卫兵们不得不强制张自忠向北面安全地带转移。

经过惨烈鏖战,74师已死伤大半,一部溃散,残部数百人主要集中于东山口阻击日军,在前来增援的路上受阻,张自忠不得不派出手枪营和自己的警卫排前去救援,他身边仅剩下张敬高参和副官马孝堂少校等十来人。

3时许,天空下起沥沥细雨。中国守军大部战死,派出救援的手枪营士兵回到张自忠身边,准备作最后的抵抗。

面对步步逼来、怪声吼叫的大批日军,剩下的100多名跟随张自忠多年的忠诚士兵,用血肉之躯同处于绝对优势下的日军在雨中持续厮杀,直至全营士兵所剩无几。

张自忠眼看前方弟兄一个个倒下,强忍手臂的疼痛,提起一支冲锋枪大吼一声,向山下冲去,扣动扳机向日军猛烈扫射,十几名日军应声倒毙。

就在这刹那间,远处的日军机枪向他射来,他全身数处中弹,右胸洞穿,血如泉涌。马孝堂见他突然向后一歪,赶紧飞奔上前为他包扎。

日军一窝蜂地冲了上来。危急中,张自忠回头冲着高参张敬少将、副官马孝堂少校等人大呼:“我不行了,你们快走!我自有办法解决。”几人执意不从,情急之下,张自忠干脆一把拔出腰间短剑立即打算自刎,几个人大吃一惊,急忙将他死死抱住。

就在这一瞬间,日军步兵已冲到跟前,多处负伤的张敬举枪击毙数名日军,后面蜂拥而上的日军用刺刀将他连捅数刀。另一个鬼子端起刺刀向马孝堂刺来。张自忠眼睛一瞪,怒吼一声,就在鬼子的刺刀扎进马孝堂身子的时候,一枪也将鬼子撂倒。到底体力不支,他又艰难地往下倒。鲜血很快将身下的泥土、石块染红了。

日军第4分队的一等兵藤冈也端着刺刀冲了上来,他看到这个穿着高级指挥官制服的中国军官从离他三四米远近的血泊中又陡然奋力站了起来,喷射着怒火的双眼死死盯住他。藤冈突然感到这位中国军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严,竟不由自主地愣在了原地。

这时,背后响起了枪声,第3中队长堂野射出了一颗子弹,命中了这个军官的头部。

与此同时,藤冈像是被枪声惊醒,也冲上前去,倾全身之力,举起刺刀,向着高大的身躯深深扎去。在这一刺之下,这个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持不住,像山体倒塌似的,轰然倒地。这个曾经一度蒙受猜疑,被指为“汉奸”的血性军人用自己的鲜血给了世人一个明确无误的答案。

“身为军人,就是要看为国家死在什么地方!”张自忠用行动对自己的决心做了最好的诠释。

时间仿佛蓦然停止,历史留下一个静穆的场面,殷红的热血交织着迷蒙细雨,构成一个永恒的瞬间——1940年5月16日下午4时!

张自忠死后,南瓜店一带枪声骤停,格外寂静。

日军开始打扫战场。堂野和藤冈估计刚刚死去的这位军官一定是位将军,便翻动遗体搜身,堂野从其身旁的手提保险箱中翻出了“第一号伤员证章”,藤冈则从遗体的胸兜中掏出一支派克金笔,一看,上面竟刻着“张自忠”三字!两人大为震惊,不禁倒退几步,“啪”地立正,恭恭敬敬地向遗体行了军礼,然后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仔细端详起仰卧在面前的这个血迹斑斑的汉子来。

接着他们把情况报告了上司231联队长横山武彦大佐,横山下令将遗体用担架抬往战场以北10余里外的陈家集日军第39师团司令部,请与张自忠相识的师团参谋长专田盛寿亲自核验。

专田盛寿“七七”事变前担任中国驻屯军高级参谋,与时任天津市长的张自忠见过面;七七事变时又作为日方谈判代表之一,多次与张自忠会晤于谈判桌前。专田盛寿证实:“没有错,确实是张君。”

师团长村上启作命令军医用酒精把遗体仔细擦洗干净,用绷带裹好,并命人从附近的魏华山木匠铺赶制一口上好棺木,将遗体收殓入棺,将佐们出于军人对真正的军人的尊重,列队脱帽向张自忠灵柩敬军礼,为其举行庄重的军祭,向这位英勇的敌人献上最高的礼遇,然后葬于陈家祠堂后面的土坡上,坟头立一木牌,上书:“支那大将张自忠之墓”。

黄维纲率38师与军部特务大队一路血战,到达南瓜店时已是16日深夜9时左右,离张自忠总司令战死已过了将近5个钟头。日军早已缩回各个驻地,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的山川原野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身负重伤的马孝堂少校大难不死,居然从死尸堆中苏醒过来,当即被送到黄维纲跟前。黄师长与全体官兵闻知总司令力战至死,74师全军覆没的噩耗,人人捶胸顿足,号啕痛哭。

高军武忽然明白了张将军完全是以身赴死,证明自己的爱国清白!苦涩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潸然流下……

从附近的村民口中得知村上启作这天黄昏已将张自忠葬于陈家集的消息后,黄维纲果断决定次日夜由他亲率特务大队夜袭陈家集,不惜一切代价将总司令的遗体抢回。

要在日军第39师团司令部的驻地完成此次行动,无异于虎口夺食,为此,邵青阳作了精心准备。他派出两个小组外出侦察,一是了解陈家集的防卫,二是了解日军在这一带的分布情况。

而高军武、古良、龙鸣剑、付永志则担负着一项更为重要的任务。他们4人都会讲日本话。所以邵青阳让他们骑上缴获来的日本大洋马,穿上日军军装,带着两挺轻机枪和4个装满汽油的扁形铁桶,向着陈家集长驱直入,行动开始之前充做内应。

很幸运,17日上午高军武等人在前往陈家集的路上仅仅遇到过一次日军的盘问,他们谎称自己是日军的骑兵侦察小队,甚至与一支日军步兵队伍同路而行,走了半天也没人问他们一句。进入陈家集后,他们在大街上趾高气扬,缓缓而行,竟然还去张自忠总司令的新坟前停留了片刻,摸清了地形情况。

当天临近午夜时分,浓黑如墨,田野上蛙鸣如鼓。

两个骑着大洋马的日本军人来到陈家集日军粮秣队的门前。哨兵上前刚要查验证件,一枚手榴弹就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脑门上,脑浆溅了古良一身,哨兵连哼也没来得及哼一下,就“噗”地倒了下去。

高军武与古良飞身下马,从马鞍旁取下轻机枪和汽油桶,悄无声息地进了院内。他俩贴着正厢的墙根蹑足而行,听见屋里传出阵阵鼾声。高军武向古良做了个行动的手势,两人同时用枪托捅碎窗上的玻璃,将4枚一束的手榴弹扔了进去,随着两声巨响,屋里顿时响起了一团鬼哭狼嚎声。

紧跟着,两挺轻机枪从窗台伸进去,向着屋内凡有叫喊声的地方猛烈开火,直到再也听不到一点人声为止。

粮秣仓库燃起了冲天大火。

与此同时,陈家集东南两个方向也相继响起了爆炸声。那是龙鸣剑与付永志干的。很快,熊熊的火焰便在漆黑的夜空中冲腾摇曳起来。

在一团混乱之中,枪声愈发猛烈,高军武从枪声就能听出,是黄维纲师长带着特务大队的兄弟杀进来了。

刚刚获得大胜的日本人万万没有想到中国军队竟然敢到他们的心脏地带来摸营,混乱之中,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司令部的安全,集上为数不多的军队都纷纷赶去保卫他们的司令部,在司令部附近攀房爬屋,占领制高点,准备与前来进攻的中国军队决一死战。

高军武和古良立即冲向大街,向着陈家祠堂后面的山坡狂奔而去。等他们赶到,看见黄维纲和邵青阳都已到了张自忠坟前,几名士兵正在用力掘坟,棺材葬得不深,不一会儿工夫便被士兵们合力抬了出来,打开棺盖,士兵们将总司令的遗体抬出,用一张军毯裹上,然后用绳子捆在早已准备好的滑竿上,立即往汉水方向疾奔而去。

邹喜子打出了一颗白色信号弹,这是通知正分散在各处袭击日军的特务大队官兵:任务完成,迅速撤离。

陈家集恢复平静后,日本人惊奇地发现,他们的损失微乎其微,仅是被烧毁了一处粮秣仓库,死了十几个士兵,另外还有两处并无任何军事价值的房屋被烧。

唯一让他们震惊的是,头一天刚刚葬下的张自忠将军的遗体不翼而飞了!

如果村上启作知道重庆方面对于张自忠的遗体有何等的重视,他一定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悔恨终身。

说来也有些荒唐,远在数百公里之外的重庆中国最高统帅部,竟然是从日本人的广播中得知张自忠将军殉国这一重大消息的。

将星陨落,三军折柱。蒋介石震惊悲痛之余,急电李宗仁,询问张自忠遗体下落。李宗仁复电告知,38师黄维纲师长已亲率特务大队将张总司令遗体抢回,并拟于近日运往重庆。蒋介石这才放下心来。

天亮后不久,当村上启作师团长突然接到军长圆部和一郎“将张自忠遗体用飞机立即送往汉口”的命令,已经为时晚矣。

由20名身强力壮的战士组成的轿夫队轮番上阵,一路上未作片刻停留,终于在18日上午将张自忠的遗体抬到汉水东岸,然后迅速过江,送到了快活铺集团军总部。

总部将士出镇数里相迎,沿途哭声震天,许多59军的老部下更是跪于道旁,哭得死去活来。黄维纲、邵青阳与特务大队的官兵们一晚上精神处于高度紧张之中,顾不上悲痛,此时触景生情,一个个也都泪湿衣襟。

冯治安将军和格里多诺夫上校、拉赫曼尼申科中校一同含泪查看了总司令的伤势,发现将军全身共伤8处:除右肩、右腿的炮弹伤和腹部的刺刀伤外,左臂、左肋骨、右胸、右腹、右额各中一弹,颅脑塌陷变形,面目难以辨认,只有右腮的那颗黑痣仍清晰可见。

冯将军立马命令前方医疗队将遗体重新擦洗,作药物处理,给张将军着马裤呢军服,佩上将领章,穿高筒马靴,殓入楠木棺材。

21日清晨,李致远将军奉冯治安命令,率8辆大卡车从快活铺启程,护送张自忠灵柩前往重庆。担任全程护灵任务的,正是邵青阳的特务大队。

沿途数万群众,挥泪祭奠。车抵宜昌,10万群众自发送殡,人人臂缠青纱,满街遍置香案,全城笼罩在悲壮肃穆的气氛中。一个中国军人之死,竟换来无数中国老百姓对于死亡恐惧心理的超越。这一天敌机在上空盘旋吼叫时,居然无一人躲避,无一人逃散。

张自忠灵柩在宜昌换船,溯江而上重庆。28日上午,船抵储奇门码头。

蒋介石、林森率文武百官臂缀黑纱,肃立码头迎灵,并登轮绕棺志哀。

上船时,邵青阳率特务大队肃立于栈桥两侧欢迎。他们强壮的身体、黝黑坚毅的面孔、整肃的军容、精良的武器、经过挑选过的一张张剽悍勇武的男人面孔给蒋委员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蒋介石急走到张自忠灵柩前,控制不住,失态泪下,李致远将军正步上前行礼,将从张将军殉国处拾回的血石捧给蒋介石,蒋介石见了更是呜咽失声,在场的各级将领官员见了也一个个心中悲酸不已。

起灵时,蒋介石亲自扶灵执绋,过栈桥后顺着石阶缓步而上,将灵柩护送到码头上的公祭台前。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蒋委员长的办公桌上摆上了张自忠的遗像和两块血石。

当天,蒋介石以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名义通电全军,表彰了张自忠一生的功勋。随后,国民政府在重庆北碚雨台山为张自忠举行了下葬仪式。

邵青阳的特务大队把张自忠将军护送到北碚雨台山安葬后,当天傍晚即乘车回到了轮船上。吃晚饭时,邵青阳宣布任何人不得下船,次日一早便原船返回部队。

高军武听后显得有些踌躇,饭也顾不得吃,钻进大队长的单人舱房,请邵青阳通融一下,他想登岸去办点事。

邵青阳说:“你这纠察队长,我刚刚当众宣布了纪律,现在居然是你带头违犯,不是故意给我出难题么?”

高军武看他态度严肃,也不好再遮掩,只得硬着头皮承认:“大队长,我参军上战场还没谢过萧小姐,这次难得回重庆,想去谢谢她。”

邵青阳不说话了,闷着脑壳一个劲儿抽烟。

看他半天不吱声,高军武心下犯难,搞不清他在肚子里转啥花样。

终于,邵青阳把烟头一丢,说:“军武,我想的不是找个啥借口让你上街,而是另外一回事。你喜欢萧小姐我这个老粗也猜得出来,不过,我得和你说,我在萧老军身边呆过几年,晓得萧家花园那潭水,深得很……”

高军武听这话大有文章,急忙问道:“大队长,我也没啥其他想法,就想见见萧小姐。我现在这样成天枪里来炮里去,生死没个定准,只希望见见她,看一眼也好。真没有多奢望其他。”

“唉!”邵青阳叹了口气,“你哟,也硬是个犟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好吧,我就批准你上岸。要是萧家花园的人不让你进门,我以后,也就不会再在这件事情帮你半点忙了。”

“谢谢大队长,我会尽快回来,以后尽量不再给大队长添半点麻烦!”

但转念一想,他又有些踌躇,沉吟了一会,说道:“大队长,我想再问你借个人。”

“借人?借哪个?”

“邹喜子。”

“他一个毛还没长全的小娃娃,能帮上你啥子忙。”

“我自有用处。”

邵青阳挥挥手:“早去早回。”

高军武到大统舱门口冲里叫了一声:“邹喜子,带上唢呐,跟我上岸执行任务。”

“是,高队,除了带唢呐,还带枪么?”

“只带短枪。”

几十号人全都愣愣地盯着高军武。

邹喜子高兴地跑了出来:“干啥呀?执行任务还得专门带上唢呐?”

“就你小子多话,跟我走就行了。”

此时天已黑透,满城的路灯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毁了不少,剩下的犹如猫头鹰的眼睛,在漆黑的夜空里忽闪忽闪的。

两人赶到江家巷,没径直去萧家花园大门,而是顺着巷子来到离院内主楼不远的僻静处。

“喜子,把唢呐拿出来,给我吹《槐花几时开》。”

邹喜子眨巴着眼,满脸困惑。似乎不明白高队长的用意,但还是把唢呐双手举起,运气舒缓,把一曲《槐花几时开》吹得既柔和,又婉转。高军武的“战术”果然成功了,曲子刚刚吹罢,满天碎雪般的槐花还在脑海中纷纷扬扬的飘飞,前面已经出现了他此刻最渴望见到的人的身影。

高军武回头吩咐到:“喜子,没你事了,给我回船上去。”

邹喜子这才回过神来:“哟,高队长,别人说卸磨才杀驴,你连面都还没磨完,就要杀我这头驴呀!”

“听话,一会我给你带两根卤猪蹄子回来。”

打发走了邹喜子,高军武转过身来,双眼迎着来人,目光炯炯:“萧小姐!”

萧玉小跑到了高军武面前,激动得直喘气,嗔怪地看着他:“听到喜子的唢呐,我只猜到可能是他有事要找我,真没想到会是你!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收到了吗?”

高军武听了这话,大感惊讶:“你给我写了信吗?”又很不甘心地补充道:“我也给你写了封信,好长时间了,都不见你回我。”

萧玉苦苦一笑:“寄到我们这里的信,都要过我七妈的关。一定是被扣了……”

“是吗?我信里都是光明正大的东西,不怕人看。我才回重庆,想见见萧小姐,正好问问你怎么回事?这些日子都过得还好吧?我觉得不方便直接到你家打扰,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把邹喜子叫上,让他用唢呐把你叫出来。还真派上了用场!”

“你呀,不用那么客气,以后就叫我小玉好了。邵大哥也回重庆了吗?你们几时回来的呀?我一点都不知道啊。”

“萧小姐,啊,不,小玉,我想给你说的话太多,找个清静地方我再慢慢告诉你,好不好?”

“当然好,我也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哩。”

“我们去十八梯吧,我刚才从那儿上来时,看见有好几家茶馆都开着门。”

片刻后,他俩便站在了峭壁之巅的十八梯头顶上。这十八梯共有18级,每级石阶若干,倘若站在对岸海棠溪一带看过来,恰似一架搭在悬崖边上的巨型梯子,把山顶的繁华商业区和山下储奇门码头一带江边的鳞鳞黑瓦连了起来,十八梯这名字也取得非常传神。人走到这里,猛然低下头,才蓦然发现脚下竟然顺着长江边匍匐着另外一大片有着古老街肆,高低错落黑色瓦顶的城市——这就是下半城。

高军武放眼望去,眼前一片空阔,只见缀着几颗疏星的幽蒙天穹,奔涌不息的长江,以及江南起伏绵延的山峦剪影。

顺着十八梯一级级走下去,两旁依然是比肩而立的百姓住家。

行人虽是不多,但家家户户门前的空地上,摆着不少小椅子、板凳,正是饭后大家收拾洗刷完出来拉家常摆龙门阵的时候。昏黄的路灯下,头上扎着包头帕的老大爷满脸悠然地点燃了叶子烟,一个女人旁若无人地掏出肥硕的乳房在给怀里的孩子喂奶。饭馆里油香四溢,划拳打码声不断,间或还能听到堂倌歌唱般的吆喝。

谁都难以相信,如此温馨的情景,竟然存在于长期不断地遭受着日本飞机猛烈轰炸的中国平民之中。那轰鸣的飞机、呼啸的炸弹、冲天的火光、奔涌的鲜血、成山的尸骨,就在他们脚下,就在他们眼前,可他们却把深仇大恨深深地埋在心底,沉着镇定地把祖祖辈辈已经沿袭了数千年的历史继续坚韧执著地延续下去。

目睹眼前情景,高军武不能不惊叹重庆老百姓在巨大的灾难当空袭来时平静中表现出来的极其顽强的生命力。一个有着如此活力的民族,难道会轻易地被外族所征服吗?

他情不自禁地对萧玉感叹道:“五三、五四两天大轰炸,把这陡峭山壁上的吊脚楼几乎烧了个精光,那时我来看过,才几天工夫啊,同样的吊脚楼又一片片地从废墟中立了起来。”

萧玉也心有所触:“是啊,蒙难者已入土为安,幸存者却必须活着,而且应当活得更好。”

他们进了一家紧贴在岩壁上的吊脚楼茶馆,人一进屋,凹凸不平的地板“吱吱嘎嘎”响,整幢楼屋也明显地摇晃起来。

高军武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靠窗的一张桌子旁。

萧玉道:“你放心好了,别看这吊脚楼弱不禁风的样子,再大的风也吹不垮它,因为它是以楠竹作架,用竹篾捆扎起来的,韧性强着呢。”

老板把茶端了上来,正宗重庆沱茶,色酽味浓。

两人面对面一坐下,萧玉就开始频频发问。她关切地询问高军武参军打仗的每一点细节。高军武看着她又急切又好奇的样子,不觉有些好笑,但还是非常认真地回答她关心的每个问题,语气温柔得自己都吃惊。

慢慢的,该问的都问完了。萧玉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热情高涨,而是沉默了,无端地羞涩起来。她没有勇气着意去观察高军武,但是她仍然能感觉到高军武应该在注视着自己。

她忽然感到高军武的眼神并不是单纯地对她着迷,而是完全的关注:关注着她在想些什么?关注着她的情绪和需求……默默对坐了许久,高军武定定地望着挂在萧玉白皙的脖子上的绿色吊坠,那点碧绿闪烁在他英武的眸子里,也仿佛印在了他心中,让他同样狂跳不已的心感到一种沁人心脾的清凉。

良久,他忽然提起话头:“萧小姐,哦,不,小玉,从上次听你讲起你家的一些事情,我就觉得你好像过得不是很开心,……不过,请相信,我以军人的名义起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我在一天,就决不许别人欺负你!”

这是一句简单的承诺,对高军武而言是发自肺腑,将它说出来,却让他鼓足了相当大的勇气。对萧玉而言,则完全是一句无比铿锵的誓言。激情霎时在胸间汹涌澎湃,不可抑止。她那溢满深情的眸子却似一泓清泉,定定地凝望着高军武,让高军武感受到了像浓醇美酒一样的巨大的幸福。

过了好久,高军武才感到肚子咕咕叫,他扭头问道:“老板娘,有面条么?给我下一碗。”

萧玉道:“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呐?”

她当即生出一个意兴盎然的主意,要请高军武去江边渔船上吃“青白鳝”。

高军武闻所未闻,急问:“‘青白鳝’……嘿,是个啥稀罕东西?”

萧玉故意不说破,道:“吃后你便知道它是何等美味了。我现在只告诉你,历朝历代,这是重庆衙门里晋呈宫中的贡品。”

高军武让她挑起了兴趣,喜滋滋道:“既是贡品,那我今天就不能不一饱口福了?”

两人出了茶馆,顺着长长石梯逶迤下到了长江边上。

河上正巧漂过来一条亮着灯火的“双飞燕”,萧玉招手叫船家快快靠岸。

渔船一靠岸,萧玉跳上船头,问那船家:“生意上门了,你这水舱里可有青白鳝?”

船家一张脸笑得无比灿烂:“两位客官运气实在是好,我这水舱里正好有一条青鳝,一条白鳝。这可是长江里最好的物儿了。”说着话,赶忙用舀网将那两条长溜溜圆滚滚的青鳝白鳝从水舱里捞出来,用秤称了,倒进一个木盆里。

萧玉吩咐道:“我们就在你船上弄来吃,把船尽管往那清静无人处划去。”

萧玉和高军武坐在船头,艄翁独抄双桨,艄婆送上一壶老荫茶。

此刻正是夜阑时分,但见玉盘高悬,月华如水,几只追逐的夜鸟滑过河面,城市温存如母亲。

借着一星渔火,高军武目光落到那木盆里,不禁失声叫道:“呀!这不是两条蛇么?”

那青鳝白鳝浑圆颀长,果真如长虫般蟠伏盆底。青鳝通体灰绿,白鳝通体银白,皆滑腻无鳞。而与蛇不同的是身体粗短了许多,腮边、尾端均有小鳍,圆而阔的嘴边还有一对短须在水中轻轻拂动。

萧玉见艄婆端着木盆去了尾舱收拾,兴致勃勃地对高军武说道:“这东西稀罕得很,这长江中也只有重庆上下这河段才有。要前朝时候逮着了,衙门里是要用快马送往京城,供皇帝老倌儿享用的。”

高军武不相信:“这么远送到京城,不早死了?到京城恐怕都变臭了吧。”

萧玉道:“呃,我可不是信口开河乱说,衙门里的人有绝招。要由重庆府送到京城而保持色味不变,得先在特制的木桶里装上未凝的猪油,再将鲜活的青白鳝放入,待窒息了,猪油也凝固了,再封盖。这样才能和空气隔绝,保证色味不变。”

“双飞燕”离了岸,径直往对岸划去。待钻进花溪河中,又是另一番景致。两人坐在船头,可以看得很远。长江已经泛黄,花溪河水却清澈得发亮。两岸密密簇簇的竹林遮天蔽日,傍河蜿蜒。置身于这碧水翠竹之中,仿佛心中也漾开了一泓舒心沁肺的绿意。江面时宽时窄,愈往里去,便愈觉深邃,让人恍然觉得那尘世已渺。

到了一河湾处,萧玉招呼道:“船家,就泊在这里吧。”

这真是一顿别有风味的野餐,青鳝白鳝本已弥足珍贵,又让萧玉临时注入了一点皇家饮食文化的意蕴,再加上渔家的特有烹调手段:一不用油,二不用豆瓣,仅靠着几块泡老姜、一把干红海椒,几兜泡成金黄色的酸菜,连同切成段儿的青鳝白鳝放鼎锅里一煨,就弄成一锅世间少有的美味佳肴,吃得两人赞不绝口。

高军武平日不善饮酒,今日不由豪情大发,放开喝了几盅。烈酒下肚,如火撩胸,脸也红,眼也潮,眼神也显得迷离,心中却极感舒坦。

江边起伏的山峦堆绿拥翠,受到惊扰的沙燕啁啾着一掠而过,也在高军武心中溅起点点涟漪。

高军武兴之所至,豁然而起,迎风挺立船头,高声吟哦起东坡名句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吟诵罢,又冲萧玉说道:“这景致,这月色,这情调,这意境,这美味,如果再有动听的歌声,岂不更绝?”

萧玉也不忸怩,如临风玉树般立于船头,用纯正的英语婉转歌出英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

银铃般的歌声流淌在江上,让人几乎忘记今夕何夕……

两人在十八梯茶馆呆了足足两个钟头,高军武才把萧玉送到江家巷口。返回储奇码头的半道上,他没忘记对邹喜子许下的诺言。不过他在烧腊摊上买的不仅仅是两根卤猪蹄子,还有一只卤鸡,两只卤猪耳朵和两瓶高粱白酒。

今天无疑是个大喜的日子,他要让大队长和邹喜子与他共享这份欢乐之情。可是,等他回到船上才知道,就在他离开轮船不一会儿,一辆军用吉普车驶到码头上,把邵大队长接走了。

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来?谁也不知道。

高军武只好把邹喜子叫到大队长的单人舱里,把烧腊摊在桌子上,摆上酒杯,坐等邵青阳归来。邹喜子说,满船的官兵谁都没睡觉,心都悬在了大队长身上。

高军武突然想起下午在雨台山发生的一件事情。那是在张自忠将军的葬礼已经结束之后,蒋介石、冯玉祥、何应钦一大帮军政要员从特务大队列成的夹道之中走过。就在经过邵青阳跟前时,蒋介石突然停住脚步,威严的目光缓缓从林立的特务大队官兵脸上掠过,然后感慨地说了一句:“荩臣练兵有方啊!”

难道,大队长今晚被接走与委员长的这句感叹有关?

高军武猜对了,他亲耳聆听到的不过就是蒋介石的一声赞叹,而不知道的是蒋介石赞叹过特务大队后紧接着又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就在蒋介石来到自己的坐车前,准备上车时,他突然问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李致远将军:“致远,你带来的这支护灵队伍很不错的嘛。我上过保定军校,也上过日本士官学校,军人素质如何?一看站姿便知道;队伍训练得怎样?一看队列就大致不差。”

李致远赶紧回道:“委员长慧眼独具,不同凡响。这支精兵就是张自忠麾下的59军特务大队,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汉。虽然只有300多人,成立也不久,但是战功累累,这次黄维纲将军突袭陈家集,从虎穴狼巢中抢回张自忠的遗体,带的就是他们……”

蒋介石浓眉一抬:“59军特务大队,我耳熟能详啊,前次夜袭日军机场,不也正是他们所为吗。”

李致远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这个大队长好像姓……姓什么青阳?”

“委员长记性真好,他叫邵青阳。”

蒋介石马上对身边的军委会参谋总长兼军政部长何应钦说道:“敬之,你不总是在我面前感叹干才难寻吗?这样的军人,只要假以时日,认真培养,我看一个个全都可以成为干才嘛。……哦,还有,”蒋介石又把目光落到了站在他另一边的陈诚脸上:“辞修,一支300来人的队伍,又奇袭机场又深入虎穴抢回张将军的忠骸,这已经足堪当代传奇了,要鼓舞我军民抗战之士气,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活教材、活典型?前次你们政治部请女童子军杨慧敏到重庆各所高校,各支部队去讲她如何深夜游过苏州河,给八百壮士送国旗的经历,效果就非常好嘛。”

蒋介石这最末一腔话,才是邵青阳深夜被吉普车突然接走的真正原因。

召见邵青阳的,是被称为何应钦手下“四大金刚”、官拜兵役署署长兼中央训练团兵役干部训练班主任的程德惠中将。

夜里11点半,邵青阳终于回来了。一上码头他就亮起车灯,摁响喇叭,招得特务大队的官兵全都拥到了船舷上。

等到大队长一宣布,高军武才知道邵青阳带给他的喜讯,不知超过了他的烧腊白酒多少倍!

邵青阳满面红光兴奋不已地说道:“程署长对我说了,他已经接到何部长的电话通知,说我们特务大队不返回5战区了,就留在重庆,列入中央训练团建制,专门负责训练兵役干部的军事技能,就是为以后训练新兵的教官们当老师,你们晓得中央训练团的团长是哪个么?哈哈,他就是我们的蒋委员长。程署长还说了,命令明天就由接我们上岸的人送来。哦,大家不要吼,安静点,还有一个好消息,政治部要我们马上选出两名代表,到各个学校和驻渝部队去作报告,讲讲我们特务大队奇袭三王铺机场,从日本人老巢里抢回张将军忠骸的经过。”

全体官兵吼声雷动,差点把船顶给掀开。

高军武买回的酒肉正逢其时,邵青阳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很快酒劲便上了头,一张脸红得像关公,身子也坐不稳了,摇摇晃晃拍着高军武的肩膀结结巴巴地说:“老子最近……常在想……当兵十几年……扑爬跟斗地老是升不上去……咋个从去年五六月份开始……嘿嘿,就时来运转,每一宝都押对了呢?想来想去……格老子……原来你娃是个福将……给大哥我……带来了……好运气!”

既然大队长说政治部只让选两个代表,那么,任何人都知道根本就用不着选了,大队长当然是铁定的,还有一个,非高军武莫属。作报告,凭的是嘴巴,这全大队300多张嘴,恐怕连在一起还没“军中秀才”高军武的一张嘴能讲。

第二天,来河边接他们的吉普车大卡车一长串,把他们送到与中山公园一墙之隔的夫子庙兵役干部训练班,庙里已经单独为他们腾出了一所大院子。

邵青阳和高军武一到驻地马上就被送到军委会政治部招待所,准备讲演稿、背稿,再由政治部的人审查、提意见后再进行不断的修改。副部长罗子烈、兵役署署长程德惠两名中将亲自抓这两个英模典型。

邵青阳和高军武也私下进行了分工,前者讲奇袭三王铺机场的经过,后者讲如何抢回张将军忠骸。

邵青阳把这次讲演视为人生中最重大的机遇,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两夜足不出户,也不准任何人上门打扰,甚至连一日三餐也不吃,仅靠一壶开水,几块烧饼凑合,拼尽了肚里的全部墨水,才呕心沥血把稿子写出来,不单脸青面黑,连眼睛也陷落了一大圈。

写完他仍不放心,请高军武精心给他笔下生花,修改润色。高军武还没看完就笑得合不拢嘴:“报告就是讲演,讲演就是用嘴巴说话。稿子靠的是文字功夫,而讲演靠的是语言功夫,你得把这些‘之乎者也’的东西全都删掉,改成口头语言。就像你们四川人平时摆龙门阵一样,生动鲜活地把事情经过讲清楚就行了。”

邵青阳马上给他作了一个揖:“你说得头头是道,那我就全拜托你了。”高军武也不客气,说:“你现在就把门关上,给我一个人讲,需要加工的地方,我给你点拨点拨。先在寝室里把嘴巴练顺溜了,上台你就等着听人喝彩吧。”

高军武则对稿子本身不太重视,他认为讲自己亲自参加的战斗经历,抓住精彩之处娓娓道来便成,念稿子反而会束缚自己的思维,影响自己的发挥。但上峰如此严格要求,他也不得不遵命而为。

程德惠将军对稿子审查得尤为仔细,要求也极高,他对邵青阳和高军武说:“依照《兵役法》规定,大专学生、公教人员都是免、缓役的对象,只能发动他们志愿从军,偏偏中国社会自来便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传统心理。你两个要能讲得让在场的年轻人争着抢着报名参军,就算圆满完成了任务。”

偌大中国此时最需要的就是英雄,缺的也正是英雄,如今两位英雄横空出世,岂有不大受欢迎之理?首场演讲,更是搞得热闹非凡,甚至何应钦都亲自打招呼给侄儿——88军军长何绍周,让他安排参加过淞沪、鄂西会战的参谋长梁筱斋过来听报告,交流经验,实在给足了两个草根英雄面子。

邵青阳的一口川腔引来掌声无数,而高军武的标准京片子更具感染力,他的脱稿讲演,临场发挥也把全场气氛掀到了最高潮。他不但讲如何夜袭陈家集,抢回张自忠将军忠骸的战斗经过,还大讲亡国是民族消亡的惨祸,并列举历代名人和当代世界各国领袖人物,多是文武兼备的人才,从军是无上光荣高尚的事业。

一大帮记者整天跟在他俩后面追,媒体对他俩的宣传报道铺天盖地,报纸上有名字,广播里回荡着他俩的声音。在山洞中央陆军大学,在沙坪坝重庆大学、中央大学,小泉中央政治大学、军事委员会办的军官训练班、一个又一个的“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青年军人与莘莘学子被他俩的讲演鼓动得激情似火,纷纷要求投笔从戎。

但是对高军武来说,最有成就感的当数在重庆外语学校礼堂里的报告,因为,他看见了台下蓄满泪水充满景仰之情久久凝视着他的那双熟悉的眼睛……

遗憾的是,在这样的场合,他仅仅只能用目光向萧玉打上一个招呼,竟然没有机会与她说上哪怕是一句话。因为每次报告会一结束,学生和军人便如同潮水般地拥上来要求他和邵青阳签名,这里还没对付完,接他俩的小汽车已经把喇叭按得震天响了。

在外语学校的讲演给他留下强烈印象的不仅有萧玉的脉脉含情的双眸,还有热吻,当然不是萧玉,而是另外一个穿着时髦的姑娘。当时许多男女学生围着他签字,当他为一个姑娘签完字后,这个胆大包天的姑娘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来了重重的一吻……

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是,他记着了姑娘的慧眼丽目和热情似火……

政治部与兵役署对他俩的讲演极为满意,在重庆的每一场讲演程德惠中将均拨冗前来,在台上从始至终陪坐到底。

夫子庙与江家巷近在咫尺,直线距离不到500米,可自从在十八梯茶馆一别,他与萧玉就再也没能见上一面。他和邵青阳现在长期住在政治部招待所里,无论白天黑夜,所有的时间包括生活内容他俩都已经无权支配。邵青阳与高军武的报告轰动了重庆,同时也极大地振奋着大后方军民抗战的信心与士气。随着报纸广播的宣传,邀请信如雪片一样向政治部飞来。紧随而来的巡回报告成了两位军人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在长达5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不仅乘着专机穿梭飞行于大后方的中心城市成都、西安、贵阳、昆明,也几乎走遍了每一个中国战区司令部的驻地。每到一地都有那样多的部队、机关、军工企业与学校,一日不停地连轴转,至少也得呆上半月二十天。

1940年12月19日下午,当他们正在贵州安顺国军最精锐的第5军军部作报告时,一封特急电报催他们速返重庆,并告知接他们的专机已在贵阳机场等候。

回到重庆后他俩才从罗子烈副部长口中知道,蒋委员长一直关心着他俩在各地的报告。前一天又亲自点了邵青阳与高军武的名,要他们到黄山去为正在他的官邸里参加军事会议的各战区总司令、参谋长作一次汇报。

从市中区到黄山的路途上,大队长邵青阳像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当简朴庄重隐约在碧树浓荫之中的“云岫楼”赫然出现在视线中时,邵青阳抖得更厉害了,下车后一把将高军武拉进停车场旁边的厕所,要高军武扇他两个耳刮子,帮忙止住他的紧张。高军武“吧吧”两个耳刮子过去,效果奇好,邵青阳果真不抖了。

最让他俩激动不已的是,当他们登上几十级石阶,快步走进粉墙环绕的庭院大门时,看见主楼里拥出来一大群人。一个个将星闪耀,戎装笔挺。

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召他俩前来的蒋委员长。

邵青阳与高军武大步上前,向最高统帅和将军们肃然致以军礼。迎接他们的,是最高统帅带头发出的热烈掌声。

这次汇报让邵青阳与高军武永生难忘的并不是听众身份地位的无与伦比,而是邵青阳的汇报开始后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情——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日军机群居然躲过了中国空军警戒雷达的搜索,突然飞临到黄山上空,并且向着中国最高统帅的乡间官邸准确地投下了几枚炸弹。早已部署在附近几座山头上的高射炮群立即向着敌机开火,白市驿机场上几乎能飞的中国飞机也紧急升空赶来救驾。空中炮矢乱飞,绽出串串烟团,剧烈的爆炸声轰鸣不止。

侍卫们惊慌失措,拥着蒋介石去防空洞躲避。孰料蒋介石作为一名军人的血气在这样的时刻被彻底激发了出来,不仅不躲,反而怒不可遏地大喝道:“我不进防空洞!我倒想看一下,日本人是怎么把炸弹扔到我头上的!”

此时围墙已被炸塌老长一段,4名卫士被炸得血肉飞溅,还有多名卫士和勤务兵身负重伤,倒在血泊中不住地叫唤。蒋介石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迈开大步,径直踏着死伤卫士的鲜血走到庭院之中,愤怒地举目仰视着空中这场激烈的战斗。所有头上身上洒满灰尘的将领也都坚定无畏地跟随着他,在庭院里密密麻麻站了一大片,人人举目向天,视死如归。

军统局事后调查方知,意大利驻华大使馆事前得到蒋介石在黄山官邸主持召开这次最高军事会议的消息后,立即向日方秘密通报,并告诉了“云岫楼”的确切位置。

所幸中国空军与高炮兵人人以必死之心与日机激战,6架日机带着滚滚浓烟尖啸着栽了下来,中国战斗机则有27架被击落。不过十几分钟时间,日机远遁,云淡风轻,重庆上空重新恢复了宁静。

蒋介石与将军们立即返回会议室,邵青阳与高军武的汇报继续进行……

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萧玉只能从报纸上关注着高军武的行程。

事情的变化让她很有些茫然,在十八梯茶馆里高军武不是明明白白告诉她第二天一早便要返回鄂北前线吗,怎么又突然和邵青阳在重庆到处开始了登台讲演?高军武和邵青阳现在已经成了人人敬仰的英雄!她为此激动得不行,也骄傲得不行。

原来班上知道她和高军武交往的只有徐小曼一人,自从高军武来学校讲演后,徐小曼便成了个热心的大喇叭,把她和高军武认识的事渲染夸大嚷嚷得全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弄得萧玉也成了全校师生关注议论的对象。她埋怨小曼不该到处乱嚷嚷,小曼却敞着喉咙咋呼:“你还保啥密哟?像高军武这样的真男子伟丈夫,全中国的女人眼下都争着抢着要嫁给他。他一天到晚收到的追求信,不晓得有好多?能独邀专宠做他的女朋友,是你萧玉前辈子烧了高香。”

萧玉颊飞红霞,大声叫道:“你说些什么话呀?我和他还没见过几次面哩。”

小曼说:“有缘之人一见就能钟情,不是我徐小曼吹牛,男女之间的事啊,你还得好生向姐姐学着点。该出手时就得出手,你看我,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我欣赏他这样的男人,就敢上前亲他一个。”说到这里,她自己也忍不住“格格格格”地笑了起来,“你那高军武也笑死个人,日本鬼子都不怕,偏偏怕我们这些花姑娘,遭我弄得瓜眉瓜眼,一张脸红得像刚下过蛋的鸡婆,连手脚都找不到搁处。”

萧玉哭笑不得,埋怨道:“没见过你这样的大家闺秀,脸皮比城墙还厚。”

“我这人就这样,敢爱敢恨嘛,不像你,有点事总喜欢藏着掖着的。我警告你哈,你那个高军武,已经弄得好多女同学都睡不着瞌睡了,你要再这样稳坐钓鱼台,谨防别人就捷足先登了。姐姐今天向你坦白交待,这些天连我做梦,满脑壳想的都是你的高军武,我还真恨不得买包耗子药丢到你碗里,来他个横刀夺爱哩。”

萧玉让她撩拨得了有些沉不住气了,但仍稳住心神说:“越说越不像话了,再瞎说,我不理你了!”

小曼说:“你要不信,就把高军武让给我试试,立时三刻,我徐小曼就将他乖乖擒入龙凤帐中!”

高军武能出人头地,萧玉当然心里替他暗暗高兴。不过,也有让她不安的情形。那一天陪高军武与邵青阳到外语学校做报告的,除了政治部的一位副部长,程嘉陵的父亲程德惠居然也在台上正襟危坐,她当时心中便猛地一沉,难道,高军武成了程德惠手下的兵?

萧玉的猜测没错,高军武果真成了程德惠手下的兵。而且他所在的那支功勋卓著的特务大队,就住在离她家不过几百米远近的夫子庙。

她马上带着徐小曼去了夫子庙,找到了特务大队驻地,但只见到了古良、龙鸣剑和付永志三位朋友。他们告诉她,邵大队长和高军武这半年的时间里到处跑来跑去地做报告,即便回到重庆,也是住在政治部招待所,根本没回过夫子庙。

就在邵青阳与高军武到黄山“云岫楼”向蒋介石与各战区总司令做过汇报后的第三天,他们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巡回报告,回到了夫子庙。

半年以前离开特务大队时邵青阳还是个少校,高军武只不过是上士,回来时,两人样子没变,官阶却一下子往上蹿了好几级,邵大队长破格晋升为上校,高军武呢?不单成了中尉,回到夫子庙的第一次朝会上,邵青阳便宣布将他提拔为第2中队的中队长,成了一名正连级干部。

高军武归队的次日午饭后,有人登门来访。他出小院门一看,操场上站着训练班的两位长官,正陪着一个长得眉清目秀,肤白唇红,穿着美式皮夹克军便服的年轻人在说话。

高军武分明觉得这位年轻人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正纳闷,那年轻人已经急步上前,一脸灿然地向他伸出手:“幸会,幸会,高先生是无人不知的军人楷模,当代英雄,本人早已景仰在心。”

高军武暗暗惊诧,女扮男装的当代花木兰么?这人怎么这副样儿?细眉秀眼,肤白唇红,脸蛋上还露着两个小酒窝。不单动作,连说话也轻声软言的,分明就是个女人嘛。

“先生过奖了。请问……”

一位长官殷勤地说道:“高中队长还不认识这位先生吧。他叫程嘉陵,是我们兵役署程署长的大公子,英国驻华使馆武官的少校翻译。”

程嘉陵!他想起来了,他和古良等人刚到重庆的第一天,在萧家花园门前碰见过这个人,开着小轿车来请萧玉看电影,被萧玉拒绝了,只不过,那天他没有穿军装……哈,对,就是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

程嘉陵对两位军官说道:“不麻烦二位了,我想单独和高先生谈一谈。”

见二位军官转身离去,程嘉陵对高军武说道:“我已经替高先生请过假了,能否请高先生赏光,陪我到‘沙丽文’喝杯咖啡?”

“恭敬不如从命,程先生,请。”

“当兵的到底痛快,高先生,请。”

两人来到附近的“沙丽文”,找了个单间坐下。程嘉陵吩咐服务生送上了两杯美国雀巢咖啡,然后绕着弯弯说起了他在报纸上看到过的有关高军武的事情。

高军武当然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急着打断他。暗想,既然他主动把我请到这里,总不会就为着夸奖我一通吧。

谁知,程嘉陵把报纸上捡来的事情说完,却不再开口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老半天端着杯咖啡在那儿慢慢地抿。

这倒让高军武失去了耐心,直截了当地问道:“程先生专门请我到这‘沙丽文’来,不单单是为了喝这杯咖啡吧?”

“呃呃……当然,我请你来,是……是有些话想对你说。”

“我是个当兵的,性子急,那就请你快人快语,直奔主题好不好。”

“好,好。我直奔主题。”似乎高军武的直率让程嘉陵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天气并不热,他却掏出张手帕在额头上揩了揩额头,才嗫嗫嚅嚅地说道,“高先生,我是特意来请求你帮助的。我父亲是萧玉父亲的老部下,我和萧玉自小就是好朋友,我一直就很喜欢她,长大后,就更离不开她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哈,这是好事啊!那你还需要我帮什么忙?”“不不,萧玉以前对我一直也是很好的,可是,自从她认识你以后,就有了明显的变化。而且这不是我个人的认为,连她七妈也感觉到了。她七妈说,你给她写过信……我问过萧玉,她说她没和你见过几次面,和你只是普通朋友关系。我知道,萧玉在你当兵的问题上帮过你的忙。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从今往后你不再和萧玉来往,我愿意给我父亲说说,他一定会在各方面给你大力照顾的。你甚至可以提出你的条件,我想,我有能力使你满意的。”

高军武感到自己的人格已经受到了侮辱,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尖刻地讥讽道:“程先生,你觉得这还像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吗?”

程嘉陵一时无语,神态忸怩,憋了半天,才很不自然地说:“啊,高先生千万不要生气。我今天主动来求你,是因为我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从小,在我的生活圈里别人就不太把我当成个男人看,但是,我又确确实实是个真正的男人……”

“程先生,我现在更需要提醒你的是,我是一个有着美好理想和远大抱负的男人,但并不盲目自负,我知道在你的眼睛里,我只不过是一个小不起眼的中尉,而且我的前途如今正掌握在你父亲的手里,如果我答应你的请求,你父亲完全可以让我过得很好。但是,你更应当知道,萧玉不是一件属于某一个男人的礼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她喜欢谁,不喜欢谁,由我们在这里替她安排,你不觉得太荒唐了吗?”

程嘉陵眼中霎时粉脸赤红,绝望叫道:“高先先是拒绝我的请求了?”

高军武呼地站了起来:“既然你自认为还算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那么,我希望你能够拿出男人的勇气,和我进行一场正大光明的竞争。”那神态就像高手饮酒,眼里只有酒量,没有对手。

程嘉陵一张白脸急得绯红,泪花闪动,气急败坏地嚷道:“高军武,你实在太看不起人了!”

“程先生,对不起,作为一个男人,我在这里正式向你宣布:我对萧玉的感情无比神圣,我已经爱上了她,并且将永远爱她!我还有事,不能奉陪了。”高军武不愿在这里再多呆上一分钟,将他撇在屋内,起身便走。

程嘉陵含着一包眼泪,转身向着背后的帷幔深处期期艾艾的叫了声:“七姨……”

帷幔后闪出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立起两条柳眉:“臭丘八,敬酒不吃吃罚酒!”

高军武从“沙丽文”出来,余怒未消,看看表,已经三点多钟了。他此时太想和萧玉见上一面,啥也不管不顾了,索性叫了辆黄包车,径直去了外语学校。

走进校园,正是上课时分,学校里一片宁静。林荫道上来往的学生也很稀疏。不过,他注意到这些人看见他时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一定认出他是谁了。

高军武运气不错,刚走到操场边,就一眼看见了正和同学们在操场上忙活的萧玉。

太阳煌煌地照着,他站在一株法国梧桐下远远观望,开初以为同学们在上体育课,再仔细一看觉着不像,里面有几个穿白大褂的,还有几副担架,难道有人受伤了吗?

想必是操场上的人已经注意到他了,高军武看见同学们都在向他张望,还有和萧玉开玩笑的声音飞起。

不一会儿,萧玉独自一人快步向他走了过来。

“你怎么现在跑来了?这下可好,让全班同学都看见了。”萧玉娇羞的埋怨里其实分明透着几分骄傲。

“无事不登三宝殿,冒昧来找你,当然有重要的事情。能找个清静的地方谈谈吗?”

“去教室吧,现在同学们都在操场上接受战地救护训练,教室里没人。”

一进教室,高军武便说道:“程嘉陵刚才约我到‘沙丽文’摊牌了,要我把你让给他。”

“啊?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这位程先生不单长得像女人,动作表情像女人,连性格也懦弱得像个女人,一着急就只知道哭。”

“你和他吵架了吧?”

“吵?哼,我已经明白地对他宣布了:我已经爱上了萧玉并且会永远永远爱你!”

萧玉倏地瞪大眼睛痴视着高军武,高军武一双眼睛也定定的看着她,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害怕,萧玉的身子突然战栗起来。

郑丽卿原本以为像高军武这样一个小小的中尉,一个卫士的儿子,随随便便给他点好处便能打发了,没想程嘉陵上阵后不到三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根本不是高军武的对手,反而还着着实实受了他一顿奚落。

但郑丽卿毕竟也是在重庆的上流社会抛头露面的人物,知道高军武毕竟不同于一般军人,官虽不大影响大。所以,高军武离开“沙丽文”后,她一边给悲痛欲绝的程嘉陵打气,一边暗暗转着念头。不一会儿,终于让她想出个主意,奈何不了高军武,萧玉不是还稳稳当当地攒在自己手心里么?

她和程嘉陵分手后,马上去了兵役署。

程德惠一见她上门,“亲家母,亲家母”的叫得亲热得很,赶紧请她进办公室说话。

郑丽卿也不应声,进屋后把坎肩往沙发上一扔,气恼地说:“还亲家母哩,弄不好啊,萧玉这只煮熟了的鸭子要飞。”

程德惠待听明原委,一股怒火倏地就蹿上了脑顶门,军帽揭下来往办公桌上一摔:“萧玉这娃娃,也太不懂得自爱了,她要铁了心去嫁个中尉,还不把她老汉活活气死?”

郑丽卿道:“姓高的小子软硬不吃,我也真没办法了,只好跑到这里来向你讨主意。高军武眼下正在你手下当兵,你还不能退退他的神光,治治他这股子傲气?”

程德惠愣了一下,慢慢道:“这事,一时半刻还硬不好办,他现在红得烫手,要收拾他总得找点搪塞得过去的理由。”

“姓高的已经下了战表,越不要他和萧玉来往,他就越是要喜欢萧玉一辈子,这不明摆着较上劲了么?你程大署长海量,咽得下这口气,我这人可是小肚鸡肠,没法忍!”

程德惠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在我手下当兵还不好办?从现在起,我就拿只眼睛盯着他,只要他出点闪失,我就有办法收拾他。”

“等你抓到他的把柄,不晓得还要等多久,”郑丽卿在膝盖上一拍,“唉哟哟,哪个叫我一开初就当上这费力不讨好的牵线红娘呢?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你父子俩也指望不上,看来还得我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了。”

程德惠赶紧奉承道:“一切都拜托七太太了,只要七太太肯帮嘉陵的老实忙,我就不信萧玉她还敢和你撕破脸?”

郑丽卿嘴儿一撇:“你可莫小看了那娃娃,叫唤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唤。自从十年前她妈暴死后,人前人后都装出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表面上在我面前规规矩矩,百依百顺,心里想些啥,没人知道。眼下要想把她拴紧套牢,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无法之法了。”

“啥办法,亲家母你快说?”

“对付女儿家,最好的办法嘛,就是让嘉陵趁早破了她的身,砍了树子免得老鸹叫。”

“霸王硬上弓,行么?”

“只要我下了狠心办,就没有不行的!德惠,就冲这些年你在生意上对我和永卿的照顾,我这就算是还你这个情分了。”

“俗了,俗了,坐在这个位置上,能帮亲家母做点事,还不应该么?”

“不过,这事得借你那‘半闲堂’办,萧家花园里人多眼杂,一不小心敞了风,今后难免会有人戳我的背脊骨。”

“为我娃娃的事你还给我客气?亲家母,那‘半闲堂’原本不就是你和永卿送我的么,用用那宅子有何难?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马上搭梯子去给你摘。”

郑丽卿担心夜长梦多,索性来了个快刀斩乱麻,等萧玉放学后刚回到萧家花园,她把轿车开到大门口,停在萧玉跟前,把车门一推说道:“小玉,快上车。”

萧玉坐在副驾驶座上,问:“七妈,去哪儿呐?这么急。”

郑丽卿一轰油门,把车开出了萧家花园,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埋怨:“你还好意思问我,嘉陵巴心巴肝对你,你倒好,连别个满22岁的生日都没放在心上。就算是普通朋友,也该去应酬应酬嘛。他们程家今晚为嘉陵的生日专门在‘半闲堂’举办了一个Party,美军顾问团的几十个高鼻子,还有重庆城的好多达官贵人都要去参加。今晚的Party要没你,还不把嘉陵伤心死了?”

萧玉挨了顿说,心里还真有些感谢郑丽卿,想嘉陵的生日Party,无论怎么说自己也应该去参加的。

七妈也想得周到,连换洗衣裳都替她带上了。

一个钟头后,车入虎啸口,到了“半闲堂”。

进入山庄,顺着浓荫匝地的小道走向主楼,几个护兵迎了上来,殷勤地向郑丽卿打招呼。萧玉迄今为止还是那次和徐小曼他们去桃花沟拜望张恨水时匆匆来过一次,也没注意此处的景致,看得出七妈倒是这里的常客,不单护兵,连杂役、侍女、花匠见了她全都巴结问安。萧玉以前去过上清寺范绍增的公馆“范庄”,当时她就觉得“范庄”的豪华气派,在重庆就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了,没想国难时期,世家权贵们在豪宅上的装潢依然是极尽奢华。想想大轰炸中平民百姓的惨状,再看看这“半闲堂”内外上下,更让她多了几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感慨。

让萧玉感到有些诧异的是,“半闲堂”居然没有一个主人,也没有一个来宾,七妈在程家下人面前颐指气使的神态气派,反倒更像个主人。

七妈把她带进二楼上的一间卧室,说:“今晚这间屋子就归你了,走热了,先冲个凉,等你下楼来,他们差不多就到了。”

萧玉冲完凉,换了一件绸旗袍从卫生间出来。屋里已是空无一人。屋子里很燠热,她拧开电扇开关,电扇纹丝不动,她这才想起前一天日机把大溪沟电厂炸得不成样儿了,当局发布了安民告示,说工人正在抓紧抢修,估计三天后可以送电。没电,今晚嘉陵的生日Party就成烛光晚会了。她看到七妈把贡扇忘在茶几上了,拿上手摇了起来。旁边还有一杯汽水,她正觉着口渴,就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时,萧玉听见外面响起了汽车引擎声,她想看看是谁来了,便走到朝向花园的窗边,撩起窗帘向外打量。不一会儿,她看见程嘉陵大步走了进来。就在这时候,她突然感到脑袋发晕,四肢乏力,眼前的一切全成了双影,她恍然意识自己中了圈套,刚走到床边,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

听见屋里有了动静,卧室门轻悄悄被推开了,郑丽卿看了一眼扑倒在床上的萧玉,阴阴一笑,转身下了楼。

程嘉陵一进客厅,便着急地问郑丽卿:“七姨,到底是咋个回事啊?我爸打电话让我马上赶到‘半闲堂’,说你找我有重要的事情,什么事?”

“你爸没告诉你上山来干啥么?”

“他没说啊。”

“嗯,你爸也和我耍心眼,安心让我这七姨把恶人做到底了。”眼睛往楼上一撇,“快上去吧,全都给你弄好了。”

“啥子给我弄好了呀?”

“萧玉现在正躺在床上等你上去。我的个小祖宗呃,一男一女呆在屋里还能干啥?莫非还要我手把手教你么?”

程嘉陵喜出望外又不敢相信真有这样的好事:“七姨,萧玉她……想通了?”

郑丽卿不耐烦地把他往楼上一推,嚷道:“我懒得给你说,你要这下都把萧玉摆不平,从今往后,也就再不要来找七姨我帮忙了。”

程嘉陵三步并做两步冲上楼,口中兴冲冲叫:“小玉,你在哪间屋啊?”

挨着找了两间,总算看见了萧玉。可眼前的情景分明有些不对劲儿,萧玉和衣趴在床上,连鞋也没有脱。他赶紧凑上前喊道,“小玉,小玉。”连着喊了几声,萧玉毫无反应。他突然想起郑丽卿暧昧的神情,浑身一震,转身冲到走廊上大叫:“七姨,七姨,你把小玉怎么了?”

郑丽卿急步赶上楼来,黑脸秋风冲他吼:“你这娃娃,咋个这样不懂事?今天这盘棋,是你老汉磕头作揖千求万求七姨才厚起脸皮替你办的,我不过在饮料里给她下了几颗美国进口的安眠药,两三个钟头之内她醒不过来。你现在就进屋去和小玉把夫妻做了,一辈子的人生大事,这下也就算彻彻底底地落盘了。”

程嘉陵大吃一惊,涨红了脸叫道:“七姨,你怎么能用这样的手段来对待小玉?她一会儿醒来,不但会恨你,肯定也要误会我的呀!你这么一搞,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嗨嗨,你娃娃还埋怨起我来了!不想吃锅巴,你一天到晚围到锅台转啥子?”郑丽卿一对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弹出来,“你那副猴急的样儿,想小玉都想到命里头去了,还鸡脚神戴眼镜,敢在七姨面前装正神?”

程嘉陵都着急得快语无伦次了:“七姨,你……你都说了些啥子啊?我喜欢小玉不假,可是,对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我能……我能这样对待她么?”

郑丽卿猛地愣了一下,立即又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七姨这辈子啥都见过,还硬没见过你这种不吃荤的猫儿。啥叫扶不起来的刘阿斗?程嘉陵,你自己到卫生间屙泡尿照照!”

程嘉陵坚决地说:“不——七姨,无论如何,事前你也应该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啊!我真要照你想象的那么做了,成了个啥东西?我还配叫人么?这辈子,你让我怎么有脸面对小玉?”说着说着,泪水又涌满了眼眶。

郑丽卿一张脸气得煞白,捂住胸口不停地叫:“程嘉陵,你这没出息的东西,安心气死我啊!七姨为了把小玉给你拴稳套牢,两肋插刀,连这张老脸都不要了,你居然还把我这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程嘉陵吓坏了,赶紧伸手去扶郑丽卿:“七姨,你怎么了?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啊!”

“走开些,不要碰我!”郑丽卿猛地把程嘉陵推开,重重在自己脸颊上扇了两耳光,歇斯底里地悲号起来,“我郑丽卿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硬是遭干饭胀饱了找不到事干!天下哪里还找得到我这样的活宝哟?落在河头的人不着急我这干坎上的人急得双脚跳。我走,我马上就走,从今往后,你和小玉睡不睡得到一张床上,关我屁相干!你程嘉陵就是一辈子娶不到婆娘,也不要在七姨我面前流一滴马尿水水!”郑丽卿排山倒海狂骂一通后,转身往楼下跑去。

程嘉陵追着喊:“七姨,七姨,你不要怄气嘛!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无论怎样也不应当这么做啊!”

郑丽卿不理睬他,“科科科科”一路碎响出了客厅,上了花园,冲出大门,一头钻进轿车,把程嘉陵撂在一边,飞一般往山下冲去。

此时的程嘉陵是两头急,这一厢害怕得罪了郑丽卿,另一厢又怕萧玉醒来后误会他也参与了这等不光彩的事,脚一跺,他扭头便跑。

十来个下人此刻全都站在客厅门前交头接耳,猛地看见程嘉陵大步奔来,便全都失了声,紧紧张张地看着他。

有个护兵讨好卖乖说:“少爷,需要我们效劳,发个话就是了。”

程嘉陵冲他就是一嗓子:“滚,全都给我滚到外面去!”

家人们顿时一哄而散。

程嘉陵匆匆上楼,进到卧室里,见萧玉仍睡得如同死过去一般。他呆呆盯着,心里“叮叮咚咚”跳得凶狂。他害怕起来,七姨到底在饮料里下了多少安眠药?她知不知道这东西吃多了会要命的?

他蹲下身子,凑到萧玉跟前,这时,他听到萧玉的呼吸显得很急促,表情也很难受,估计她是趴着睡久了心脏受到压力所致,咬咬牙,把萧玉双手抱起,平放在床上。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犹如被电流打了一样,浑身倏然一麻。他的胸膛,正巧触到了萧玉高高隆起的乳峰上。脑海中顿时爆闪开无数缤纷的火花。男人本能的欲望蠢蠢欲动,不但心理上的要求异常强烈,甚至连生理上也出现了不可抑止的反应。

但是,他马上就被自己陡然涌出的邪恶念头吓坏了。他还没有达到色胆包天不顾一切的地步,思维仍在,理智尚存,他清楚他如果迈出那一步,他必然会永远成为萧玉最鄙视、最仇恨的男人!

他呼地一跃而起,冲进卫生间,拧开龙头,让凉水“哗哗”冲击他的头脑,浇灭他心中的欲火与罪恶的邪念。“哗哗”流淌的,还有他夺眶而出的泪水……从卫生间出来,程嘉陵已经平静了许多。他看见萧玉脸上额头上沁满了细密的汗珠,起身去把电扇拧开,才想起停了电。这时他看见地上有一把做工精美的绢质贡扇,赶紧捡起来,坐到床边,轻缓地给萧玉打扇……很快,一种充满温馨的潮水淹没了他。他希望萧玉快一点醒来,又真害怕她醒来。他多么渴望时间凝固不动,让他就这样陪伴萧玉终生。

太阳下山了,卧室里的光线阴暗下来。

萧玉呻吟了两声,终于从昏沉中醒了过来。朦胧中,她看见一个黑影坐在自己身边,吓得猛一激灵,慌忙坐起身子,惊恐地叫道:“你是谁?你想干啥?”

“小玉,你醒了,我是嘉陵呐!”

话音刚落,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到了他的脸上,紧跟着,一串悲愤的斥骂倏然飞起:“程嘉陵,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还算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么?为了达到自己丑恶的目的,你居然和郑丽卿狼狈为奸,干出这样阴毒无耻的勾当!”

程嘉陵魂飞魄散,大叫道:“小玉,我真不知道啊,这全是你七妈背着我干的!”

萧玉一下从床上蹦了下地,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怒骂程嘉陵:

“你哄鬼呀!下我的蒙汗药,把我放倒在你程家的床上,你说,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两头受气的程嘉陵也急得哭了,跟在萧玉后面不断地解释:“你七妈确实是为了我,可我,根本就不晓得她要这么做呀!我明白过来后,埋怨她不该这么做,她把我大骂了一顿气冲冲下山去了,你现在醒过来又打我,骂我,我……我真是冤死了啊!”

萧玉猛地把门拉开:“程嘉陵,什么也别说了,你要真是个谦谦君子,就马上送我回城!”

“小玉,你也得替我想想啊,你七妈一片好心为了我,才把你弄到‘半闲堂’来,我已经气走了你七妈,要把你也放了,我不是把你七妈给卖了么?得罪了她,今后她肯定再也不会帮我的忙了。”

萧玉叫道:“她能帮啥子忙?我看你硬是端起猪头肉供错了菩萨!”

性子懦弱的程嘉陵居然也强硬了一回,说道,“小玉你尽管放心,我不会难为你的,你就好生在这里呆着,我马上去找你七妈,解铃,还得请她这系铃人嘛。”

郑丽卿气冲冲回到萧家花园,正洗澡,侍女已经在门外禀报:“七太太,程家大少爷上门拜望你来了,说有要紧事。”

“让他娃娃滚,老娘认不到这么个东西!”郑丽卿冲着门就是一腔怒吼。

门外却响起了程嘉陵的声音:“七姨,侄儿对不起你,侄儿就是特地赶来让你骂的。我晓得你热心热肠为我好,侄儿惹你生了气,不管你咋个骂,咋个打,也是该当的。”

郑丽卿原本就是那种服软不服硬的脾气,听见程嘉陵可怜兮兮一告饶,火气立马就消了一大半。加之这些年来她欠程德惠的人情太重,所以当初自告奋勇地在程德惠面前拍了胸口,说小玉和嘉陵的事包在她身上。事情真弄砸了,也不是她想要的结果,于是变了语气埋怨道:“亏你这娃娃还晓得个好歹!马上给我到客厅去等到,让七姨洗完澡再出来好生教训你。”

几分钟后,郑丽卿穿着浴衣,头上包着着帕子进了客厅。正坐在沙发上的程嘉陵恭恭敬敬站起,双手捧着一把苍蝇拍子冲她弯弯腰说:“小侄罪该万死,请七姨随意发落。”

郑丽卿让他这孩童般地举动逗笑了,一把抓过苍蝇拍子,朝他脑壳上敲了一下,嗔骂道:“你这背时鬼,刚才差点没把你七姨气死在南山上。”

程嘉陵涎笑着说:“七姨万寿无疆,你真要现在就死了,我这辈子就只好当光棍了。”

郑丽卿又挥拍朝他脑壳上敲去:“你还有脸对七姨说这话呀,我看你刚才的样子,还以为你这辈子硬是铁了心要出家当和尚哩!哼,我在世上都活了半辈子了,还头一个看见你这样的憨包娃娃,如花似玉的小娇娘已经给你弄上床了,你都不晓得咋个收拾!”

“七姨,不是嘉陵不懂得男女之事,而是……而是……”程嘉陵盯着郑丽卿,故意把话留了一半。

“是啥子?莫在喉咙管里打转转,月亮坝耍关刀——你给七姨明砍!”

郑丽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

“七姨,我想请你,嘿嘿,先把小玉放了。”

“啥,小玉还……我还以为她跟你一路回来了哩。”

“小玉要我送她回来,我硬着脑壳没答应,你想想,人是你弄上去的,又给她吃了安眠药,我要就这么把她放了,她还不恨你一辈子啊?所以嘛,还是麻烦你老人家再跑一趟……”

郑丽卿一听这话火气又冒了上来:“我弄上去了咋个了?我给她吃了安眠药又咋个了?我不信她这小妮子还敢打我的翻天印?”

程嘉陵着急地说:“七姨,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冤家宜解不宜结,毕竟你们还是一家人,今后还得在一口锅里舀饭吃,彼此弄得红眉毛绿眼睛的,七姨你心头也不会舒服嘛?”

“唉,”郑丽卿叹了口气,苦口婆心说道“嘉陵呐嘉陵,七姨是打小看到你长大的,你呢?百事都好,就是性子太温太软。对小玉呢,心又硬不起来。你今天要先把这锅生米煮成了熟饭,哪还有这些劳神费心的事?我是个女人,莫非还不晓得女人心里装了些啥子么?七姨告诉你,不管看上去好高傲好不得了的女人,只要你有能耐把她弄上床,破了身,从今往后,她对你就巴巴适适,再也不跳不闹了……”

程嘉陵哭笑不得,摇着头说:“小玉是我从心窝窝里喜欢的女人呐,我要照你说的这么做了,还对得起小玉么?男女之事,重在两情相悦,不能得到小玉的心,即便占有了她的身子,又有啥子意思?”

“迂腐,迂腐。跑到英国去读了那么几年书?我看简直把脑壳读糊涂了。你看小玉她老汉,一辈子娶了17个婆娘,当初哪一个不是他从心窝窝喜欢的人?当初嫁进萧家花园时,我们都是十四五岁的女娃娃,懵懵懂懂倒醒不醒的,哪一个又和他两情相悦了?可这些年过下来,又有哪一个不对他巴巴适适的?生二心的当然也有,不过……”郑丽卿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赶紧打住。

程嘉陵心中倏地一跳,反倒听出了兴趣:“不过啥?七姨,哪个生二心了?”

郑丽卿在自己嘴巴上扇了两下:“掌嘴,该掌嘴,我咋跟你提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七姨,你说嘛,我就想听听你们萧家花园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郑丽卿皱起眉毛说:“没出息,这些家长里短盐咸醋酸的事,也是你们男人应当关心的?今天是说你,是说你和小玉的事,你给七姨丢个实话,人呢?我是巴心巴肠地给你弄上了床,你要破了她的身,小玉从此后就成了你的人,你要见食不餐,小玉今后生的娃娃到底姓程还是姓高,我就不晓得了。”

程嘉陵说:“我对小玉的心,莫非七姨你还不清楚么?我正是因为喜欢她,才不愿意做出任何一点让她不高兴的事。今天这事,不管结果怎样,我也得先感谢七姨,记住你老人家对侄儿的大恩大德。不过,我的想法是,小玉是你弄上山去的,还得请你去接她下山。只有这样,小玉心里才不会对你结啥疙瘩。至于我和她的事,今后当然还得继续劳烦你老人家操心。”

“嘿,你以为这是在办家家酒,搞起耍呀。你七姨为你程嘉陵,两肋插刀,连脸皮都不要了,你今后还要我咋个操心?”郑丽卿恨铁不成钢,可又不愿意弄得个鸡飞蛋打,还不了嘉陵老汉的人情债。想到这里,她猛地把扇子往茶几上一拍,大声道,“我这回既然已经撕破脸把她弄上了山,就非得要她答应嫁给你才能下来,要就这么把她放了,她还以为谁也拿她没办法了,今后还不得由着她的性子来。七姨也是个出了名的犟拐拐,我不信就硬是把她扳不过来!这样好了,这几天,小玉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为了你,七姨就再辛苦辛苦,上山去给小玉加几把火,等我把她炖熟煨烂了,再通知你上山来坐享其成。”

程喜陵担心地说:“七姨,这样做,能行么?”

“行不行,得试了才晓得?不过,凭七姨这张开花开朵的嘴,连天上飞起的麻雀都哄得下来,不信还对付不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

程嘉陵又喜又忧,赶紧提醒道:“七姨,有话好好话,千万……莫对小玉来硬的哟!”

这些天,高军武奉命带着几名教官和一个小队的兵役干部到渔洞镇新兵营去实习。

虽然半年多以前他也曾在新兵营呆过短短的20天,也知道克扣新兵伙食费和吃空额的事在新兵营里蔚然成风司空见惯,但是眼下新兵营的状况,却依然让他触目惊心。自结束讲演回到夫子庙,他们整天的任务就是训练兵役干部,也就经常得带着参加受训的兵役干部们深入到新兵营去走走。从兵役干部们口中,以及他目睹的现状中深切感受到中国目前的兵役,真是腐败透顶!新兵,尤其是从乡间被抓来的壮丁更是苦不堪言,过的简直是猪狗不如的生活,如同囚犯不说,被活活饿死的,被教官们打死的不知道有多少。

4天后的下午,等他率队回到夫子庙,古良、龙鸣剑都来告诉他,说今天午饭时有个长得蛮漂亮打扮也十分摩登的姑娘来找他,还说这个姑娘叫徐小曼,自称是萧玉的同班同学、最好的朋友。

高军武一听急坏了:“她没说为啥来找我?”

古良说:“我们问了呀,可这人脾气大得很,非得见着你才说。”

龙鸣剑咧嘴一笑说:“这样的事还用得着我们问吗?一定又是一个让你撩拨得心猿意马神魂颠倒的大家闺秀或是小家碧玉。”

高军武马上去了外语学校。

一见着徐小曼,他才知道就是前次他到外语学校做报告时在大庭广众亲了他一口的姑娘。

徐小曼告诉他的消息让他果然大吃一惊:萧玉已经连着两天没到学校上课了,这样的事情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着急地说道:“小曼同学,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前些天我和那位程大公子谈过话,搞得不欢而散。我想可能和这事有关,可是,我又没法进萧家花园……”

小曼说:“萧玉是我无话不谈的好妹子,她以前和程嘉陵的事,后来和你的事,我徐小曼全都一清二楚。所以萧玉连着两天没来学校后,我马上就到夫子庙找你想办法。这里面十之八九有她七妈在里面掺和,你不晓得,萧玉的七妈比日本鬼子还难对付!”

话锋一转,徐小曼又豪气冲天的说:“这样,我们一道去看看,为了萧玉,为了你这个大英雄,我也愿意两肋插刀,赴汤蹈火!”

事不宜迟,徐小曼和高军武马上赶到江家巷。高军武留在巷口一家靠街面的茶馆坐等,徐小曼一人前去萧家花园打探消息。

小曼是熟客,门卫对她十分恭敬。小曼开口一问,才知七太太去了南山,已经两天没回家了。

小曼说:“那大太太呢?”

小曼知道大太太是萧玉的养母,大太太也知道她是萧玉最要好的同学,找不到七太太,没准也能从大太太嘴里掏出点有用的东西。

走进四楼大太太的客厅,小曼犹如走进了佛堂,正墙位置立着神龛,敬着观音菩萨的坐像和长明灯,两炷香袅袅地冒着青烟,神龛下还摆着一个蒲团。两边摆整齐排放着的,也全是古色古香的雕花太师椅。

徐小曼果真不虚此行,大太太一听萧玉连着两天没到学校上课,马上用水烟扦子敲着桌面恨恨道:“我晓得了,我晓得了,一定又是那个妖精装怪使法,在打小玉的主意。怪不得,这两天吃饭时,她两个都没露面嘛。”

机灵的小曼赶紧说:“小玉这次失踪,怎么肯定一定就和七太太有关系呀?”

“我亲眼看见的,还假得了?”

小曼心中一喜:“你亲眼看见,大太太,你看见啥了?”

大太太“吧吧”吸了两口水烟,说:“观音面前我还能打诳言?上前天太阳落坡时,我听见小玉和姓郑的在下面说话,就站在窗边看,好像说的是程嘉陵和小玉的事。没过一会儿,小玉就钻进汽车,和姓郑的一起出了门。”

“大太太,你说的太重要了,你再想想,还听到些啥?”

大太太认真地想了想:“哦,好像还说了啥子……啥子‘半闲堂’。”

徐小曼呼地站了起来:“哎呀,大太太,谢谢你了。”

小曼喜不自禁,一路小跑出了萧家花园,还没到茶馆,高军武已经迎了上来。

“小曼,怎么样?”

“搞清楚了,小玉去了‘半闲堂’。”

“‘半闲堂’?”

“这地方我清楚得很,是程嘉陵的老汉不久前修的一所别墅,在南岸虎啸口。高军武,你想想,七太太把小玉弄到程家的别墅去干啥子?”

高军武毫不犹豫:“小曼,回营房,我去把邵大队长的吉普车开出来,马上赶去虎啸口!”

高军武带着徐小曼匆匆赶回夫子庙,连招呼也顾不上和邵青阳打一个,就把中吉普从车库里开出来,吩咐古良、龙鸣剑、付永志带上短枪上了车。

吉普车出了夫子庙,拐过较场口,向着下半城储奇门码头飞驰而去。

徐小曼捋捋被风吹得飘飘欲飞的头发,高兴得大喊大叫:“哈哈,像上战场打仗一样,太刺激,太过瘾了!高军武,你敢为自己喜欢的女人赴汤蹈火,算得个真正的男子汉。你这大英雄真要能把萧玉从虎口里救出来,她要敢不嫁给你,我就把她撕成片片生吃了!”

一阵风赶到码头,上了汽车轮渡,可是,轮渡尚在江心,离着海棠溪码头老远,徐小曼就惊天动地地叫了起来:“糟了,英雄救美的大戏演不成了!你们看,那不是萧玉么?”

果真是萧玉,她正从一辆银色的小轿车里下来,一个人往江边走去。

“萧玉——!萧玉——!”

几条粗细不一的喉咙全都大喊起来。

萧玉也看见了轮渡上的高军武和徐小曼等人,挥动着手臂直叫:

“呃——!”

轮渡一靠岸,高军武等人吉普车也不顾了,全都冲上岸,向着萧玉奔去。

这时,程嘉陵也从车里下来了。

徐小曼像个女侠般劈面给程嘉陵一掌,几乎把他掀倒:“姓程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把萧玉骗到荒郊野外,让她两天连课也没上。你说,你到底是何居心?”

程嘉陵满脸委屈地喊道:“小曼,我冤枉……唉,这下子,我硬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徐小曼厉声道:“黄河隔得远,要想向我们证明你没干坏事,你就朝这长江里跳!”

萧玉赶紧制止道:“小曼,你别难为他了,真不关程嘉陵的事。”

高军武看了看程嘉陵,一把抓住萧玉的手说:“小玉,走,上了船再慢慢说。”

望着萧玉和高军武、徐小曼等人快步往轮渡上走去,程嘉陵又急得泪水盈盈。

萧玉突然扭过头对他嚷道:“嘉陵,你是个少有的好人,我们是永远的好朋友!作为好朋友,我想送你一句话。”

程嘉陵紧跑两步:“啥话?小玉,你快说!”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程嘉陵犹似遭了雷击,呆呆地看着萧玉等人上了船,才扭过身,钻进轿车。这一次他没有哭泣,而是死死地咬着嘴唇,几缕血丝,像细长的蚯蚓般在下腭上爬动。

正当萧玉在高军武一行保护下回到学校时,郑丽卿正在程德惠的办公室里得意扬扬地表功。

“两天呐,程大署长,说得我两片嘴皮子都起血泡子了,才终于把小玉说动了心,现在她和嘉陵正在家里谈得热乎呢。”

“辛苦,辛苦,”程德惠高兴得很,连声恭维道:“亲家母御驾亲征,小玉她还敢不听你的?”

郑丽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径自到办公桌上抽出一支烟。程德惠殷勤地给她点上火。郑丽卿抽了两口,在屋子里款款走动着说道:“你说得好轻松,你以为小玉真的怕我呀?你也晓得的,好人难当啊!”

程德惠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在那么大一个宅子里当家主事,哪能不招人忌恨呢?”

郑丽卿道:“我给你说点正经的,现在我总算把嘉陵的事弄妥帖了,我兄弟永卿求你的事,你也得替他操操心吧。”

程德惠义气地说:“这还需得你提醒么?说实在的,忙帮到这个分上,嘉陵和小玉成不成那就得全看他们自己的缘分了。你七太太,是出了大力的。反正一句话,你郑家的事,我从来就没玩过花拳绣腿。为永卿承包营房建设的事,我已经给好几个军管区师管区的司令打过招呼,这几年,他接的活儿也不算少了……”

郑玉卿道:“永卿托我说的不是建营房的事,是滇缅公路那边过来的美国货,他也想搭上你这条顺风船做一做。”

“这个……好说,就冲你七太太的佛面,下次货到了,我叫他们拨给永卿一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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