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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当死神狞笑着在后面拼命追逐的时候,每一个中国官兵都天真地以为,只有赶紧回到祖国,他们才能逃出灾难……部队面临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唯一抗命不遵的又是军中异类孙立人将军……一辆坦克向着中国最高统帅的画像冲去,巨大的画像轰然倒地。然后,钢铁履带反复在蒋委员长画像的头上、身上碾压,直至化为齑粉……

通往缅北的公路上,大势已去万念俱灰的中国远征军队伍好像一条精疲力竭的灰色河流,沿着伊诺瓦底江边的公路缓缓行进。

除了军队,还有众多携家带口的华侨。缅甸华侨在中国远征军到来时给了他们最热忱地欢迎与支持,坚信他们和英国人联手一定能打败小日本,也使他们和拥护日本人的缅甸人的关系恶化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如今中国人与英国人一败涂地,落荒而逃,他们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也就不得不抛下辛苦创下的家业,跟着远征军一块回国。

中国远征军十万兵马,此时已经遭到日军风卷残云般的重击,在败退的洪流之中,“军中老大”毕竟表现出了强人一头的地方,在甘丽初的第6军和张轸的第66军已被打得官顾不了兵,兵找不着官的时候,只有杜聿明指挥的第5军还能完整地保持着建制。

缅北的5月,正是旱季最酷热的时候,每天赤日炎炎,温度高达42度左右。然而对杜聿明来说,这无疑是他从军以来最黑暗的时刻。

他这一生不知道已经指挥过多少次战役,可从来没有一次像在缅甸这样窝囊。

刚入缅时,他以为自己是天子门生,并不担心失去对远征军的指挥实权。可没想到罗斯福既坚持让蒋介石当中国战区最高统帅,又没有把指挥进入缅甸战区作战的中国远征军的大权交给蒋介石,弄得蒋介石为争这个权力数次与韦维尔、亚历山大弄得不欢而散,最后逼得蒋介石不得不采用“若要取之,必先予之”的手段,就是说他要取得指挥权,必先让英国指挥一些中国的部队,然后在重要关头他自己亲自来指挥。中英双方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偏偏又蹦出来一个美国倔老头史迪威进来搅和。

矛盾重重中,蒋介石为了不得罪美国人,对杜聿明耳提面命:“要绝对服从史迪威,对于与英方的有关问题,一概由史迪威去解决处理”。当杜聿明提出如果史迪威的意见与委员长若是不一致时该听谁的,蒋介石又要他先向自己请示。如此叠床架屋七拱八翘的指挥机构,必然令出多门,怎么可能让中国将领们令出即行,令行即止?

后来,他为同古之战和史迪威闹翻以后,蒋介石派来罗卓英协调他和史迪威的关系,名为“协调”,实际罗卓英采用的伎俩就是“压杜尊史”,而更让他寒心的是,自从来了罗卓英,蒋介石就把他晾在一边,凡事都直接对罗卓英发指令。

如今远征军一败涂地,丧师辱国,杜聿明自忖难辞其咎,但他却认为罗卓英的责任更大。

他尤其痛恨对于罗卓英背着他这一军之长调戴安澜的200师在乔克巴与棠吉之间来回奔波,以致贻误战机一事,认为这是惨败的关键。未雨绸缪,一着起死回生的妙招,生生被自以为是的罗卓英搅成死局。

罗卓英既然官拜上将,蒋介石能派他来对自己发号施令,岂会是一个糊涂之人?他现在总算明白了,罗卓英完全明了远征军作战目的,其所以背道而驰,不是他太蠢,而恰恰是他太“聪明”之故。他觉得依靠美军可以拿到美国装备,可以掌握美国装备的军队,有了这两条,那必然今后就奇货可居,前程似锦了,所以他到缅甸后就对史迪威俯首帖耳,唯命是听。

现在全军大败,史、罗二人扔下部队双双向印度逃去,迄今未用电台与杜聿明联系,是死是活,尚不可知。当然,杜聿明并不希望史、罗有个三长两短,要是他俩真的遭到不测,回到国内,丧师辱国的责任就得全部由他独自来承担,那自己岂不是成了全世界第一号冤大头!他同时更清楚,回国后要想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关键就是看自己能不能够按照蒋介石的命令,把这支尚有数万人的军队带回国去?

越往北走,路面就越狭窄,柏油路面早就烂得不成样子。两侧一人高的飞机草丛与茂密的竹子与树木几乎将公路遮断,车辆犹如在绿海中穿行,挤在车厢里的士兵不断有人被树枝竹梢扫拂得失声尖叫。

起初,中国大军每天都能遇上一两次向西转进印度的机会,路标路牌不时可见,但是中国大军对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机会视而不见——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中国人回国的步伐。

他们无不衷心拥护杜长官顶住美国老头儿作出的率领他们尽快回国的决定,尽管官兵们完全认识不到导引他们通往印度的路标是命运给他们安排下的一道道“生命之门”,而他们敬爱的杜长官正在把他们带进地狱,带向死亡。

当死神狞笑着在后面拼命追逐的时候,每一个中国官兵都天真地以为,只有赶紧回到祖国,他们才能逃出灭顶之灾!

转进仅仅两天以后,情形便愈发地不妙了。连靠在吉普车后座上的杜聿明也感觉到了这种明显的变化。

沿途都能看见中国军队乱糟糟溃败的景象:丢弃的汽车,武器,笨重的大炮翻倒在路旁,还有许多抛锚的坦克和装甲车。一群群绝望的伤兵坐在路上强行拦车。在那些掉队的卡车上,连车头引擎盖上都爬满了中国士兵,好像一只只摇摇欲坠的马蜂窝。当吉普车经过时,他心惊胆战地看到所有人都用惊慌和仇恨的目光盯着靠在后座上的他们的长官。

在杜聿明长达20年的戎马生涯中,再没有比此刻心情更复杂更凄惶的时候了,坏消息一个又一个地传来,自腊戍以后,遮放失陷,八莫失守,日军第56师团主力已经渡过依诺瓦底江上游,密支那也危在旦夕。密支那若是一丢,连最后的一条回国道路也被切断,而蒋介石却要求他无论如何要把第5军带回国内,摆在他眼前的路只剩下了一条,那就是密支那以北,方圆几百公里的原始森林,也就是当地人无不闻之色变的野人山。

一想到野人山,杜聿明不由地感到一丝心悸。

那当然不是一条路,野人山是中国人的称呼,而缅甸人则称之为“胡康河谷”,意思是“魔鬼居住的地方”。胡康河谷地区包括那加山以东大洛盆地及新平阳盆地,都是原始森林,古木参天,不见天日。其中河流交错,雨季泛滥,水势汹涌,舟船难通,每逢雨季,不仅用兵困难,民间交通亦多断绝。可是到了旱季,河川变为通道,除钦敦江外,一般都可徒步通行。

正是杜聿明的这一念之差,致使第5军数万官兵陷入到这绵延数百里的野人山中,无数没有倒在日军枪炮下的中国远征军将士却倒在了这片茫茫不见尽头的热带丛林里,成为中国抗日军人在正面战场上演出的一幕最惨烈的悲剧。

号兵突然吹响了防空号,公路上一片混乱。

经验丰富的司机李仕富猛地一打方向盘,吉普车窜下公路,钻进了犹如一道厚厚的绿墙似的飞机草丛里,密密匝匝的枝条“哗啦啦”扫拂着杜聿明的面部和上半身,痛得他差点儿叫出声来。这样的情景吓坏了坐在前面副驾驶座上的卫队长常恩国,他飞快地转过身来,张开双臂将杜聿明抱住,用自己宽大的后背、后脑勺为他的将军充当保护物。

然而就在这时,正在紧张驾车的李仕富骤然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尖叫,吉普车钻过“绿墙”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口不大的池塘。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已经根本来不及刹车,吉普车连同车上的将军与卫士腾空而起,一头扎进了水塘之中,溅起一大团水花。

就在汽车陡然坠入水面的一刹那发生的剧烈冲击,使杜聿明的额头撞在了前座的椅背棱上,这一下他是真的叫出了声。

落入水中的常恩国与李仕富,以及另一名卫士的本能反应就是死死地抓住杜将军。当他们看到杜聿明头上已经鲜血淋漓时,全被吓得魂飞魄散,惶惶大叫:“长官!长官!”

常恩国向着岸上拥上来的其余卫士大喝道:“快拿急救包!”

幸亏水深仅及胸部,杜聿明已经站了起来,镇定地喝道:“叫什么叫?我还没死!”

卫士们还没来得及把杜聿明扶上池塘,四周响起了几声滚雷般的巨响,林丛中烈火浓烟与碎石泥土冲腾而起,然后纷纷扬扬地砸了下来,林子里到处是“稀里哗啦”的声响。第一波炸弹刚刚炸响,紧跟着又响起了飞机尖厉刺耳的呼啸和机枪的扫射声。六架“零式”战斗机犹如老鹰猎杀小鸡一样,得意洋洋地追逐着公路和林丛中的车辆与人群,来不及隐蔽的士兵好像被割掉的禾苗一样纷纷栽倒。受惊的骡马四处狂奔,好几辆汽车翻下公路,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团。

8日,就在胡康河谷入口处一个叫做曼西的小村子里,杜聿明接到了史迪威与罗卓英从撤往印度的途中发给他的措辞严厉的电报,命令他立即率第5军掉头西进,撤往印度。而史、罗二人均不知道,就在一天之前,杜聿明已经接到了蒋介石“火速回国,勿再犹豫”的电令。

杜聿明当然不会犹豫,为了统一将领意志,马上在此召开军事会议,当众宣读蒋介石的电令,决定遵照蒋介石的命令向国境撤退,当时戴安澜200师尚远在雷列姆一带,回不来;孙立人与新38师为第5军断后,正与追敌边打边退,也未能赶回。参会将领均无异议。随后,杜聿明再宣布他和参谋长罗又伦将军制订的撤退计划,全军一分为四,各自向缅北密支那、片马撤退转进,相机回国。

很不幸,撤退行动刚刚展开,杜聿明又收听到了日军已于3日占领中国境内的畹町,芒市、龙陵于同日失陷,5日先头部队已抵怒江西岸之惠通桥,8日占领密支那的广播。

杜聿明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日军不仅切断了第5军企图从北方回国的最后道路,甚至还抢先攻入了中国的南大门!如此沉重的一击,终于使精神早已绷到极限的杜聿明彻底崩溃。

而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重大的危机像山一样压在他的心上,溃败的英军已无力按照协定继续向远征军提供物资给养,要他自行解决。所以他不得不在宣布退却命令时要他们想办法自行筹集至少可供10天用的粮食。

这道命令一下,部队立即变成了一群可怕的土匪,沿途抢夺,鸡犬不留,军纪废弛,使原本就视中国远征军为英国人帮凶的缅甸人对中国人更是切齿痛恨。

自这道命令下达到现在,10天已经差不多过去,部队哪里还有粮食?没有粮食的军队,怎么还可能继续与敌人作战?

杜聿明在这个全军官兵系于他一瞬之念的关键时刻使出了“毁车进山”这一着令他遗恨终身,也让他因此坐了半年冷板凳的昏招。

他出此下策,实在是因为一不知断其退路的日军有多少;二系连遭败绩,粮食已尽,他这统兵之人首先已经失去了斗志;而更重要的则是,他以为把这支军队尽可能多的为蒋介石带回去,比和日本人逞一时之勇,同归于尽要明智得多。

“毁车进山”命令一下,坦克、装甲、卡车、炮车、吉普车、摩托车,凡是不能进入深山密林的车辆一律毁掉。除了车,还有炮,各种口径、型号的火炮。还有车上满载的弹药。

杜聿明从穿上军装的第一天接受的教育就是“士兵要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护自己的武器”。在此后的20年军旅生涯中,他又把这一观点灌输到了他的每一位官兵的头脑中。可是,他此刻却命令他的官兵们把这样多宝贵的车辆与精良的重装备全部亲手毁掉和扔掉。

用自己的弹药炸毁自己的车辆火炮和重装备,谁不痛心?谁忍心动手?许许多多的战车驾驶员与炮手们守着自己的战车和大炮捶胸顿足地痛哭,那情景恰似被迫丢掉自己亲生儿女的父亲。

奈何军令如山,官兵们虽是痛不欲生,也还得含泪执行。

部队面临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唯一抗命不遵的又是军中异类孙立人将军。

由于自小所受的西式教育加上在弗吉尼亚军校学习的独特经历,同样是黄皮肤、黑眼睛的孙立人,做人准则、行事方式都和他的袍泽们格格不入。当然,也不能说他以这一抗命之举,挽救了新38师7000多名英勇的官兵,就完全归功于西方文化教会了他如何用自己的脑子考虑和处置问题。因为,同样毕业于大名鼎鼎的法国圣西尔军校的新22师师长廖耀湘,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情势下,就不打折扣地执行了杜聿明的错误命令。

孙立人的新38师是中国远征军中最后一支撤退的部队。就在英军已经开始撤退,第5军也已北撤之际,唯有孤悬敌后的新38师还在准备向敌人发起进攻。这时,孙立人收到了与他已成挚友的斯利姆将军的急电,通知他火速撤退。

这样,新38师便成了掩护撤退大军的后卫。

在此之前,孙立人是撤退行动的坚决反对者。4月28日上午在曼德勒第5军的军事会议上,他公然反对杜聿明向密支那撤退的主张,提出自己的建议:“火速集中主力,先破腊戍之敌,再在腊戍或贵街与敌决战。务必先打破敌对我之包围。”

杜聿明祭出了尚方宝剑,当场宣读了蒋介石的命令,言道:“明白了吧?全军北撤并非我个人之意,而是坚决地按照委员长的电令行事。”

孙立人反驳道:“委座这个电令的前提是‘对腊戍应有适当处置’,尔后才有‘第5军以密支那、第66军以八莫为后方,在缅北作战’的指示。当务之急,应在保住腊戍。”

但是杜聿明固执己见,依旧下令新22师、新38师在曼德勒与日军周旋,徒然坐失了跳出日军包围圈的有利时机。

孙立人意识到中国远征军10万将士的安危和中英联军的命运,将决于顷刻。军人的良心和责任,都不容许他就此沉默。他立即用电话向罗卓英谈了他对形势的判断和军队应取对策。罗卓英虽然同意,却又认为为时已晚,难以改弦。关于会同英军在梦内瓦收拾日军第33师团的意见,罗卓英请孙立人自己迅速向亚历山大提出。

孙立人一面部署新38师的行动,一面当晚亲自驱车到耶乌向亚历山大面述自己的建议。亚历山大虽然满口夸奖孙立人的建议极具远见卓识,却又借口英军油料和弹药俱缺且士无斗志,难以再组织进攻,反过来劝说孙立人设法把部队完整地撤往印度。

罗卓英命令杜聿明率部入印度,被杜聿明一口拒绝。杜聿明随即召集孙立人及新22师师长廖耀湘等将领赶到温藻开会,面示回国决心,并说:“战败入印,遭人不齿,不如冒死返国。”

众将领见杜聿明态度坚决,都默然无言。

散会后,廖耀湘对孙立人说:“仲伦兄,看得出你是有话没说。会前我向杜长官痛陈保存实力的重要,向何处走,应以全军为上,不能再向敌人口袋里钻,奈何他却听不进去。我没法了,老兄好自为之吧!”

孙立人道:“你我都是带兵打仗的人,岂能不珍惜官兵的生命和部队的装备?望你也好自为之!”

当杜聿明“毁车进山”的电令发到新38师师部时,孙立人正在指挥部队和追敌激战。

税警总团出身的新38师是第5军中唯一的一支非正规军,这已经成了国军中不成文的规律,他们与嫡系部队编在一起,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从来就不可能有他们的份,需要拼命的时候则一准是他们首先提刀上阵。现在孙立人的新38师3个团,被杜聿明一分为二,相隔近200公里,担负着为撤退中的第5军保驾护航的重任。

才结束了仁安羌的恶战,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修整一下,副师长齐学启就接到命令,要他带领刘放吾113团同邵青阳的特务大队一道为第5军执行殿后任务,在卡萨负责打击从腊戍包抄过来的日军。孙立人当然清楚杜聿明有“舍卒保车”的意思,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心中再是恨恨不平,再舍不得自己的手下,也无可奈何,上头的命令必须不打折扣地执行。

新38师三个团的主力都在掩护第5军撤退中陷入包围,孙立人在战场上从来就有一个改不了的“缺点”,哪里吃紧哪里危险他就一定会出现在哪里。在这种危急时刻,他率领114团奋力救出了112团。113团虽陷入重围,但孙立人分析后了解到刘放吾自己能解围,也就吩咐他尽快自己突围归建。

被围的113团和特务大队商量之后,刘放吾提出:“全军只有特务大队经受过丛林战和野外生存训练,你们赶紧去和师长先会合,好让师长放心。现在第5军还没有完全撤退到安全地带,我负责在后面再拖拖,再来追赶你们。”

于是,特务大队抢在日军的先头部队出现之前炸毁桥梁和涵洞,阻滞追敌的速度。偶尔也对穿梭在密林中的日寇便衣队进行伏击,打了就跑,决不恋战,很快追上了孙立人。

坚守二日,看到第5军陆续撤到安全地带,孤悬敌后113团见任务已经完成,便开始决战突围。

突围前的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显露出一种不祥的平静。日军增兵逼近,开始了零星的炮火攻击,天黑以后轰击更猛烈,大批日军乘汽艇借着炮火掩护强渡到对岸,攻入113团阵地,意欲全歼。

激战持续到半夜,眼见弟兄们不断倒下,战况肃沉,刘放吾发现再这样与不断增加的敌人胶着下去,孤军奋战的113团极有可能全军覆没!

正在此时,孙立人又发来急电:“往旁宾相机而撤,火速归建。”刘放吾赶紧下令部分弟兄假装沿铁路撤退,诱敌追击,一面率主力朝野人山进发。

一路行来,处处都已经是日军占领地,四下里已经看不到一星半点盟军的影子,到处都是日军的围追堵截,险象环生。

昼伏夜行,10万远征军中的最后一支撤退队伍终于到达了日本人严密设防的最后一道防线钦敦江。

眼前大江横亘,宽阔的江面稻草、带叶树枝不时漂浮而过,水流湍急。

回首密林中,只见树影婆娑,杀机四伏,刘放吾深知一旦被追上,覆没的危险可想而知。

考虑再三,他下令弟兄们找来成堆的树叶、树枝,砍下河边毛竹,开始做渡江的准备,预备冒险渡江。

开始渡江前,他又让弟兄们上游往江中不断抛撒大团的树叶树枝,树叶树枝漂流到日军驻守处很快引起注意,但细查之下却并无异物躲藏,很快日军就被麻痹了,认为这不过是热带雨林的自然现象而已。

等候二天,看到时机成熟,冒着一旦被发现必死无疑的危险,刘放吾向军令部和孙立人师长发去最后的电报:“刘团今夜渡河,不成功,便成仁!”

接着,113团十人一组,由擅长游泳的弟兄带队,将树枝圈在头顶作伪装,扶着毛竹扎成的渡江工具,相帮着漂流而下。猛一看去,与漂流的树枝树叶竟无二致。

大胆而绝妙的障眼法让全团在日军眼皮子底下安全渡江,除了最后一批下水的三十多人被发现,激战中落水,损失了几挺重机枪筏子,打湿了水的电台报废外,其余人均顺利逃脱,开始朝印缅交界地方向追赶师长而去。

这边孙立人一行撤退路上经过的沿途城镇,偶尔还能碰见小股担任破坏任务的英军部队。这天当特务大队马上要撤退到一座大桥时,因为尾追上来的日军炮火猛烈,队伍被压制得动弹不得,眼看着日军的快速部队已经越来越近,情况相当危险,英军早已在这座架上安放了炸药,英军中校一见日军迫近,唯恐日军过桥追击英国军队,不顾数百名中国军人的生命,决定炸桥。

孙立人闻报后怒不可遏,立即率领卫队飞马赶到桥头,不但用英语大骂英军中校,还赏了他两马鞭。命令他指挥一个连留在桥头,以迫击炮和轻重机枪压制日军,掩护特务大队过桥。为防止英国人炸桥,孙立人不顾自身安危,单骑挺立于桥头之上,他知道英国人根本不会把几百名普通中国士兵的生命当回事,但是他们绝对不敢炸死一位中国的将军。当特务大队的官兵拼命冲过大桥时,孙将军提着手枪大声指挥官兵们快速过桥,直到最后一名士兵通过,孙立人才下令炸桥。

天亮后,特务大队终于随孙立人赶到了野人山脚下一个叫做温藻的小村子。

副师长齐学启尚未到达卡萨,正带着师部在温藻等候孙立人。师部停了下来,是因为齐副师长在半小时以前接到了军部的电话,命令他们立即“毁车进山”。

孙立人一听就火了:“什么?‘毁车进山’,这是谁出的馊主意?车毁了,炮怎么办?数万大军扔下重装备往老山林子里钻,真想去当野人?毁了车,我们还能跑过敌人的摩托化部队吗?”孙立人撇下跟在他后面的邵青阳、高军武、白益和徐小曼,冲进茅草房,一把抓起电话,“我是孙立人,我找杜长官说话”。

齐学启猛地伸手压住了电话上的叉簧,急促说道:“仲伦,不可造次,杜长官既已向全军下达命令,以你一己之力,怎么能够让他改变主意?你这么意气用事,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给自己落下个违抗命令的罪名,那是要杀头的!”

孙立人定定地看着挚友眼镜后面的眼睛,说道:“杜长官此举,正可谓‘主帅无能,累死三军’。最要命的是,滇缅路已被日军控制,回国根本无路可走,只有翻越蚊虫横飞、蚂蟥遍地、豺狼虎豹肆虐、沼泽密布、能进不能出的野人山——那无异于自寻绝路!我能够眼睁睁看着中国最精锐的部队毁在深山老林里不置一言吗?我虽位卑言轻,救不了第5军,可我新38师七八千弟兄的生命,不能白白赔进去!”

邵青阳、高军武、白益、徐小曼的目光“刷”地凝在了孙立人脸上。双双眼瞳中,充满了钦佩。

齐学启道:“我也明知‘毁车进山’是招臭棋、死棋,可我们毕竟不是杜长官的嫡系,你这样做,不是硬往枪口上撞么?”

孙立人满眼不屑地说:“什么军令?一路上的路标我都注意到了,由此西去印度,不过200多公里,而东回中国,却足有上千公里之遥。连一个伙夫都能看清去印度是我远征军唯一生路,他一个堂堂的中将副司令、一军之长为何就偏偏看不明白?委员长数次来缅甸,强调所有中国将领必须听从史迪威将军的命令,这难道就不包括罗卓英、杜聿明?史迪威一再命令杜聿明去印度,可他一意孤行,宁愿把全军带上死路,也不去印度。还在会上把话说得慷慨激昂,好像回国就是爱国主义,去印度就成卖国主义了?这是什么逻辑?只要镀上一层爱国主义的金粉,莫非连错误也可以变成真理?称他们为‘爱国贼’我看更为恰当。杜聿明敢于公开违抗史迪威将军的命令,我为什么就不敢违抗他的命令?明知野人山是绝境是火坑,还要逼着数万官兵硬往里拥硬往里跳,这样荒唐的命令,我孙立人要执行不也成了个和他一样的糊涂蛋!他妈的,我今天就豁出去抗它一回命,出了事,要杀要剐,由我顶着!”平日难得有一句脏话的儒将孙立人,气愤之下嘴巴也开始不干净了。

齐学启松开了手:“好吧,要抗命,我们一起抗,上军事法庭,我这老同学陪着你!”

孙立人抓起电话继续喊,喊破了喉咙也打不通,也不知是电话线断了,还是军部已经撤离?

“把电台打开,给我呼叫军部。”

电台立即打开,但是,话筒里连熟悉的军部电台的电频回声也没有。齐学启道:“电台关闭,杜长官可能已经上路了。”

孙立人冲参谋主任大声说道:“何主任,你马上赶到军部,去把他们要毁掉的卡车给我捡它几十辆回来。”

何主任面有难色地:“师长,军部命令我们毁车,我们反而去向他们要车,这……”

齐学启挺身而出:“军部半个钟头前还来过电话,就算撤了,离曼西也不会太远,我马上去跑一趟,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立人在他肩上一拍:“拜托了,敦镛兄,早去早回。能够把113团一起带回来最好!”

齐学启转身出门,奔上公路,坐进一辆摩托车拖斗:“马上去曼西。”

高军武突然说道:“孙师长,请你把这两位记者也送下去吧!我们眼下的情况,已经没有任何值得他们宣传的价值了。”

孙立人大步出门冲公路上的警卫们喝道:“多去几辆摩托,把这两位记者也送下去!他们要出了事,我砍你们的头!”

徐小曼和白益见这情势,什么话也不便说,规规矩矩地上了拖斗。

高军武奔到公路上:“小曼,白老师,一路平安,回国见!”

白益红着眼向他挥挥手:“回国见!”

徐小曼也向高军武招了招手,想说点什么,嘴张了张,心中一酸,什么也没说出口。

4辆带斗摩托箭矢般冲出了温藻。

孙立人万万没有想到,齐学启这一去,生死搭档,竟成永别!

有着儒雅气质的齐学启将军与孙立人一样,原本也是个典型的书生。

1923年,一群年轻人从清华大学毕业。这批被称为“癸亥级”的清华毕业生,在校期间,适逢“五四”运动的洗礼。使得这个年级的同学大多成了清华校园里最活跃的分子。

1920年11月,该年级的梁实秋、顾毓秀、翟桓、张忠绂、李迪俊、吴文藻、齐学启7人发起组织了校园里最早的文学社团——小说研究社。这个社团中的不少人后来广为人知,如著名学者梁实秋,著名电机专家、原清华工学院院长顾毓秀,社会学家吴文藻等等。而其中的齐学启、孙立人却投笔从戎当上了将军。

齐学启带着白益、徐小曼和几名卫士离开温藻不一会儿,便看见了令他们痛心不已的场面,工兵正把坦克、装甲,汽车集中到路边的空地上,一辆辆紧挨着停好,然后泼上汽油,放火烧毁。上百门簇新的购自德国的重型榴弹炮也被整齐地排列在公路边的田野上,用炮弹予以破坏。单单为了把这些榴弹炮运到缅甸,中国炮兵就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如今一弹未发,竟然被毁于自己手中,士兵们一边哭泣,一边实施破坏。隆隆炮声,震得他们心尖淌血。

越往前走,公路上的士兵越多,人人神情沮丧,脚步匆匆,一副兵败如山倒的惨状。

离曼西还有三四里地时,前面的一座小石桥被日机炸毁了,溃退的官兵都在涉水过河。齐学启无奈,也只得扔下摩托车徒步赶路。

等他们赶到曼西,发现军部已是人去屋空。他向正在指挥烧毁汽车的一名工兵少校打听,才知道杜长官带着军部直属部队离开曼西已经两三个钟头了。

齐学启问:“他们往什么方向去了?”

少校手往公路边的一条小路一指:“上万人都从这里进山了。我这里处理完,马上也要去追赶他们。”

齐学启掉头问两名记者:“没想到情况成了这样,我得马上回温藻,你们怎么办?”

徐小曼望着白益,那意思是让他拿主意。可一直表现得很镇定的白益看看徐小曼,又看看齐学启,分明也乱了方寸。

齐学启手一挥:“那就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大家正欲驱车赶回温藻,突然听见来路上响起了猛烈的枪炮声。公路上也是一片惊慌地嚷叫,接着,溃兵像怒潮一样汹涌澎湃,没命地跑了过来。

一名卫士拦住一个溃兵问:“兄弟,怎么回事?”

溃兵脸都白了:“还不快跑,鬼子从山上绕了过来,把后面的弟兄们截住了!”

前进不能,后路被断,齐学启大口抽烟,急得团团转。

白益和徐小曼都怔怔地望着他,等着他拿主意。

齐学启把烟头一扔,当机立断:“回不了温藻,那就只能进山。马上去追杜长官,找到杜长官后,再用电台和孙师长联系。”

一行人下了公路,往东面的山里而去。没走多远,突然听见有不少人在叫喊:“副师长,副师长!”

听上去声音凄切、惊恐。齐学启不知是怎么回事,赶紧循着声音寻去。

这时,两名女护士从旁边的一片香蕉园里跑出来,其中一名戴着上尉领章、操着成都口音的护士惊慌说道:“副师长,我们和113团的蔡排副一起,奉刘团长之命往军部野战医院送伤员,可一路追来也没追上,连医院撤到什么地方去了都不晓得。副师长,现在军部都丢掉汽车和重武器进山了,蔡排副和几个士兵到掸帮人家里抢了一头猪,正在收拾,吃完后也打算丢下伤员跑。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想跑,又不忍心,这些伤员,毕竟是我们的战友啊。”

齐学启走进香蕉园一看,深及膝盖的荒草丛中横七竖八躺着一群血肉模糊的伤员,全都是113团的战士。一问情况,他才知道刘放吾在卡萨已经开始和日军追兵开始了激战,想必这批人都是从那里送下来的。

这无疑是往齐学启手里塞进了一个烧红的炭丸,他问:“一共送下来多少伤员?”

护士回道:“43个,有一半已经断了气。蔡排副带着几个护送伤员的弟兄到掸帮人家里找吃的,大家在汽车上热得受不了,就钻进这香蕉林里躲太阳来了。”

这时负伤官兵已听到消息,日本人追上来了,杜长官已经下令烧毁所有车辆,不管轻伤重伤全要靠着两条腿走路。大家正在惊慌失措的时候,陡然见到了齐副师长,简直如同见到父母一般,不禁悲喜交集,都要随他行动。

齐学启知道,战场丢弃伤员,这在国军队伍是太平常不过的事。但是,他的文人情怀却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手里。

他安慰伤员们说:“大家放心,我一定会带弟兄们一起回到祖国去。”

话虽如此说,眼前这样的情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把弟兄们带走,问护士:“蔡排副在哪里?”

护士往香蕉园深处一指:“不远,我带你去。”

穿出香蕉园,眼前是一栋掸帮人的高脚木楼。一个中年男子被反捆在楼柱上,一个大着肚子的妇女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也都被双手反缚,呆在旁边。

“蔡宗夫,你给我出来!”

这是齐学启的长处,做政治工作的他,叫得出全师任何一个排长以上的军官的名字。

蔡宗夫一听叫声,探出头一看,见是副师长来了,赶紧从木楼上跑下来,敬了个礼,说道:“报告长官……”

齐学启打断他的话:“啥也别说了,马上带着弟兄们给我走。”

“就走啊,我们弄了一头猪,刚刚收拾出来,马上就可以下锅了……呃,长官,请上楼,大家一起吃了再走嘛!这么金贵的东西,丢了多可惜!”

“你没听见枪炮声响得那么厉害,命重要还是猪肉重要?把肉带上,马上走!”

蔡宗夫再是不愿也无法,只好叫弟兄们把煮得半生不熟的猪肉从锅里捞起来,带上赶快下楼。

齐学启注意到,除了蔡宗夫,他手下还有6个战士,加上自己的5个卫兵,也才10来个战斗人员,要把这么多伤员带走是不可能的。

他走到主人跟前,亲手给他解开了绳索,问道:“会说中国话吗?”

那人道:“我是5年前从云南龙陵过来的中国人,咋不会说中国话?”

齐学启恼怒地对蔡宗夫斥道:“你们怎么对自己的同胞也乱来?太不像话了!”

蔡宗夫赶紧道:“副师长,弟兄们这些日子天天吃罐头、压缩饼干,见了这圈里的猪,就舍不得走了。”

“马上给我们的同胞赔礼道歉,造成的损失,一定要赔偿。”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两手空空,尴尬地冲身后的人问道,“谁有钱?拿出来赔这位同胞。”

白益徐小曼赶紧将身上的缅币掏出来递上。

老乡感动了,眼泪汪汪地说:“长官有这份意思,我袁光魁心头的气就消了。都是中国人,你们现在有难,我哪能要你们的钱?”

白益说:“袁大哥,日本人马上就来了,这一路上的中国人都跟着中国军队往国内跑,你怎么还敢呆在家里?”

男人说:“我们这个种植园是英国人的,英国老板早就跑了,把我留下来给他看护家产。我本来也想跑,可我的掸族老婆就要生娃娃了,她这样子,咋个过得了野人山,只好留了下来。这样好了,冲着这位长官对我有恩,我也不能不报答你们,我就跟你们一路走,把你们带过野人山,我再回来。”

齐学启把手腕上的表抹了下来,塞到缅甸女人手里:“你看见了,我也没钱。这块表,就算我付你男人的佣金吧。”

缅甸女人双手捧着表,连连鞠躬。

回到香蕉园里,齐学启大声喝道:“还能动弹的弟兄,都给我站起来!”

谁都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什么?所有还剩下一口气的伤员忍着疼痛,或是撑着竹棍木棒,或是相互搀扶,都尽可能挣扎着站起来。

站起来的,有14个,地下还躺着4个实在站不起来的。

齐学启说道:“眼前的战况弟兄们都清楚,远征军暂时遭受了挫折。但我们元气未伤,回去休整一段时间,大家再卷土重来!我现在得马上去赶杜长官,能动弹的,我带上你们一起走;动不了的,我就抬着你们走,回去把伤养好,大家再一起重返缅甸,报仇雪恨!”

齐学启第一个走到站不起来的重伤号跟前,屈下身,抓住手,要背他上路,感动得战士和伤员们尽皆失声痛哭,无论如何也不要他背。

蔡宗夫流着眼泪说:“副师长,当兵的都知道你和孙师长从来就爱兵如子。能在你们这样的长官手下当兵,死了也值!你岁数大了,这种出力使笨的事,还是让我们年轻人干吧。”他硬把那名重伤员从齐学启手中夺了过去。

战士们争着拥上去,把另外3名重伤员也背了起来。

齐学启说:“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听枪声敌人离曼西已经不远,我们赶快翻过眼前这座山,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扎几副担架,抬着挂彩的弟兄走。”

他们离开曼西,向着黑压压的树林中走去。此时夕阳悄然坠落,天地间腾起一片淡紫的暮色,水一般荡漾开去。山风呼啸,林子里发出涌浪般的声响。不知不觉间,树丛暗了,山峦黑了,乳白色的雾霭从山坳上倾泻下来,到处是腐叶的味儿。

幸亏有袁光魁带路,他们才少走了不少冤枉路。袁光魁说他过去经常跟随英国老板进野人山打猎,所以对山里的情况很了解。他说这野人山就好比是一个大洗脸盆,四面都是陡峭的高山,盆底绵延的高山峻岭之间纵横交错着不下10条大河小河,旱季里河水平缓,进山出山问题还不大,一进入雨季,河水暴涨,山岭就成了无数的孤岛,与外界的交通也就得中断几个月。

走进野人山后,齐学启才知道情况远比他预想的要严重得多,除了日军的搜索部队与便衣队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追杀,老天爷也开始和中国人作对了。

进山的第3天夜里,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而且在此后的日子里雨就或大或小,天几乎就没有放过晴。出国之前,长官部请各方面的专家给指挥官们介绍过缅甸各方面的情况,也包括气候,他知道,缅甸的雨季已经来临了。

进入野人山的最初一周,脚下还算有路,他们还和没有断过线的溃兵队伍呆在一起。半个月后,路没有了,林子也密得不见天日,即使在大白天里,也只有零碎的光斑从枝叶的缝隙间投射下来,到下午四五点钟太阳下山后,眼前就已经漆黑一片,战士们只好将绑腿解下来,互相连着行军。后面的枪声逐渐稀疏最终彻底消失了,一支支的队伍不断地超越他们,齐学启很希望能看见孙立人,看见新38师的官兵,可是他的希望破灭了。

几天后,他们再也难得看见一支成形的队伍,零零散散的行军者,都是跟不上自己的部队而掉下的。齐学启非常清楚,如果这时候真有一支日本的先头部队赶上来,他们就只有束手待毙的命运了。

虽然小路早已消失在了不见天日的黝黑密林中,但数万人从前面走过,总会留下太多太多的痕迹,何况沿途还不乏明显的“路标”,那是一具具因为饥饿或者伤病已经死去的士兵和华侨的尸体。也有生者,他们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或靠在树根下,神情呆滞,眼睛如死鱼的眼睛一般,既无和他们打招呼的精力,也无向他们求救的念头。因为,这些濒临死亡的战士看见的也是一群离死不远的落难之人。

看见远远多于士兵的华侨的尸体,齐学启等人难受万分,想起当初入缅时华侨们不顾会遭受缅甸邻居袭击的危险欢迎他们的盛况,无不感到羞愧得要死。士兵们破口大骂:“死在战场,心甘情愿,拖死在野人山,老子死不瞑目!”还有的公然大骂国军指挥官无能,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况,齐学启也只能装着耳聋。

绵延起伏的群山,被淹没在疯狂恣肆的雨季之中。那雨,几乎每天都下,时而如泼如泻,时而是飘飘洒洒的牛毛细雨。一条条谷底山洪泛滥,稍微平坦的地方,洪水四溢,高的仿佛成了一座座浮在海面上的孤岛。当绝望的情绪像绳索一样勒得所有战士都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齐学启的精神与生理也同样到了崩溃的边缘。

进山的第4天夜里便让他领教了野人山的凶险与狂暴。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正在一道河谷里穿行,河边虽有平坦的地方可做宿营地,可袁光魁说千万不要在河边露营,连着下了几天雨,一旦山洪暴发,就没一个跑得脱。齐学启便让大家到山坡上露营,战士们砍伐竹子树枝,搭起一个个窝棚,在顶上铺上宽大的芭蕉叶,大雨依旧片刻不停地下着,溅击到密密的树叶和芭蕉叶上声音被放大了许多倍。

这样的露营让徐小曼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与这种种折磨联袂而来的还有饥饿,蔡排副弄到的原本就是一头只有几十斤重的半大猪,一天就吃了个精光。断粮已经两天。沿途难见人烟,他们白天爬山,晚上露营,吃的是野果,喝的是溪水,更要命的是伤员们的伤口都开始发炎,没有任何药物,四名重伤员躺上担架不久便已相继死去,进山时的轻伤员则已经变成了重伤员,接连不断出现在路途中的死尸彻底摧毁了军人残存的士气,护送伤员的士兵不愿自己也很快成为那样的一具可怕的尸体,他们纠集在蔡宗夫周围,拒绝执行齐学启的命令。

很不幸,这样一支小小的完全由中国军人组成的队伍在大难临头时也一分为二。

在一个生存已经成为所有人唯一期盼的环境中,副师长与副排长的权威和地位已经不能用级别加以确定,而是看谁有能耐让大家活下去。此时此刻,蔡排副的威望远远超过了齐副师长。这是因为卡萨有一个英国人的物资补给站,在阻击日军穿插部队的同时,113团的士兵除了武器和子弹不扔,将口袋、挎包、野战背囊里的一切几乎都扔掉了,他们尽量增加空间来装的就是肉类罐头、压缩饼干,还有香烟。每到休息的时候,齐学启与他带来的卫兵们便到处寻找野果野菜,而蔡宗夫和他带来的人则独自享用他们的美食。

有件事情让徐小曼饱受刺激,她亲眼看到一位掉队的中校军官抹下手上的金表,想给蔡宗夫换一个牛肉罐头,或是一包压缩饼干,却遭到了蔡宗夫的严词拒绝。中校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在她脑子里经久不去。

当然,蔡宗夫对齐副师长还是给予了另眼相待,他曾经送给他一个牛肉罐头、一包压缩饼干和一包香烟。齐学启当着蔡宗夫的面就让卫士打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分发给战士们,哪怕一人只有可怜的一点点。

白益与徐小曼大受感动,他俩毫不犹豫地把自己野战背囊里的吃物全拿出来和战士们共享。那是从曼德勒撤出时,满街的店铺都被溃兵们砸开了,能抢的全抢,街面上一片狼藉。高军武预感到了撤退路上的艰难,叮嘱他俩把野战背囊里能扔的全扔掉,全装能吃的东西。除了各自带来的相机,他们往野战背囊里塞满了糖果,甚至还有大米。然而对这么多人来说,他们的贡献也只能是杯水车薪。

齐学启与两名记者的以身作则对蔡宗夫和他的士兵未能起任何示范和感化作用,他们依然我行我素,一到休息时,就躲得老远。

徐小曼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却是无法可施。

这么多天来,无论是转进途中还是宿营,徐小曼都和白益在一起,谈话的时候自然就多。他俩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气势如虹的中国远征军几个回合下来会被日本人打得落荒而逃?

中国派出的是最精锐的部队,而且又是和美国人、英国人一起作战,每一个中国人都以为稳操胜券,对付小日本绰绰有余,没想却落得个这样的结果!论武器,中国人不比日本人差;论勇气,他们在仁安羌亲眼看见了,日本人视死如归,中国人也没一个孬种;论重装备,坦克、装甲、大炮,日本人有的,我们也都一样不缺。中国军队唯一缺的就是飞机,可我们的盟军呢?中国穷,没能力派空军到缅甸来助战,可英国人、美国人的飞机呢,为啥也没有?天上整天追着中国人丢炸弹扫机关枪的,全是有着红太阳的飞机。

此刻,对与几名战士一起抱着双膝湿淋淋地蜷缩在芭蕉叶窝棚里的徐小曼来说,这又是一个恐怖万分的不眠之夜。雨浇得头上的芭蕉叶“砰砰”直响,人人耳膜鼓胀,彼此肢体相触却无法看清对方的脸。人体的热气很快引来了各种各样的爬行动物,蛇、蜥蜴,不知名的小爬虫纷至沓来,黑暗中不时暴出受到惊骇的战士惊心动魄的尖叫声。

徐小曼从来没有想到饥饿竟然会这样的令人痛苦,整个的内脏仿佛都在剧烈地蠕动,那种极度的空虚袭上大脑,让人一阵阵晕眩和气喘。或许是因为这两天吃了太多的野果野菜的缘故,嘴里还不断地冒酸水。她虽然万分疲倦,但也只能偶尔打个盹,根本没法睡过去。

正打盹,徐小曼突然感到有什么硬物戳到她的手上,她一摸,是一块长方形坚硬的东西。她嗅了嗅,很香,是一块压缩饼干。谁给的?左边坐着的是白益,白益肯定没有。刚才是谁坐在了自己的右边?她一时想不起也顾不得去想,欣喜地把饼干用力扳成两块,一块塞给了身边的白益。她虽然饿得心慌,但仍然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在这样的时候独享美食,咀嚼产生的响声,压缩饼干特有的香味,无疑会立即激起公愤,只好知趣地把另一块塞进了口袋里。

这时,她猛地感觉到一只男人的手摸索着伸了过来,搭在了她的大腿上。徐小曼本能地抓住了这只手。

“嗯嗯,”黑暗中响起了轻轻的笑声,“徐小姐,是我。”

徐小曼听出来了,是蔡排副的声音。她感到很惊奇,蔡宗夫和他的弟兄们呆在一起,根本不在自己这个窝棚里啊,他是什么时候钻进来的?那么,压缩饼干肯定是他塞给自己的了。而且,她当然也明白他把手伸到自己的大腿上想干什么。小曼没吭声,恼怒地将手一把撩开。

过了大概几分钟,那手又伸了过来,而且还不屈不挠地往她的腿缝里延伸。徐小曼气得脑袋发晕,呼呼喘气,想不到这自私透顶的家伙,吃饱了竟然还想入非非,在这样的时刻居然还有兴趣跑到自己身上来寻快活。要不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她早就一耳光朝他脸上扇过去了。

正当她被骚扰得气愤不已的时候,白益突然站了起来,摸索着跨过她的双腿,一屁股坐在了她和蔡排副中间。

过了一会儿,蔡宗夫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向窝棚外走出,口里还骂骂咧咧:“日妈哟,白白浪费了我一块压缩饼干。早知道啥搞头也没有,老子还不如拿去喂山上的野猴!”

徐小曼心中一烫,把头靠在了白益的肩上。此时她靠着的,仿佛是一座巍然的大山。

天蒙蒙亮时,肆虐了一夜的暴雨终于减弱了,而一场惨剧,也就在这时候发生。没有任何预兆,只听一声沉闷的声响,半座山坡突然动了起来。徐小曼白益和战士们感觉到异动,听见骤起的喊叫后慌忙跑出窝棚,他们惊恐万状地看到,黑沉沉的树林陡地敞亮起来,露出了好大好大一块天,离他们10来米远近的两架窝棚和无数的树木混在一起,正向着谷底汹涌翻腾而去,将河床拦腰截断。大山犹如被撕掉了一层皮,露出了红色的土壤和岩壁。

齐学启一声长叹:“可怜,尸骨无存,尸骨无存啊!”

徐小曼也难受万分,6架窝棚,被泥石流冲下去两架,两名护士和12名伤员全遭了难。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所有能入口的东西全都被吃光了,皮鞋、皮带,甚至连手枪套也成了充饥之物。吃光了这些东西,最后只有靠树皮和草根来维持生命了。

然而,即便如此,死神也不会放过这群备受战火磨砺的军人。连续多日树皮草根果腹,很多战士的身体开始浮肿,走起路来步履蹒跚。经常是有的战士走着走着就“扑通”一声跌倒,再也没爬起来了。慢慢地,大家也都习惯了死亡。大多数人的眼中已经看不到鲜活的气息。如果不是还在机械地艰难移动着躯体,几乎分不清活人和倒在路边的尸体有多少不同。

雨季的丛林是蚂蟥的天下,缅甸大蚂蟥据说一次可以吸一斤血。这些丛林魔王经常是无声无息地爬到人身上,等到人发现时,它们已经变得又粗又大。徐小曼尤其恐惧,她每天都能从身上逮到一大把蚂蟥。

野人山的蚊子大得出奇,翅膀一张开比蜻蜓小不了多少。细皮嫩肉的徐小曼是蚊子攻击的重点目标。由于被蚊子叮得疼痒难忍,只好用手抓。

一张原本漂亮的脸蛋被抓得鲜血淋漓。

沿途倒毙的尸体越来越多。落后的人只要跟着大多数尸体延伸的方向走,就不会迷路。

徐小曼腰上也别着一支精致的白郎宁小手枪,头上也戴着一顶美式钢盔,可她每次上战场采访长官总会派人保护她,还从来没有真刀真枪地和日本人较量过。自从进了野人山,战争的残酷,牺牲的军人,如此真切地展现在她的眼前,将她吓得魂飞魄散!

那是进山大约20天后的一个下午,瓢泼大雨冲击得头上的树叶“哗啦啦”作响,她和弟兄们正在行军,“哎呀!”突然前面的伙伴尖叫了一声。

“什么事?”后面的人紧张地问。

“有死人。”

徐小曼一听前面有死人心里就发毛了,赶紧扭过头去,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天呐,这不是作战科的周参谋吗?”

徐小曼一听是宣传科的周参谋,心里猛地一揪扯,周参谋叫周文中,四川成都人,性格开朗,说话幽默取笑,又喜欢帮助人。和徐小曼、白益打过几次交道,给他俩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徐小曼一听死的是周参谋,忍不住想看看他。等她终于鼓足勇气转过头去从指缝里瞅了一眼,就这一眼,让她魂飞天外!

周参谋的遗体横陈在道上,看上去已经死了好些天了,尸体经雨水长时间浸泡,就像泔水桶里的馒头,煞白煞白地全发起来了,军装被撑破,黄水从肚皮往外冒,肥滚滚的蛆和蚂蟥,还有红头绿苍蝇爬得全身都是,浓烈的臭味简直能把人熏倒。

徐小曼被吓得“哇”地一声大叫,扭头便往回跑,死活也不肯再朝前走。

白益赶过来劝了一阵,好说歹说,大家才绕了一个大圈子,避开尸体上了路。

越往前走,尸体越多,姿态各异,惨不忍睹。有的躺着,有的趴着,有的靠着大树坐着,有的蹲着,好像在解手,其实已经断了气。还有的躺在路旁,奄奄待毙。一大片一大片的死尸,想绕都绕不过。

徐小曼见着这么多饿死的战友,吓得头发麻,腿发软。一次,她要躲过一具死尸,绕到旁边,没看见草丛里也躺着一具尸体,一脚踩下去,“砰”的一声闷响,就像踩破了一个大气球,尸水四溅,臭气直冲脑门。她拔出脚来,只见脚上爬满蛆虫。徐小曼大叫一声,吓得魂飞天外。不过,这样的场面见多了,再看见死去的官兵,她也就波澜不惊了。

一天上午,队伍挽起裤腿正在过一条水深过膝的小河,山洪突然下来了,眨眼工夫,正互相挽扶着过河的几名伤员一下子被轰响着飞卷而下的急流冲得七零八落,不少人连叫也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不见了影儿。

徐小曼也被冲进了洪水中,她原本水性不错,拼命在水中挣扎。但最终让她逃过一劫的不是她的水性而是难得的好运气。她在水中磕磕碰碰不知被冲了有多远,人都晕晕糊糊半死不活的了,突然感到身子一撞,一阵疼痛袭来。她被痛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卡在了离岸不远的几块巨石之间,被洪水冲下来的树木和荒草在几块巨石之间形成的一道“篱笆”挡住了她。

她脚蹬手扒,拼命爬上了巨石,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岩石上呆了好几个钟头,既为自己能死里逃生感到庆幸,又为一起落水的战士们的生死担忧。

等到山洪退下去了,她从岩石上滑下来,跋水登岸,溯流而上。走了大约一两个钟头,远处隐约已经能听见过路队伍的声响。

这时,她看到了一口隐藏在一人高的芭茅与灌木丛中的小水塘。塘边水草丰茂,塘面波光粼粼。她的衣服上糊满了稀泥,皮肤也被稠得像汤汁一样的山洪镀上了一层泥黄色的“釉”。见四野无人,徐小曼穿着衣服就下到了塘里,身子浸泡在凉爽清澈的水中,她才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急不可耐地一头扎进水底……啊,那是多么美好的感觉!舒畅的快意马上荡涤全身。她从水里钻出来,仰躺在水面上,看白云在蓝天上飘浮,听小鸟轻鸣着从她头顶上飞过。凉凉的水抚摸着她的双腿、臀部,轻轻地揉着她的腰、她的乳房。她多么希望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战争,此刻自己正独自享受着大自然赐予人类的美丽景致……

兀地,徐小曼感到不太对劲,身上许多地方麻噜噜的,时而像针扎一样的疼痛。她本能地用手一摸,摸着了肉叽叽肥滚滚的条状物,她赶紧低头一看,吓得一声狂叫!她的肚子上、大腿上,叮满了无数条深绿色又长又粗的水蚂蟥!“哎呀,蚂蟥!蚂蟥!”她连声大叫,脚蹬手划,拼命往塘边游去。

到了岸上,更是看得她浑身发紧,臂上、身上、胸脯上东一条西一条地叮满了蚂蟥,这些吸血鬼已吸得鼓鼓胀胀,黄皮下透着黑红,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大腿上,甚至女人最要命的那个地方也叮满了蚂蟥。她一边哭叫,一边手忙脚乱地往外扯,可这可恶的东西滑溜溜的,捏它不住,费好大劲扯出一条,原来只是被扯断的一半,另一半依然叮在皮肉里。

徐小曼的哭叫声引来了正沿着小河寻找他的白益和两名战士,三人闻声冲过来,嘈嘈杂杂地嚷:“糟了,你进蚂蟥窝子了!”

三个大男人焦急地围在一个赤条条的年轻姑娘四周,却没人生出邪念。大家又着急,又不太好意思动手。

后来还是白益急中生智,冲上去,脱下鞋子“噼噼噗噗”地在徐小曼身上用力猛拍。这个办法倒是不错,在剧烈的震动下,蚂蟥一条条往地上掉,粗略一数,不下50条。等到蚂蟥掉光,徐小曼的身子上早已被打得青红紫绿,惨不忍睹。

人的羞耻心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徐小曼一边谢谢白益等人,一边抓起自己的衣服往身上套。

袁光魁向齐学启拍了胸口,他保证能够让他们从一条最近的路走出野人山。

他说从这里到大龙河边的莱昆,只要不出意外,只消七八天工夫就可以赶到,然后找莱昆圣公会的巴洛尔牧师帮忙,坐教堂自备的机器船就能直接到马科,然后再翻过3000多米高的布帕布姆山,渡过迈立开江,离中国的腾冲,就只剩下四五天的路程了。

所有的人都兴奋不已,求生的欲望成为支撑他们行军的最后意志与毅力。但是,精神是一回事,伤员们的身体状况则不允许他们有继续走下去的可能。没有负伤的战士早已是精疲力竭,无力抬伤员,伤员起初还能够勉强撑着走,后来便渐渐的支持不住,由轻转重,拄棍挣扎,痛苦万状,齐学启一一慰抚,用精神来鼓励他们忘却痛苦,用尽了种种办法,才辗转走到清德温江的孟坎,伤员的伤口有的在发炎,严重的则已经开始溃烂、人也烧得晕晕糊糊。看到这样的情况,齐学启也一筹莫展。

袁光魁说:“长官,弟兄们走不动,只能扎竹筏,趁着大水漂到莱昆去。莱昆住的都是克钦人,这缅甸的克钦人,其实在我们云南那边就叫做景颇人,只不过因为英国人来得早,派了不少牧师进山来到处修教堂传基督教,还办医院与洋学堂,凡是有教堂有牧师的地方,比云南那边的景颇人开化一些,没有教堂和牧师的地方,克钦人就和野人差不多了。只要到了莱昆,教堂里药啊吃的啊啥都有,巴洛尔牧师肯定会帮助你们的。”

再没有其他的办法了,齐学启马上和战士们一起砍筏竹子编成几张大竹筏,乘着大水顺流向莱昆漂去。从河面上的景象就能看出大雨已经给胡康河谷造成了极大的灾难,河上漂浮着大树小树,还有不少竹篱、竹床、竹椅等克钦人用的杂物,还有整座顶着杉树皮的木楼。让他们最为惊心地是,其间还有不少中国军人的浮尸!

5月23日上午,好不容易天放了晴,河面上涌起了浓雾。齐学启带着剩下的17个人乘坐3架竹筏,漂过了一片密密匝匝的芭茅林子。

袁光魁高兴地嚷道:“长官,看见了么?前面就是莱昆!”

透过迷蒙缭绕的河雾,他们看见河左岸有一个隐约着竹楼与尖顶教堂的村庄,河面上居然还有桥。

“糟啦!日本人!”袁光魁一声惊叫。

所有人都看见了,村口边的河滩上,一群光着身子的日本兵正在遛马洗马。

齐学启当机立断:“快往右岸撑!”

战士们拼命用竹篙撑着竹筏往右岸靠去。

已经迟了,日本人发现了他们,“叽里呱啦”地叫喊着,几声枪响震破了宁静的山林。

中国人紧张万分,水流湍急,虽然他们拼尽全力撑篙,竹筏依然离日本人越来越近。

此时日军已架好轻重机枪向着竹筏上狂扫。好几个人中弹落水。还有一拨日军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光着身子提着枪跃上坐骑,飞蹿过桥,向他们包抄过来。

面临绝境,齐学启大声激励官兵:“弟兄们,不成功便成仁,此其时矣!打光最后一颗子弹,然后跳河自裁!”

话音刚落,齐学启与袁光魁已经被子弹击中,倒在了竹筏上。

“弟兄们快逃命啊!”蔡宗夫一声大吼,“扑通”栽进水中。他一带头,能动弹的战士都争相跳进了河里。

徐小曼肝胆俱裂,大脑一片空白,她太清楚自己一旦落到日本人手中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她举枪对准自己的额头,怆然对白益喊道:“白老师,我先走一步了。”

“不要这样!”白益一把夺过她的手枪,大喊道,“眼下还没到最后关头。河上雾大,我们下水往芭茅林子游,实在逃不掉,我俩就死在一起!”

他俩也跳入水中,拼命游进了芭茅林子。白益抓来几大笼水草罩在徐小曼和自己的脑袋上,两人肩并肩呆在水中一动不动,而手枪却紧紧地握在手里,一旦被日本人发现,他们作出的第一反应不是把子弹射向敌人,而是立即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枪。

透过芭茅林的缝隙,他俩看到此时的河面上正在进行一场猎杀,日本人乘坐着一艘机器船和几架克钦人的弯头竹排,正在江面上搜寻落水的中国士兵,厉声喝令落水者投降,对举手投降者并未杀害,而是命令他们扔掉武器,自己游到岸边。拒绝投降者,则立即开枪射杀。三架竹筏,也被日本人牵到了莱昆岸边。

日本人乘坐的机器船也从他们眼前的芭茅林外经过,试图搜寻逃脱的中国人。但林子太密,芭茅叶子上又长着锯齿状的刺,他们没法进来,对着林子里“叽里呱啦”嚷叫了一通,放了一阵乱枪,才回到了莱昆。

屠杀终于结束了,山林又恢复了凝固般的寂静。

大难不死的徐小曼和白益并没有欣喜若狂的感觉,经过如此一番折腾后他俩才重新体味到了饥肠辘辘的滋味。原本空空的身子长时间浸泡在河水里,使残存在体内的热量损失殆尽。他们饿得几乎快昏过去,才知道“饥不择食”这句中国人创造的成语的真正含意。

不仅生理的麻木也逾极限,精神也彻底崩溃了,唯一剩下的意识就是支配他俩把一切能入口的东西都吃下去。他们皱着眉头大口大口地咀嚼着苦涩难咽的水草,而比水草好下咽一些的则是嫩嫩的白生生的芭茅根,水面爬过的任何一种生物,甲甲虫、水蜘蛛、花蚂蚁全成了他们果腹之物,偶尔出现在眼中的青蛙更成了珍馐美味,他们抓起来便往口里塞,没有尝到任何味道就已经下了肚子。这样的东西他俩一整天吃了不少,但依然是一个饿字了得!

他们不敢出芭茅林子,顺流而下,必须经过莱昆,必须从桥下经过,他们相信一定有日本人守在岸上桥上。好不容易才逃出虎口,再往枪口上撞,岂不太冤?

到下午3点钟时,一头顺水漂来的死兽救了他俩的命,那是一只麂子,已经被水泡得肿胀,白益轻悄悄游了过去,将它拖进了芭茅林子。麂子已经开始腐烂,散发着浓烈的恶臭,但白益仍然掏出军用匕首将其肢解,将肉递给徐小曼。徐小曼哪里咽得下去,可是看见长发蓬乱,胡子拉碴,脸上额上被芭茅上的小刺锯出无数条血痕的白益如同野人一样将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徐小曼别无选择,也只好鼓足勇气强咽了两块。肉虽臭,热量到底强过水草芭茅根,很快给她增添了一点活气。

这点食物极大地鼓舞起他们逃跑的勇气和信心,长时间浸泡在水里太消耗体力与能量,他们从水里爬起来,顺着密密的芭茅林子小心翼翼地到了陆地上。

要在热带雨林河谷地带的芭茅丛中长时间呆着,他俩知道首先得承受蚂蟥的袭击。果然,蚂蟥很快便来了,它们大概对人的气味有特异的功能,抑或是长期处在嗜血的饥渴中使它们更加的敏感和疯狂。幸亏这是旱蚂蟥,体形比水蚂蟥小了许多倍,这种鬼东西不过寸把长,身体呈土灰色,扁平的脑袋像铲子。它们从各个方向向着徐小曼和白益缓慢地爬来,看得他俩浑身血往上涌心里发麻。二人用指甲作武器,将爬到面前的蚂蟥戳成两段。虽然眼前很快遍布了蚂蟥的残尸,可他俩的脚上、腿上、背上仍然爬上了蚂蟥,蚂蟥叮咬处,火辣辣地痛。他俩只得互相帮助,相互拍击身子,把正在吸血的蚂蟥一条条抖落下地,然后再一条条掐死。

自离开水中后让他俩难受的绝非仅仅是蚂蟥,火暴暴的太阳晒得湿漉漉的林子里白气蒸腾,人仿佛呆在蒸笼里。湿漉漉的衣裤很快被太阳晒干了,头上、脸上的汗珠滴落到地上,发出“嗞嗞”的响声。蓝得一丝云彩也没有的天和绿得让人恶心的树让人头晕目眩。肚子“咕咕”响得厉害,胃里面剧烈地一松一紧。

太阳终于西斜了,徐小曼感觉到愈发难受了,汗水已经流尽,如果不是求生的欲望那样强烈地支撑着她,她肯定早已虚脱过去。脑袋时而晕乎,时而清醒,晕乎时还好受一点,一旦清醒,便觉得如坐针毡。她的脸上、手背上和身体裸露出的地方被芭茅叶片上的小刺划破了无数道血痕,疼痛难忍。虽然有白益的照料,却仍然有蚂蟥趁白益打盹的空儿爬到她身上,吸食着她的鲜血。

深山里的夜晚来得早,到5点来钟,四处便已是迷蒙一片。远处的莱昆,已经亮起了几粒灯火。这时,他俩看到一块很大的木板漂了下来。

白益充满希望地叫道:“快,抓住那板子。”

两人头顶水草,用蛙游的姿势游了过去。他们抓住木板后,才发现这是一块克钦人的门板,很可能是某一个山官老爷家的,因为木板上过黑色的油漆,还画着鸟兽的图案,吊着一个很大的铜环,普通的克钦人不可能享受这样的奢侈。

离着大桥老远,他俩便屏住呼吸,把头埋进了水里。还好,等他们重新从水里钻出来,果真看见桥头的一个草棚下站立着日本士兵的身影。

一弯月牙儿在如烟的薄云中款款浮游,若隐若现。

夜色浓重了,两岸闪烁着的日军的篝火不时可见。空气中飘溢着好闻的带有焦煳味的松木的清香。遍地蛙声响起,山风裹带着山林中的寒气微微轻拂而过。

身体疲累已极,徐小曼脑海中犹如起伏的汪洋……这是多么难忘的时光——炮火、硝烟、杀戮、流血、数不清的死尸,而只有她和白益,却能从死神的魔爪中逃脱出来!

她那颗被血水浸泡洗涤过的心此时依然在胸腔里怦怦蹦跳,她不由悲哀地想起令她尊敬的齐学启副师长死了,自私可恶的蔡排副也死了,为他们带路的华侨大哥也死了,那么多远征军的官兵也死了……还有那么多在缅甸这块土地上神气了近百年的英国人也死了,他们为什么变成了一具具冤魂枯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巨大得不可抵御的力量使人类轻易地退化为野兽?……啊,人啊!为什么不能像水一样温柔地相处?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惨烈的场面,也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严肃重大的问题。何况,她那狭小的胸腔,也承受不了这样一份重量!

冷,真冷啊!……白益觉得浑身血液已经凝固,两条腿僵硬得失去任何感觉,仿佛已脱离开自己的身子,沉入冰冷黝黑的水底。那一弯月牙儿投下的光芒太微弱了,天地间一片朦胧。水面粼粼闪动着细碎、清晰而战抖的小波纹。一颗星,仿佛跳动了一下,在幽暗的天幕划出一道亮光,无声地滑向了岸边的山脊后面。唯有徐徐的风掠过起伏的波纹时发出的轻微啸声,让人依稀可闻……

天色尚明的时候,他俩看见大批日军士兵在两岸嵯峨的山壁上、平坦的原野里、苍翠的树林中急急行军。他们不敢露出身子被日本人当靶子打,只有埋在水里,仅将脑袋微微露出水面。好在江面上中国军人的浮尸不少,使他俩藏匿其间而未遭枪击。又是一个漫长难熬的白天,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他们才尝试着爬上门板,可是门板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于是他们只好将上半身趴在门板上,下半身仍浸泡在江水里,任其顺水漂流。……在江中漂了多久?漂了多远?眼下已经到了什么地方?他们全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太阳升起又落下,月牙儿又浮上了中天。徐小曼起初还能强撑起精神与白益说说话,可现在明显地不行了。牙齿磕磕地打颤,脸色灰白,双眸也失去了鲜活气,在苍白的月光下透出死鱼一般的颜色。

脸对着脸,近在咫尺间,却长久的相视无言。

“小曼……你……怎么样……还行吗?”白益费力地嗫嚅着。他的牙齿也抖得厉害。

“行……我……还挺得住。”徐小曼强作坚毅地向他点点头。

白益那静如深潭似的脑子里突然翻起一朵水花。他把皮带从腰间抽出来,吃力地抓着门板挪到徐小曼身边,把她的皮带也抽了下来。

“你……干什么?”

“别动……小曼,我把你捆在……门环上,你会……轻松一些。”白益把两根皮带系在一起,兜住徐小曼的上身,再把皮带固定在铜环上,这样,徐小曼的双手就不必死死抓住门板了。

白益拴得很艰难,他觉得10个指头尖上全打进了铁钉,痛得钻心。但是,他还在安慰他的同伴:“小曼……能活下来就是一天大之喜,不要灰心,既然老天爷保佑了我们一次,那就一定会再次保佑我们。”说着话,白益又挪回到对面,以便保持门板的平衡。

徐小曼呻吟道:“要是有一碗加了红油辣子的热汤,那多好啊!”

白益踊跃地耸动着身子,两条手臂像捶衣棒似的在门板上敲击,提高声调说道:“小曼,打起精神来,我们既然已经战胜了死亡,就一定能够战胜饥饿与寒冷。”

徐小曼看穿了白益的心思,不由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一阵过意不去。白益是想振奋自己,为她树立起一个榜样。

“这场战争迟早会结束的,如果失败,我也就必然会追随我的父母妻儿一起离开这个人世。但是,我坚信我们一定能取得胜利。”

徐小曼心中猛地一揪:“白老师,我们已经算得是生死之交了,可你从来没对我讲过你的身世。你的父母妻儿全都不在人世了吗?”

“我不知道准确的消息,但是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死在日本人的手里。我们《中央日报》是和国府机关一起撤退的,先到汉口,再到重庆。可我的父母妻儿却留在了南京。历史书上说大人物在灾难发生之前,总会有点不祥的预感,这也恰恰证明,我不是一个大人物,只不过是一个倒霉的平凡记者而已。”

“啊,白老师,对不起,这样的话题太让你伤心了。”

白益却摇摇头,继续说下去:“当南京大屠杀的消息传到汉口,我就清楚我的家人全完了。因为我的妻子不仅极其美丽,而且性格刚烈,疾恶如仇,她百分之二百是宁愿死,也决不能容忍日本鬼子玷污她的身体。而这些年来,我之所以还苟活于人世,就是因为我还能用我的笔,呼唤更多的中国人同日本人拼杀到底。就是这样一种精神,在支撑着我。小曼,我失去了全家,能活下去,你也一定能活。你一定要对未来充满希望,它会使你在任何困难面前永不消沉。”

他们对视着沉默了。

转过一道弯,岸上,又出现了一长串篝火。夜太黑,他们看不清是日本人还是中国军队,紧张地注视着河岸上的动静。士兵们围着篝火睡去了,偶尔可见几个游动的黑影。太远了,看不清楚……他们苟延残喘着,用僵硬的双腿蹬动河水,悄无声息地向河岸缓缓靠去。

“日本人!”徐小曼突然看清了哨兵军帽后沿的驱蚊布条,赶紧叫道。

他们立即掉转头,拼命地向河心游去。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使他们像被放了气的皮囊,顿时变得委颓不堪了。

饥饿和寒冷如一对形影相随的魔鬼,联袂而至,又将他们死死攥住。

再无声息,只有河水幽幽地流。

“啊……我眼前怎么老是……晃动着……那些死去的士兵的影子?”

徐小曼显然心枯力竭了,她的脸贴在木板上,有气无力地呢喃着。

白益同样是奄奄一息了,他的头脑里一忽儿昏沉,一忽儿清醒……整个身体仿佛已被水融化,唯剩下一颗垂死的心在挣扎……篝火、月牙、星光,他一概看不见,眼中的世界黑如锅底。他想他是快死了……天知道这水流会把他们送到哪里,那位姓袁的华侨向导告诉他的地理知识使他知道?这条大龙河是迈立开江的一条支流,而迈立开江的下游就被改称为伊诺瓦底江了,可能还没漂到迈立开江,他和徐小曼已经变成了两具浮尸。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他突然认识到生命是多么的宝贵!

等他再一次从浑噩中醒来,西边的天际已经泛出了朦胧的青光。

一个身子撞到他的手臂上,使他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过来。

“小曼,徐小曼!”他诧异地喊道……我不是已经用皮带把小曼系在门环上了吗?她怎么会挪到我的身边来了?

那人一声不吭,身子在水中浮荡隐现……一股强烈的臭味冲进他的鼻孔,啊,死尸!他吓坏了,赶紧用力把他推开。

他的惶乱举动,徐小曼毫不知觉。

“小曼,你——怎么了?”

仍不理,徐小曼的脑袋一动不动地歪搭在木板上。

他懵了,慌忙挪过去,在徐小曼脸上拍了拍。

徐小曼终于醒来了,脸仍贴在木板上,眼睛呆滞地瞪着他。

“小曼,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啊!我们已经离日本人很远很远了,马上就可以上岸。”

徐小曼悲苦地摇了摇头,一绺黑发搭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说话吧,小曼,给我谈谈你的故事!”

岸上传来一串喝声:“河里是啥子人,赶紧给老子浮过来!”

话虽不中听,却是中国话!

眼泪“哗”地滚出白益的眼眶,他嘶声狂叫:“小曼,你听见了吗?”

徐小曼也骤然活了过来,她看见几十个提着各式武器的男子,大呼小叫着拥下河滩。

他俩拼命叫喊起来:“救救我们!我们是中国人呐!”

两名逃难者的脚很快触到了河底,他俩用尽最后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向着岸上的人群奔去,拼命喊叫:“救救……我们!”还没到岸边,已经瘫倒在水中。

河水“哗哗”响,几个男人冲进河里,将他俩架起来,扶到了岸上。

这些男人面相凶悍,身上的穿着却比山中的土人进步不少,麻纱布做的密门扣无袖圆领短褂,有着明显的中式痕迹。手里的武器也十分先进,大都是现代的毛瑟枪和来复枪,也有驳壳枪,人人腰间还挎着一把锋利无比的缅刀。

白益担心他们会伤害徐小曼,赶紧说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说中国话?穿中国人的衣服?我们是被日本人打散了的中国远征军士兵,请帮帮我们。”

为首的小头目一听说是中国远征军,态度变得和气了许多,说道:“我叫邱海,我们是弄滚寨的山军,这些天听见北面炮火打得凶,寨主派我们到这边来看看,碰见好些个逃难的人,都说中国远征军被日本人打败了。既然你们是败在了日本人手里,我们寨主一定会帮你们的。这样吧,就先到我们寨子去,把你们知道的情况,给我们寨主说说。”

邱海马上吩咐弟兄们砍竹子扎滑竿,把两个在水里已经虚弱得没法动弹的人抬着上了路。又拿出随身带的干粮与火烤牛肉给他们吃。

两人狼吞虎咽吃罢,躺在滑竿上上了路。山路奇险,但这些山军上上下下却矫捷如灵猴。徐小曼吃饱肚子,在滑竿上闪闪悠悠,恰似腾云驾雾一般舒坦,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日头已经西斜,竟是睡了几近一整天。不料,待她醒来,方知白益却是大不妙,一路下泻上吐,已经不省人事。

徐小曼吓得要死,在这些和白益生死与共的日日夜夜里,每当危急关头,白益总是不顾自己危险首先想到的是她的安全,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男人,居然在她身上体现出了一种大男人的责任与细致如微,她的内心,早已将白益视作了亲人一般,对他怀着强烈的感激和依赖之情。如今好不容易总算从日本人的枪炮刺刀下逃了出来,他要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该怎么办?

徐小曼抱着白益,禁不住哀哀大哭起来。

邱海道:“妹子,他还没落气,你哭个啥子?还不快些赶路,就算是他死了,抬回寨子,艾琪尔嬷嬷也能帮他起死回生的。”

“弄滚寨有外国嬷嬷?”

“有啊,那是外国来的活菩萨,药到病除,没她治不好的。”

徐小曼赶紧哀求道:“各位大哥,麻烦你们走快一点,一定要救活这位先生!求求你们呐!”

邱海问:“你这么着急,他是你啥子人?”

徐小曼大声说:“你们看不出么?他是——我的男人!”

一行人继续上路,健步如飞,在一条鸟鸣猴啼的狭长深谷中穿行了许久,直到太阳落山时分,山路突然在一堵挂满青藤的高岩前断了。

徐小曼突然怔住……她听到了一种神奇的犹如天籁般的声音透过晨曦满天的天空悠悠袅袅地飘了过来……歌声,啊!那是赞美圣主的曼妙柔美的歌声,而且居然是用纯正的英语唱的,还有脚踏风琴的伴奏!

白昼辉煌,

照我行程;

主是希望,

景星光彩,

长夜之中,

欢慰我灵。

徐小曼喜泪纵横地呢喃着:“啊……我听见了……那是……上帝的声音啊!”

她放眼寻去,四处却只见苍山巍巍,疾风嗖嗖穿林,并无房屋与人影。

徐小曼急问:“邱大哥,谁在唱歌?”

邱海答道:“这是艾琪尔嬷嬷在教堂里教信徒们唱歌。”

“教堂呢,我怎么一点也看不见?”

汉子们“嘎嘎”笑了。

邱海双手拢在嘴前,发出一声尖厉的长啸。

顿时,随着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徐小曼惊奇地看到,眼前的绿色山岩缓缓移动起来,原来这是一道用藤萝巧妙伪装起来的巨大的木栅栏寨门。待他们进入后,全身披挂着藤萝的木栅栏门又在身后合上了。

进得寨门,徐小曼恍然一惊,石块垒砌的堡寨、木架瓦顶的房屋、亭亭玉立的槟榔树、耸立在寨子里的尖顶屋上白色的十字架,渐次展现在他们眼前。顺着小溪,还有一条平坦的石板街面,恰似天上人间。

这时,一大帮男男女女叫喊着向他们奔来。徐小曼看见,其间还有一位头扎三角黑巾,身披黑袍,碧眼金发,上了年纪的洋嬷嬷。

一个梳着中分头,穿着中式蓝绸衫,丝带系腰的蓝绸长裤,脚踏一双在国内都已几乎绝迹的轻便朝阳鞋,手里拿着一把精致折扇,打扮与气质均透着浓浓中华古风的中年男人凑上前来,用一口不太标准的京片子问她:

“你们是什么人?”

徐小曼泪流满面喜极欲狂地叫道:“中国人,我们是打了败仗的中国远征军战士。”

中年人神情一震,马上吩咐:“快,把他们背到我家里去。”

出现在眼前的情景令徐小曼大感惊奇,整座寨子犹如一座巨大坚固的堡垒,四周顺着山势建成的寨墙全用麻条石砌成,四面角楼高耸,街道纵横交错,房屋建筑与她在国内见过的那种保存完好的中国古老小镇几乎一致,却又分明具有各各不同的某种军事价值。连从争相拥出家门看稀奇的男女老少的口中冒出的,除了听不懂的克钦话,也有不少中国云南话。

徐小曼和白益被背着进到一个有着高大精致门楼的宅第之中,院内杂花斑斓,修竹万竿,正中为二层木结构楼房,重叠的屋檐临空欲飞,歇山式屋顶透溢出中国传统大户人家的煌煌气派。进了客厅,徐小曼看见正墙上敬奉着一幅犹如古物般陈旧的炭精画像,画中之人头戴古时头盔,身披铠甲。下面还设着宽大的香案,案上摆放着各种祭物与紫铜和银子做成的精美烛台和器皿。

洋嬷嬷已经顺道回教堂里提来了卫生箱,她伸手探了探白益的额头,又翻了翻眼皮,用中国话对手摇折扇的先生说道:“这位先生烧得很厉害,我得马上给他把烧退下去。”说罢,马上掏出注射器具、酒精消毒器、药水,熟练地给白益打了一针。

徐小曼着急地问:“嬷嬷,他怎么样,严重吗?”

“不,他发烧呕吐是因为身体过度疲劳虚弱,再加上久饿之后猛然暴食而引起的,我已经给他注射了一支盘尼西林,马上会把烧给他退下来。这位先生的身体强壮得像一头牯牛,再好好在寨主家调养两天,就不会有事了。现在,我得回去和大家一起继续今天的晚祷了。”

原来,刚才是徐小曼和白益的贸然闯入打断了教堂里的晚祷。洋嬷嬷和信徒们一走,客厅顿时便安静下来。

不消片刻工夫,家人端上来晶莹玉润,带有甜味的羹汤,里面还有一些不知名的乌色片状物。徐小曼也不知是何食物,双手接过大口吃下,粉嘟嘟的,还带点药味儿,碗还来不及放下便感到身上热力大增,精神骤添,整个人马上活了过来。随后,家人又给她送上来一杯热茶。

盘尼西林犹如神药,白益很快也苏醒了,用汤勺慢慢地进食。

饭后,两人支持不住连日来的折腾,又倒头便睡。这一睡,竟又睡了一天两夜!

起身时已是日上三竿,徐小曼颇觉不好意思,精神倒是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深感主人收留之情,便叫醒白益一同前去道谢。见了主人——弄滚寨的一寨之主,他们恭敬说道:“感谢寨主相救之恩,尚不知寨主尊姓大名,日后若有机会,我们理当涌泉相报。”

寨主回道:“在下免贵姓李,贱名英士。小姐客气了,你们是开到缅甸来打日本人的中国军队。如今有难,能帮帮你们,是我的荣幸。”

徐小曼道:“李先生一口国语,想必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中国人了。在这异国他乡的深山老林之中竟能遇见自己同胞,来到这样的家中,真有兀入世外桃源之感啊。”

李英士回道:“小姐说得亦对亦不对,300年前,我们的祖先确实也是货真价实的中国人。现在嘛,只能算得是英国人管辖之下的缅甸国民了。”

“难道,你们的祖先300年前就从中国过来了?”

“小姐入缅作战,想必知道新维?”

徐小曼点点头:“我们没有去过,但知道,新维是中缅国境线不远的一座小城。”李英士道:“明朝政府的木邦宣慰司署,就设在新维,由大将李定国、副将白文洗屯兵戍守。明末吴三桂率清兵扫荡云南,桂王兵败逃往新维,督帅李、白二人抵抗清兵。后来吴三桂率兵攻破新维,白文洗投降,桂王被俘,李定国则率残部700余人逃进野人山中,仗着弄滚寨一带山势奇险,洞多林密,与吴三桂打起了游击战。时断时续,这一打便打了几十年,清军灭不了这支队伍,后来索性派人谈判,要这支残军从此后就生活在弄滚寨一带,对大清朝庭表示臣服,保证不得越界骚扰,便可允其自治。而残军此时也打疲了,官兵皆已娶当地克钦人女子为妻,都已有了家室。加之国内大势已去,连整个缅甸已由清军控制,大清江山已稳如磐石,只好答应清军要求,向清廷称臣纳贡,以求长久平安。”

徐小曼看看香案上的画像,猛然醒悟:“我明白了,李先生想必就是李定国将军的嫡系后人了?”

李英士点点头:“小姐一听便知,不单长得玲珑剔透,更是冰雪聪明。自从弄滚寨自治以后,军队便更名为山军,虽然几十年一贯保持着军队的建制,沿袭着官兵尊卑,主帅也是依照世袭罔替,由我李家直系后裔代代相承。但由于多年不打仗,实际上早也是藏兵于民,全民皆兵,军队也不成为严格意义上的军队了。1882年,英人吞并缅甸,山军也曾准备奋起抵抗,我曾祖还专门派我爷爷到中国求援,虽然没有得到清廷的任何援助,而我们自己仍然坚持缅甸本属中国管辖,誓死不肯归英。但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小山寨,又怎么可能强硬到底呢?最后,我们不得不答应英国殖民政府的条件,承认英国人的统治,并同意当局派教会的神职人员到弄滚寨办开化,以换取弄滚寨得以自治。不过,到弄滚寨来的神职人员倒是不错,像刚才给这位先生打针的艾琪尔嬷嬷,倒真是上帝派来的一位天使,已经在寨子里呆了十几个年头,不单讲经布道,还免费教信徒识字,给信徒治病接生,山民都视她如同转世的观音菩萨一样。”

待家人前来请主客入席用餐时,闲杂人等尽皆散去。接下来的交谈中,徐小曼才知道小小缅甸,竟然有着135个民族。与弄滚连界的卡庆、克弄、明家、大小山头等族,语言大同小异,无文字,无医药,无市廛,无工艺,自出生到老死不洗一次澡,男人女人仅在裆前吊一块布片遮羞,几与原始人无异。

半个多世纪以前,这些地方都还是大清国的属地,但他们却不知有中国,只知有汉人,传统的崇拜诸葛亮,却不知孔明是什么人。后来英国殖民当局以26个英文字母给他们创造出简单文字,并针对诸葛亮七擒孟获的传说,编出一篇土人山官八擒诸葛亮的短文,企图煽动他们对中国的仇恨。英国人对他们说:“从前汉人统治你们,后来我们英国人把你们解放出来,将来我们还要帮助你们去统治汉人。”

英国人的教育对这些民族十分有效,但在弄滚寨却没有用处,因为他们的祖上当初来此占山为王,同时也带来了中华文化,所以他们的生活方式,种植与生产工艺等等,与附近的山林民族相比,不知高出了多少个档次。虽然如今的弄滚寨人大都是中缅混血儿,但占统治地位的,却仍然是具有强大凝聚力的中华文化。

弄滚寨人祖祖辈辈在野人山中挖玉石矿、开金矿、种大烟、办酒厂,组织驮队自销货物,在密支那、曼德勒,保山、昆明,甚至仰光与新德里、英帕尔,都开办有弄滚寨的各种公司和货栈,各地的驮队,经常把几十砣以上的白花花的银子翻山越岭地运回弄滚寨。

依仗可观的经济能力,山寨里的子民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而且寨中的富裕之家都有一个传统,孩子六七岁时,就送到昆明去读书见世面。所以,弄滚寨的人在外面当官、经商的成功者也是不少。连李英士自己虽然一出生就是寨主的天然继承者,也是打小在昆明接受教育,后来又考入北大,毕业后回到缅甸,原在英国殖民政府机构中担任曼德勒市政府厘金局局长,日本人打来之前,才回到弄滚寨躲避战乱的。

听了这一段经历,徐小曼和白益大感兴趣,对李英士说,他俩一定会将这一支生活在异国山林中的中华后裔的传奇故事,以及热心帮助落难中国远征军战士的经历,写成文章,向国内民众介绍宣传。

李英士当然高兴,但是,眼下他最为关心的还是近在眼前的战场上的情况。他说弄滚寨已经200多年没有经历过战火了,如果说这世上真有陶渊明描写的世外桃源,那么弄滚寨无疑便是。可如今日本人来一打进野人山,弄滚寨也有可能跟着遭难,连不可一世的英国人和中国最精锐的远征军也抵挡不住,他手下的这点可怜的山军,还不够日本人塞牙缝。

徐小曼说:“日本人不是不打缅甸人,还给予保护么?你还担什么心?”

李英士苦笑道:“问题是中国人拿我们当缅甸人,缅甸人又从来认为我们是中国人,我们是处于民族夹缝中的异类。而且因为弄滚寨的人过着比四周山民富裕和文明得多的生活,这种生活上的差距形成的民族间的微妙心理,也可能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作为寨主,我不得不未雨绸缪啊。”

李英士还说,自打他从曼德勒回来,就开始着手将山寨里的各种物资和粮食转移到深山老林的洞穴之中,然后派出了4支小队外出到几十里外侦察日军的动向,日军真要来打弄滚寨,他也没打算抵抗,就只能带着全寨人往洞穴里躲避了。

徐小曼说,中国远征军打了败仗,是因为英国军队太不够朋友,每到关键时刻便撒丫子开溜,连招呼也不给中国军队打一声。

李英士倒显得客观冷静一些,他说这也不能简单怪英国人,国家不同,利害关系自然不可能一致。说到底缅甸只是英国统治下的印度的一个省,即便丢了对他的全局利益来说也无足轻重,而缅甸对中国来说则是性命攸关之地,所以中国人必须以全力相拼。精明的英国人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会采取消极避战,保全实力的策略。

李英士根据他在殖民当局上层人士中一些交往,了解到英国人其实并不担心贫弱的中国以后要和他们算老账,更害怕的是实力强大得多的美国人的进入。但他们现在无论是西线或是远东的战事,均靠着美国的全力支持才能打下去,没有能耐对美国人翻脸,所以就来了个一石二鸟,巴掌一下连一下往中国人脸上扇,骨子里其实是在提醒美国人,不要对缅甸生出任何非分之念。

徐小曼吃过丰盛的宴席,喝了两杯山寨自酿的烧酒后,兴致盎然,和李英士谈兴甚浓。可白益喝了酒的反应却大不相同,连晚餐也没来得及吃完,就躺在凉椅上呼呼大睡,半句也不曾插言。

李英士旋又说道:“把中国远征军之败,完全归咎于英国人不仗义,也不尽然。照我看来,导致中国军队大败的原因还很多……”

徐小曼对这样的话题尤感兴趣,急迫道:“哦,李寨主,请讲给我听听。”

李英士双手抱着迫击炮筒粗大的烟棒,咕嘟咕噜吸了几口,说道:“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日本的宣传工作做得很好,‘大东亚共荣圈’在缅甸人心中相当有市场。日本人还答应昂山将军,帮助缅甸人赶走英国统治者,然后将缅甸交还给缅甸人。日军开始进攻缅甸时,不仅有‘缅甸义勇军’和他并肩作战,而且缅甸人民也盼着日军把骑在他们头上这么多年的英国人赶走。所以,日军不要后勤,千里奔袭抄远征军后路得手,不能简单解释为日军有多么神勇,盟军的情报工作严重失误等等,而是因为沿途有那么多缅甸人自发组织起来,以各种方式全力帮助日本人。”

徐小曼一声悲叹:“是啊,中国军队在国内打日本人是保家卫国,师出有名,而到了缅甸战场,日军却摇身一变成了缅甸人民的大救星,而我们中国军队正义之师则成了英帝国主义的帮凶。缅甸人民作出这样的选择,又是正义的和符合现实利益的。唉,这世间的事,真是太复杂了。”

夜色已深时,家人来报洗澡水已替客人备好,李英士遂客气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请你们这一对患难夫妻就放心在我这里住下,先把身体调养好再说以后的事,愚兄还有许多问题需要向二位讨教。”随即吩咐家人照料二位贵客洗澡安寝。

徐小曼一听,喜不自禁,马上同白益由家人带去后院。

二人进得洗澡屋,当空悬挂的两盏三丁拐煤油灯将屋子照得亮亮堂堂,充满温馨。屋子正中,一只大木桶里热气氤氲,水面上漂浮着鲜艳的花瓣与各种好闻的药物。旁边长长的竹躺椅上,还放着两套供他们换用的干净衣服。

白益看见徐小曼转身将门闩上,向他回眸一笑,顿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徐小曼明亮的眼睛大胆地盯着白益:“我已经对他们说了,你是我的男人——永远的男人!”

白益浑身猛然一震,仿佛被一种巨大的喜悦瞬间击中——什么也不用再说,言语成了世界上最多余的东西。

徐小曼手脚麻利地去掉了身上所有的遮掩之物,她那充满性感的嘴唇,结实饱满的双乳,妩媚而明亮的眼睛以及整个青春勃发一览无余的身体似乎都在向他洋溢着亲切而愉快的微笑。

徐小曼扑进白益怀中,像条章鱼一样用双腿、双臂将白益紧紧缠绕,鼻尖抵着鼻尖问道:“白益,你喜欢我么?”

“小曼,你不能……感情用事,我告诉过你,我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他的声音显得黏稠,不甚清晰。他的脑袋已经晕晕乎乎,有一种腾云驾雾直入仙境的奇妙感觉。

徐小曼扭扭身子:“我什么也不愿考虑,只想眼前这一刻,甚至连明天后天的事我也不愿去多想,你和我在一起,千万不要有任何心理上的障碍,我不会强迫你对我的将来负任何一点责任,也不会要求你对我海誓山盟,或者一定要对我负起责任。我要你,是因为我打心眼里喜欢你,你回我一句话就足够了,你说,你也喜欢我,是吗?”

白益再也无法自制,双手搂住她浑圆的臀部,胸膛抵住她高耸的乳房,激动地说:“我能肯定,满天下有血性的男人绝对没有不喜欢你的!”

徐小曼激动地扒拉掉白益身上的衣物,双双跨进了木桶之中。

徐小曼仿佛变成了一条活泼泼的美人鱼,在白益的怀中蠕动、旋转、起伏、翻滚,搅得水面鲜花翻卷。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时而沉入水底,在水下疯狂地抚摸,时而又窜出水面,狂热地亲吻。他们彼此都陶醉在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欢畅之中,尽情地享受着人生的绝顶欢乐。

当他俩水淋淋地从木桶中出来,心中的激情已不可遏止,正如同两团积满了电荷的乌云,急切地渴盼着碰撞出震天动地的霹雳闪电。一切是那么浑噩而又清醒。

徐小曼仰身躺在竹躺椅上,明亮的眸子里盛着明白无误的渴望与要求。白益激动得浑身战栗,在徐小曼的主动导引下,很快进入了她的身体。徐小曼紧搂着他,浑身抖动不已,口中发出压抑不住充满快感的呻吟。情爱与性爱的巨大力量将两个生死与共患难相依的人儿组合在一起,铸成一副相同的灵魂。随着徐小曼逐渐加重的呻吟,他俩努力地交缠厮磨,似乎唯有透过肉体的结合,才能确保两颗心的合一。汗珠不断从身上渗出,一颗颗凝结在她鼻尖,沾上了她的鬓发。徐小曼双目迷蒙,双颊绯红似火,已经完全沉溺于人生快乐的极致境界之中。白益感到全身发热,一股暖流伴随着快感在全身乱窜,膨胀欲裂,似要决堤……突然之间,一股很长时间未曾有过的快感冲上脑门,尾椎陡然麻木,全身凶猛地发射出了所有的能量,人仿佛快虚脱了,紧跟着,排山倒海的快感接踵而至,他抽搐着,抖动着,喉咙里发出了不想抑制也无法抑制的声音!

齐学启将军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克钦人的竹床上,肚子火烧火燎般的疼痛。他本能地伸手摸了摸,肚子上竟然缠绕上了厚厚的绷带。大龙河上那惨烈的一幕似乎仍然定格在他的脑海里,我不是中弹了吗?啊,我还活着!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一个人睡在这里?谁给我治疗的伤口?一个个疑问在心中翻腾。这时他听见旁边有轻微的响动,便循着声音吃力地偏过脸。由于眼镜掉到大龙河里去了,他是个深度近视眼,模模糊糊只见着个人影独自蜷缩在角落里,好像正在嘤嘤抽泣。却看不清是谁。

他诧然问道:“你是谁?”

“长官,我是蔡宗夫。”

“怎么回事?蔡排副,怎么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是什么地方?”

“长官,弟兄们全都被打死了,我们两个人命大,活了下来。”

这时,只听竹楼“叽叽嘎嘎”响,一串沉重的脚步声响了过来。他向相反的方向扭过脸,心中猛然一沉,正墙上挂着的一面太阳旗刺得他眼睛生疼,坐在竹桌边的三个戴着战斗帽的日本军官全都站起来,走到他的跟前。

穿着高统靴,蓄着一撮仁丹胡子的军官得意地笑着,“叽里咕噜”开口了。

一位懂得中国话的军官对齐学启说道:“尊敬的齐将军,山田少佐恭喜你身中两弹,还能清醒过来。”

齐学启的日语不比英语差,但在这样的情景下,他却佯装听不懂日本人说的啥。

此后齐学启与山田少佐的对话,全由这位军官翻译。

“我不是什么将军,我是中国军队里的一名普通士兵。”

山田少佐摇摇头说:“用不着否认你支那远征军新38师少将副师长的身份,你的这位少尉部下乐意与大日本皇军配合,把他知道的一切已经全告诉了我们。”

齐学启心中一愣,淡定说道:“哪,既然如此,我就更没有什么要对你们说的了。少佐先生,请按照军人的方式,给我一颗子弹。”

“不,将军,我们不会让你死,我们需要你这位在仁安羌给我们日本军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部队的指挥官好好地活着。”

山田少佐挥挥手,一名日军士兵端着饭菜进来,放在了齐学启的脑袋边。

山田说道:“齐将军,请用餐。你就放心地住在这里,我们会为你治伤,会照料你的生活。因为,我们的田中师团长、饭田司令官肯定也十分乐意见识见识一位活着的中国将军。”

齐学启憎恶地盯着这位出卖了他的身份的蔡排副,质问道:“你为什么还活着,我不是要求你们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吗?”

蔡宗夫恼羞成怒:“姓齐的,不要再抖着你那国军副师长的派头来教训我,眼下你和我一样,都成了日本皇军的俘虏,扁担挑水齐肩高,你不是我的长官,我姓蔡的也不是你的兵。我已经打到了最后,难道在那样的情况下抵抗还有什么意义?你们这些当官的真他妈的混账!打了败仗,不怪自己没用,反而逼着我们杀身成仁!”

山田少佐鼓掌说道:“齐将军,看来你的这位部下,比你更聪明。”

山田派人给齐学启治了伤,理了发,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第二天上午,才派出一小队士兵,把齐学启和蔡宗夫押往后方。

齐学启躺在滑竿上,由6名身强力壮的克钦人轮流抬着,两天后到了公路边上的蒙坎兵站,然后在这里乘汽车去了瓦鲁班。

瓦鲁班是野人山中一个大镇子,战前英国人把公路一直修到了这里,使瓦鲁班成为了野人山的政治和经济中心。此时第18师团司令部和负责指挥“缅甸义勇军”与对占领地实施管理的日本特务机构“南机关”已经前进到了这里。日军还在瓦鲁班建立起一座集中营,从各个战场被抓获的中、美、英、缅、澳、印等盟国的战俘和英、中、印三国的侨民,正源源不断地向着这里会聚而来。

日军第15军司令官饭田祥二郎得知在莱昆被俘的齐学启,就是不久前在仁安羌给日军造成奇耻大辱的新38师的少将副师长,如获至宝,不禁大大地出了一口恶气。

杀掉齐学启易如反掌,可如果能策动齐学启为日军服务,在缅甸组织起一支由中国战俘和中国侨民组成的、效忠于日军的武装力量,那就更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饭田马上给瓦鲁班的田中新一师团长发去电报,指示他务必争取一切手段,将齐学启将军拉过来为日军服务。

接到电报后,田中师团长马上派自己的副官前去集中营,先把齐学启送到野战医院治伤,还派缅甸工匠给他配制了一副金丝边眼镜。一个星期后,等齐学启勉强能动弹时,又亲自派车把他接到司令部,还特意设宴款待。作陪的,就是“南机关”的特务头子,此时已官至大佐的铃木植之。一位翻译官,躬身站立旁边。

齐学启看破两位敌酋的阴谋诡计,坦然入席,面对满桌珍馐,正襟危坐,不动一筷一勺。

田中师团长开口说道:“鄙人与中国军队作战多年,遇到阁下这样的对手不多。将军文能‘等因奉此’,在大学课堂上为学生授道解惑,武能跃马横枪,在沙场上率领军人浴血征战,不愧是人中俊杰,更是中国将领里面的佼佼者。我们虽然为了各自的国家,在战场上相互拼杀,可是对将军的人格与勇气,鄙人却依然非常敬佩,故而特意备下薄酒一杯,希望能和将军交个朋友。”

齐学启冷冷一笑,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尖利地在两位主人脸上扫视了一番,不疾不徐地说道:“田中司令官提出和我交朋友,这让我着实感到惊讶。既奢言朋友二字,你二人可知道朋友的含意吗?”

两人神情一愣,讪讪道:“愿闻其详。”

齐学启犹如教授给学生上课一般侃侃言道:“朋友一词有多解,《辞海》上载:古代有科名者对儒学生员的称呼,《儒林外史》第二回: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为朋友,称童生是小友。《论语公治长》: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指群臣。《诗·大雅·假乐》:燕及朋友。毛诗:朋友,群臣也。郑玄注:同师曰朋、同志曰友。也泛称相交好的人。凡此种种,皆是交朋友的先决条件,我倒想请教二位,我们之间,属于哪一类关系?若不先弄清楚这些先决条件,奢谈朋友,难免会玷污了这个词儿。”

田中听出齐学启话含讥锋,尴尬言道:“我们大和民族是一个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谦虚好学的民族,齐将军是中国的饱学之士,所以同样能够得到我们出自内心的敬重。不过,将军想必也不能否认这样一个事实,虽然从历史上看,日本曾是中国的学生,可是由于民族的差异以及政体的优劣,自日清黄海之战后,学生已经将老师,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齐学启说道:“即便在这刀山枪丛之中,我依然很乐意与二位进行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对话。我曾认真地研究过日本,知道贵国是一个开满美丽樱花的国度,大和民族也是一个能将日常生活高度艺术化的民族。作为中国一衣带水的邻居,贵国曾经是中国文化最热烈的崇拜者和学习者。在你们的国家,最完整地保存了中国古代文化的某些精髓部分,如服装、建筑、书法、围棋和禅宗思想。可是同样的事实清楚地摆在我们的眼前,正是贵国,近代以来却用武力将我中华民族逼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十九世纪末以来,中国所遭受的苦难许多都与日本有着直接和间接的关系。两千年来,中国施之于日本者甚厚,有造于日本者至大,百年来日本报之于中国者极酷,为祸中国者独深。近代中国所遭受的创痛,虽然不能说全部来自于日本,但实际上以日本所给予的最多最巨。”

有着温文尔雅外貌的铃木植之大佐面谦实傲地说道:“阁下此言极是,学生能够战胜老师,难道不是优胜劣败这一生存竞争的规律所致?日本虽然国小民寡,但是大和民族却是一块精钢,一旦为了国家利益而不得不大动干戈时,这块精钢就立即会被铸成一柄无坚不摧无往不胜的利剑。你想知道是什么把我们大和民族铸成了精钢吗?”

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顿,提高了语调:“我乐意在这样的场合告诉将军,在我们东京的靖国神社正殿左侧,有一座名为‘游就馆’的战争纪念馆,所谓‘游就’,也是取自贵国古代的思想家荀子《劝学篇》中的名言:‘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意思是说,年轻人居住要选择好的地方,外出要选择好的老师。正殿两侧是一副诗词对联,其中文大意是:‘为君为国牺牲一切,放弃生命体现价值’。正是因为每一个日本人都清楚地知道,我们上战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皇和国家,所以才具有了任何人也不敢小视的战斗意志和献身精神。才会在全日本出现将士在前线英勇奋战,舍身报国,民众在后方忘我工作,千方百计支援前线的动人情景。”

铃木大佐几乎是用诗一般的歌咏语气讴歌了一遍大和民族精神,然后轻蔑地继续道:“看看你们凡必称大的中国,妄自尊大,以吾为世界之中心,政治落后,官员腐败,人民挣扎于水火而自生自灭,不能得到政府的任何关怀与帮助。长此以往,国家有难之际,人民只关心自己的土地,房宅,祖坟和亲人,视国家之难为一小撮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官员之灾,与自己全无关系。恐怕全世界只有你们中国,才会出现抓壮丁,以政府的强权暴力把人民赶出家门,驱上战场保卫自己国家的荒唐之举。这样的人扛上枪,能成为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对手吗?”

他的语气又开始激昂起来:“正是这一原因,才造成了你们四亿五千万中国人犹如一盘散沙,一触即溃,不战自降。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在世界历史上,请问阁下,有哪一个国家在所谓的卫国战争中,有贵国这样多的叛逆者,也就是你们所说的‘汉奸’、‘伪军’?我甚至可以负责任地为阁下提供一个大致不错的数字,在中国战场,这样的‘汉奸’和‘伪军’的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了你们眼中的日本侵略者。中国人在这场战争中的表现,难道不已经很好地证明了我说的话有多么正确吗?”

齐学启的心犹如被锥子猛扎了一下又一下,激起一阵阵痛楚。他知道铃木战前曾是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系的一名年轻的讲师,也是一个有影响力的狂热的民族主义分子,还曾著有一本竭力鼓吹大和民族至上的专著《照耀世界的太阳》,他的弟弟在推动军国主义分子上台的“二二六”事件被当局平息后,与一班少壮派军官一起集体剖腹自杀。今日听他此言,方知此人并非浪得虚名,短短一番分析,便一针见血地刺到了中国政治的痛处。出于民族自尊,他想反驳,可出于一个学者的认知,他又清楚面对这样的指责和轻侮,任何反驳都是苍白无力的,相反只能继续证明传统中国人的自大和虚诳——更让他无法否认的是,倘若换一种场合,连他自己也会提出与铃木大致不差的见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以一种平静的口吻说道:“铃木先生的严辞针砭,深及骨髓,如果不是我们彼此处于战争状态下,我完全有可能建议中国政府为听到这样的批评发给你一枚国家勋章。我承认你的批评绝对不是无的放矢,也是我国存在的诸多严重问题中的一种。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眼里的中国民众,恐怕只是战前和战争初期的民众。”

说到这里,齐学启也情绪激动起来:“正是因为你们的枪炮炸弹,在上海、在南京、在武汉、在重庆制造的一桩桩惨绝人寰震惊世界的大屠杀、大轰炸,终于使一盘散沙似的中国民众从冷漠中清醒,从麻木中奋起,在被贵军置之死地的绝境中团结成了一块千锤百炼的精钢!”

齐学启目光炯炯地盯着铃木大佐:“我承认日本的科学与工业基础远比我们先进,武器装备也是中国军队无法相比的。可是,你们当初狂妄地向世界宣称三个月就可结束对华战争,请问二位,到今天已经有多少个三个月过去了?结果又怎么样呢?中国伤痕累累,遍体鳞伤,山河破碎、家破人亡。我承认你们的侵略战争已经使我们极度痛苦,极度疲惫,可是,我们一如既往地还在和你们战斗,仍然是一个鲜血淋漓的巨人!”

铃木大佐怔怔地望着齐学启,打算进行反驳,但齐学启淡然一笑,挥挥手,继续语调铿锵地说道:“正是你们已经疯狂得彻底丧失了理性的军国主义领导人,不自量力地发动了太平洋战争,这一愚蠢的决策,必将给你们的大和民族最终造成灭顶之灾。伤痕累累的中国巨人如今已和美英等世界强国站在一起,共同与贵军作战,中国一旦拥有了美英两国提供的先进武器和作战物资,谁是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者,我相信二位与我有着完全一致的判断。虽然我现在是你们的阶下之囚,但是,我有信心断定,要不了多久,也许两年、三年,最迟五年,把这场战争强加在中国以及其他和平国家头上的日本,将比我们受害诸国更加痛苦地吞下这枚战争苦果。当然,前提是二位有幸能活到那一天的到来。”

铃木血冲脑门,完全无法再容忍中国将军这样肆无忌惮长篇大论地对他们进行反日宣传,粗鲁地挥挥手打断了对方,说道:“我们已经知道齐将军毕业于清华大学,又去欧洲学过军事,此后又在浙江大学任过教授。将军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自是聪明过人。可是,此时此刻,为何就唯独不能明白田中司令官的一番好意呢?”

齐学启道:“鄙人双眼懵懂,目力昏花,唯独心中却是明若秋水,绝不糊涂。我们都是军人,最好以军人的方式来解决。你们也用不着再白费心机和我绕什么圈子了,二位有话请快说,有屁请快放,给我来个痛快的好了。”

田中道:“齐将军提出以军人的方式来解决,太好不过。那我就明白说了吧,我们希望齐将军能认清形势,与我们大日本皇军配合。我们对你有两个要求,第一,我们马上用飞机送你去仰光,上电台发表一篇声讨中国政府的声明;第二……”

齐学启摆摆手:“不用再说第二了,连你的第一条我也决不会答应,再说下去,那就只能是对着我这头老牯牛弹琵琶了。”

铃木见齐学启断然拒绝去仰光,转而求其次,说道:“我们知道,像齐将军这样优秀的中国知识分子,大都视名节重于生命。为了维护将军本人的名誉以及家人的生命安全,我倒还有一个变通方法。将军可以用化名出面,到贵国战俘和华侨中登高一呼,为我军组建一支主要用以维持治安的武装部队,这支部队,由汪精卫先生领导的南京国民政府直接领导。我们可以向你作出庄重承诺,这支全部由中国人组成的部队,绝对不会开到战场上去与中国军队作战。”

齐将军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满桌杯盘碗盏跳了起来,凛然说道:“中国军人,可杀不可辱,岂能认贼作父,作出上愧祖宗下辱后人之无耻勾当?不要再浪费口舌了,我是你们日本人的敌人,请按照军人的方式,马上将我枪毙!”

田中新一忍无可忍,猛然站起,“哗”地抽出了佩刀。

齐学启向前一扑,双手紧抓刀身,鲜血顿时如蚯蚓般顺着雪亮的刀身流淌而下。齐将军夺刀欲自刎,并大呼:“求仁得仁,快哉快哉!”

铃木与翻译官一齐拥上,奋力将齐学启拖开。几名日本卫兵也冲了进来。

田中没想到中国被俘将军有如此反应,赶紧把刀夺了回去,重新插入刀鞘,悻悻然吩咐手下:“今日我们和齐将军话不投机,先把他带回营里去吧,过些日子,我们再和他谈。”

铃木最后还不忘施展他的怀柔之术,说道:“阁下,我说过,对特殊的人,我们会提供特殊的待遇。我想问一下阁下,现在还有什么样的希望,我们或许能够帮助你实现?”

齐学启回道:“我希望你们投降的那一天,我也能在现场。”

田中大怒:“八格!”

初次招降受挫,但田中与铃木深知齐学启的利用价值,并不就此罢手,他们把他关进了集中营,打算继续在他身上做足功夫,以求一逞。

正因为这样的原因,在数千名俘虏中,只有齐学启将军受到了日本人的特殊优待,他住的是单人棚屋,吃的是比集中营的日军官兵和“义勇军”士兵更好的伙食,每隔两三天,还有日本军医从野战医院过来给他治伤。

每天早上日本人举行的升旗仪式上,全体战俘向着冉冉升起的太阳旗鞠身致礼,也只有他一人得以幸免。

齐学启是盟军战俘中级别最高的军人,军人对军阶有着特殊的认识与感情,即便同为战俘,盟军对毕业于美国诺维琪军校,能说一口流利英语的齐将军也保持着固有的尊敬之情。再者,齐学启在和他们的接触中,常常向他们宣传盟军必胜、日军必败的道理,勉励大家增强信心,团结一致,共渡难关,更令各国战俘深受感动,很快便将他视为了战俘营中的灵魂人物。

齐学启对铃木提供给他的英文报纸《大东亚之声》、南京汪伪政府的机关报《中华日报》,以及连篇累版充满皇军战绩的“日军战报”并非不屑一顾,相反,他能从字里行间看到战事的进展,敌我双方的态势。

正是从这里面,他才知道中国远征军伤亡惨重,但并未全军覆没,残部一分为二,或“逃”回到了国内,或“窜”往印度。他相信以孙立人的能力,一定会把新38师平安地带到印度。他还从吹嘘日本人煌煌武功的文章中看到日本人正在印缅边境上调兵遣将,很快就会发起对印度的进攻。他希望快一点打起来,在英国人眼中,印度与缅甸的分量与价值大不相同,战火一旦烧到被英国人誉为“英国女皇王冠上的宝石”的印度身上,他们就绝对再不会和日本人玩花拳绣腿了。

齐学启一去不回,两个钟头后,焦躁不安的孙立人连连接到报告,部队主力右侧、左侧均已发现敌便衣武装。而且尾随之小股敌人已至温藻,正与邵青阳的特务大队交火。

孙立人展开地图一看,部队左、右、后三面均已受到敌人威胁。根据当前敌情判断,如果部队向国境方向的日本人实行袭击,直接回国,兵力单薄不说,还距国境千里以上,路途遥远,不但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反有被敌人围歼的危险。如若继续跟着杜聿明走,缅甸雨季,马上就要来临,在原始大森林中,既无人烟,又无道路,淫雨浇泼,部队将会陷入绝境。

最现实的问题是部队给养——从部队渡过伊诺瓦底江后,英国方面便通知今后不再供应给养,各部队只带有少量给养,加上途经曼德勒时遇日机轰炸,百姓逃避一空,商店货物散掷街头,官兵们拾得一些牛奶粉和葡萄干等类的食物,也维持不了多久。如此长时间行军作战,没有给养保证,无异于自杀。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军中“异类”超凡脱俗的禀赋再次显现出来。孙立人果断拍板,脱离第5军,掉头穿越那加山脉,西进印度。并立即派人通知特务大队,告知邵青阳新38师已改变转进方向,让他们坚持半小时,他会率主力前来打掉追敌,然后火速向印度转进。

孙立人当即签发命令,正欲派传令兵送达各部,马上执行。不料久呼不应的军部电台,这时却传来了杜聿明的声音。

“孙师长吗?喂喂,现在你立即向我靠拢。听见了吗?新22师担任你的接应。你部当不惜一切代价,随我返回国门!”

孙立人拿起了话筒:“报告杜长官,我已经接到史迪威将军和罗长官的命令,他们要我把队伍和装备撤到印度去。”

孙立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他太了解杜聿明的脾气了,如果两人现在是面对面,杜聿明听到部下这样的回答完全可能掏出枪来杀一儆百。可惜,子弹却不能通过电波射到他的面前。

话筒里的声音严厉起来:“孙师长,你是个军人,不会抗命不遵吧?我再次郑重地提醒你,立即随第5军回国。现在我是这支部队的最高长官,请孙师长务必明确这一点。不要再自作主张。”

杜聿明气势逼人,孙立人也回答得干脆利落。

“既然杜长官已经下令毁车上山,我再说什么都已毫无意义。杜长官要我遵从长官命令,史迪威将军和罗长官有令在先,你们都是有权对我发号施令的长官,下达的命令却是南辕北辙,你说我这个小小的师长到底应该听谁的?日本人现在正追着我的屁股打,杜长官,对不起,我必须上路了,也祝杜长官一路顺风,平平安安地回到国门。”说完,他“啪”地扔下话筒:“撤掉电台,马上出发。”

孙立人胆敢战场抗命,绝非单凭一时之意气所为,而有着自己的理由。

由于新38师不同于其他部队的经历和超强的作战能力,一直受到军统头子戴笠的垂涎,试图将其吞并。作为这支部队的主官,孙立人也曾一度被迫离队。这个教训他始终铭记心底。他非常清楚,顶撞杜聿明的结果必然会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之上,使他面临着两种风险,如果突围失败,他将以抗命罪受到重判;即使突围成功,也仍然可能受到来自上面的非难而被撤职。因为抗拒杜长官同样意味着对蒋委员长不忠。

孙立人受西方理念影响甚深,他崇拜拿破仑,视荣誉超过了生命,注重发展个性和自我意识。他主动性极强,作为将帅,这肯定是极其可贵但同时也是很难获得上级欢心的。淞沪抗战和武汉会战,他指挥税警团不仅完成了防守任务,还常常主动出击,多次取得局部胜利,但他的努力和取得的胜利没有给他带来荣誉,反而使他多次遭到训斥。

经验和教训告诉他,此次大胆抗命,把队伍拉到印度去,是要付出代价的,但现实逼迫他不得不这样做,生死攸关,他别无选择。

命令发出,各团及师直部队均奉命向温藻集结,与特务大队一起将追敌击溃,然后迅速脱离战场,向那加山转进。

当邵青阳在转进途中得知孙立人胆大包天,公然违抗杜长官之命,擅自决定全师向西穿越那加山脉进入印度的消息后,禁不住忧心忡忡,对高军武抱怨道:“英国人和我们七爷子八条心,每到关键时候就尽现洋相。这下倒好,连中国自己人内部也是令出多门,弄得下面的带兵官不晓得听哪个舅子的才好。这仗还咋个打?咋个打得赢?”

高军武也一脸晦气地说:“大队长,你倒是一语中的,看清了中国远征军被日本人打得落花流水的原因何在!弟兄们在战场上个对个和日本人较量,哪里就输给他们了?可千军万马,连谁说了算的问题也解决不了,这仗连战连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孙师长能够在仁安羌以少胜多,一鸣惊人,靠的就是八个字,‘违命行事,出其不意’。今天孙师长再次抗命,独断专行一回,我看未免不是件好事。”

刚进原始森林时,特务大队还跟在陈鸣人的112团后面,从中午走到傍晚,前面的弟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队伍也越拉越散。特务大队前期受过的丛林战和野外生存训练的经历此时便凸显出来,他们迅速超过112团,追上了师直部队。

这一路始终未见人烟。起初还有道路可以行走,车辆也全都络绎跟上。但是林中道路,在天晴时也是潮湿泥泞,越往深处走,道路就越窄,越烂,到后来车辆已经完全无法通行,最后几乎没有成形的路可走了。前后队伍也越拉越长,常常失去联系。

第二天走了一整天,到了深夜,还是不见村落或人家,给养补充无望,再这样下去,前景不堪设想。当晚部队在老林子里宿营,孙立人令官兵清点存粮,发现最多只够维持5天,部队顿时出现了恐慌。孙立人也无法可施,只能要求大家尽量节省。

次日一早,孙立人派出特务大队四方探索道路,想先出森林,辨明方向后,再向印缅边境方向前进。

5月10日,孙立人率师主力来到密间时,正值刘放吾113团在卡萨同日军激战,而陈鸣人112团却在温藻被追上前来的日军33师团福家支队围攻,已陷于苦战难脱的险境。

孙立人知道113团虽然仍在与日军激战中,但地形有利,没有被包围,应该有能力自行摆脱日军,立即电令刘放吾马上脱离战斗,从卡萨向西自行撤往印度。同时命令师直属部队按既定路线火速往印度转进,他则亲自率领李鸿的114团与邵青阳的特务大队回师解救112团。

这一着出其不意的“回马枪”收到了出奇制胜的效果,日军万万没有料到早已兵败如山的中国军队竟然敢反身杀回,向他们发起猛烈攻击。

出现在解围战中指挥战斗的孙立人,一身军装已经破得不像样,胳膊上也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他端起一支冲锋枪,沙哑着嗓子向士兵们喊道:“狭路相逢勇者胜,生死存亡,在此一战——弟兄们冲啊!”

经过一昼夜的血战,112团全身而退,击毙了对方的佐藤少佐和中井正少佐以下800多人,毁坏了大炮10门、汽车20多辆,击毙骡马百余匹,缴获大批武器和粮弹,奇迹般创造了盟军大撤退中唯一的一次胜利。

离开温藻后,特务大队以中队为单位各自行动,高军武带着第1中队向南在林子里钻了大约两个钟头,眼前出现了一条能走牛车的土路,顺着土路往前走了约摸半个钟头,山谷里出现了几排破破烂烂的竹架草顶棚子,到处挖得坑坑洼洼,还有不少扔在野外的机械。看得出,这是一个规模很大的玉石矿场。

高军武发现棚子门口有人影晃动,厉声喝道:“什么人?举起双手给我出来!”

棚子里立即飞出来惊喜的喊声:“长官,你们是中国人呐?我们还以为是日本鬼子来了哩!”

6名光着上身,穿着缅甸大脚裤的男人连喊带叫地从工棚里跑了出来。

高军武道:“我们是中国远征军。”

为首一个扁额头男子喜盈盈说道:“长官,我们都是从滇西那边过来挖玉石的中国人。”

“长官,日本人离这里还有好远啊?”

见了中国远征军,中国矿工们犹如见了亲人,既亲热又担心,纷纷问个不断。

矿工们说,两天前英国老板听说英国军队和中国远征军打了大败仗,就忙着把工人遣散回家,然后和英国管理人员、工头带着家眷全都往印度方向逃去了。矿上原本有200多个中国人和100多个克钦人,只有他们6个中国人,被英国老板留下来看护矿场。

高军武问:“你们知道从这里通往印度的道路吗?”

令他高兴的是,6个人中,那个叫周炳才的扁额头矿工一个月前曾经跟着英国人去过印度的英帕尔。周炳才说,从采矿场往外走十来公里,便有一条通往英帕尔的马帮道路。

高军武求贤若渴,激动地许诺道:“周大哥,给我们带路怎么样?只要把我们带到英帕尔,你就算为中国远征军立下了大功,赏你500卢比,能拿回老家去盖一栋大房子,愿意干吗?”

周炳才没想到有这样的好事,高兴地说:“能挣大钱当然好喽!不过,长官呐,你除了给我钱,最好还让我们几个弟兄全都跟着你们走,背枪当兵也行。自从英国人跑了,弟兄们每晚瞌睡都睡不着,这日本鬼子一来,大家还不都得死。”

高军武见这6名矿工除了周炳才30多岁,其余的都是20来岁的大小伙子,一个个长得精精壮壮,晒得黝黑发亮,正求之不得哩,一口便答应下来。

更令他高兴的是,这几个“新兵”马上就送了他一个天大的见面礼。

周炳才说:“英国人走得慌,把矿上的存粮食品全转移到了矿洞里,如今既然要走,我们就把它们全弄出来送给你们。”

高军武大喜:“有多少粮食?”

周炳才说:“多哟,我们几个那天全都被派去背了的。100多袋面粉,200多袋大米,哦,还有好几袋盐和蜡烛。”

“太好啦!”高军武回头吩咐道,“古良,你马上带几个弟兄回去,让孙师长马上派人赶来搬粮食。另外向他报告,到英帕尔的向导我们已经找到了。”

给养得到意外的补充,孙立人也是喜出望外,亲自带着战士和骡马赶到采矿场搬运粮食,随即分发下去,下令各部埋锅造饭,饱餐一顿后向印度开拔。

有周炳才带路,队伍很快走出了原始森林。两天后,又进入另一大片森林,而且林木更加茂密,山势更加险峻,车辆根本无法进入。孙立人只得下令毁掉车辆与重装备,轻装进入森林。师部掌握的所有物资,全部分发给各单位自行安排处置。只不过300多袋粮食对七八千张嘴巴来说,也仅是杯水车薪,顶不了几天。

队伍越往前走,藤萝盖道,浓荫蔽日,行军也愈发困难。3天后的下午,眼前豁然一亮,部队进入了一道峡谷,谷底一条小河,两边峭壁夹峙,却没有了道路。

大家正觉惊慌,周炳才却胸有成竹地对高军武说:“慌什么嘛?眼前的小河原本就是路,只不过连下了这么久的雨,水把路淹了。这条小河一直通到印缅边境上的大河钦敦江。顺着小河走,明天一早我们就能赶到唐都的旁滨地区,那是产粮的平坝子地方,可以筹粮。再接着往西走一两天,就看得到印度的界碑了。”

听周炳才这么一说,战士们大受鼓舞,纷纷下河涉水前行。水的确不深,只及膝盖,深处也仅至马腹。但眼睛看不见路,全凭脚底感觉,不时便有人和马“扑通”摔进水中,幸亏天热水凉,犹如洗澡,反倒不时在队伍中弄出一片笑声。

高军武的第1中队作为全师尖兵,穿行在深峡之中,也别有一番感受。

山上猴群跳跃,啼声溅落谷底,令人心惊。有胆大的战士用石来扔猴子,不料引得群猴大怒,千猴麇集,怒目圆睁,龇牙咧嘴,在岩壁上蹦来蹦去,狂摇树枝,霍霍嘶吼,吓得战士们赶紧停止挑衅,猴群才停止了报复。

猴群蹦跳,“稀里哗啦”蹬下无数乱石,其中一块像个圆溜溜西瓜的石头,却引起了麻哥的兴趣。他双手抱起,翻来覆去地细看,又高兴又疑惑地大吼起来:“妈哟,这莫非是块毛石?”

战士们在缅甸呆了这么久,都知道毛石即是璞玉,有关某人因偶然发现毛石陡然暴富的传奇早就听得不少,对闻名世界价值连城的玉石自然无人不感兴趣,一听麻哥发现了毛石,顿时围了上来,如获至宝地上前围观。

不过毛石与石头并无二样,有的说有点像,有的则嘲讽麻哥大天白日睁起眼睛做美梦,想发财想到命里去了,拿着石头当毛石。麻哥丢了舍不得,万一真是毛石呢?可背起石头行军打仗,这么重一砣,足足有四五斤,真要是砣石头,还不把人活活累死?

麻哥突然想到周炳才在英国人开的玉石矿上干过,眼睛自然比这帮大兵厉害,便大吼道:“周炳才,你给老子拿拿脉,这到底是不是毛石?”

没想周炳才两手直摇,惊惶嚷道:“这可没人敢乱说的,莫说我这种在矿上挖石料的小工,就连玉器行的匠人老板,也非得用特制的工具开后才晓得是真是假。”

麻哥急得莫法,嚷道:“你多少总懂一点点嘛,你说像还是不像?只要有三分像,我就把它背起走!”

周炳才连连打拱作揖,说:“对不起,对不起,这种话,真的不敢乱说。我说不像,它要真是呢?我不害了你。它要不是呢?我说像,这么重一砣东西让你背起走,我这不成了祸害你?”

高军武带着邹喜子等人这时也赶了上来,知道出了新鲜事后,也好奇地接过石头在手中看了看,说:“麻哥,哪有那么复杂,欲知真假,用枪托砸开看看不就行了?”

周炳才说:“这当然是个最利索的主意,可要真是块璞玉,一砸烂价钱就打着滚儿往下跌了。”

麻哥额头上青筋突露,呼呼喘气,蓦地吼道:“背起走,累死老子也认了!”

麻哥解下背囊,将石头装了进去。

天黑后,孙师长听周炳才说旁滨已经不远,下令连夜行军,赶到旁滨再休息。战士们摸黑在小河中连滚带爬,一个个全成了落汤鸡。

天亮不久,高军武等人终于走出了峡口。

周炳才遥指前方,得意说道:“看,前面就是旁滨了。”

太阳从一朵棉花似的白云底下宁静地浮了出来,发出清爽的光辉,沉浸在淡紫色的云雾中。钦敦江边蓊郁平坦的原野上,竹楼顶上正袅绕着缕缕炊烟,寺院的尖顶在朝阳的映照下放射着灿烂的光辉。更远的地方,隐隐传来被晨雾润湿的歌声,那是不知名的外国鸟儿在枝头婉转鸣唱。

战士们喜形于色,大声欢呼起来。

进得村子,孙立人首先登门拜望旁滨土司,表示愿意以高价收购粮食和牛羊。土司和村民显然受到“缅甸义勇军”的影响,对日军抱有好感,对闯进村来的中国军队冷脸相对。中国人花钱向他们买牛买粮,也都遭到冰冷的拒绝。无奈之下,孙立人只得采取强硬态度对付,下令将村民集中控制起来,搜到大批粮食和牛羊,立即宰杀炖肉,大快朵颐。

这时,有两艘插着太阳旗的汽艇溯江上驶,遭到担任掩护任务的特务大队的猛烈扫射,被击沉一艘,另一艘掉头向下游的唐都逃去。官兵们这才得知日军的便衣队和“缅甸义勇军”已经离旁滨不远,不禁都捏了一把汗。

孙立人判定已进据唐都的日军必将利用水上交通之便前来追击,一面下令搜集船只马上渡江,一面当着土司的面虚张声势,故作布防模样,让缅甸人把消息送到日军耳中,以迟缓敌人的追击,震住日本人的便衣队和“义勇军”,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船虽征到近百条,一半以上都是整树挖空的独木舟,载人不过五六名,大船小船在江上来回穿梭,但对如此之多的官兵和骡马来说实在不敷应用。不少会水的官兵纷纷携枪洇渡,不会水的则自行砍伐树木竹子扛到河滩上赶扎木排竹筏。一天一夜,河滩上人头涌涌,官兵们争分夺秒,向着对岸抢渡。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分,唐都日军果然水陆并进,沿江快速追来,很快和担任掩护任务的特务大队交火战斗。枪声响起时,旁滨的老百姓人人操起猎枪刀棍,配合赶来的日军便衣队和“缅甸独军”,向特务大队展开袭击。

已经过河的师主力听到对岸枪声大作,火速向印缅边境前进。

邵青阳也无心恋战,指挥部队边打边退。

下午5点左右,连着晴了快两日的天突然变脸了,乌云疾速滚动,天边隐隐响起了雷声。很快厚厚的云层便将下午变成了黑夜。苍穹沉重得仿佛快塌了下来。空中的热浪与地上的潮气混合在一起,湿漉漉沉甸甸能捏出水来,雀鸟在山林里仓皇窜动鸣叫。一只岩鹰从岭尖上倏然升起,再不作往日潇洒的盘旋,惊恐地穿进了黑色的云团之中。

特务大队已经离开旁滨至少30公里以外,仍无法摆脱陆上和水上的追敌,陆上追兵是小股日军便衣队和“义勇军”以及大批缅甸老百姓。中国人一开火他们便逃,中国人一退他们又狂呼大叫着追上来,始终像牛皮糖一样死死地缠住特务大队。江面上还有3艘浅水炮艇紧跟着特务大队,炮艇上射出的炮弹和子弹,已经夺去了40多个战士的生命。

危急关头,突然来了一场雷雨。正是这场及时雨,救了中国人的命。

已经在世上活了22个年头的高军武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狂暴的雨。

一道道闪电在天顶掠过,一串串雷声在岭尖与河面上滚动,粗大的雨鞭抽得山林瑟瑟颤抖,河谷来风,猛烈地撞击着战士们的胸膛。他们沿着钦敦江摇摇晃晃地奔突、跳跃、踉跄,把扑进嘴里的狂风暴雨大口大口地啐出去。

奇迹出现了,霍然一道炫目的闪电,紧跟着“哗啦啦”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过后,河面陡然冲腾起两团巨大的火球,敌我双方全都看得一清二楚,火球是两艘炮艇!

邵青阳愣住了,特务大队不可能有这样强大的火力?怎么回事?

高军武已经惊喜若狂地大吼起来:“弟兄们,鬼子的炮艇被雷劈了……哈哈,天谴呐,老天爷也赶来帮我们中国人的忙呐!”

笃信佛教与神灵的缅甸人被吓坏了,扔下武器,跪了一大片,双掌合十向着冥冥之中的神灵虔诚祷告。他们不明白神灵为什么要帮助中国人而不帮助前来解放他们的日本人?既然神灵都已经震怒了,他们现在还能再继续帮着日本人追杀中国人么?

高军武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大吼道:“弟兄们快下河啊!”

战士立即扑向河中,拼命地向对岸游去。

一个潜游,邵青阳往前蹿出足足有30米,当他冒出头来,立即高喊:“军武,高军武!”

“邵大队,我在这里!”高军武背着一挺轻机枪,一手奋力挥臂,紧紧跟着他。

“天无绝人之路啊!”邵青阳兴奋地大叫一声,话音未落,歪把子令人心悸的“咯咯咯咯”声已经响起。

高军武立即一边踩着水,一边抱着轻机枪向岸上喷吐出火光的地方还击。刚刚打完一梭子弹。他听到了邵青阳发出的一声沉闷的叫声。

“邵大队,大队长!”江面上黑糊糊一片,到处都是涌动着的脑袋,他赶紧向着刚才响起回应的地方游过去。

这时,他听见了邹喜子哭兮兮的叫声:“高中队,大队长的脑壳被打烂了!”

高军武脑袋轰地一炸,他紧划了几把,看见邹喜子正紧紧地抓着邵青阳。他伸手一摸,邵青阳的半个脑袋没有了,摸到的,是稀糊糊的脑浆和破碎的头骨。泪水“哗”地涌出眼眶,他把机枪递给邹喜子,架住邵青阳的手臂,拼命向对岸游去。一登上河岸,高军武便和邹喜子几名战士轮流背着邵青阳的遗体,冲过河滩,钻进了密密的山林里。当他们终于摆脱了敌人追击,才停顿下来,挖了一个坑,把大队长掩埋了。

大队长的坟头朝向北方,被推选为代理大队长的高军武告诉大家那是祖国的方向。战士们号啕大哭,高军武更是悲痛欲绝。

二年多来邵青阳与他朝夕不离,虽名为长官,实际这个大队长待他有如父兄。高军武认为自己脱胎换骨的改变大部分得益于邵青阳的鞭策和鼓励。瞬息之间,阴阳两隔,看过了无数弟兄死亡的场景,他以为自己很难再会轻易落泪。如今在邵青阳坟前,他还是忍不住大恸。

心痛、麻木之后,他还必须承担起带领大队继续战斗的任务。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心中对邵青阳逝去的巨大悲痛。在此后追赶主力的几天路途中,他仍然不能相信特务大队里已经没有了邵青阳。

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越过了印缅国境线?高军武和他的战士们全然不知。在漫长的印缅边境线上,大都是茂密的丛林与险峻的河谷,除了相隔一定距离立着一块毫不醒目的界碑,其他地方并没有任何标志与设施。

当危险突然向特务大队袭来的时候已经是拂晓时分,他们终于穿出了山林,进入到一块平坦的坝子上,完全不知道队伍已经深入到印度境内已经两三百公尺的地方。坝子上白雾蒸腾,月辉朦胧,不远处木楼与草舍隐约的村子,却变得逐渐地清晰起来。队伍穿出飞机草丛,走进了一块庄稼地。

这时,高军武看到庄稼地前面有一条小溪,在月光下抖颤着细碎的银波。他们急忙走上前去,蹚进了小溪。水很浅,深及膝盖,溪底铺满了细细的沙子与板栗大的小石子儿,硌得脚板心痒痒的。他们用双手捧起溪水,喝了个痛快。

就在这时,“哒哒哒哒”,一串震耳欲聋的枪声突然响起!

枪声近在咫尺,高军武和战士们立即扑倒在地,举起武器对准了响枪的方向。

原来,小溪对面的坡地上有一条用飞机草隐蔽得很好的堑壕。几十名士兵正举枪对着他们。

一串威严的英语飞了过来:“放下武器!我们是英国军队!”

高军武害怕是“缅甸义勇军”和日本人设下的陷阱,大声用英语吼道:“我们是中国远征军,过来一个当官的说话!”

余音还在空旷的坝子上回荡。一位英国军官从堑壕里爬出来,到了小溪边。他戴着中国军人十分熟悉的浅盆型钢盔,手里担着一支大号柯尔提手枪,俯视着小溪里的中国军人,脸上露出严厉的神情,厉声说道:“这里是大英帝国统治下的印度土地,中国人,你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这话使高军武松了一口气,他把手枪插进枪套里,大声用英语回道:“我们是中国远征军的士兵,我们奉中缅印战区参谋长史迪威将军的命令撤往印度。军官先生,难道你没有接到你的上司的命令吗?”

“你说对了,中国人,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任何人通知我。你们全副武装不期而至肯定不会被我当作是表示友好的行为。我的职责要求我,必须解除一切非法闯入英国政府控制的土地上的任何外国武装。”

能够像高军武一样听懂英语的古良、龙鸣剑等人一下子被这话激怒了,将枪一甩,操在手中,嗷嗷大吼起来:“你他娘的,想缴我们的枪,那就拿命来换!”

高军武挥挥手,止住了手下,不怒而威地对英国军官说道:“尊敬的先生,我郑重地提醒你,中国军队是贵国的盟友,而不是敌人。难道用对待日本人的方式来对待与自己在缅甸战场上并肩作战的盟友,符合你们英国绅士待人接物的一贯风度吗?”

英国军官笑了:“先生,我接受你的解释,我也乐意用对待朋友的方式来款待你们。而且我会马上向我的上级报告你们的到来。但是,在我没有接到上级的明确指示以前,你们绝对不能自由行动。”

高军武道:“这个我能理解,并一定予以配合。”他回过头改用中国话对战士们大声说道,“弟兄们,我们已经进入了印度,他们是英国士兵。大家打起精神来,让我们的英国盟友看看,我们绝不是一支被日本人打得落荒而逃的残兵败将!”

这时天已经亮了,他们往前走了一段,看到村子边上有一座兵营,兵营的旗杆上高高飘扬着大英帝国的米字旗。

数百名军装破烂却精神抖擞的中国军人排着整齐的队列,像接受检阅一样走进了村子。

头缠宽大帕子的男人,身披纱丽挂着鼻环的女人都从家里跑出来,惊奇地观看这支他们一辈子从未见过的外国军队。

高军武走进兵营才看出这是英国人的一个边防哨所,从兵营的建筑规模他便能断定这里兵员不会超过50名。数百名全副武装的中国军人一走进操场,高军武一声令下,士兵们“哗”地一声坐到了地上。

这时候,高军武才知道出面与他对话的就是哨所的所长哈利少尉。兵营虽小村子还算大,哈利少尉安排他的印籍士兵很快为中国军人送来了早餐。隔夜的面包、用奶粉冲的牛奶,还有两大袋喷香的牛肉干。

刚刚从一场劫难中挣脱出来,站到了充满新鲜感的印度土地上,高军武和他的士兵们有一种从地狱突然到了天堂的感觉。印度的山比缅甸的美,印度的水比缅甸的甜,印度的空气似乎也比缅甸的清爽,甚至太阳也比缅甸的明亮。

但是,谁都清楚,这里毕竟是外国,是印度,是英国的领地,不是中国,不是自己的家乡。

早餐未完,哈利少尉就告诉高军武,他已经向英帕尔的英国东方警备军司令部报告了他们的到来。司令部马上会派车来接他们去与另外一支驻扎在普拉镇的中国军队会合。

高军武赶紧问:“那是中国的哪一支部队?长官是谁?”

哈利少尉道:“对不起,我的上司没有告诉我,我也不能问。”

一个钟头后,10辆由英军士兵驾驶的大卡车很快开到了哨所门前,哈利少尉指挥中国人登上卡车,还友好地和高军武拥抱了一下,说:“中国人,我知道你们新38师在仁安羌干得不错,能和你这样的中国军人交朋友,我十分荣幸。”

车队络绎驰离了哨所,向着西南方向飞驰。高军武让伤员坐进了驾驶室里,他和士兵们挤在没张篷布的车厢里,手抓着头顶上的铁杠,与车队行驰相反的方向就是直插云端的连绵高峰,也许那就是全世界最高的喜马拉雅山吧。

公路两边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和齐胸高的草丛,在这里,他们看不见像祖国那样的田野,虽然印度给他们的第一印象远比缅甸强,但和自己的祖国比起来,就差得太远了。这里的风景不像风景,祖国的山河如水墨丹青,曲折幽深,明暗有间,饶有风韵,这里的景色却像一个笨拙的画家用黄、绿、浅蓝的颜料胡乱地涂抹在一块粗糙的画布上,显得单调乏味。

高军武只顾遐想,也不知汽车跑了多久。当满载着特务大队的10辆大卡车驰近普拉镇时,他们陡然大声欢呼起来。官兵们首先看到的是率领着师部长官们在公路边迎候他们的孙立人师长。

得知战斗英雄邵青阳殉国,特务大队伤亡不小,孙立人和诸位长官也十分痛心。到达普拉镇的特务大队战士,仅存382人,上千名好弟兄,都和大队长一起长眠在了一块对中国人充满敌意的异国土地上。

普拉是一个印缅公路边上一个不大的镇子,根本承担不了这么多中国军人的供应。

孙立人亲自把特务大队送到驻地,没有给高军武新的任务,让特务大队好好休息一下。可高军武注意到新38师的官兵们已经控制了普拉镇附近的所有山头,并且还在紧张地构筑野战工事,一副大战将至的气氛。他暗暗心惊,怎么回事?这可不像是要和日本人打仗?

英国当局的复杂心情,远非处在高军武这样位置上的人所能了解。

一支全副武装的中国军队突然闯入印度,吓坏了住在英帕尔城里的英国东方警备军司令官艾尔文少将。因为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有得到新德里的任何指示,更不知道这样一支中国军队会不打招呼就开到他的地盘上来。惊诧不已的艾尔文立即向新德里请示对策。

韦维尔总司令第一份电报命令他立即包围非法闯入的中国军队,将其缴械。他正在紧张部署兵力,韦维尔将军的第二份电令又到了,通知他撤销前一命令,就近妥善安置中国军队的食宿。

艾尔文当然清楚中国人是盟友而不是敌人,赶紧派出军使,将中国军队临时安置到离英帕尔还有18英里之距的普拉镇暂驻,还不得不派车队给中国人送去给养,以免让这帮残兵败将在他的地盘上弄出不愉快的事情来。

艾尔文将军采取这样的安抚手段是因为他这些日子看见了太多的由缅甸退回印度的英军士兵,他们三五成群,衣衫烂烂,装械俱失,狼狈不堪。他想当然地认为同样被日本人打得落花流水的中国军队在原始森林里跋涉了这么长的日子,又一路血战冲破日军封锁,必然比他所亲眼目睹的英军更加狼狈,甚或已经成了比土匪还要令人恐怖的溃兵。

而此时的孙立人鉴于中国军队初到印度,英军态度暧昧,忽阴忽阳,也搞不清楚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所以一方面把部队屯扎在山上,严密戒备,一方面派史说参谋长前去英帕尔,跟英方交涉。

既是盟军代表,艾尔文不能不见。

艾尔文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听着史说参谋长的陈述,时而看看指甲,派头十足,神气活现。

一听中国代表向他要求帮助,艾尔文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情,就像富豪遇上了乞丐。从缅甸败逃到印度的军队是什么样子,他见过,英国皇家军队尚且如此,中国军队还能好到哪里去?

艾尔文拿腔拿调地说:“这里是大英帝国的领地,决不能容许外籍军队进入。不过,你们是盟军,从人道主义出发,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所以才暂时把你们安顿在普拉镇。但是,我现在郑重地提醒你们,要在印度长时间住下去,你们的军队必须马上向我们缴械,我们才正式予以收容。”说到这里,艾尔文直起腰来,以一个施主的目光,注视着中国军队的使者惊诧的神情,指手画脚地重复道,“缴械收容,懂吗?”

中国人当然懂,你这忘恩负义,没心没肝的英国佬!史说参谋长心里怒骂。

史说回到普拉镇报告交涉经过,平时温文尔雅的孙立人此刻也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他厉声问:“你难道没告诉他我们是中国远征军?”

“当然说清楚了。”

“没说我们是从缅甸打过来的?”

“也说了。”

“没说我们是新38师?”

“都说了。”

“没说仁安羌之战?”

“全说了。”

该说的都说了,可是英国人的信条是: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久的朋友。

孙立人一拍桌子:“那还等什么?全师集合,准备战斗!”

“的的的的哒……”中国军队的军号,在这块寡情薄义的土地上威严地震响。刚刚结束了同日军殊死搏斗的中国官兵,又抄起武器,准备对付英军的无礼行为。

新38师的到来不仅吓坏了艾尔文少将,同样也让远在新德里的韦维尔总司令紧张万分寝食难安。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接到艾尔文的特急电报后,总司令第一个想法就是立即将中国军队缴械,然后当做难民收容。

恰巧前不久从缅甸逃出来的亚力山大元帅此时也在新德里,听说韦维尔要对新38师采取强硬行动,大为震惊,立即向韦维尔详细说明这支中国军队在仁安羌解救英军和后来掩护英军撤退的巨大功劳,认为不但不能对中国军队采取强硬措施,相反,还应该知恩图报,待若上宾。

为新38师说好话的还有英军第1军团军团长斯利姆中将,这位在仁安羌曾亲眼目睹孙立人将军和新38师官兵神勇过人之举的将军正在英帕尔医院卧床治病,听到孙立人带着队伍来到印度,马上扶病赶到东方警备军司令部,告诉艾尔文将军,说新38师对于英国军队帮助太大,于情于理,应该尽力帮助才对,绝不可以无理相待。况且他们具有难以想象的战斗力,不但东方警备军无力顺利将其缴械,恐怕还会自食恶果,酿成悲剧。他努力建议由自己陪同艾尔文将军亲自去普拉镇与孙立人见上一面,一者向对方表示英国人的友善,二者也可趁便观察一番中国军队,明白其厉害。

艾尔文听取了斯利姆将军的建议,提前通知孙立人,他将亲自前往普拉镇会晤孙将军。

6月4日,一长串轿车、吉普车驰抵普拉。艾尔文将军以为一群败兵,必然是精神委靡,军容不整。没想,路边正在操练的中国军人生龙活虎,吼声震天,进镇后所见到的零星官兵,也是军容整洁,三人以上,必列队而行。到了兵营大门口,更令艾尔文吃惊的是,孙立人竟然带着一支仪仗队,在大门口欢迎他们。

斯利姆低声提醒他:“看看,一支败军,还能拉出如此威风的仪仗队。”

200名精壮士兵,往营门口一站,就是一堵墙,一座山。那些士兵个头儿虽不及英国人高大魁梧,可一个个精壮得像小铁墩儿似的,挺胸收腹,双腿绷直,目光炯炯,精神头十足。他们进入印度已经快十天了,洗了澡,理了发,刮了胡子,补好了战袍。况且印度的大米饭好吃呀,白花花,香喷喷,哪顿不吃它个斤儿八两的。都是些20郎当岁的大小伙子,虽然经过缅甸战场的大灾大难,可有这白米饭养着,三天能长一圈肉,如今恢复元气,又是一条龙。军装是破了点,但枪支是锃亮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仪仗队前头,还摆着两门小钢炮,4挺重机枪。

艾尔文知道,从缅甸撤回来的英国军队,在翻越那加山脉什么都扔光了,战车、大炮、机枪、冲锋枪、手枪、图囊、电台,甚至连被子、制服、裤子都不要了,只穿条裤衩越过了国境线。而中国士兵呢?军装稍显破旧,但武器精良,纪律严明,精神面貌尤其焕发,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骁勇精兵,和零星从缅甸退回的英军相形之下,简直有天壤之别——单凭能够把钢炮和重机枪扛过来,就知道他们绝非等闲之辈!

排列在孙立人将军身边的这支仪仗队,正是高军武的特务大队。领此任务后,高军武很容易便让他的战士们明白,他们在英国人面前即是国家权威的象征,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

斯利姆将军从轿车里下来,一看见孙立人便大步奔上,与孙紧紧拥抱,并连声大呼:“Sorry,Sorry!(抱歉)”

3天之后,英军仪仗队列队奏乐,鸣炮10响以表欢迎,隆重地欢迎中国军队入城。新38师开进英帕尔,住进了英国人专门为他们腾出的两座兵营。

孙立人当初在温藻决定全师脱离第5军向印度转进时,即已将行动计划与主力的位置电告113团刘放吾团长,并命他设法脱离敌人,向印度转进。113团在密林中穿行近两周时间,也来到印度的英帕尔与主力会合。

至此,新38师除少数在缅北掉队或因疾病被俘者外,尚存7634名官兵,这也是中国远征军在缅北大败中唯一算得上是全身而退的部队。

当日军第15军的司令官饭田祥二郎正让雪片般从缅甸各个战场传来的捷报刺激得踌躇满志的时候,日军大本营作战部作战课长服部大佐从东京突然飞到了仰光。他给饭田司令部带来了一条重要的信息:在中国境内的遮放,储存有大量援华物资,为使中国远征军不能利用这批军需品,大本营要求他一举越过中缅国界,追击至滇西。

4月中旬才从爪哇岛赶到缅甸的坂口支队,承担了滇西追击任务。板口少将指挥的这支混成支队,冲上印尼的爪哇岛时还是手持三八大盖、脚蹬胶鞋的普通步兵。可是,离开爪哇岛的时候,却已经钉上了“铁掌”,他们靠着缴获的英军装备变成了一支机械化部队。

现在,坂口支队以坦克和装甲车为先导,百余辆汽车运载步兵,在滇缅公路宽敞的柏油路面上向北疾驰。

公路上不时可以看到向北溃逃的中国士兵和一些来不及退向印度的英国士兵。打了败仗的中英士兵已经够狼狈的了,但二者相比,中国人不像个兵的样子,英国人就不成体统了。他们三三两两,稀稀拉拉,垂头耷脑,一路奔逃一路轻装。最先扔掉的是武器装备:铁锹、背囊、枪支钢盔。然后再精减服装:夹克式上衣太厚,扔了;马裤太长,扔了;皮靴子太沉,也扔了。最后,不少英兵光着上身,下身只剩条短裤,再精减,就回到原始社会去了。

在滇缅公路上,坂口支队冲着自己的既定目标坚定地狂奔而去,对中英散兵不屑一顾。那情形看上去,就像日军在与中英士兵在进行一场“友谊竞赛”。只是当车队呼啸而过时,偶尔会响起几下枪声。那是日本士兵端起枪,像打鸟似的撂倒路边的个把逃兵开开心。

跑到前面的英兵,远远望见后面黄尘滚滚中赶上前来的日军车队,赶紧站到公路边上,为车队让道。有的甚至还稀里糊涂地挥手招呼:“OK,OK”喊叫,把追兵当成了为他们垫后的中国军队。直到看见了太阳旗,响起了枪声,他们才狂呼大叫着没命地逃进树林深处……

畹町桥头,那幅巨大的宣传画赫然矗立。身着戎装,身披绶带的蒋委员长还是那么威风凛凛地挺立在国门处,还在挥舞巨臂指点江山,还在发出“收复缅甸”的响亮口号。

日本战车碾着横跨在界河上的九谷桥面,由西向东“隆隆”开来。桥墩在摇晃,桥面在颤抖,钢铁洪流势不可当,滚滚向前,越过大桥中心,也越过那条曾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国境线,驰进了中国的土地。

一辆坦克向着中国最高统帅的画像冲去,巨大的画像轰然倒地。然后,钢铁履带反复在蒋委员长画象的头上、身上碾压,直至化为齑粉。

此时的畹町城内已是一片大火,那是中国军队在逃跑之前点燃了来不及运走的军用物资。瑞丽江边还有几百名中国士兵尚未逃走,他们都以为大难临头。但出人意料的是日军同样没有理睬他们,径直越过市区,浩浩荡荡继续东进。

坂口支队5月3日通过畹町、遮放,4日越过芒市、龙陵,5日已经兵临怒江的惠通桥头。只要跨过惠通桥,他们就已经闯进了昆明的大门。

惠通桥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桥面上挤满了人和车,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有中国车,也有日本车,敌我双方一齐挤上狭窄的桥面,争道抢行。不时有车辆从桥面掉入江中,悬吊桥梁的巨大钢缆被压得“吱吱”尖叫。

千钧系于一发!

工兵指挥军马崇六见情况危急,当机立断,下令炸桥。

随着“轰隆隆”的一连串巨响,挤在桥面上的敌我双方的几十辆车辆和几百名士兵,上千难民与吊桥一起跌落到怒涛汹涌的急流之中,顿时命丧黄泉。

侵略者的铁蹄把滇西践踏得地动山摇,重庆在震颤。

蒋介石急了,他不得不再次调兵遣将,力挽狂澜。

5月5日上午10时,宋希濂部第36师从祥云火速赶到惠通桥东岸。

此时,日军先头部队500人已经渡过怒江,占据了东北高地,而在江面上,日军后续部队正在源源不断地渡江。

宋希濂一声令下,中国官兵奋不顾身冲下河滩,将已经过河的日军全部歼灭。

侵略者的铁蹄,终于在怒江岸边被遏止。

但是,日军的前进部队正向怒江峡谷挺进,在怒江西岸的滇缅公路上成千上万的中国难民和士兵正像没头苍蝇似的逃命。日军的机械化部队在公路上飞速挺进,在一群群丧失了抵抗意志与能力的中国士兵和难民之间挺进……

缅甸盟军的堤坝不可挽回地崩溃了。

当然,重庆的普通百姓是不会得知这些情形的。

午饭过后,天气晴朗,星期日官兵放假,4大队显得清静寂寞。刺耳的蝉声把人聒噪得发呆,平时闹嚷嚷的宽大院坝上也几乎没有人影。

绝大多数同学一早便过江到重庆城里去了,他们大都是来自沦陷区、不愿做亡国奴的青年男女,口袋里都不宽裕,每天“享受”着兵营里三餐半饥半饱的伙食,难得进城逛逛,打点小牙祭。

萧玉没回家,自来到“战干团”后,她就把金家祠堂当做了自己的家。与家中锦衣玉食的生活相比,这里简直就是苦狱。可是,她却乐在其中,乐有所获。因为这里有同样矢志报国的热血男女,他们都知道要不了多久,每一个人都会被派到战场上,而所有人都像盼望解放一样盼望着那一天能早一些到来。

萧玉能够想象到未来的战场上要多苦有多苦,如果自己不先在兵营里适应一下艰苦的生活,今后怎么可能熬下去?她现在除了训练与学习,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写日记,她太想给高军武写信,可是,根本就没有通信的可能。她只能把对高军武强烈得不可遏止的思恋与担忧之情融进自己的日记里。

最近老长一段时间报纸上看不到有关缅甸战场和中国远征军战况报道,她的担心开始情不自禁地加剧。

中国远征军寄托着全国人民的希望,是所有战场中的焦点,任何人都知道,中国军队一旦打了胜仗,报纸上必然是一片欢腾雀跃,举国相庆。反之,久不报道,就肯定不妙,甚至是大不妙。这种分析功夫,作为生活在战争年代里的老百姓已经修炼成基本常识,更别说“战干团”里这些未来的国军下级军官了。

将近一个月以来,萧玉从报纸上没有看到过一篇徐小曼和白益发回的报道,更不可能看到高军武、邵青阳等人的名字与任何一点消息。

萧玉所在这个小队全是女学兵,有136人,队长是个下江姑娘,叫苏桂贞,皮肤白净,细眉秀眼,一口带着吴侬软语的国语,咿咿呀呀犹似如歌行板。

4大队的女学兵都知道她们的李队长年岁不大,才21岁,在“战干团”的长官里却是一位有着传奇经历的人物。

普遍的说法是,她曾经是一位团长太太。新婚不久,丈夫在淞沪会战中阵亡,为报夫仇她毅然参加了在敌后坚持抵抗的忠义救国军,半年后游击队禁不住日军的残酷扫荡,伤亡惨重,苏桂贞不得不随残部辗转撤往武汉,编入野战部队,参加了武汉会战,因军功而官至少校。苏队长既是烈属,本身又有着如此光荣的经历,对人又特别有亲和力,所以深受男女学兵们的敬重。

第4大队开初住在院大宅深古香古色的金家祠堂里,后来招收的学生太多了,很快便超过了1000人,祠堂里住不下,只好向外扩展。

在大门外操场两侧分别盖起了几排整齐划一的“抗战房”。这种“抗战房”眼下已经成为了战时首都的一大特色,竹排搭架,里外均用紫泥涂抹,清一色谷草压顶,一排排草舍全用竹篾捆扎,不用一根铁钉。住在里面,夏天犹如蹲在上了汽的蒸笼里,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到了冬天,则像呆在冰窖里。

两天以前,萧玉和4大队的上千名男女学兵见识了一位真正军人的丰采与神韵。

他们的副团长陈诚由教育长桂永清陪同来4大队看望学兵并作训示,陈将军的讲话,激起了学兵们阵阵掌声。

陈将军以前不久因操纵粮价,囤积居奇而引发抢米风潮,被蒋介石下手谕送军法处会审后枪毙的成都市长杨全宇一案为例,痛斥眼下党政军各界贪污腐败的行为是抗战建国的第一大患。

为表明自己的公正清廉,陈将军说道,“你们分派到部队以后,可以把克扣军饷、虐待士兵的不法行为,直接写信给我,一经查实,定当严惩,甚至枪决!”他甚至还说,“你们4大队可以选派几个毕业生,给我做副官或是秘书,监管我的家庭生活收支,发现我陈诚有贪污情况,也同样告发!如若查到半点证据,就把我陈诚一家老小押上法场,满门抄斩!”

就在精瘦矮小的陈诚滔滔不绝的讲话赢得学兵们阵阵掌声时,突然空袭警报长鸣,大家都显得很紧张。

桂永清发出口令:“就地卧倒!”

上千名学兵,立即伏卧在操场坝上。

不多久,9架敌机飞临上空,轰鸣声震天动地,学兵们惊慌得心都在颤抖,可偷眼一望,陈诚将军依然立正在台上,岿然不动。士官们目送敌机掠空而过,随之对岸的重庆市区响起闷雷般的连续爆炸声,到处冒出浓烟火团,连长江里也落下了几颗炸弹,炸起高高的水柱。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空袭警报解除,站在台上的陈将军一声口令:“起立!”

学兵们霍然跃起,怀着比刚才更为强烈的崇敬心情,继续听他们的副团长训示。那时,就连出自将门的萧玉也算是第一次见到书上所说的“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将军了。

萧玉现在每天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了解来自缅甸的战况,广播、报纸,中国战时首都的信讯并不闭塞,围绕中国远征军所发生的一切早已成为所有媒体焦点中的焦点,关于这场战争的所有消息都在头版位置予以突出报道。1942年3月29日《中央日报》宣称“同古大捷战果辉煌,歼敌1个师团”。4月各报又争相刊登“仁安羌歼敌5000”的捷报。“平满纳重创敌寇1个师团”的消息尚未证实,国内舆论又开始展望“曼德勒会战胜利在望”,云云。

“仁安羌歼敌5000”虽是捷报,却并不能让国人振奋,道理很简单,那是英国人为日军所败,孙立人将军率一支孤军把被包围的英军残兵败将救出来而已。比中国远征军的武器装备给养好得多的英国盟军都被日本人打败了,中国在缅甸的军队,还能抵挡得住日本人的进攻么?

唯有萧玉在《正气报》头版上看到徐小曼撰写的长篇报道,“仁安羌国军大捷,孙将军飞兵救出8000英军”时心情却与众不同,既高兴、骄傲、解气,又着急,痛苦,担忧。这篇报道,简直就是徐小曼代高军武写给她的一封私人信件,使她从中清楚地知道了高军武自与她分别后的情况。而且更让她惊奇的是,程嘉陵居然也参加了远征军,居然还在仁安羌开着装甲车向日军猛轰!这还是她印象中的程嘉陵么?哭哭泣泣的“假姑娘”与金戈铁马的剽悍勇士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中国远征军在缅甸被日军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连史迪威、罗卓英、杜聿明等人也汇入了逃跑大军,随时有可能成为紧追在后面的日本人的阶下之囚。可是,国内却在不断地为中国远征军在缅甸取得的一个又一个辉煌的胜利而欢欣鼓舞,到处是庆贺中国远征军连战连捷的景象。

由于中国军事当局严密封锁了缅甸战败的消息,因此国内民众均被蒙了个云山雾罩。报纸天天都在报道“胜利”消息。

每次在报纸上看到胜利的消息,萧玉和学兵们就会立即自发地聚集在大操场上,大家激动地即兴演讲,声嘶力竭地高唱抗战歌曲。每一次胜利的捷报,都会让大家对祖国未来的前途充满信心,也会因此而激动上好些日子。

为了解到更多有关缅甸战场的情况,萧玉特地请假进了一趟城,去找程德惠。

到了军事委员会兵役署,程德惠对她照旧是既客气又热情,不乏长者风度。但是,话题落到程嘉陵身上时,程德惠却是担心多于高兴。他忧心忡忡地告诉萧玉,报上的消息切莫相信,当局对正面的东西都是竭力强化,负面的东西则一律检扣。缅甸的战况相当糟糕,远征军眼下正在全面转进。回到“战干团”,萧玉知道泄露重大军事机密的后果,谁也没敢告诉。

可是,“战干团”里却不乏敏感之人。

这天萧玉正在屋里收拾整理东西,苏桂贞悄悄进来了,表情有些神秘地递给她一张报纸,悄悄说:“萧玉,你看看这篇东西。”

萧玉一看是《大公报》,以为有啥重要的消息,赶紧接过来。她翻来覆去匆匆看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什么感兴趣的内容。

“队长,神神秘秘的,你让我看啥呀?”

“现在大家最关心的不是缅甸那边的消息吗?你仔细找找,报纸上有?”

萧玉这下认真地查找起来,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她看到了一则本报记者发自畹町的快讯,寥寥数语,“我军与敌在腊戍激战”。

萧玉说:“就这么几个字呀,不就一场激战么,前线哪一天不打仗,算得了啥?”

苏桂贞说:“亏你还穿军装哩,连一点军事常识也没有。我问你,腊戍在哪里,是个啥地方?”

“糟啦!”萧玉心中猛地一沉!

对国内绝大多数既无军事常识又无地理知识的人来说,这则快讯很容易被忽略,只有少数头脑冷静的有心之人才会蓦然觉察形势不妙:既然缅甸战场连连告捷,为什么中国远征军却会在自己的家门口与敌人发生激战呢?

她渴望看到徐小曼更多的报道,把每一天的《正气报》收起来细细寻找,可是,再也没有看到过徐小曼写的一个字。

陈诚走后没多久,“战干团”成立了一个文工团。

这是陈诚的意见。陈诚是武将,可他这武将懂文化,更懂得文艺宣传在激励士气鼓舞民心上发挥的巨大作用。

他到战干团各大队轮流作报告时就再三强调,为什么一场战役下来,中国兵的伤亡远远超过了日本兵?就连台儿庄大捷,日军虽然被消灭了8000多人,但中国官兵的伤亡仍然比日军多了一倍以上。武器落后国力太弱固然是重要原因,但比这更重要的是中国人的素质太低劣,虽然中国军人在战场上和日本军人同样不怕死,可是就因为综合素质太差,往往需要四五个甚至更多的中国兵才能对付一个日本兵。

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提高中国士兵的素质,单靠政工人员说教式的宣传教育远远不够,必须采用能让士兵喜闻乐见的形式,文艺,就是最好的工具。像《义勇军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放下你的鞭子》这类优秀的文艺作品,一个,就能抵一个团,一个师。

陈诚的意见就是命令,桂永清和主持“战干团”具体工作的周振庭立即照办,把文工团设在了海棠溪的4大队,“战干团”有文艺特长的学兵不够,马上又向社会上招募文艺兵。此时全中国的精英人才都汇集到了重庆,其中也不乏文艺人才,随着招收文艺兵的告示一上街,大批能歌善舞,有吹拉弹唱一技之长的男女青年犹如过江之鲫般涌到金家祠堂参加选拔考试。

文工团的首任团长,由苏桂贞少校领衔出任。

此时的苏桂贞,已经和萧玉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萧玉是抱着锻炼身体,磨砺意志的思想来当兵的,为了避免自己在“战干团”里显得特殊,故意隐瞒了自己的家庭背景。“战干团”里的伙食实在糟糕,有时逢上星期天,萧玉想回家打个牙祭,也都是独来独往,从不让人知道。

一个星期天,萧玉和苏桂贞进城去玩,两人刚走到民权路,一辆小轿车“吱”地一声停在了她俩跟前。后座上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摇下车窗惊惊咋咋地嚷道:“小玉呀,没想在这里碰上了你,你晓得么,你大妈生病了,卧床不起都两天了,你既然进城来了,就顺便回去看看她嘛?”

萧玉一看是郑永卿,心里着实有些惊奇,这家伙,咋几个月没见,连雪佛莱都买上了?

萧家花园里萧玉最有感情的就是自小把她养大的大妈,一听大妈病了也很着急,忙问郑永卿:“舅舅,我大妈得的啥病啊?”

“听我姐说,宽仁医院的美国医生都给她检查过两回了,好像是心脏出了点毛病。”郑永卿推开车门,殷勤地说,“上车吧,我马上送你回去。”

萧玉赶紧说:“不用了,没几步路,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

这样,苏桂贞就偶然得着机会走进了萧家花园的大门,还吃了一顿午饭,见识了萧玉的十几位披金裹银的大妈小妈和几十个长得油光水滑的兄弟姐妹。将军府第的煌煌气派和大富大贵让苏桂贞也有点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感觉。而更让她惊奇不已感动不已敬佩不已的是,在自己手下老老实实当兵从不张扬的萧玉,竟然是出自这样一个豪门大户里的千金小姐!

也就是那一天从萧家花园出来后,苏桂贞才把自己的经历毫无隐瞒地告诉了萧玉。

苏桂贞的父亲是上海青浦县城里一个开油铺的小老板,抽鸦片把一个家当抽成了白板,母亲一气之下撒手而去,穷困潦倒的父亲就把刚上了5年学的苏桂贞卖到了妓院里,让她过了几年花枝招展非人非鬼的青楼生活。苏桂贞姿容出色,更难能可贵的是还能识文断字,粗通音律,这在妓女里显然是凤毛麟角,很快便成了妓院里的头块招牌。

淞沪抗战国军败走后,日本人来了,把妓院变成了慰安所,每天日本兵排着队唱着歌来她们身上发泄兽欲。后来,一支忠义救国军的游击支队半夜里突然打进青浦县城,撵跑了日本鬼子,枪毙了为日本人效劳的中国老鸨,把她们这批受苦受难的妓女解放了出来。

脸蛋漂亮的苏桂贞被忠义救国军的游击支队司令看上了,要求嫁作他的战时夫人。苏桂贞乍一看见那有着上校军阶的司令的尊容就被吓得差点晕了过去,一脸黑黪黪的络腮胡子,一副虎背熊腰的身板,假如后腰上不别手枪改插两把板斧,活脱脱就是那《水浒传》里的李逵蹦到了自己跟前,而且年龄比她爹爹还大了三四岁。

开初苏桂贞死活不同意,但经不住几名副官轮番不厌其烦地动员,说司令是率部在敌后和日本鬼子拼杀的大英雄,战功卓著,获得过军事委员会的宝鼎勋章,美女配英雄,自古来天经地义,无论如何要她嫁给国军英雄,直到她点头才皆大欢喜。

当上司令夫人后,她的个人命运与前途也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居然顺利入伍不说,仕途上开始升迁,没过多久加入了国民党,别上了精致的小手枪,还有了中尉的军阶。粗识文墨配上一副伶牙俐齿再加上在战场上表现出的极强的鼓动能力,她很快就成长为忠义救国军中的一名出色的女军官。

后来日军加强了对忠义救国军的清剿,队伍伤亡惨重,无法在上海附近的乡间坚持斗争。残部在撤往大后方的途中,遭到日军伏击,英雄司令亲率警卫连断后,掩护全军撤退,英勇战死沙场,年纪轻轻的苏桂贞就成了一名寡妇。

得知司令和警卫连全部战死,许多官兵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苏桂贞也哭得呼天抢地。

她的悲痛绝对出自内心,但她对丈夫只有一种出于对英雄的崇敬之心,却半点没有妻子痛失亲夫时的那种撕肝裂肺悲痛欲绝的真感情。尤其不能示人的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对那个黑熊一般粗鲁的丈夫是有着一种恐惧心理的,现在她心中居然泛起了一丝儿再次获得解放与新生的庆幸。

苏桂贞能够把自己的屈辱与血泪经历全盘托出,这样的推心置腹自然赢得了萧玉的感动和信任,从这以后,她俩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苏桂贞还利用职权,时常对萧玉格外的关心和照顾。

苏桂贞到文工团上任时,把萧玉也带去当了个演员,甚至有些事务管理方面的工作,她也放手交给萧玉去做。

武汉流亡青年谢翔第一天来文工团毛遂自荐,接待他的就是萧玉。

谢翔那副模样,长得非常与众不同。个子高高的,鼻梁挺挺的,脸色白得像奶酪,眼窝很深,也很黑,那黑亮中还闪着点蓝幽幽的光,下巴尖而往外翘。

萧玉先简单地问了一下报考者的情况,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背着一部120贝司意大利产Muzzini牌手风琴的年轻人,让他演奏一曲。

谢翔轻舒手臂,随着风箱的徐缓展开,手指在黑白键上灵巧地跃动,琴声娓娓而出,像清泉在岩石上流淌,像微风在山林间细语。萧玉听出来了,这是一支有名的中国古典乐曲——《春江花月夜》,在民族器乐独奏或民族乐队演奏中,它宛如一幅写意的水墨画,淡彩的山水画,而谢翔以手风琴演奏此曲,则分明是用西方油画的手法,浓墨重彩酣畅淋漓地表达出自己对祖国大好河山的赞美与思恋,情意缱绻,动人心弦。文工团的人员和学兵们都被这优美的琴声吸引过来,屋里屋外堵满了人。

琴声刚落,立时响起一片掌声。

“Wonderful!”萧玉情不自禁地被谢翔娴熟的技巧镇住了,愣了片刻才高兴地说道:“太好了,我们文工团正需要你这样出色的人才!”

没想谢翔竟用一口极其流利的英语说道:“谢谢你的赞誉之辞,我是个新来者,什么也不懂,今后,还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这下轮到萧玉吃惊了:“嗨,你的英语讲得这么好啊!”

谢翔恭维道:“还算凑合吧。嘿,你的英语也讲得不错嘛。”

萧玉谦虚地说:“我不行,在重庆外语学校学过两年英语,看文章时靠着《英汉大辞典》还马马虎虎,口语和你比起来,就差得天远地远了。”

谢翔一点不客气,大包大揽地说:“英语我是从幼儿时就学起的,你当然不可能和我比。不过,只要你愿意学,我可以毫不保留地教你。”

“那好啊,我现在就正式拜你为师。”

有了这层“师生关系”,他俩的交往自然而然就比一般人多了许多,而且彼此之间的交谈,更多的是用英语,让其他人听起来莫名其妙。

萧玉这才知道,谢翔今年才21岁,是个孤儿。他家住在唐朝诗人崔颢所写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中的武昌鹦鹉洲,还未满岁时遇上战乱,炮火点燃了他家房子,一家人全死光了。灭火队把谢翔从烈火中救了出去,英国圣公会教堂办的孤儿院收养了他,是英国嬷嬷一手把他养大的。他在教堂里生活了十几年,不仅把英语说得比讲中国话更流利,而且还苦练出极好的手风琴功夫。

国军弃守武汉之前,教堂里的神职人员被日军在南京城里实施的暴行吓坏了,纷纷打道回国,可谢翔几位已经在孤儿院里长大并当上了义工的孩子却不愿离开祖国,逃到了重庆。

谢翔一进文工团,便展露出过人的才华。他不单把手风琴拉得出神入化,手风琴独奏成为团里每场必上的拿彩节目,在创作上也是一把好手,写词谱曲编剧样样都来,很快成为了乐队队长,团里的台柱子。

萧玉同样在文工团里崭露头角,大放异彩。她原本天生丽质,文化素养不必说,自幼受到的良好家庭教育也让她具备了很好的音乐天赋和文艺细胞,只不过以前未被发掘而已。如今来到文工团,在谢翔的指导下学起业务比一般的男女青年进步明显地快了许多。跳舞、唱歌,报幕、诗朗诵,演小话剧,她样样俱佳,很快便成为了文工团的头号女主角。

每次去为从前线下来休整的部队营房慰问演出,国军官兵们没人不喜欢萧玉的,士兵们大多不停鼓掌,只要萧玉一登台露脸,无数双眼睛盯住她连眨都不愿眨一下,萧玉的节目一演完,大家就敞开喉咙兴奋得哇哇狂吼乱叫。

不少国军长官看了萧玉的演出心里就丢不开她了,千方百计和她套近乎拉亲近,有写求爱信的,有开着车骑着马追着看连场的,有送各种战利品的,弄得萧玉不胜其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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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宿舍没有几个逗逗的舍友?谁宿舍没有几个贱贱的舍友?大学宅男宿舍里的日常,刷牙都能捧腹!白天,在20平米的宿舍你追我打;夜里,在2平米的酒桌血浓于水。这个宿舍,包容着南北文化的差异;包容着形形色色的怪癖。或许在这里你就是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