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山甫小人无知，以为经他揭举，必使韩琦动怒，罪责安石。不料，韩琦详审《河北民》诗后，哂道：“山甫兄，得勿过乎？”山甫不觉一怔，只听韩琦继续说道：“安石此诗显系讽议朝廷和辽、夏之措置。对其讽议，我亦不全苟同。然诗言志。自周南而下至豳风共十五国风，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顺乎天意民情。怎可挟此罪人？”山甫听后嗫嚅。韩琦又道：“安石性拗，我不许以吏事，然此人颇知古籍，不失为馆阁之才。我拟举荐应试。安石秩满，即将诣阙待铨。世兄曷不做个人情，上书令尊，为其延誉。”山甫只得称是。叵料韩琦一席话语，倒勾动出张山甫一肚子坏心肠，连夜修就家书，驿送京师。
书中满纸胡言，极尽对安石诋毁之能事。
安石秩满解官淮南，同僚自不免有欢送惜别之举，不必细表。却说安石搭乘官船，溯江而上，不二日至江宁，回到家中。举家团圆，不胜欢喜。吴氏少夫人新生贵子，添了一代新人，甚得老夫人宠爱。老夫人对安石道：“孩子降世数月，就等你这老子回家赐个大名。”安石沉思后道：“去岁雪雨盛，瑞兆丰年，就名王？，母亲以为妥否？”老夫人连道：“好，好。”顺手将孙儿抱在怀中，说：“？儿，将来要像你老子，做人正直，饱读诗书，孝敬父母，报效国家。奶奶到了黄泉，告知你爷爷，让他也瞑目。”说着不禁潸然泪下。本是全家一团高兴，忽见老夫人说得流泪，众人见状后，皆怔怔地站着不语。还是小妹乖觉，打哈哈道：“今日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怎么忽然大雨滂沱？想必是你这？儿会呼风唤雨吧！”遂抱过？儿，在屁股上戏打了几下。逗得大家顿时又欢笑起来，老夫人也破涕为笑。吴氏佯嗔安石道：“下舟伊始，什么？儿，？儿，引起母亲伤心。看你蓬头垢面，还不快去梳洗，好陪母亲进餐。”这时，大家才发现安石风尘仆仆，哪里像个为官的，倒像个挑夫。小妹插嘴道：“还是三嫂疼三哥哟！？儿，姑姑抱你去耍，先让妈妈将爸爸拉到房中打扮打扮。”老夫人笑道：“就你油嘴滑舌！”
安石家居越年，春节过后，一日，老夫人含饴弄孙，安石等一家人围绕膝下，聚在一起闲话。安石乘机向母亲禀道：“儿秩满解官淮南，该诣阙赴吏部报到待铨，限期将届，拟择日动身，不知母亲有何见教？”老夫人道：“男儿志在四方，由你去吧！不过此行，你夫妇偕同，我才放心。你素来不会照料自己，让她在你身边好些。”安石道：“儿在京不过数月，便将外放。依旧制，秩满许献文求试馆职，且有韩公荐举。但是，京师声色犬马，官场倾轧，儿素厌此道，故不应馆试，谋求外任江南。一则可就近照顾家中，二则可做些实事，况？儿不满周岁，舟船颠簸，亦有不便，这次就不携带她母子吧！”寡嫂劝道：“弟妹随你去后，母亲身边有我和小妹侍奉，外边事有你二哥安仁支应。你放心带弟妹远行。”吴氏道：“就依他自去。我在婆婆身边侍孝日短，同他厮混日长，也让？儿多逗乐奶奶几天。”安石求道：“母亲，依了我们吧！孩儿自会照料自己，你放心。”小妹插嘴道：“你说么，好好一家人，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就你们，我们。唉！咱终究是外人。”
吴氏听后，面泛红云，笑道：“小妹又拿我取笑。”老夫人道：“好了，就依你们。”吴氏见婆婆依允，便对安石道：“知儿莫若娘，你说自会照料，看你从扬州带回的衣物，破不补，脏不洗，如此邋遢，此去务要检点，免得母亲牵挂。”老夫人道：“媳妇说得是，应当勤于王事，多读诗书，但也要爱惜自己，留心衣食。你们夫妻，一个邋遢成性，一个爱洁成癖，折中点就好了。”
春风送暖时，安石带了王兴离家起程，夜宿昼行，安抵京师。因未携带家眷，便在驿馆住下。次日，即去韩府拜访韩绛、韩维。韩绛官户部判官，不家居，由韩维接住，让到书房献茶。那日适逢韩维给十三公子赵宗实和三弟韩缜开讲《周礼》，例行，杜小娟侍立旁听。
小娟见到安石不胜欣喜雀跃。韩维向安石道：“这位是汝南郡王十三公子、右羽林军大将军宗实；此小弟韩缜，字玉汝。”又指着安石道：“这位乃维之至友王安石，字介甫，大理评事，官淮南签判。”安石与之一一见过。宗实道：“常听先生称赞廷评文章，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安石道：“得谒大将军英姿，真乃有缘。安石已解官淮南，不必官称，就直呼名吧！”宗实道：“大将军不过皇荫虚名，实不当得。介甫先生就呼宗实可也。”安石道：“还是称公子为宜。”维道：“小娟同介甫也是故人，维曾向公子说过。你看她见到介甫雀跃的模样。”
小娟努嘴向安石，问韩维：“先生教我该如何称呼？以前称公子，有了官职，不应再称公子，可现在又解官了，该称老爷了吧？”维道：“你称王韶为叔叔，也称他叔叔不好吗？”小娟高兴地叫道：“这下，我有两个王叔叔了！”安石笑道：“这样，不论我有官无官，官大官小，都是你的王叔叔。”又问韩维：“小娟怎称你先生？”宗实代答道：“这由我起。我来请问《周礼》，尊为先生，娟姑娘侍读左右，我让她亦以师礼待之，同称先生。因之，我同娟姑娘也算师兄妹了。”安石赞道：“持国有教无类；公子屈尊好学，应传为千古佳话。”韩维和宗实同道：
“不敢当。”安石道：“本想约子华、持国拜访吕公著昆仲，不意子华公务缠身，持国绛帐讲学，改日约定再去。”宗实道：“介甫先生远道而来不易，先生今日可停讲，陪同前往。我同玉汝、娟姑娘温故而知新吧！”维道：“公子同吕氏素有往来，何不一同前往？”宗实道：“介甫先生如无不便，愿附骥尾。”安石道：“真乃有幸。”韩维遂吩咐三弟自便，小娟照应书房，并着家人备轿，出门拜访吕氏去了。
众人走后，小娟拾掇书房就绪后，便坐下沉思起来。她忆及幼遭天灾战祸，失去父母，与祖父相依为命，飘零他乡，年方及笄而祖父见背。想至此，双泪暗流。继而想到先生恩重如山，对她情似父兄，谊胜师生，在他身边，几乎忘记了自己侍女的身份。先生比她大十岁，不是父辈，而情胜父辈；自己出身微贱，难同先生攀兄妹，却情似兄妹。她对先生不存有任何非分奢想，只有纯真的敬爱。她听先生讲屈原，联想到自己应像婵娟那样，决心侍候先生一辈子。想到这里，粉脸泪痕又挂着一丝笑意。小娟又想到公子，萍路相逢，解困扶危，义救孤女，对她也是恩重如山。他是皇家嫡派龙种，皇上老儿是他叔叔，皇后自幼抱养了他，官授右羽林大将军，却平等待人，从不摆皇室官家架势；又好学敬贤，屈尊先生为师；对她爱护备至，建言先生以女弟子相待，同听教课，还亲自帮她习读诗书。公子戏称同她是师兄妹，她哪里敢当，但确实以师妹待她，而在师兄妹情义中，似乎又有几分爱怜之情。想到这里，内心甜滋滋的，脸上不禁热乎乎，泛起几分红晕。正当思绪万千，忽然有人从身后将她抱住，吓得她急跳起来，回头看时，原是韩缜。缜嘻皮笑脸地说：“娟姑娘想甚心思，情钟有情有义的先生，还是情系那位俊俏的师兄呢？”小娟挣扎着推开韩缜，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斥道：“三公子休得无礼，更不许向先生和公子身上泼污水。”缜笑道：“哟！听了几天《周礼》，倒教训起我来。我是主子，你是奴才，奴才不顺从主子，这不违礼嘛！”说着便又拉拉扯扯，小娟急忙躲过。韩缜道：“你别钟情先生。我深知我那位兄长，是个木头人，老学究，懂得什么情爱，别瞎费心思。十三公子不过逗你乐乐，纳妾你还不够分儿。说实在的，你若移情玉汝，顺从了我，定将你收房，如何？”小娟道：“先生对我恩重如山，若允许我，小娟以侍女终生侍候先生，誓不嫁人。三公子，你断了这个念头！”缜狞笑道：“好个烈女，今天，我就叫你做不得烈女。”说着猛扑过去，将小娟死死抱住，压倒卧榻上，欲强行施暴，小娟挣扎着急呼救命。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门边一声大喝：“畜生不得无礼！”缜回头看时，见是韩维，后边站着宗实与安石，连忙拔身逃出侧门，一溜烟不见了。
原来三人拜访吕氏，因吕夷简新丧，吕氏兄弟出郊祭拜，未能得晤。
韩维鉴于安石刚抵京师，顺约来家午餐，邀宗实作陪。三人方走到院中，便听得呼救之声，急进书房，三人六眼看得分明，不问便知底里。
小娟一旁抽泣，宗实与安石劝慰小娟止住啼哭，勿要声张，免使先生作难。小娟扑向安石，抱住安石双腿道：“小娟听叔叔和公子的话，就作莫发生这事儿。”安石忙将她拉起，替她拭泪。韩维怒道：“家门不幸，出此败类，非严惩不可。”说着便要家人绑缚韩缜。安石、宗实千说万劝，最后说：“此事闹起来，势必外扬，有碍门声，对小娟也不好。再说今后我二人怎同玉汝见面。”小娟跪求韩维道：“先生千万饶了三公子这遭，如不应允，小娟跪死此地。”韩维方止住，说：“看二位面上，今日饶过他，待长兄回来后，定要狠狠教训。可是，这厮本性未必就改，我也无法终日看着他。若再闹出事来，就愧对小娟了，该想个法儿。”安石与宗实也觉得安置小娟确实使韩维为难。宗实沉思片刻后道：“先生考虑可否将小娟交我带到王第？我书房正缺个顶用的侍女，说与太夫人必会应允。若先生信得过，娟姑娘也愿往，不就使难题得解吗！”安石道：“如此甚好。”韩维道：“说起来，公子还是她的恩人。公子为人，我有何信不过？小娟若愿往，就这样说定。”小娟又跪倒在地道：“侍奉公子，小娟哪能不愿。只是不能终生侍奉先生，有违誓言，于心有愧。既然先生有难处，小娟只好去了。先生和公子大德大恩，小娟万死难报啊！”说着痛哭不止，叩地出血。
三人忙拉将起来。宗实道：“娟姑娘切勿如此！今后我来受教，必带你同来听讲，你不是可看到先生吗？每次来，你可帮先生整理书房。你我二人还是师兄妹嘛！”说得小娟破涕为笑，道：“敢情是好。可是，小娟进王府后，公子千万莫戏言师兄妹，免得玷污公子。”此时午膳备好，大家用膳。韩维道：“今日便饭，不成体统。来日同家兄专为介甫兄洗尘，届时请公子作陪，同时也算作为小娟送行。这几日让小娟做些准备，头伤好些，公子再带她进府。”膳后，安石、宗实告辞。
三日后，绛、维兄弟专置酒席，为安石洗尘。安石、宗实如期应邀到韩府。只见座中一人，年稍长安石，老成持重，道貌岸然。韩绛与安石寒暄后道：“吕氏兄弟丁忧守制，不便前来陪席，托我代为致歉，说改日专程至驿馆回拜。今日，我另约一位好友司马君实作陪。他任大理评事、国子宣讲。君实慕介甫名已久，因而欣然应邀。”遂为安石引见，双方见过礼。司马光道：“久慕介甫盛名，早读华章，今日一见，果然文如其人。”安石道：“久闻君实治学谨严，‘朝闻道，夕思之’，读君实诗：‘圣贤述事业，细大无不完。高出万古表，远穷四海端。’更是钦佩。”维道：“今日南北两杰会于寒舍，真是蓬荜生辉。”绛道：“还有十三公子降临，一个宗实，一个君实，一个安石，三实（石）践踏敝舍，岂不表愚兄弟宴请诸位之实意实情么！”逗得大家捧腹大笑。家人报说宴席于大厅摆就，遂同进厅入席。宗实见小娟仍侍立，向光道：“此女乃先生之女弟子，宗实之师妹，介甫先生之侄女。娟姑娘见过司马廷评。”小娟道了万福，光还一礼。宗实指她入座，小娟眼觑韩维，维示意坐下，于是在末位规矩地轻轻坐定。众人交杯之际，谈到当今文坛名士，绛道：“今日良莠混杂，是非不分。贤莫若欧阳永叔，其文媲美韩、柳，其诗羞煞西昆，却被人诬陷，流徙滁州。”安石道：“我到京师，欧阳公却徙知滁州，不得有缘拜谒。听说曾子固专程去滁州访谒，也难为他远道跋山涉水，足见子固对欧阳公之诚敬。”维道：“前拜谒欧公，见子固书，向欧公荐介甫兄之贤。”安石道：
“子固总是想到别人，而他拒作四六，两番落第。子固，子固，真是固执！”大家为之叹息。绛见众人沉默，说道：“我方举一贤，再举一莠。绛之上司、知开封府庞籍，传其贤，实则不然……”庞籍原是光父司马池之至友，籍待光如己子，故光问道：“庞公如何？”绛不知底细，便道：“齐州学究皇甫渊以捕贼功，屡上书求用。道士赵清贶与庞籍姊家有亲，为皇甫渊说情于庞籍，而籍与堂吏共受渊贿。”光道：“可确有其事？”绛道：“小吏为我道受贿之详情，焉能有假？”维察光有不悦色，转过话题道：“闻君实有《四豪论》，对战国孟尝、信陵、平原、春申四贤重新评定，认为人臣首应忠于君上，次应利于国家，再次善养其民。介甫有《读孟尝君》一文，其文不过百字，我熟读之。”遂朗诵道：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诵讫，维接道：“君实、介甫可谓异曲同工，南北辉映。”光听后赞不绝口，道：“敬聆介甫高论，愧草《四豪论》。华章不满百字，而一波三折，跌宕行姿，字字有力，强劲峭拔，气势磅礴。拙作不敢伦比。”安石道：“承君实谬奖，实不敢当。君实以孟尝君背乎忠君、利国、养民，结党营私，窃据相位，算不得人臣，更难称其贤。确是至论。”光道：“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大作言简而意赅。”安石道：“恕我直言，与君实论道。君实以忠君为首，次为利国，复次为养民。安石则服孟子‘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之论。”光道：“介甫之论，据之亚圣，也允存光一说。”绛岔过话题道：“趁菜热动箸，现在我以为动箸为首。”
大家又笑将起来。宗实问道：“介甫先生吏部报到否？”安石答道：
“投了文书，说流内铨张佐尧大人公务冗忙，未与接见。”绛鄙弃道：
“张佐尧以戚里进，遽至崇显，恋恩宠，为世所鄙，还拿架势。”宗实道：“他算得什么皇戚！”转向安石道：“愚以为介甫先生径应馆试，不必经流内铨，看张佐尧脸色。若充馆职，宗实可就近求教。”君实道：
“馆阁在天子脚下，历来待制，台谏近臣以至辅相，未有不出之馆阁。因之群相趋进。介甫既有韩公举荐何不应试？以兄之才，必中无疑。”安石不便说京师声色犬马、朋党倾轧之类的话，推说：“愚性恬退，宜适州县，且高堂待养，冀放江南为好。”此时，日近黄昏，客人告辞。小娟拜别韩府，随公子进了王府。宗实回到王邸，太夫人说皇后召他明日进宫。不知召他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