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官蓝元震、张若水、李宪奉命潜察京畿表散青苗钱事毕，面圣回报。蓝元震道：“臣遍察京东诸县，亲问民间，皆云甚便，无抑配者。知陈留县姜潜奉诏令后，出榜于县衙门前，已而徙之四门，各三日，无应者，遂撤榜付吏曰：‘民不愿贷矣。’青苗钱以是独不散，显系应付故事。臣询乡民：‘愿贷否？’答曰：‘乡下人多不识字，如何读懂朝廷诏令，官吏又不与民宣解，及知是官府表散青苗钱，而榜已撤去。’开封府与司农寺疑陈留县挠法，派其属来查，潜惧罪己，又按户高下均配抑勒。”上听此大悟道：“据此，台谏又附会为王广渊在京东均配抑勒而罪之。朕看姜潜张榜三日民不来请即撤去，乃阻法之伎俩。后开封府查问，却以均配抑勒应付，既为己开脱，又反诬青苗法抑勒，真奸邪也。”李宪道：“臣是祥符县人，遍询乡亲，俱不知官贷青苗钱事，又走访邻乡，亦如是。赴县城察访，方知祥符县令拒不散青苗钱，甚之朝廷诏令亦不告民。竟有如此妄为之县令！”上道：“姜潜还是诏举选人，原淹留京师，为国子直讲。司马光称其贤，荐之召对。朕访以治道：对曰：‘有尧、舜二典在，顾陛下所以致之者如何耳。’原是个开口尧舜禹汤、闭口文武周公、道不出一二、胸无韬略之辈，故只派个陈留县令。想不到潜不谙治道，却长邪道！此二县令当革去。”
蓝元震等三中官告退后，上着殿直急召陈升之、韩绛至，将三中官潜访等情告之，道：“朕几为诬言所惑，坏了大事。曾相年高，不烦他了，二位伴朕亲临安石府视疾。”升之道：“不必枉劳圣驾，臣二人代陛下去足矣。”上道：“朕与安石在朝廷为君臣，论私谊为师生，学生知错，安可不对先生认错？朕已命殿直备齐乘舆。二位带路，摆驾安石府第，不需预告知安石接驾。升之、绛从命，心中自是高兴。”
乘舆在皮场街一普通宅第前停住，神宗下御辇，问道：“此执政府邪？”韩绛答道：“正是。庆历四年，安石奉诏进京任度支判官，即赁此宅安家。陛下召其诣阙入对以来，彼又赁此宅住下。”上摇首道：“此处如何居得执政！”此时，安石闻讯，急率子？、旁来到门前接驾，迎至客厅，要行君臣大礼。上忙挡定，道：“朕今日来视疾，岂可屈病体劳顿，左右快扶坐下说话。”安石道：“陛下有何圣谕，安石敢不从命，着一中官宣旨即可。今屈驾御临臣舍，又资议者罪臣傲慢之口实。”上道：“朕与卿间不必绕来绕去。朕已知青苗法事，诚为众论所惑。近日静思此事，行青苗法一无所害，极不过遇到凶年，民还纳不起，或有刁滑者赖贷，失陷些钱物而已，比起抑兼并、济贫困、兴农事、富家国之主旨，又何足恤，又何足道！”安石听此，满腹疑虑与委屈尽消，为皇上之圣明及直诚感动不已，道：“陛下知遇，臣复何言！敢不以身报效朝廷。”升之与绛亦很感动。升之道：“一场误会化解矣，实朝廷之大幸。”上询安石二子作何营生，绛代答道：“？，进士及第，为旌德县尉。性敏甚，未冠，已著书数万言，后作策三十篇，极论天下事，又作老子训传及佛书义解。安石以己执政，不使？预选，在家随其治学。次子旁亦随父受学，拟应进士科。”上道：“父执政，子回避不预国事，而经筵可处。明日，朕召？对，再作区处。”？谢恩。
上又道：“朕深居简出，不聪耳目，竟不知执政居此陋室。顾此室内，除几具桌椅还精致外，余无可言。”绛笑道：“这几具桌椅，还是臣强借给安石。其执政后，臣将家父为相时用过的器具送过来，以资摆设。争之再三，安石仅留下客厅及书房几套桌椅，余皆退还；留下者还给臣打了借约。”上听后感动万分，叹道：“自古到今，如此躬俭自薄的宰臣，朕不知有第二人。卿虽自约，朕岂可寒酸执政，明日即命为执政作东西二府。”升之、安石即忙谢恩。
司马光见韩琦上疏请罢青苗法后，上已疑青苗病民；又见王安石固求罢相，居家不视事，知上与安石间已生间隙，以为有机可乘；此时，皇上又进其为枢密副使，虽然他对此职并不向往，然皇上欲重用之意向，昭然若见，他想欲其欣然就任，倒不如坚辞，以此迫使皇上尽快废除新法罢去安石为上策；何况自己不悉兵事，难能胜任，且在枢密院又有韩绛这个对头，必事事牵制。因此，趁安石求罢之机，拼着枢密副使官位不就，表其辞位以救天下民之心。因此陛见皇上，开口便道：“臣自知无力于朝廷，朝廷所行皆与臣言相反。”上问：“反者何事也？”光道：“臣言条例司不当置，又言不宜遣使者挠地方监司，又言散青苗钱害民，岂非相反？”上道：“言者亦云非法不善，但所遣有非其人耳！”光道：“以臣观之，法亦不善，所遣亦非其人也。”上道：
“推行中若干地方是有均配抑勒之弊，已敕不令抑勒。推行一法，以天下之大，皆平准如一，而不许稍有偏差，未之有也。”光道：“敕虽不令抑勒，而所遣使者皆令抑勒。如开封府界十七县，陈留姜潜张榜衙门及四门，听民自来请，卒无一人来。以此观之，十七县皆不免于抑勒也。”上听此不觉好笑，问道：“陈留县之事，卿从何得知？”光道：
“是姜潜亲为臣言，非传言也。”上道：“卿误矣！朕遣二中官往陈留县潜察，已得实情。”遂将蓝元震、张若水回报说与司马光，道：“卿曾称姜潜贤，荐之入对。朕询以治道，答之平庸无可称。令知陈留，却生出邪道，已革其职，并追查其为是否有人指使？知人不易，卿亦当慎之。”光听后不觉赧颜，尴尬而退。
这时，礼部呈今年春试题。上见策试题中有针对王安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不足恤”之语为策问题目，引经据典，题曰“王者造次动静，未尝不考察天变而严畏之”，“未有不遵禹、汤、文、武之法而能政者”，“与众同欲，则令无不行，功无不成”，启发应试者为文，批驳三不足之说。上问：“此策题何人所拟？”答曰：“司马光学士所拟。”上以为不妥，着改拟策题。又联想到前次令批答安石不允辞事，竟借诏书以诋安石，今又借策题攻人，司马光何其道貌岸然，却存心险巧，看来此人不可大用。于是当机立断，下诏允司马光辞枢密副使，并令银台司收回枢密副使诰敕。本来这是银台例行职司，但近来伴随朝议纷纷，知银台司范镇亦很激愤，除进言力攻新法外，对其职守，合意者行，不合意者不行。韩琦极论青苗之害，神宗批送条例司疏驳，镇皆封还，诏五下，镇执如初，上无奈直付条例司；令银台司下达允辞诏书，并收回枢密副使诰，镇又封还诏书，并道：“臣所陈大抵与光相类，而光迫还新命，则臣亦合加罪责。”上令再送镇行下，镇又封还，并道：“陛下自除光为枢密副使，士大夫交口相庆，称为得人。今日一旦追还诰敕，非惟诏命反汗，实恐沮光谠论中计。”上震怒，以诏书直付司马光，不复经由银台司。镇道：“臣不才，使陛下废法，有司失职。乞解银台司。”上呵道：“汝非不才，而是不法；朕不经由银台司，是汝抗法，非朕废法；汝非失职，乃渎职也。朕许汝解职。”范镇原未想到年轻皇上如此决断，不免心悸，怏怏而退。
王安石出视事。条例司奉诏疏驳韩琦攻青苗法奏言，并刊石以告天下。这下，持异论者如滚水沸腾起来。御史里行程颢、张戬上疏说：“伏见条例司疏驳大臣之奏，举劾不奉行之官，徒使中外物情愈致惊骇。”文彦博急忙面圣，极言青苗之害，为韩琦力辩。神宗道：
“朕遣二中使亲问民间，皆云甚便。”文彦博道：“韩琦三朝宰相，不信，而信二宦者乎！”上道：“言之有据如实，虽常人亦应信之；言之失实，或以揣测之词推断是非，虽宰执，何以使朕信之。”彦博道：“安石尝与张若水、蓝元震交结，故言民情深愿。”上笑道：“张若水、蓝元震侍三朝君上，人称忠直，未闻有如阎文应、任守忠辈结交朝官之事；卿多年任宰执，亦未尝劾奏过其有结交朝官之事。若说安石结交中官，尤使朕难以信之。仁宗时，安石知制诰仅二年，结中官何用？英宗时，终不应诏入朝，何由结交？朕在位方执政一年，朕不知有其事。卿如有据，朕愿闻之。且安石素不喜与人交结，卿为相亦嘉其屡辞馆职事。步青云而不为，何必结交中官以求助？勿为流言所惑。”上讽彦博，接道：“卿为相时，亦有唐介劾卿结宫援之事，仁庙岂信之！”文彦博听到皇上说到后边两句，知语中有刺，心惊肉跳，但外表佯示镇静，敷衍道：“臣在陛下面前，知无不言，流言似不应相信。”遂急忙告退。神宗不觉好笑。
过了几日，尤使朝臣惊骇者，御史中丞吕公著亦罢。公著面君从延和殿退出，来到乌台，与台官告别。众惊问其故？公著不答。这时知谏院孙觉闻讯赶来乌台，忙道：“莫非为兴晋阳之甲一语乎？”公著颔首。孙觉道：“原来如此，晦叔代觉获罪矣！觉即去自首，纵加斧铖，亦所不辞！”遂急趋延和殿而去。
原来，孙觉见韩琦奏言遭条例司疏驳，程颢等台官被斥，元老文彦博进谏亦不听，遂语吕公著道：“皇上拒纳群言，文彦博劝说亦无效，必晦叔面谏不可。晦叔为中丞，平时慎言，固当如此，日今事急矣，朝野哗然。藩镇大臣如此论列而遭挫折，若当唐末、五代之际，必有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之恶者矣。”公著允试之。于是，公著面谏道：“自古有为之君，未有失人心而能图治，未有胁之以威，胜之以辞，而能得人心者也。今推行青苗法，昔日之所谓贤者，皆以此为非，岂昔皆贤而今皆不肖乎？”神宗道：“贤与不贤，当验之事。青苗法者，抑兼并，济贫穷，兴农事也，岂曰主行者为不贤，而沮行为贤。贤周代晋国赵鞅兴晋阳之甲，以靖君侧为名，逐荀寅、士吉射。后因称地方长吏不满朝廷、举兵内向为兴晋阳之甲。与不贤应验之是否顺乎天时、合乎民情，岂可以昔贤而饰今非？”公著道：“陛下知臣未与变法之争，青苗法可行否，暂且不说，今朝廷大臣非议者纷纷，陛下不恤人言乎？韩琦领四路之师，朝廷摧沮太甚，不虑其将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之恶乎？”上闻之大怒，拍案而起道：
“是何言哉！朕将静待韩琦晋阳之甲以临汴京，朕亦纵汝留京师以应之。”公著听此，连忙跪地道：“臣不敢！臣知失言之罪，乞陛下息怒，即解台职，远窜边州。”
孙觉赶到延和殿，不待通报，撞进殿来，跪地叩头出血，哭诉道：
“适才吕公著兴晋阳之甲语，是臣托其谏上的，非公著本意。臣知罪矣，斧铖加身，臣不敢避，惟乞勿罪公著。”上道：“欲韩琦兴晋阳之甲，汝应急去魏州说韩琦，朕不阻难，可礼送汝至魏州，如何？”孙觉急道：“臣不敢！”上呵道：“汝先下殿去。”孙觉退下。安石道：“臣固知公著当不至此，今孙觉自白，果然。”韩绛道：“公著、孙觉等是否与韩琦交通，应查明之，不可大意。”上道：“无须，朕亦固知韩琦当不至此。”
后，韩琦闻知吕公著谏言涉己，即上书请解四路安抚使职。朝廷允其领大名一路。
司马光原欲借群臣进言阻格新法，论资望之高无过于耆老文彦博者，论功勋之大无过于三朝宰执韩琦者，论当今执抨弹之权威无过于中丞吕公著者，论与今上切磋磨砺无过于自己这个近臣，而其言皇上皆拒纳，光以为盖因上“对安石之信用过于他人，动静取舍惟安石之为信。因此，欲罢新法必须摇动安石，如其曰可罢，则天下之人咸被泽，曰不可罢，则天下之人咸被害；方今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惟系安石一言”。于是，光数日内接连三次致书安石，以冀其悟。书中说：“安石独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才高而学富，但执政仅一年，朝野莫不非议，诋毁无所不至，若一意孤行，非特个人将身败名裂，朝廷之患安可救乎？”书责“安石用心太过，自信太厚，背孟子、周公之教，首建条例司，推行新法，掊克财利，尽夺商贾之利，掊克民财，使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以致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内起京师，外周四海，士、吏、兵、农、工、商、僧、道，无一人得袭故而守常者，纷纷扰扰，莫安其居”。书劝安石改过从善，一切尽复其旧。
安石接读司马光三书，并以其书展示条例司诸人。吕惠卿道：
“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草三书次第答之，逐条批驳，使其体无完肤。”安石道：“如若此，中彼意矣。彼致书于我，或存侥幸之心冀以动我，然主旨在同我纠缠以惑众。今皇上坚信新法不为动，我则不渝而行之，何必与彼争论不休，耗费精力。当前宜缓争论，不为其哓哓而动。”韩绛道：“安石之言是也。彼已计穷，欲启衅端，蛊惑众听，使朝野纷纷，以延误新法之推行，切不可上当。”安石道：“彼三书三千余言，言辞激切，责我背先圣、急功利、害百姓。我已拟就答书，只百言，以道不同相答，驳其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之谰言。力求说理，无激切之辞。我读之，请教诸位。”只听读道：
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辨。
盖儒者所争，尤在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
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为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知其如此也。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也。
读毕，韩绛道：“文字简明，有力，有理，有礼。仅以书信风格，远胜君实矣！”惠卿道：“王相如此大度处置，惠卿实在佩服。这篇答司马谏议书，千古好文章，惠卿当熟读之。”众人正在议论，中书遣人来说：有紧急边报，皇上急召两府枢臣去延和殿议事。安石、韩绛急忙去也。欲知何事，待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