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的新书包挂在床头,五一每天睡觉起床,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它。她坐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那片新绿,一直到把书包看出无数个洞眼来。有一天,她又呆呆地看了很久,妈妈喊她吃饭的时候,她才猛然发现自己手里拿了一把剪子。
后来她就叫国庆把书包收到柜子里去。“挂在外头招灰。”她告诉国庆。
四平画腻了,把毛笔往碗里一扔,水顿时哗地浑了一片。
“走,我带你到外面看西洋景。”他拉着五一就往外走去。
“西洋景是什么?”五一疑惑地问。
“见了你就知道。”四平说。
五一的腿迈过门槛的那一刻,犹豫了一下——她想起了爸爸嘱咐她不要出门的话。可是这一会儿五一的心拴不住五一的腿,五一的腿轻轻一抬,就把五一的心给拂到一边去了。
反正已经坏了好几个规矩,索性就再坏一个。明天,明天开始,再好好守规矩。五一暗想。
五一和四平走出房门的时候,胖老太婆已经把马桶洗完了,正倒扣着等着晾干。老太太拿了一根别针,往她的的确良衬衫袖子上别红袖箍。老太太肉多,手不稳,颤颤的怎么也别不上去,就喊四平过来帮忙。四平朝五一眨了眨眼,假装没听见,两人飞快地跑出了院子。只听见胖老太扯着嗓子在身后喊:“西屋的胡蝶,晚上居委会政治学习,七点半准时。”
四平贴着五一的耳根说:“那个人在屋里,她就是不搭理她。”
五一问你怎么知道?四平咧嘴奸贼似的笑了起来,一口前赴后继的四环素牙晃得五一眼前一片昏黄。
“不信,你看。”
四平噌噌地就往前走,五一紧跟着,却渐渐地拉在了后边。穿一双鞋的还走不过穿半双鞋的。五一忿忿不平地想。
五一一把扒下了脚上的鞋袜,提在手上,小跑了几步,就赶上了。
舒服啊,舒服,脚贴在鹅卵石上的感觉。石头缝里有小草探出头来,轻轻地挠她的脚心。蚂蚁在抬头看她的脚板——她成了它们的天。她很轻,她不会踩死它们。
五一一路跑,一路问:“在哪里,你的西洋景?”四平不回话,直跑到一棵树前,才停了下来,说:“在这儿。”
树是一棵槐树,有院子里那棵矮脖子树的四五个高,绿叶子蓬蓬的,遮暗了一大片地。不过,那绿只是靠外的那一半树身里长出来的,靠里的那一半,遭雷劈过,挨天火烧过,烧出了空空的一个大树洞。那绿悠然自得地绿着,那黑触目惊心地黑着,生和死紧紧相挨,各自有各自的精彩。
四平身子一矮,缩成一个圆团,就钻进了树洞里,又从洞里探出脸来,对五一说:“游击队打鬼子,就是藏在树洞里的。”五一哼了一声,说谁稀罕你这个破树洞?乡下有的是。这就是你的西洋景了?
四平遭了打击,灰头灰脸地钻出来,说:“我说了吗?我说这是西洋景了吗?西洋景在上面呢。”
四平猫似的噌噌两下爬上了树,在树分叉的地方坐下了,两个脚晃来晃去,后跟当当地踢着树干,踢下几片枯叶。“你敢爬吗?”四平龇牙咧嘴地问五一。
“你妈才不敢!”五一扔了鞋子,话没说完,人已经在树杈上了。四平让出半个屁股,让五一坐下。除了外婆,五一还没跟谁这么挨挤过,只觉得四平身上到处是汗,凉凉滑滑的,像条黄鳝。
“你看,那就是西洋景。”四平指着不远处一扇窗户说。
那是一扇很高的玻璃窗,密密实实地拉着竹帘子。只是窗户太高,帘子不够长,最上面露出约有四五寸的裸玻璃,从地上看不见,爬在树上,往下一看,就看见了屋里的景致了。
五一看见了一张床,床上铺着被子,被子底下有人在动来动去,绿布被面麦浪似的抖颤着。五一的心咚的跳了起来——她认出来那是胡蝶的被子胡蝶的床。
“被子里有两个人。”四平说。
五一摇头说我不信。四平说我跟你打赌——每个星期五,院里的人一上班,他就来。院里的人下班之前,他就走,都是爬窗户的。
五一还想说我不信,被子一掀,钻出一个赤裸的女人来。五一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肉是这样的白,白得就跟没见过一回天日。肩膀瘦瘦的,脖子瘦瘦的,只有胸前的两个奶子,饱胀得如灌满了水。有两颗鲜红的樱桃,圆圆翘翘地浮在水中央。
被子又掀了一角,钻出另一个人来——是个男人。男人背对着五一,看不见脸,却只看见肩膀上胳膊上的肉一垅一垅的,硬得像发坏了的面。男人伸出手来,抓住了女人的奶,狠命地揉搓着。女人的身子像白生生的月亮,男人的手指像黑黝黝的夜色,男人的夜色一把一把地剪着月亮,月亮碎了,又圆;圆了,又碎,男人的指缝里漏出一把又一把水一样的白光。
“南屋那个胖猪叫她‘头毛’(温州方言:婊子)。”四平说。
“她妈她奶奶才是头毛!”
五一突然生了气,踹了四平一脚。四平不备,差点从树上掉了下来。
“她老公病死了,老有男人找她,她就是头毛!”四平说。
五一搜肠刮肚,正要找一句一下子能把四平噎死的话,可是她突然停住了。她看见屋子里胡蝶的脖子死命地朝后仰,身子仿佛随时要折成两半,嘴巴张得如同是一口喷着热气的黑井,额上的头发湿成了一个一个的圆圈圈。
五一看出来了,女人不是疼,而是痛快。
五一的心命令五一别看,快别看了,而五一的眼睛却吩咐她看啊,再看一会儿。五一的心和五一的眼睛在五一的身子里打得天昏地暗,五一的身子撑不住,就簌簌地抖了起来,抖得像是一片雨里的叶子。
出门
国庆学农的事,是这两个星期饭桌上出现最频繁的一个话题。
每顿饭,国庆都要把这个话题掏出来说一遍。国庆说了一遍又一遍——当然是轻言细语的那种说法。妈妈有些吃惊,因为从小到大国庆还从来没为哪件事这么上过心。尽管国庆的话在妈妈的耳朵上磨出了层层老茧,可是妈妈依旧没有松口。
国庆和妈妈拔了很久的河,系在绳子中间的那块手绢,却一直纹丝不动。爸爸和五一都是沉默的观战者。五一观战,是因为五一没有参战的理由;而爸爸观战,却是因为爸爸在考虑参战的角度和时机。终于有一天,那块手绢突然斜到了国庆那一边——不是因为国庆持久的耐力,却是因为爸爸的一句话。
爸爸说:“你总不能一辈子把她罩在玻璃罩里吧?她总得长大,走到世上,过她自己的生活。”
妈妈一下子泄了气。
从答应国庆的那天起,妈妈就开始给国庆打点行装。妈妈今天装一点,明天再拆开。昨天刚收拾拢来,今天再拿出来,换几样新的。来来去去也不知折腾了多少个回合,一直到国庆出发的前一天,才总算把行装定下来了。妈妈给国庆准备了三身换洗的衣服,长袖短袖都有,两双鞋、两条毛巾、三条手绢——都叠成细细的一卷打进毯子里。妈妈又在国庆的书包里塞了三个钢精饭盒,两个长、一个圆。长的里边装的是虾皮肉松紫菜咸蛋和绿豆糕,圆的里边装的是切成块的白兰瓜。爸爸看了忍不住笑,说她不过走一个星期啊,你以为有多长?学校有集体伙食的,你不要搞特殊。妈妈说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国庆情况就是特殊。
那天妈妈到小菜场,把家里剩下的肉票都拿去割了肉,回来炖了一小锅红烧肉。妈妈怕肉味太招摇,就把屋里的窗户都关了。可是肉味长了无数双看不见的腿脚,从灶边锅沿墙缝窗棂格缝里钻出去,看不见,摸不着,却爬得满屋满院都是。五一嘴里没说话,五一的肚皮可没五一的嘴那么老实——五一的肚皮一阵阵地蠕动起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号叫。
肉终于炖熟了,看上去是一锅,盛出来,只有浅浅的一盘,油汪汪的,像涂了一层红蜡。五一悄悄地数了数,有九块——豆腐乳那样大小的九块。别看五一不识字,五一很小就知道怎么数数——都是外婆教的。
妈妈给每人的碗里都夹了一块。慢慢的,小口小口地咬。五一这样提醒自己。可是没用,肉不听她管,舌头牙齿也不听她管。肉一挨到她的舌尖,牙齿就扑了上来。还没等牙齿真正使上劲,肉就棉花糖一样地化了,化成一股细细的油水,顺着她的喉咙,自说自话地流了下去。油水所经之地都干涸已久,张开一个个龟裂的小口,你推我抢地吸吮。等到了胃的时候,只剩了最后一滴,连个响动都没有,就沉到了底。
五一很后悔自己的急躁。
第二块,等到吃第二块的时候,一定要慢。先把肉咬成两半,一半留在嘴里,一半留在碗里。这样,至少油水能在肚子里走两遭。五一心想。
剩下的时间里,五一再也没法认真吃饭。五一的全部心思,都在那盘已经浅了许多的红烧肉里。嘴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尝过了油腥,别的菜再吃起来就跟喝白开水一样的无味。
可是,桌子上再也没有人在那盘肉里动筷。五一看着国庆,国庆不动声色,可是五一知道国庆也在看她——是用眼角的那点余光。五一和国庆的目光在空中贼似的推搡了几把,是国庆先败下阵来的。国庆的筷子,终于朝着那个盘子挪移了过去。五一的筷子,也紧跟在了后面。
五一夹了一块肉,可是五一的筷子很重,翻不动身——是妈妈的筷子压住了她的筷子。
“剩几块,让你姐带到乡下去。你姐营养要跟得上。”妈妈说。
“我跟你老师说好了,田里的劳动你都不用参加,你就在炊事班里帮忙。要是身上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马上告诉老师,不能硬撑。”妈妈吩咐国庆。
爸爸舀了一勺肉汤,倒进五一的碗里:“拌一拌,好下饭。”
那天晚上五一吃了整整两碗饭。睡觉的时候,她拿了她的漱口杯子,装模作样地在院子里蹲了一会儿,最后把一杯水全倒在地上了——她不愿把那一口的油香白白地刷出去。
那一夜五一睡得很沉。上床的时候她原本是想和国庆说句话的,可是话还没想好,就一头跌进了黑甜乡。那勺油汤妥妥帖帖地滋润着她的五脏六腑,叫她身子上没有一个地方想动。她突然就想明白了,外婆骂人的时候说“猪油蒙了心”是什么意思。
半夜里五一被一泡尿憋醒,睁开眼睛,看见窗外是个大月亮夜。风把树影摇碎了掷在墙上,鬼魅似的乱舞。床头有两点鬼火,荧荧地扑闪。再看仔细了,原来是国庆靠墙坐着,眼眶里盛了满满两汪月光。五一吓得心跳如万马奔腾。
“你,怎,怎么了……”五一的声音扯成了碎布片。
国庆不动,也不说话。五一伸过手去,探了探国庆的脚——是温热的,才放了心。国庆很瘦。其实五一也瘦,可是五一的瘦是肉没长好的瘦,而国庆的瘦却是骨头没长好的瘦。五一瘦得理直气壮,国庆瘦得胆怯心虚。
半晌,国庆才问:“五一,你说乡下好,还是城里好?”
五一原本想说当然是乡下好,可是尝过一块肉一勺肉汤的肚子不太听她使唤,话到嘴边,突然拐了一个弯,变成了:“外婆说的,没命住城里的人,才住乡下。”
国庆叹了一口气。五一一直以为叹气是大人的事,没想到小孩也会叹气。国庆的那声叹息和国庆的身子一样,骨头没长好,刚迈出第一步,就摔了,有气无力地歪倒在了嘴唇上。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可以到处乱跑。我还是第一次,出门。”国庆说。
五一的喉咙口涌上一团东西,一团与肉汤无关的东西,软软的,却有个硬芯子,叫她吐不出来,也咽不回去。搜肠刮肚,半天才想出一句话来。
“等你身子好了,我带你去乡下,抓梁山伯祝英台。”
“抓……什么?”
“蝴蝶,最好看的蝴蝶。”五一暗暗地笑了——国庆终于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妈妈说,我不能累,累了就犯病。”国庆又叹了一口气。
“外婆说,人只有懒死的,没有累死的……”
话出了口,五一就知道说错了。话里边有一个字,蒺藜似的扎着了她。她知道,蒺藜也扎着了国庆,因为国庆的脚,突然抽了一抽。
两人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月影很重,湿湿凉凉的,把国庆的身子压矮了。
“五一,你说,我能好吗?”国庆问。
五一怔住了。五一的心里钻出了一句话,可是五一的嘴却不愿意接过心里的那句话。她觉得是因为那勺肉汤——那勺肉汤已经惯坏了她的嘴她的心,叫她学会了忘却,学会了脸不改色地撒谎。
“一定会好的。”五一的嘴说。
第二天早上,五一醒来的时候,床空了——国庆已经走了。
很多年后,当五一回忆起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时,她都会庆幸,那是她和国庆之间说的最后一句话。
尽管是一句谎话。
诱惑
“又找四平玩啊?”
五一刚想出门,南屋的胖老太就问她。
胖老太正在院子里那块洗衣服用的水泥板上摘菜。胖老太的菜篮子里,装的是豆瓣海蜇皮和小鱼头——都是菜市场里最便宜的物什。胖老太很早就守了寡,靠儿子从部队寄几个生活费过日子。门上那块“革命军属”的匾和袖子上那条红箍光鲜是光鲜,却当不得碗里的饭食。胖老太口袋里没有几个钱——就只能从嘴里省。可是胖老太喝凉水也长肉。胖老太身上的肉是无根的草,不用培土也不用施肥。胖老太明明是赤贫的里子,却偏偏有一层老财的面。
五一是想从胖老太身后溜出家门的,可是胖老太身上到处是眼睛,哪一双也比脸上的那双管用。五一刚一抬脚,她就知道了。
五一的脚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半空。
自从国庆去学农之后,每天爸爸妈妈一出门上班,她就和四平厮混在一起,不是他来她家,就是她去他家。妈妈桌子上的信纸,撕得只剩了薄薄几张。家里好几个碗边上,都染了颜色。她用秋丝瓜瓤刷了又刷,还是刷不干净。每天吃饭的时候,她都提心吊胆地等着妈妈发火,可是妈妈竟然没有发现——那个胖老太,大概还没来得及跟妈妈学舌。渐渐的,五一的胆子就长了个子——可是她还是多少有些害怕这个浑身是眼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