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眼佬把笔从阿喜手里拔下来,咚的一声扔到水杯里,说阿寿你是糊涂了,就让这鸡屎大的事给难倒了。你不知道金山官府鼓励唐人细仔上学堂,凡报了名,上满一年学的,就退返过埠税银?阿元要的是钱,你还以为他真稀罕你这个破药铺?他不懂医术,拿去了也是一样废物。你这个女仔有灵气,写的那几个字,四四方方,若是上了学堂学了番佬的学问,将来大事小事都帮得了你。
阿爸将烟头狠狠地掐在茶缸里,拍着脑袋说我急糊涂了,怎么就忘了这事——也是的,就没想到金山女仔也读书。可是,一年,那个狗阿元怎么肯等一年呢?
四眼佬想了半天,才说:“叫大家凑一凑,能凑多少是多少,再让你老婆手松一松,卖几样首饰。凡借了钱的,无论是毫是厘,都写个契,画上押,叫会馆的人做个证,明年这个时候一定还。”
阿爸连连点头,四眼佬哼了一声,说下回别光叫人吃剩饭了,出门不靠朋友,行得了路吗?
阿爸说了句“我老婆,咳”,脸上就有了几分尴尬。
阿喜膝盖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阿喜拿了一把牛角梳在阿妈的屋角梳头。
阿喜得等阿妈用完了镜子才能梳头——家里只有一面镜子,在阿妈的梳妆台上。梳妆台和镜子都很旧了,看上去像落了一层百年老灰。阿喜今天等阿妈等了很久。阿妈把平日舍不得用的荷兰头油抹上了,脸上扑了一层薄薄的白粉。蓝布褂也换了,穿上了一件墨绿绣金花的夹袄,衣襟里掖了一条新手绢。阿喜怔怔地盯着阿妈说不得话。阿妈拿指头点了点阿喜的额头,说睇什么?阿喜忍不住笑了,说阿妈今天真好看。阿妈蹙着眉说你个衰女调笑你老母——声气里却没有恼意。李记杂货铺的老板阿昌的儿子今天满月,阿昌四十五岁得子,在家里雇了两个厨子摆四桌酒请客,阿妈叫全家都换了新衣,就等着李家来接人。
阿妈走到楼梯脚,又回头对阿喜招手。阿喜下来,阿妈从衣兜里窸窸窣窣地掏出一个纸包,塞到阿喜手里,说金山的女仔,都穿这个东西。
阿喜把纸包拿到阿妈的屋里,拆了,是一块轻轻的叠成几叠的透明料子,肉色的,比布薄些,比纱又略略硬些。抖开来,是两个长条,细网的织眼里透过些金沙似的光来。阿喜知道那是玻璃丝袜,从前在乡里她看见从金山回来的女人穿过。阿喜拴了房门,将窗帘放下,脱下裤子,来试那样东西。笨手笨脚的终于穿上了,对着镜子看,那两条腿像上了一层釉子似的发亮,左一看像是肥了,右一看又像是瘦了,只看得她心仿佛要从喉咙口蹿出来。虽然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阿喜却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九岁的时候,家里就有媒婆走动了。阿人不告诉她是来提媒的,可是从那些黏在她脊背上的眼光里,她就明白那些人是做什么的。
这时她听见了外头街上笃笃的声响,她知道那是李家的人到了。李家这回做足了排场,不仅雇了厨子,还雇了一辆马车,专门来接吃满月酒的客人。阿喜来不及换衣服了,抻了抻青花布袄的大襟,就匆匆地跑下了楼。其实阿喜想换也没有衣裳可换。箱里倒是有几套新布衫,那是她来金山之前,阿人在家里熬了好几个夜赶出来的。一件是大红的,一件是桃红的,还有一件是翠绿的,绣的是各样的花。大红的那件绣的是牡丹,桃红的那件绣的是茶花,翠绿的那件绣的是文竹。阿人会做衣裳,阿人却不会绣花。阿人做了衣裳,又专门请人来绣了花——是为让她做新嫁娘的时候穿的。可是这些衣裳,现在她却穿不上了,只能压在那只她漂洋过海带过来的籐箱里,不知压到哪年哪月才能见天日。
阿喜跑出门来,阿爸、阿文和阿武都已经上了马车,阿妈是个小脚,颠颠颤颤地爬不上去,阿爸便叫阿文伸手来拉阿妈。阿妈回头看见阿喜,一愣,说不是叫你把缸里的咸蛋挖出来洗了?再腌下去就老了。阿喜说我早就洗干净了放在筛子里晾着呢。阿妈叹了一口气,说你就别去了,人家那里喜庆……
阿喜怔了一怔,才明白阿妈原来根本就没想叫她去喝酒的。
她是一个还没过门就死了男人的人;一个不配在别人的快乐里有份的人;一个遇上了别人的喜事就要回避的人。从今往后她只能穿着青布衫,低眉敛目地等待着一个住在远方不忌讳阿久的事又愿意娶她做大婆的男人,把她从阿妈身边领走。否则,她将永远是阿爸装气话的篓子,阿妈擦眼泪的帕子,阿文阿武上茅房拉屎垫脚的石头。
十四岁的阿喜仿佛已经把自己的一辈子一眼看到底了。
阿喜听着马蹄在石子路上踩出滴滴答答的脆响,两个阿弟的尖笑惊得树杈上的鸟雀哗啦哗啦地飞,身子像一朵开过季的花一样,干萎在了门框上。
阿喜趴在门上哭了起来。家里没人,她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哭了。她终于可以,想怎么哭就怎么哭,想哭多久就哭多久了。
“再哭,天就叫你哭塌了。”有人在黑影里说。
阿喜撞着了鬼似的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是四眼佬。
“你,你怎么,没上工?”阿喜问。
“鱼厂买了台剖鱼机,可以顶三十八个人工,就把我和老蔫茄打发回家了。”
阿喜惊魂定了,才想起脸上的泪。摸了摸兜里,手绢不知哪儿去了,就撩起一角袖子擦眼。
“你,哭什么?”
阿喜的眼泪原本忍回去了,叫这一问,又给勾了出来,越擦越多,竟怎么也擦不干净了。
“命,我的命。”阿喜哽咽着说。
四眼佬也不劝,由着阿喜呜呜咽咽地哭完了,才摸出自己的手帕递给阿喜。阿喜接了捂在眼睛上,眼皮给轻轻地割了一割——是一片干得卷起角来的鱼鳞。
“那不是你一个人的命,一个大清国的人都没好命。”
阿喜说我命苦,跟大清国有什么干系。四眼佬说干系大了,一朝昏君,一国庸政,才害得南北百姓都苦。百姓里头,你这样的女子最苦。阿喜听了这话,就害怕,说阿叔别说了,传到皇上那里,要杀头的。四眼佬却哈哈地笑,说谁不晓得满清要亡了,还不知是谁杀谁的头呢。
“就是这样的昏庸国制,才叫你这样的女子不得自由进学堂读书,不得自由嫁个自己欢喜的男人。”
阿喜的脸腾地热了,没擦干的泪水在颊上烤得嗤嗤生响。
四眼佬叹了一口气,说阿喜等你上了夷人的学堂,学了夷人的学识,就知道夷制的好处了。你可要,好好读书。
下个周一,阿喜就要和两个阿弟一样,上学堂了。她竟然忘记了,她那个似乎一眼可以望到底的人生窄巷中,原来还是有一样期盼的。阿喜脸上的黑云裂了,开出一朵小小的太阳花。
“阿叔,你替我写封信,给阿人。”阿喜说。
“你自己写,不会的字我教你。从今往后,你在夷人的学堂里学夷人的字,在家里我教你学中国字,一天学一个,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个。两年三年,你算算,该是多少?”四眼佬说。
马车刚刚拐进广东巷,阿爸就听见李记杂货铺里涌出一波一波的声浪。阿昌穿了一件崭新的丝葛长袍,戴着一顶乌光锃亮的瓜皮帽,站在门口迎候客人。
阿爸刚跳下马车,阿昌老远就给阿爸作揖。阿爸说猢狲穿了人衣裳,也有几分人样哩。阿昌只是笑,递过来一根烟。阿爸看是三五牌的,舍不得抽,闻了一闻就塞到了耳背上。阿爸问船票退了?阿昌点了点头。阿爸问真不回去了?阿昌还是点了点头。阿爸擂了阿昌一拳,说你还会不会说话了,乐癫了?阿昌还是嘿嘿地笑,脸上的皱纹像下在滚水里的面条似的四下飞散开来,捞也捞不住。
阿昌的女人额头上包了一块手巾,坐在藤椅上,抱着儿子让剃头师傅剃头。这是乡下的规矩,男仔满月那天要剃胎毛。请客喝酒,不叫满月酒,却叫剃头酒。孩子极小,躺在女人手臂里像只兔子,哭声却是大,仿佛要把屋顶捅出个洞来。阿昌便竖了眉毛骂女人:“又不是杀猪,你抓那么紧做什么?”女人斜了阿昌一眼,眉目里却都是笑意。
这个女人不是阿昌的原配。阿昌的大婆在开平乡下,给阿昌生过五个女儿,都出嫁了。阿昌早早就有了外孙,却迟迟没有儿子,便在金山又娶了这个女人。女人是从坚禄镇来的,据说是个茶楼女子。后来生了病,不能在茶楼做了,阿昌在坚禄镇有个表兄,就把这女子接出来,带到咸水埠,以五十个洋元卖给阿昌做了妾侍。女人生仔,就跟鸡生蛋似的,一个接一个,四年里生了三个——都是女仔。这回怀上了,阿昌不做指望,七个月身孕时就买好了船票,若这女人再生个女仔,他立马就搭船回乡,再娶一房妾侍。谁知这一回,在八个女仔之后,他阿昌竟然真得了一个儿子。阿昌立即将船票退了,把买舟和回乡娶妾的钱都省了下来,却阔阔气气地摆了一回剃头酒。
阿文阿武进了屋,被阿爸押着给屋里的大人行过了礼,便随着几个客人带来的孩子,一溜烟钻进了后院。后院支起了几口大锅,阿昌请来的两个厨子,一个正在就着热水退鹅毛,一个在用青红萝卜切凉盘上的花饰。阿文捞出水桶里的鹅毛,学红番的样式,一根一根地往头上贴。阿武捡了一根青萝卜尾巴,刚咬了一口,就叫阿文抢走了。阿武眼尖,看见墙角竖着一根鸡毛掸,抓了来当作大刀去追阿文。阿文随手捡了一块抹桌布挡在脑勺上做盾牌。一群孩子跟在阿文阿武身后分成了两拨,一拨追,一拨逃,只闹得一院鸡飞狗跳。阿妈探出头来,狠狠地吆喝了一声天塌了你才歇啊——才住了手。
屋里男客多,女客少——唐人街原本女人就少。男人们分成了几拨搓麻将,一屋的烟雾熏得张张脸青面獠牙。女客们避开男人,关起门来,围着阿昌的女人说话。阿昌的儿子剃过头洗过脸,换了一件红袄子,戴了一顶老虎帽,哭累了,在他娘的怀里昏昏欲睡。阿妈见人少了,才拿出那件新做的衣裳来,递给阿昌的女人。进门的时候阿妈没有立即送上这份礼,是因为今天人人都是包了利是封(红包)来喝酒的,而阿妈没有。阿妈没有包利是,不是因为阿妈没有钱。阿爸的药铺虽然是一份小生意,但家里这几年还是攒下了几个闲钱的。可是阿妈现在一个毫子也不敢动,阿妈要把每一个毫子捏出水来,替阿喜还阿元家的债。阿妈没有送利是封,声气就先矮了一截,垂着头也没敢看阿昌女人的脸。幸好阿昌的女人一门心思在看衣服上绣的花,没顾得看阿妈的神情。
衣服也是寻常的一件衣服,白细布小袄,连着一件开裆小裤,只是那衣襟上绣了一只鸡——那鸡却不是寻常的鸡。那鸡两只眼睛如金豆,一身毛羽如金丝,尾巴翘得天一样高,精神头十分威武,仿佛要从布上蹦下,跳到人掌心来。阿昌的儿子属鸡,阿昌的女人见了这样活灵活现的一只鸡,端地十分欢喜,就问阿妈这是你绣的?阿妈原本想说我哪有这个手艺,那是我家那个衰女仔绣的。却突然想起阿喜是刚死了男人的,怕阿昌女人嫌晦气,便把说了半截的话咽了回去,哼哈了两声算是认了。旁边的女人们都啧啧称奇,问哪来的样子?下回剪过来我们也学学。阿妈心想给了你们样子也是白搭。我阿喜不用样子,绣出来的倒比有样子的还像呢——嘴上却只是含混地答应着。
阿昌女人斜眼瞅了瞅阿妈,问又有了?阿妈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的?阿昌女人说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阿妈说你的眼也太尖了,我身上才晚来了半个月,还不知道是不是呢。阿昌女人扯了扯嘴角,说:“你们家的没给你号出喜脉来?我跟你说,你走路的那个样子,两脚犁耙似的,要不是真有了你来取我的头。这回是男是女呢?”阿妈说:“这得问菩萨喜欢哪样。”阿昌女人说:“你命好,有了两个男仔了,再生什么都好。不像我,这回生的若不是男仔,不等我满月,他就要再娶呢。”
阿昌女人说这话的时候,眼圈就红了。阿妈说:“我命好什么?你没见我生的这个衰女仔,养到十四岁出嫁,都说功德圆满了,却出来这个事。我就是把一个毫子掰成三个,也还不了她这个债啊。”
阿妈说这个话,原本是为了安慰阿昌的女人的,没想到一说就说偏了,砸到了自己心疼处,眼圈也红了上来。兴兴头头的一张脸,顿时飞来一片黑云。阿昌女人就问阿妈凑了多少钱了?阿妈说:“把家里的锅底都刮干净了,也凑不足一半的数呢。那一半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屋里的几个女人也都听说了阿喜的事,见阿妈眉心蹙成一团乱线的样子,有个叫阿丽的女客就劝:“凑不齐这个数,也不能不过日子啊,不如就叫阿喜过去那边算了。阿元虽然是有大婆的,可是大婆天高皇帝远,管不了金山这边的事。阿喜年轻,将来生个男仔,还不把阿元抓得牢牢的?大婆不大婆,不就是一个名吗?做不得吃,也做不得穿。”
阿妈想说我们黄家的女仔养大了送人做小,还不如剁成块扔河里喂鳖。阿妈的话还没出口,突然想起了阿丽和阿昌的女人都不是正室,就把那溜到了舌尖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时两个厨子把饭菜端上了桌。男客坐满了三桌,女客和细仔坐在了一桌。这回的剃头酒摆得果真排场,四张桌上都有烤乳猪、烧鹅、熏鸡和清蒸游水石斑。阿文阿武疯玩了半晌,很是饿了,搛起一块乳猪放进嘴里,没来得及咬,怕一会儿没了,又搛了一块放在碗里留着。阿妈拧了一下阿文的腿,贴在阿文耳边说:“就不知道藏下一块给你阿姐?”阿文百般不情愿地将碗里的那块乳猪偷偷包在手帕里,塞进了裤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