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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9)

“一个月后,她被放回了家,却没看见女儿。她发疯似的满城乱找,后来有个邻居悄悄告诉她:他和她被关押之后,他们的女儿就成了流浪儿,挨门挨户讨饭吃,还在垃圾箱里捡剩菜。幸亏有一个好心人通知了他在安徽乡下的老母亲,才把女孩领走了。女儿后来一直在奶奶身边长大,直到考上大学,才回到她身边——却已经和她非常陌生了。

“五个月后,他被判了刑,送到青海的一处劳改农场服刑。定罪的证据,就是她签字的那张纸。她给他服刑的农场写了很多封信,他只回过一封。这一封是写给女儿的,只字未提她的名字。

“后来她就完全失去了他的音讯。直到三年之后,一个陌生人敲响了她的门。他从青海来,是她丈夫的农场里一名刑满释放的刑事犯——他们在同一个牢房里住过一年多。他交给她一本毛主席语录,书上的塑料封皮已经泛黄开裂。她一看就知道是丈夫的旧物。封皮的夹套里,掖着一张纸——是解手用的那种黄草纸,上边草草地写了两行字。纸好像泡过了水,字迹肥胖模糊,她看了半天才勉强认出了他的笔迹:‘今天天真冷,洗衣服,水结了冰茬。想起……冬天给我洗衣服。’她知道那个删节号里边藏着的是她的名字,她把那本语录贴在脸上泣不成声。当然,那时她还不知道她更应该哭的是下面的一件事。可是到那时她却已经把眼泪流完了。

“那人告诉她他死了,一年以前就死了,是肝病,肝硬化。和农场里其他的死者一样,他被埋葬在了附近的一片荒林里,没有棺材,只裹了一张他自己睡过的破席子。埋他的是他同一牢房里的两个犯人,其中就有那个来看她的人。那人长了个心眼,在他入土的头顶上方放了两块石头,又在石头中间插了一根棍子作为记号——他活着的时候一直对他好,教他认字,还省下自己的口粮给他吃。他记得他的好。

“她听了默不作声,只是呆呆地坐着,脸颊上的眼泪已经干涸,两只眼睛如两个黑洞,深不见底,毫无动静。后来他听见了一些咝咝的杂音,像是春天草木奋力钻出泥土的声音——原来是她的白发在一丝一缕地生长。就在他眼前,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妇人。

“‘人已经走了,大姐你想开点。’他开始劝她。她还是默不作声。过了半晌,她突然抓住了他的袖子,紧紧的,蟹钳似的。‘你带我,去找他,现在。’她求他。他说你疯了,这个时节,土冻得像铁,挖不动。要挖也得等到开春。

“第二年初夏,他如约来了。她和单位请了一周病假,跟他去了青海。那阵子她的学校正处在两派权力交替的真空状态,没人管她。

“他们到了青海,跟当地的老乡借了铁锹马灯。怕引起人注意,他们一直到天黑了才敢去那片荒林。他们用自己带来的烧酒,浇湿了毛巾,又把毛巾垫在口罩里,开始挖掘。她是个城市里长大的女人,虽然参加过单位里组织的短暂支农劳动,她其实并不擅长农活。可是那天她却像一只母豹,力大无比,铁锹在她的手掌中发出撕心裂肺的讨饶声。他们很快就挖到了骨殖,只是没想到是两具——大概是两个埋得相近的死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表土开始移动所致。她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哪一个头颅是他的——她找到了一粒缺损了的门牙。那是有一回他去施工现场考察时,不小心撞在钢筋架上磕坏的。

“虽然他走了快两年了,可是他的头颅里,还渗着一股黄水,散发着一股恶臭。她什么也不顾,她只是把它抱在了怀里。她一身的力气在这个时候已经像水一样地流干了,她嗓子开始发痒——是烧酒的味道熏的,可是她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她瘫坐在了一团树桩上。马灯的油渐渐浅了,灯芯瘦成了一颗豆子。林子很黑,生出各样的声响:风从一片叶子爬过另一片叶子的窸窣声,老鸦的羽翼刮过树枝的哗啦声,野物惊窜过灌木丛的扑通声。还有一种声响,近似于孩子让被子蒙住了脸的压抑低哭,时而近时而远,嘤嘤地不绝于耳。

“‘冤死的魂,不安生啊。’他告诉她。她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他的害怕。可是她一点也不怕。世界上让她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她现在不过是在收拾那件事情的残局。青海的夏夜还是凉,夜露湿了她的衣衫。她把他的头颅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知道他冷——他已经冷了很久了。

“‘那个夜,实在太黑太长了。’带她去找他的那个人后来告诉她。她没觉得。她觉得天一会儿就亮了,还没来得及让她把他煨暖。她想一直搂着他,坐过无数个黑夜,一直坐到天塌地陷,地老天荒。”

“天爷!”小郭的女友捂住了耳朵,“这个故事,太可怕了。”

小郭扯下她的手,揣在自己的手心。

“假如有一天,我也犯了事,你会,替我收尸吗?”小郭问他的女友。

小郭问这话的时候,一点也没笑意,脸色凝重得如同随时可能下雨的天。众人突然想起,小郭不是孩子了。那个女人抱着她丈夫的头颅坐在青海的荒林里等待天明的时候,其实比现在的小郭大不了几岁。

女孩怔住了。即使在她一辈子最荒诞无稽的夜梦里,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问题。

“别回答。”徐老师对女孩说,“答了也没用。你生在了好时候,这种考验,不会在你的一生里发生。所以,我们才管这种故事叫历史。”

“可是他们这一代,也有他们的考验,躲是躲不过去的。”一位中年人说。

“后来,那个女人,怎么样了?”沁园问徐老师。

“后来那个女人带着装有她丈夫骨殖的包裹,来到了她丈夫的老家。她和她的婆婆,一起把他埋葬在了他出生的那片土地上。

“再后来,那个女人回到了她的大学,专心教书育人。不过,从那以后,她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会带上那本他留给她的毛主席语录。那本书叫她心安。她知道他已经原谅了她——就凭那张夹在书套里的黄草纸……”

“啪”的一声,灯猝然亮了——是电线修好了。一屋的大光亮里,蜡烛成了两粒病恹恹的黄豆。徐老师紧紧搂着那个肩包,怕冷似的缩着背。

“后来,那个女儿呢?”沁园又问。

“你问了太多的问题,只是,你忘了,你还欠我们一个,你的故事。”徐老师说。

一桌的人,都转过脸来看沁园。沁园不语。沁园这会儿已经完全失去了叙述的兴趣。房间的灯太亮了,光亮让人扭捏不安。世界上有许多故事,只适宜在昏暗里诉说,在昏暗中聆听。心只有在昏暗中才敢恣意舒展开放,真相的最佳暴露方式原来并不是光亮。

“我来替你说吧。”袁导插了进来。

“从前,不,这个故事不发生在从前,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当下。有一个作家,花了多年的心血,写了一本书。书的背景在南美洲,所以她耗费了自己所有的私房钱和私人假期,多次去那里采风蹲点。连一张复印纸,都是从她低微的工资里支出。她熬过了许多个长长的,像黑隧道一样走不到头的夜晚,才终于把这本书写完了。她只感觉放下了一副重担,她并没有指望这本书能得这么多奖,还被拍成了一部轰动世界的大片。于是这位作家意想不到地出了名——尽管人们都是通过电影认识她的,没有几个人真正读过这本书。可是她刚刚出了一点小名,她的身后,就开始聚集了一堆黑云。这堆黑云用从前各样政治运动里最常用的匿名化名方式,四下攻击她,说她的这本书抄袭了一群她连听也没听说过的作家……”

“不要说了。”沁园制止了袁导,“这个作家如果敢说她经历的是最黑暗的日子,那么她一生里根本没有见识过真正的黑暗。”

徐老师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沁园的手。

“黑暗没有可比性。没有一种黑暗,可以替代另外一种黑暗。只是,什么样的黑暗都可以熬得过去——如果你想熬的话。”

“太多,太多的黑暗。”有人打起了哈欠,“散了吧,我敢保证今天夜里人人都会有噩梦。”

众人大笑,都起身朝电梯走去。小郭的女友,走在了红衫女子的身边。

“其实,我很喜欢吃麦饼。你还有吗,捷克的麦饼?我想尝尝。”小郭的女友对红衫女子说。

电梯满了,袁导和沁园被关在了外边。

“你,知道我?”沁园问。

“其实,那天在香榭丽舍,你一上车我就认出来了——我看过你的电视采访。”袁导说,“穿了多少层马甲我也认得出你。”

回巴黎的途程很是沉闷。袁导费了很多心思调节气氛,可是空气实在太稠腻,袁导搅不动。旅途到了这一脚,已经积攒了太多的故事。故事太重,不知不觉的,就把人的精神气压蔫了。

“假如有一个人,真心诚意地买了一张机票,邀请你去加拿大,过一个冰天雪地的圣诞节,你会,接受邀请吗?”沁园问徐老师。

徐老师在闭目养神,然而沁园知道她在听。徐老师最常用的一种聆听方式,就是闭目养神。

“Maybe(也许)。”半晌,徐老师才睁开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沁园才醒悟过来,徐老师跟她说的是英文。这是这一路,徐老师和她说的唯一一句英文。这句英文用在这里一点也不显摆,反而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妥帖,给拒绝穿上了一件不伤情面的幽默外套。

沁园拿出了手机,打开电源。十六个未接电话,十三条短信息。有八条是老刘发来的。老刘的短信息是一模一样的话,只是发在不同的时间段。

“我们相爱。我们相守。等你回家。”

这是老刘一辈子跟她说过的最肉麻的一句话。老刘是绝对不会面对面的对她说出这句话的。如果他真说了,他和她都会窘得无地自容。

儿子也发了一条信息。儿子说:“今天我和爸爸把花园的落叶都扫干净了。现在爸爸做饭,我洗碗。你回来也是我洗。”

这是儿子很久以来跟她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她知道,他也不会当着她的面说出这句话的。

还有一条信息来自同事薛东北:“沁园你不过是被疯狗咬了一口,怎么连人也不认了?”

最后一条是老板发的。老板的信息最短,只有四个字:“救救报纸”。然而四个字之后,却跟了十一个惊叹号。

沁园忍不住笑了。

沁园用最快的速度,给老刘发了一封回信。回信只有两个字:

“同意。”

下车的时候,沁园看见红衫女子递给袁导一个厚厚的信封。她知道这不是例行的小费——例行的小费今天上车的时候就已经收过了。

“这是你和皮尔·卡丹大叔的,一人一半,别打起来,打也没人劝!”红衫女子嚷道。

沁园留在了最后。她在等袁导。

终于,她看见袁导给每一个旅客和每一件行李,都找着了去处。

她朝他走过去,递给他一根烟。他俩靠在街边一棵巨大的梧桐树身上,抽着他们萍水相逢的旅途上的最后一根烟。迷茫的烟雾中,香榭丽舍大街的车水马龙,开始扭曲变形,变成一条灰色的链子,长长的、远远的,向不可知的地方延伸。

“想知道我下部小说的题目吗?”她问。

“做梦都想。”他说。

“《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

两人哈哈大笑,就在巴黎的暮色里。梧桐叶子窸窣,夜风起来了,他们即将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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