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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海原大地震传奇

王漫曦

1920年12月16日(农历十一月初七),海原发生了震惊世界的8.5级大地震。岁月沧桑,事过境迁。当时的幸存者纷纷谢世,愈来愈少;年轻的地震后裔们渐渐地忘却了那场毁灭性的灾难,甚至连故事都不再传说了。在此,我将地震后的一些民间故事用传奇的形式写出来,谨以告慰逝者,警示来者,聊作海原大地震85周年纪念。勿忘历史,勿忘苦难。

——题记

一场秋雨过后,天空碧蓝,白云淡淡,山野如染。

在南华山脚下的一道山坡前,矗着一块巨石,正面中央刻着“震石”二字,上款是“海原大地震85周年纪念”,下款是“海原地震后裔敬立2005年12月16日”,背面刻着“海原地震断裂带、海原大地震、海原地震后裔”简介文字。

这块震石和一座用石头修建起来的碉堡似的小楼相对应,中间隔着一条柏油大道。

明媚的阳光,将一切照耀得那么光明、温馨的时候,慈眉善目的万方卓,被子孙们用轿子抬到了小楼的阳台上。这是他花费毕生心血修建的一座小楼。他修建这座楼的目的很单纯,就是要纪念他的一个震难女友,希望再发生大震的时候有个安全的处所。他的后代和地震后裔对他的这种痴情十分崇敬。

万方卓已逾百岁,他是公元1920年海原大地震的幸存者,海原地震后裔不叫他百岁老人,而习惯称呼他地震老人。

万方卓坐在阳台上,静静地观望着前面的山坡。芳草萋萋,秋色萧萧。

地震局的一帮科研人员走了进来,向万方卓的乔迁之喜前来表示祝贺。

万方卓修建这座小洋楼的样式,是地震局帮助设计的,八度设防(可抗八级地震),同时给予水泥、钢筋等建材支持。因为这是海原大地震85年以来,海原500里地震断裂带上唯一一座纪念这次地震的建筑物。它可以留给地震后裔一段故事,也可以为研究海原大地震的科学工作者提供一处简陋的居所、或者成为激活他们心灵感应的一个据点。

如果把海原大地震的灾难,从海原这个小小的旮旯里提出来,摆到世界地震的平台上,名列第二。更新我们的视角,就会发现,海原大地震是全人类的共同灾难,不能简单地认为这仅仅是海原地震后裔的灾难。这场灾难为人类历史地、直观地研究地震,留下了一个神秘的窗口,只是人们还没有找到。

地震局长:大家感觉到了没有,这座石头砌起的小洋楼,躺在坚实的南华山怀抱里,展望着面前这块黄土丘陵,后面靠得舒服,前面照得通畅。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地震老人给他的人生修建了一座终点站,他要在这里守望着爱情,送自己归于自然。就在前面那道黄土山坡下,当年地震时他的一个女朋友被压在下面了。为了和他的女朋友能够隔土相望,地震老人把楼址选在这里,修建了这座小楼。天下的爱情可以千车载,万船装,唯独地震老人的爱情车也载不走,船也装不去……

万方卓:1920年海原地摇的时候,我刚满23岁……

家人在小楼通向阳台的这间房子的墙壁上,悬挂上去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画面有三个人,一个英俊年轻的小伙子,站在一个漂亮女人的身后,女人坐在椅子上,头戴一个醒目的簪子,抱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

万方卓半侧头看到了这张合影,面部神经略有抽搐,眼神突然间明亮起来。

万方卓:海原地摇了,她们娘母两个打在里面了……

地震局长:这就是你的情人吗?真漂亮!

万方卓指着面前的山坡:庚申年海原地摇是山塌了,不是窑塌了。

地震局长:噢——山塌了!

万方卓:我赠送她的一个簪子,也埋在里面了。

地震局长:地震时这个簪子她戴着呢?

万方卓:戴了,戴了,我临出门时领她到孔师银匠铺,花了4块白圆,给她选了这副簪子。

地震局长:有这副簪子,我们就能帮你找到你的情人。

万方卓:她还有这张相呢。

万方卓用手指着墙上挂着的那张照片。

小楼里,一面墙壁上,一只女人的手撕去了一张日历,显示出了2005年中秋节这一天。

厨房里的女人分作两摊,一摊分割羊肉、剁馅、蒸包子,另一摊发面蒸月饼。

锅台上的蒸笼,热气腾腾。

女人们干着手中的活,自然少不了口中的话。她们并没有议论中秋节的什么话题,而是笑谈着她们的活着的老先人万方卓的爱情故事。

她们没有不恭,她们以崇敬的口吻说着万方卓的忠诚。

“不容易呵,和女朋友分手85年了,没有一天不想念的,天天都要到山坡前走一回,没有脱过一天的空儿。天下谁有我们的老太爷痴情呢?”

“天下的人里头,心痴的人就数咱们的老太爷!85年呀,你算要多少个日夜呢?为了给他所爱的人,修一座居所,一天从山上拾一块石头,一天从山上拾一块石头,满共拾了31025天,拾了31025块石头,硬是拾起了一座楼。”

“老人家一心想从土里面找到心上的人,了却这桩心事,老天爷但帮忙噻,叫老人家的愿望实现了去。”

“那个地震局长吹牛说,他有进口的地质雷达,能看到地底下的金银财宝,看今天能不能找到……”

小楼前面的那道山坡,绿草如茵,山花烂漫。

地震局的科考人员迅速跑进安全地带,只听轰隆一声炮响,山体垮塌,土浪腾空,山坡上震出了一面崖壁。

地震局长:哈哈,这是我们做的局部的防8级地震,这证明了你老人家说得对,1920年海原地震是山塌了,不是窑塌啦。

万方卓黄色的眼珠里飘着爆破引起的巨大黄尘。

万方卓:窑塌了的话,我会把她搭救出来的。

地震局长:1920年海原大地震,之所以是世界第二大地震,看那垮塌的山坡,有多少人就能死多少人。当年官方公布的23万多死亡人数,只是一个不认真的估计数字……

万方卓:民国九年十一月初七,夜黑后,燕云仙她再也没有闪面。

地震局长:爆开这面山坡,减去土层厚度,我们就能使用地质雷达探测了。我们会找到相片上的燕云仙,您就在这里等待好消息。

万方卓坐在阳台上的轿子里,听着地震局长离开的脚步。

小洋楼的楼道、窗前、门前,站满了他的子孙和“地震后裔”。孙子:老太爷,你看见女朋友了吗?

万方卓眨了一下眼睛,两行热泪涌出。

万方卓:那一年秋天,我要外出办货,她死活要让我带她去一趟城里……

1920年秋季的海原县城,黄土筑就的城墙,整齐完好。

23岁的万方卓,骑着一匹枣红骏马,显得十分英俊。万方卓身后捎着年轻美貌的情人燕云仙,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他们就像一股旋旋风,跑进了海原县城的西门。

万方卓是海原名气很大、信誉很好的一个期货商人,给他跑长途的、打杂的伙计有30多个,有7连骆驼、2匹骏马、4辆老牛车。城里还有他的商号铺面。

万方卓不论何时从街上走过去,都会引起一阵骚动。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喜欢用眼睛盯着他动。

海原城里,1920年前后是2、5、8的集日。但到集日,赶集的商民、农民会从四路八线涌进城里。钟鼓楼下的十字街头,是集中繁华的攒头地点,杂货摊遍地摆布。

西街,卖白头洋火的,抽出一根在衣服上擦着丢向空中,再抽出一根擦着含进口中,既向街人炫耀着洋火的易燃性,又玩耍着使用洋货的技巧性。万方卓牵着马过来,要了一把白头洋火,卖洋火的在他的马鞍上擦着一根,点燃一根烟卷,猛吸一口,烟却从两只耳朵里冒出来了,乐得燕云仙差点松手滑下了孩子。

万方卓把孩子裹好,装进马背上的褡裢,燕云仙可以空着手和万方卓一起行走了。

万方卓和燕云仙路过卖洋布的摊子,卖布的将包裹在摩登女郎身上的彩色花布拿下来,搭在燕云仙的肩膀上展示。

燕云仙披着花布在原地转了一圈,她比那些浓妆的摩登女郎吸引人们的眼睛,半条街上的人以为来了表演的,呼啦一下围了过来。

燕云仙披着彩色花布,对着水银镜照耀,包了洋布的身段更加婀娜多姿。摩登女郎自觉地低下了头。

燕云仙:嗨嗨,洋布很好看,就是我不配。

卖布者:这是万老板批给我们的花布,你穿上的话能晕倒一层人。

万方卓对着卖布的眨眨眼。

燕云仙拉住万方卓的手,从密集的人群中窜出去。

他们走到一个白布围起的圈子外面,万方卓在拴马石上拴好骏马,买了门票,领着燕云仙进去,里面置放了两面哈哈镜。

他们往哈哈镜前面一站,里面的自己,奇异无比。

燕云仙:呵?丑陋死了!快出去,快出去!

万方卓故意拉住燕云仙不让走,要看哈哈镜中的丑态,燕云仙强拉着万方卓走出白布圈子,她摇着头。

燕云仙:这东西太妖怪了,以后打死我我也不到这里面来了。

万方卓哈哈哈的大笑着,牵上马往前走了几步,面前一堆人站成了圈。

燕云仙拉住万方卓,挤了进去。里面包围着一个用放大镜照射棉花起火的小伙子。

小伙子说:这是一面西洋火镜。大家看,看见了么?这上面写的这些字,是火镜的咒语,这个火镜又叫魔镜,你在太阳底下对着棉花照一会,棉花就会起火的。

围观的人中,有那抽烟的人,便收起火镰,端着烟锅,凑到火镜的下面,不大时辰,烟锅里的旱烟冒起了白烟,体验了一次西洋火镜点烟的过程。那抽烟的人,从口中冒出来的大股白烟,比平时喷得更浓烈,比平时吐得更香甜。

一个抽洋烟的时尚青年,手中玩着香烟,要用他的香烟交换这个老汉的烟锅,被老汉拒绝了:不换!你那个纸卷卷我才不稀罕呢,在西洋镜下面就着魔了。我这玛瑙嘴子的烟锅,在西洋镜下一点就着。

燕云仙:镜子能点火,真开眼界了!

万方卓和燕云仙面带笑容,退出人堆,来到北街。

北街的气味有些特殊,空气中散发着熟制皮毛的味道。

草席篷里,热气喧天,毡匠们正在草席搭的敞篷里擀毡。

一个毡匠师傅含满一口水,在场地的一角,对着羊毛一下一下喷出水雾,潮湿干燥的羊毛。

场地的另一角,一个学徒在羊毛案子上弹着羊毛,弓弦发出富有旋律的节奏。

场地的中间,另一个毡匠师傅带着另一个徒弟,将弹化的羊毛卷在竹帘里,师徒二人坐在条凳上,手拉着绳子,脚蹬着竹帘,哗啦哗啦翻滚起来,竹帘里面的大水出干了,迅速松开手中的绳子,竹帘吧嗒嗒地展开。师傅继续坐在条凳上,徒弟离开条凳,接过打杂的提来的开水桶,往竹帘上面毛毡坯子上洒开水。师傅说好了,徒弟就停下来。师傅离开条凳走过来,和徒弟一起把竹帘卷起来,然后又坐到条凳上拉住绳子蹬转竹帘,步调一致,竹帘里面的脏水,随着踩踏的节奏,哗、哗地往外流。一条毛毡,挂面浆,淋开水,反复数次,从竹帘里挤出的黑水变得清透一些,毛毡就算做好了。

街道的廊绳上晒着毡匠做好的毛毡、毡袜、毡靴、毡帽等。万方卓从廊绳上拿下一双毡靴,一顶毡帽。就在他给毡匠师傅付了银子的时候,燕云仙将毡帽戴在了自己的头上。毡帽是男人们的专用品,戴在一个貌美的女人的头上,不笑由不得自己。

万方桌听到燕云仙奇怪的笑声,看到头顶毡帽的燕云仙,他直着的腰弯了下去。他挥舞着手赶紧从燕云仙的头上取下毡帽,挂在马鞍上离开了。

燕云仙:样子很难看吗?

万方卓:赶紧走,笑死人了。

与毡匠铺紧挨着的是毛毛匠铺子。

毛毛匠也用草席搭了敞篷,草篷里面周边,摆着一些熟皮子的硝缸,半块场地是铲皮子的摊场,半块场地是缝皮子的摊场。敞篷前面悬挂着缝制好的挂了里面的二毛皮大氅、二毛筒子、二毛背心、卡衣、坎肩、围脖、老羊皮袄等。

万方卓挑选了一件二毛皮大氅,一件坎肩,一件围脖,和毛毛匠讲了价钱,付了银子。燕云仙帮着万方卓把这些东西寄到马鞍上,傍着万方卓径直来到一家皮匠铺。

皮匠铺占据了很长的一段街道。

一个中年皮匠,佩戴一副茶色石头眼镜,全神贯注地将牛皮裁成配料,挎出一绺一绺的皮条,宽窄均匀的皮条在他的腿裆里堆着。这位皮匠的侧面有一个学徒,坐在合皮绳的车子前面摇着辘辘,一个师傅使着合皮绳的皮绳划子,猫着腰在辘辘前移动,他的身后还有一位年轻徒弟,摇动着一台移动的合皮绳的车子,慢慢的移动。师徒三人精心配合,将三股皮条合成一根皮绳。

皮匠铺子里的墙壁,与众不同,挂满了皮制品。一盘一盘粗细不同长短不一的皮绳盘在墙壁上,一根一根的乌稍鞭子,顺溜得像小孩的头发,垂在墙壁上,十几根不同样式的马鞭,像宝剑那样悬挂在墙壁上,还有一些零碎用品,点缀在期间,真正达到了补白的效果。

万方卓:师傅,我这个人,我这匹马,你看能配一把啥样的马鞭?

裁皮子的师傅抬头看见面前站的是万方卓,忙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在牛皮护裙上搓着手,笑嘻嘻的站了起来。

皮匠师傅:呵,是万家少爷。我正好给你准备了一把马鞭。

皮匠师傅没有从墙上悬挂着的马鞭中去挑选,而是从一个很长的木箱子里取出一根精美的马鞭。马鞭把子上镶着一条银龙,龙的眼珠嵌了两颗绿色宝石。万方卓搭眼一看,喜形于色,爱不释手,顺手给皮匠撂过半袋银子,接过马鞭,开心地走了。

皮匠掏出一把银子掂了掂,惊奇地看着万方卓、燕云仙的背影。

皮匠师傅:万少爷,等一等,我给你一个钱袋子。

皮匠跑进店铺,又跑出店铺,追上万方卓,递给一个新做的牛皮钱袋子。

万方卓接过钱袋子交给燕云仙,玩弄着马鞭,走向东街。东校场操练士兵的口令声,传了过来。这里距离东校场比较远,传过来的士兵操练的声音有些飘忽,但军人的气质还是能感受到的。

东街的北面是画匠的铺面,南面是银匠的铺面。

银匠铺里的生意非常红火,耳朵上戴着很长耳环的女人、手腕上戴着很粗镯子的女人,手中还捏着银元,给银匠比划着打制自己喜爱的饰物。

万方卓和燕云仙找到“孔记银匠铺”,里面等着做银货的顾客熙熙攘攘。孔师正在一个八仙桌面上打磨、修饰一些银饰物件。万方卓走过去,拿出4块龙圆(银元的一种),要买一个簪子。

孔师:呵,万家少爷,你给家里的送呢,还是给外面的送呢?

万方卓指着身边的燕云仙。

孔师笑着从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拿出一个柔和、精细、华丽、繁复的簪子,给了燕云仙。

万方卓:满意吧?

燕云仙高兴的不会笑了。

孔师:万少爷,我的银货,天下女人见了没有不开心的。用我的银货当作礼品,就是赠送给没情没意的女人,她也会情意绵绵。万少爷你就放心的用!

万方卓非常得意。

孔师打算凑到万方卓耳边,嘀咕什么话,万方卓躲开了。

孔师:你姑舅方少爷也要一个……

万方卓:和这个一样?

孔师摇摇头。

万方卓给燕云仙将簪子戴在头上。

燕云仙走出银匠铺,乐在心里,喜上眉梢。街道对面那些心灵手巧的画匠,如何给柜子、箱子、棺材等木器绘画,他没有看到。木器上那些风格不同的漆画,颜色亮丽,故事生动,寄语了许许多多的生活情趣。

劈竹、钻眼、轧木钉的篾箩匠,使画匠铺旁边的这一段街道,发出多种声响。临街摆着的蒸笼、面箩、筛子等用具,将这些手艺人掩藏在背后。

东街的后街是劝业场,等待活计的多是窑匠、泥水匠。劝业场的后面,就是东校场。

万方卓和燕云仙,从银匠铺里出来掉头折向了南街。

南街主要活动的是小商小贩,有卖西瓜的、卖蜂蜜的、卖粽子的、卖干粮馍的、打马掌的、配锁子的、钉眼镜的等,全部都在这条街上游走。

市场监管员鸣锣警告:蜂蜜上市,红葱下市!

城里人提着瓦罐、瓷瓶、铁鳖子等用具,在蜂蜜摊前灌蜜。

卖木头片的高喊着“支高”。

乡里人还以为支高是什么“糕”,花钱买过来,打开纸卷,一看是木头片子,偷偷瞧一瞧没人看自己,顺手扔掉。

卖包子的和卖玉米棒的坐在一起,卖包子的高调长喊一句“羊肉热包子”,卖玉米的低声紧跟一句“玉米”。路过的人听起来便是“羊肉热包子——玉米……”一高一低、一前一后的叫卖声,组合成了南街的一道风景。

整个街道,被浓郁的商业民风所笼罩。在这种朴素的、西北特点强烈的商业民风中,处处显露着手工业者的文化特色。其中还有一些古老的民俗随处可见,如骟匠的标识,就是在工具袋上插一根类似麦草桔的草标;如要出售一件皮袄,将皮袄翻穿起来;如需要交易一件农具、一头牲口,就在物品上扎一个红布条。

燕云仙:呵,记起来了,今儿到中秋节了,我们去照一张相。

万方卓:噢,那太好了!

万方卓将燕云仙母子抱到马背上,燕云仙高高在上,街道里的一切风景都集中到燕云仙的身上了。她居高临下,美目顾盼,神采飞扬,风采耀眼。娇艳的容姿、高翘的胸脯、饱满的腰身,无不透出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对于这样一个能引万人而瞩目的女人,谁不惊艳,谁不瞠目结舌呢?

万方卓骄傲得意,拉着马呱呱呱地走过南街,走到西洋传教士开的“亨得利”照相馆。万方卓将燕云仙母子从马背上托举下来,满街道“色彩斑斓”的目光才离开了燕云仙。

“亨得利”照相馆里照相的师傅,是一个中国人,年届四十,留了一个时髦的分头。但他的那一颗亮闪闪的大金牙最引人注目,只要他一张嘴说话,首先是大金牙闪亮登场,然后才听到他的流利的南方语音。

万方卓和燕云仙经过照相师傅的一阵摆布,照相师傅让他们一起喊“羊圈”。在他们喊羊圈的一瞬间,镁光灯“喷”地一闪,他们3口人留了一张甜蜜的合影。

走出照相馆,万方卓把孩子装在褡裢里,搭到马背上,从拴马桩上解下马缰绳,燕云仙突然发出一声按捺不住地大笑,不仅让万方卓吃了一惊,也惊讶得自己掩住了嘴巴。燕云仙掩着嘴巴跑过去,躲到了万方卓的身后,好像要把她的这一声大笑一并掩藏起来。

万方卓:出来、出来,我们看戏去。

燕云仙不好意思地和万方卓并排走了起来。

燕云仙:我刚才很丢人吧?

万方卓:你这么高的笑声我从来没有听过。

燕云仙:我自己也没听过,差点把照相师傅的大金牙吓出来了。

万方卓:照相师傅?

燕云仙:我们出了照相馆,他跟着出来了。

万方卓:呵?

燕云仙:我看他的时候,他对着我傻笑,我看见他傻笑的那个傻样子,我忍不住大笑了一声……

万方卓:你大笑的时候,他就进去了?

燕云仙:对,他的大金牙从嘴里出来了,人从门里进去了。

万方卓:这个贼骨头,他尽敢偷着对我的玫瑰龇牙咧嘴,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他……

燕云仙:把他的金牙敲掉。

万方卓:不、不、不,敲金牙干什么,把他送到阎王爷哪里去。

燕云仙:呵,我只是跟你开玩笑。

万方卓:哈哈哈,不会的,美人儿天下谁不爱!

他们一边走路一边说笑,秋波频频,忽左忽右,亲密无间,形影不离。

海城总共开了三道城门,东西两道城门,南城一道城门,没有北城门。

南城门外,是海城城外最繁华的地方。南城门前有一条小河,走进城门时人们得从列石上走过去,走出城门时,人们照样得从列石上走过去。走出南城门,便是南门广场和戏园子。

从不同地方来的江湖艺人,在这里碰面,在这里一争高下,在这里谋得生计。在这个无需秩序而需规则的民间艺术舞台上,江湖艺人品尝着人间的悲欢离合。才艺超群的在这里能混到一口顺气饭,才艺拙劣的在这里碰一鼻子灰,饿着肚子离开,有的甚至含泪而别。海原这地方民风淳朴、人情敦厚,只是社会在求发展的时候需要这样的比拼。那些在竞争中失败的艺人,在海原城里可以找到有个叫“荣德堂”的地方,这里专门免费为没有饭资的外来艺人提供饭菜,或者接济一部分回家的路费。

“荣德堂”是海原商人集资的一个慈善机构。

万方卓和燕云仙来到南门广场,他们在一家茶馆门前拴了马,从马背上抱下孩子,在这家茶馆的凉棚里坐下来,叫了两盏三炮台。两个茶童带着各自的茶具跑了过来,一个茶童稀里哗啦摆上茶具,一个茶童溜着长咀水壶,随着一番“功夫”表演,冒着热气的开水,“哧溜”倒进了他们面前的茶碗里。

送茶点的姑娘,齐眉托着木盘走了过来。因为是中秋节,点心主要是以自制的月饼为主。

燕云仙要了两牙月饼、一盘黑瓜子、一盘酥花生、一盘山楂果。她和万方卓一边品着茶和点心,一边观景。

靠近戏楼的地方,那些点痣的、刺青的手艺人,为那些妖艳的女人、健壮的男人竭力展示着自己的绝技,达到吸引顾客的目的。

吹唢呐的盲人,不分场合,鼓圆腮帮,演奏着自己拿手的曲子。

不知不觉,天黑下来,戏园子门厅的灯笼高高挂起,城里看戏的人陆陆续续走出城门,走过小河,走到广场。

大戏还没开演,戏园子门前的广场上,聚满了喷火者。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喷射着火焰,拉开了大戏开演前的序幕。

绝妙的火焰映照着夜空。

中秋节的圆月亮,蒙蒙眬眬地升起来了。

万方卓骑着骏马立在山坡上,他给身后的燕云仙用马鞭指着山脚下的一个庄园。

这座庄园,典型的西北建筑,前院是下人的居所,中院是主人的居所,后院是牲畜的养圈。

庄园左右的附属建筑物,有库房、车篷、草料场。

庄园以中院建筑为主体,有鞍架房、有窑洞、有高房。大门楼子修得特别气派敞亮,看了高度能感受到一种大度,看了厚度能感受到一种深度。

燕云仙:你打算什么时候抬我进那座大门呢?

万方卓:估计我这次办货回来。

燕云仙爱抚地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

万方卓打马跑下山坡,跑向一面悬崖下面挖出来的窑洞。

万方卓在窑门前的拴马桩上拴了马,燕云仙推开窑门,他们男前女后,跟脚进了窑门。

窑洞里面宽敞、亮活。进门右手是一盘锅头案板,左手窗户下摆着一张八仙桌和座椅;窑的中段,迎门是一盘大土炕,雕花青砖围的炕壁,花纹木条嵌的炕沿,炕中央的那盘火炉,有些讲究,是万方卓从城里荷兰传教士那里借鉴过来的,欧化特点明显。火炕的后端隔了一道砖砌的、半矮的屏风。屏风后面摆的是米面坛子和菜缸。

万方卓脱掉马靴,跳上炕去,把在亨得利拍摄的那张镶了镜框的照片,挂在墙上。燕云仙坐在炕边上给孩子喂奶。

燕云仙:这张照片什么时候能挂到你家里去?

万方卓:等你进门的那一天。

燕云仙:那你还不如暂时放到我这里呢。

万方卓:我带在身边,路上想念你了,拿出来看一看。

万方卓坐到燕云仙的身旁,亲昵地看着孩子,燕云仙顺势倒进万方卓的怀抱里。

山坡上摊着一大片羊毛,好像白云落在了绿色的草地上。

燕云仙和几个壮汉用叉子翻晒着羊毛。驼队从远处驰来,万方卓背着一杆猎枪,打马跑在前面,一些伙计骑着骆驼跑在后面。

驼队来到羊毛堆前,伙计们依照万方卓的交代,扎羊毛驮子。万方卓一把掉上燕云仙,二人骑马驰骋起来。燕云仙特别开心,在马背上的高声大笑,撒落在山崖谷底。

马尾巴翻卷上去,他们驰到了燕云仙的崖窑前。窑门前的场地上用椽子和草席搭了很大的一个晾台,上面晾晒着无数个尺五大、半厚的锅盔。

万方卓:呵,这么多?

燕云仙:多么?

万方卓:从海原到宝鸡,从宝鸡到海原,吃一个往返还有剩余!

燕云仙:我还生怕不够呢!

万方卓:立在门边上的那个布口袋,装的是不是炒面?

燕云仙:是呀,多余了吗?

万方卓:留下半口袋。

燕云仙:如果不嫌多的话,你就带上。

万方卓:留下半口袋,我回来吃。

燕云仙:哦……

万方卓:你真能干。几天工夫,就做了这么多干粮,实在是个能干的女人。

万方卓说着话,抱起燕云仙走进了窑里。

窑门关闭了,门穗缓缓地摇摆着。

万方卓的皮毛商队出发了,家里人和村里人聚在村口相送。

燕云仙远远地、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看着离开村子的商队。

商队离开村子,向燕云仙住家的山坡这面走过来。从这里进入南华山,翻越南华山,然后向西南行走,那便是宝鸡方向。

万方卓最后一个离开村口,他给家人、村人挥手告别以后,跨上骏马,赶着前面的商队,向山坡跑来。

燕云仙跑下山坡,迎了过来。她头上的簪子闪闪发光。她眺望着骆驼的后面,40头骆驼走过去以后,驮干粮、干料的6头骡子走过去以后,万方卓出现了。

万方卓轻轻跳下马来,燕云仙扑上去,抱住了万方卓。

商队沿着“古路”蜿蜒而行,走进了南华山。

吆脚的伙计,回头掠过相拥而立的万方卓和燕云仙,慢开口,细搭腔,一声“阿哥的肉肉”柔柔地在山间的路上,飘了起来——

白杨树栽栽谁栽来,

叶叶咋那么个嫩来;

娘老子把你咋生来,

模样咋那么个俊来……

人上了三十你不了要,

尕胡子叮你的嘴呢;

人上了三十我要呢,

尕胡子叮时才美呢……

天空蔚蓝,山峦起伏,山道时隐时现,商队愈走愈远,干花儿的嚯声就像扑灯的蛾蛾上天了。

秋日的阳光,铺出了一层霜煞的风景,村子里一片宁静。

几只狗离开村子,蹲在山头上张望。

一些大牲口,嗅着地气,闷闷地哼叫着。

老鼠从粮食垛下逃出来,唧唧吱吱跑出了打麦场。

阳光照着井台,照着发愣的燕云仙。她像往日一样,从井口放下了水桶,但和往日不一样,使她感觉到了井水的变化。

燕云仙:哎,井绳放了没多长,桶子就吃上水了,这井水——怎么会升高呢?

燕云仙趴到井口往下看,井水满了上来,而且井中央的水还鼓了起来,继续往上晃荡着。

她挑着水担,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去井上打水的人。燕云仙问他们井水升高的这件事,他们也都纳闷,只说好多天以来,这井水不是上长了就是下降了,大家都觉得特别的奇怪。

燕云仙将桶中的水倒进大缸里,趄在炕上的孩子哭了起来。

燕云仙上炕,侧身卧着给孩子喂奶,啼哭的婴儿哑静下来。她逗着孩子玩了不大一会时间,窑洞外面的一只母鸡打起了鸣。开始,燕云仙并没有在意,继续逗着孩子,可是那只母鸡接连打了起来,这才使她有些生气。

燕云仙骂道:遭瘟的,死不了的个母鸡娃子,它咋叫鸣呢,倒霉透顶了。

她摘掉含在孩子口中的乳头,不顾孩子啼哭,跳下炕从案板上抓起一把菜刀,冲到院子里,追上那只毫无顾忌地还在打鸣的母鸡,逮住杀了。

燕云仙扔掉菜刀,对天祈祷:办货的哥哥多操心,晚出早归要留神,莫贪钱财莫恋情,平安回家一路顺……

万方卓的商队,踩着驼铃的节奏,背负青天,在茫茫的黄土高原上的沟壑里行进。

骆驼运载的货物,已经不是羊毛了,而是茶叶、核桃、布匹、棉花等百货。看行程,他们已经从宝鸡返回了。

天气已经特别寒冷,夜幕降临后,他们穿上了皮袄。

万方卓:离前面的店房还有多远?

一个管草料的老头说:少爷,今日为了赶路,前面的店房还没有到,后面的店房过去了。

万方卓看看傍晚的天色,抡响马鞭,高喊道:卸驮!

这天夜间,他们选择了一个平坦的地势,宿在了野外。

大家拾柴的拾柴,搭火的搭火,各干各的,做饭的伙计挂起铁锅架在篝火上。

万方卓:你们快看,西面天上飞来了一团云彩……

大家吆喝起来。

万方卓:你们谁见过这样的云彩?

大家乱七八糟地说没见过。

万方卓:十分好看,说不出来他像什么东西。

估计大家伙饿了、也累了,没有人再理会云彩的事了。

万方卓凑到大家一起,坐在篝火的周边,好像给篝火围了一圈花边。做饭的伙计往锅里撕面,好像不是做饭,而是给大家表演节目。

万方卓:身上冷不冷?

大家说:冷!

万方卓:来呀,咱们开始丢手帕。谁被抓住的话,谁今晚不要吃手撕羊肉臊子面。

有的说不吃这个饭惩罚太重了,有的说让洗碗,七嘴八舌,说这说那,管草料的老头说:抓住谁谁嚯一段干花儿!

万方卓:好!谁先来?

管草料的老头还算晚清的遗少,长辫子剪了,但留着半截齐脖项的短辫子。他掏出一块蓝色的手帕,颠颠颠得先跑起来。大家一阵骚动,接着哗啦、哗啦拍起手,端溜溜的梗着脖子,用眼角扫视着身后丢手帕的人。老头先把手帕丢到一个年轻人的身后,他跑了大半圈年轻人发现了,捡起手帕追了上来,老头差点被年轻人抓住了。

来来去去,手帕丢了好几遍,却没有抓住一个人,大家出现了疲态,少了警觉。第四个年轻人捡起身后的手帕转了一圈后,才将手帕丢到了万方卓的身后。万方卓并没有察觉。当那个小伙子跑过来擒住万方卓的时候,他按照规则站了起来。伙计们此时精神陡增,给万方卓猛拍巴掌,有的甚至站起来跺着脚。随之,大家都站起来,围着篝火、围着饭锅、围着万方卓,转着圈儿跳起来。篝火将万方卓全身映照得亮亮堂堂的,一时想不起嚯什么山歌,万方卓略显尴尬。万方卓越是尴尬,大家越是来劲。管草料的老头提示万方卓嚯一段“尕马骑上枪背上,西口外挖一回大黄”,万方卓摇摇头,思想了一会,嚯道:

想哩么想哩常想哩,

想得么眼泪常淌哩;

肠子么想成丝线了,

心肝么想成豆瓣了……

他们闹腾了好长时间,吃完手撕羊肉面后,瞌睡来了。

这时,天空的那团奇怪的云彩移去,少半落上弦月也落下去了。

管草料的老头喊道:内里防火,外面防盗,睡觉了——

伙计们三三两两就成一堆,在骆驼肚子下面铺上毛毡,靠着棉花驮子,盖上皮袄蜷缩着睡了。

万方卓、管草料的老头两个住在一起,不过他们是邻居,因为一人睡了一个羊皮睡袋。

万方卓:今晚是十一月初几?

老头:民国九年十一月初五。

万方卓:嗦!初五就行了么,还来一个“民国九年十一月初五”完整的日子!后天能到家吗?

老头:还有130里路,走一站有点长,两小站不够走。

万方卓的脑袋缩进了羊皮睡袋,老头的脑袋也缩进了羊皮睡袋。

隐约看到骆驼哈出的一团一团的热气,万籁俱寂。

不大工夫,万方卓的脑袋钻出了睡袋。他在模糊的夜色中往老头子的睡袋这面看,喊道:睡了吗?

老头子的脑袋没有出来,却在里面顶着羊皮袋子晃动着,蒙在袋子里说了一句:啥事?

万方卓:听到了没有?地底下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吼声很大,就像推磨,又像发了山水(山洪)……

老头继续在袋子里说:像推磨。

万方卓侧耳细听,他说的那种声音从地下面传了上来,说不清的那种吼声非常恐怖。

声音强烈起来,卧着的骆驼、站着的骡马,相继睁开打盹的眼睛,蓝乌乌地张望着。

打麦场上,二牛抬杠,拉着碌碡,转着圈子。

吆牛的打场人跟着牛的速度,转得那个慢呀,好像转一个圈子就像转一个世纪。

女人在家里做好黄米馓饭,炒好酸菜肉片,打发孩子到打麦场里去喊掌柜的吃饭。

好多的几个日子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孩子打一只碗、两只碗那有情可怨,可这大男人饭碗端得好好的,无端地就从手里滑出去打碎了。平时碗打了、饭倒了,无非再换一只碗、盛一次饭,也就罢了。而这几天,不管谁家男人打了碗,女人都要和他淘气。而且淘气的方式比较奇怪,女人跟手也摔碎一只碗。

村子里的人情绪难安。

十一月初六的上半晌,村子里过去了一个叫花子,道士打扮。他左手拿着一颗枣,右手拿着一棵梨。他没有挨家挨户去讨要,而是高声喊着“枣梨、枣梨”,从庄子里悠着小步步颠了过去。狗看见这个叫花子后,没有追咬,没有狂吠,跳上墙头,对着宇宙嚎叫。

蹲在墙根底里晒太阳的几个老头子,相互把叫花子的“枣梨”屑眈学说了一阵,就回家吃饭去了。

后半晌,来了一个货郎子,穿得破破烂烂。手里没有拿牛皮货郎鼓,而是拿着一把牛尾巴做的蝇刷子。货郎子一进村,屁股后面就跟了一长串娃娃伙儿。货郎没有喊类似“绿红颜色的大钢针,桃红袜袜艳得很”的叫卖声,而是唱着这首歌从村子里过去了:

雷吼一声口子开,

摇一摇,

天塌了,

摆一摆

山塌了,

哗呀哗啦摇,

咯呀咯噔摇,

摇摇摆,

摆摆摇,地摇了,

稀里哗啦塌散了

哗呀哗啦摇,

咯呀咯噔摇,

……

货郎子走了,娃娃们传唱起来。

听到娃娃们唱的这种歌谣,大人们根本不解其意,也就没有费心事去破解。

人们烦躁地睡了一夜,叹息了一夜。初七的早晨,大家慌慌张张地起来,拿着自家锅上的用具出门了,到村子里的一户人家去。这家人今天要给孩子举办婚事,大家都过来帮忙了。

这家人在院子外面的场地上,临时搭了几个很大的草席棚子,主要用来做席、待喜客使用。尊贵的娘家客人,不论大小,都要和本庄子里的老年人一起,坐席的地方必须在东家主房的热炕上。

总管戴着毡帽,穿着毡靴,掂着烟袋,给庄间来代劳的人指手画脚地安排活计:上锅的、洗碗的、担水的、扫院的、劈柴的、烧茶的、贴对子的,不分男女,各执一事。

首先完工的是贴对子的。新房的门框上是一副颇具文采的对联。

根据棚子的专干,分别挂了角旗:出席的棚子挂的角旗上面写着一个“席”字,蒸馒头的棚子挂的角旗上面写着一个“馍”字,洗碗的棚子挂的角旗上面写着一个“碗”字,烧茶的棚子挂的角旗上面写着一个“茶”字,烫酒的棚子挂的角旗上面写着一个“酒”字(但乡下人依然喜欢叫“酒肆”)。代劳的根据角旗的指示,出进有序,没有丝毫的混乱。

做席的大师是一个小脚老太太,她已经忙了好几天了。她端着一把青花瓷的茶壶,从冒着浓烈白气的草棚里出来问道:总管,蒸笼借来了吗?

总管环顾四周,有人替总管说:“快来了!”

总管:快来了!

大师:一次要出30席呢,这才装了20席。

总管:烧茶的,给大师添茶,冰糖放得甜甜的,茶叶放得重重的。

大师:我才不喝他烧的那个茶呢!

他们正说着话,几个孩子滚着蒸笼来了,有的蒸笼帮子已经滚裂帮了。

几个大人一边训斥孩子,一边修理蒸笼。

听到草棚外面的嚷嚷声,给核桃大的馒头上点花儿的几个妇女拿着手中的活计探出草棚,看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受到了攻击。她们没有发现有自己的孩子混在其中,回到草棚里继续干活去了。

总管对那几个孩子说:你们几个,把庄里的娃娃都喊上,谁把谁家的狗拴住!

总管走进酒肆,两排槽形的火炉上架着两溜砂锅、砂罐,酒司令转动着温在砂器里面的酒壶。总管瞧着酒司令的脸色,嗅着棚子里的酒香,仿佛已经醉了。

“来了!来了!”一群孩子高喊低叫,从庄外跑回了村子。

总管:来了吗?

“新媳妇来了!”孩子们争着回答。

总管:还有多远?

“到庄口子上了!”

总管:吃酒的人有多少?

“一匹马、一头驴、两头骡子!”

总管:人?

“人哦?一头到庄里了,一头还在庄外呢!”

总管:代劳的听着!放炮的准备火,新媳妇一下马,脚不落地就点炮;接客的把钱封封子真真假假的都攥在手里,拉马娃娃最多给三个,压箱娃娃给过五个还不下来,你就一把抱下来;女客到张家传茶喝汤,新人房里打个转身就领上走;男客到李家传茶,谁领着呢把狗看住。开席的时候有人会请去的,代劳的不要心急了,把人招呼好,好与坏那是咱们整个庄子的名声,不是谁一个人的。好了,行动。

炮手将鞭炮挂到树枝上,双手握着火。

庄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来凑热闹。

总管:今儿是庚申猴年十一月初七,用相是猪、兔、羊,避相是虎、马、狗。

凡属相是虎、马、狗的,都去找藏身的地方去了。

总管向着新娘来的方向,站在人堆的前面,两个迎客一个端着酒盘子、一个端着酒壶,站在总管的旁边。

娶亲的队伍进了庄子,娶亲的队伍来到了新郎家的场院。当拉马娃娃的脚尖和总管的脚尖顶上时,炮响了。

总管扇打着火药的臭味,面对“尊客”作揖。炮声响过之后,筵席头从尊客当中走出来,给总管还揖。总管给筵席头连敬三杯,方让尊客进新郎家参观新房。

披红戴花的新郎从马背上接下新娘,就被几个捣蛋的小伙子架离开了,新娘和伴娘被那几个小伙子簇拥着跑了起来。新郎无可奈何的尾随其后发封封子的代劳的,和拉马娃娃、压箱娃娃斗智,惹得人们一阵哄堂大笑。

快到大门口,那几个小伙子才被总管驱赶开。新娘在伴娘的陪伴下,与新郎并排前行。大门前燃烧着一堆柴火,干净的火焰噗哗噗哗地摇摆着。新娘略有迟疑,她想绕开火堆走进大门,伴娘及时地在新娘耳畔低语,新娘从火堆上跳了过去。跳火堆这是一种象征,给一种难以解释清楚地借口,找一个改猜,找一个说是,找一个理由,火头其实并不高。

所有的程序都按照提前设计好的步骤进行着。

传茶、喝汤这是一种必需的仪式,不管油饼多么香,长面多么爽口,尊客也不能多吃。他们得留一部分肚子(胃口),在张家和李家耐心地等待着,时辰到了过去好坐席。好吃的东西还在席面上呢。

一旦做席的大师亲口、或者指人给总管一句开席的话,说明一切都就绪了。总管打发代劳的备了酒盘,去张家和李家请尊客入席,结婚典礼就开始了。

典礼台上,上手坐着德高望重的筵席头和娘家人的三个代表,下手坐着被打扮得怪里怪气的公公婆婆,还有宗族一号、二号掌门人。

司仪说了许多韵文夹杂着顺口溜的高贵的吉利话、文雅的调笑话。按照司仪的口令,按照辈分,新郎新娘一一三鞠躬以后,收了几掌盘的钱财,方才收场,大家都喜上眉梢。

这时,司仪请出媒人。媒人刚一亮相,引起一阵狂笑。媒人的脸面上被代劳的点了无数花花绿绿的斑点,再加上“她”故弄扭捏的作态,给大家又添了一次快乐。

司仪……不是这个媒婆子,你们哪里有今天的婚礼呢,接下来这个节目就叫谢媒!我这里代表东家首先对辛苦了、费神了、磨破了嘴皮子的媒人说几句赞词:哦,这个——荒山踏成白路了,鞋底子磨成眼镜了,单单说成双双了,两家成了一家了!呵,按规程,娘家的袜子婆家的鞋,多准备的那一点“削线”头子也端上来……

一只狗吱吱唔唔挤到典礼台上,对着司仪咬起来。

人们笑了起来,其中有人骂道:“这个不懂事的狗,连司仪说起了对口词。”

但人们的笑声比哭还难听。

燕云仙抱着孩子来到新人的窑洞,里面已经有很多耍床的年轻人了。

这时待客的规程结束了,已经“起客了”。尊客在这里有亲戚的去浪亲戚了,有挎搭亲戚的也撵了去,没有亲戚的带上东家给装的干粮回程了。

忙了两天的代劳的人还没坐席,庄子里一些需要请的人也没坐席,燕云仙也被东家请来了。

燕云仙并没有到席面上去,她挤开年轻小伙子,挤到炕上,挤到新郎的旁边坐下。新娘看到面前这么一个美貌的女人,脸面上掠过一层红晕。燕云仙用肩膀触着新郎的肩膀。

燕云仙:给我喂一块糖。

新娘一把从新郎手中拿过洋糖,准备喂给燕云仙。

燕云仙:等一下,两个人配合着来,一个人喂的不甜。新娘剥开糖纸,交给新郎,新郎再喂进我的口中。

新娘打量了一眼燕云仙头上的簪子,慢慢剥开糖纸,双手递给新郎。她一双眼睛好像不敢离开新郎的手,新郎双手将裸着的洋糖喂进了燕云仙的口中。

燕云仙说了一声“甜”,下炕去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看着出来的燕云仙说道:儿子和女子,洋糖到肚子……

燕云仙还没有坐席呢,就不好意思地离开了。总管喊她,她装作没有听到,但她同时也听到了几个孩子唱的歌谣:

雷吼一声口子开,

摇一摇,

天塌了,

摆一摆

山塌了,

哗呀哗啦摇,

咯呀咯噔摇,

摇摇摆,

摆摆摇,

地摇了,

稀里哗啦塌散了

哗呀哗啦摇,

咯呀咯噔摇,

……

天刚黑,夜色模糊,燕云仙快步流星地往回赶。走到村子的半路上,她的脚没地方下了,遍地的老鼠,箭一样的窜着,嗖嗖地逃离了村子。

燕云仙吱哇哇地惊叫着。她身后的老鼠从她的脚边跑过,跑到了她的身前。成群结队的老鼠顺着她的方向,跑出村子。

被拴住的狗,挣断铁绳,戴着锁链,也从她的身边呼哧哧地跑出了村子。先前跑出去的狗,早已站到村外的山头上向村里狂吠。

圈里的大牲口断缰破门而去,嗬愣愣地跑出村子,跑到宽敞的地方站着,惊恐地远视着西方。

收圈的羊群,在圈门口扎成堆,羊把式怎么也赶不进圈里去。当羊把式举鞭准备抽的时候,头羊叫了一声,逃走了。随后,所有的羊只跟着逃离了村子。

燕云仙心惊肉跳地跑进她的那个巨大的窑洞,关上窑门,插上门闩,点亮灯盏,就在这时,她只听得一声巨响,喊了一声天塌了,地就抖起来了,她再啥也看不见了。

燕云仙只感觉到地在动,外面的动静一点也听不到了。

窑洞外面,山崩地裂。

她刚刚离开的那个村子,土崩瓦解。

所有的房子、所有的窑洞,东倒西歪地垮塌着……

此刻,万方卓的商队,在距海原小一站的地方宿营。一声霹雳划过天空,沉闷压抑的雷声好像擦着头皮由西向东滚过,当他看到西北天空出现紫黑色的烟云,脚下的大地就剧烈的颠簸、摇动了。

弥漫的土雾、飞尘,罩得天不是天,地不是地,啥都不是啥了。

管草料的老头惊叫一声:老天爷,地摇了!

万方卓的周围冒出了臭气熏天的黑水。

骆驼站立不稳,大家慌乱的喊叫着、碰撞着。

万方卓飞身上马,喊道:赶快逃生!

瞬间,他眼看着一道无比宽的裂缝,由西往东裂过来,管草料的老头掉下了裂缝,他的伙计掉下了裂缝,他的货物掉下了裂缝,他的驼队全部掉下了裂缝。

万方卓:这是怎么回事呀!

地震裂缝既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又像大地张开的一个巨大的黑色嘴巴,向他的脚下弯弯曲曲地裂陷过来。见此情景,他的坐骑嘶鸣着不知去向。在将要陷下地穴的这一刻,万方卓拔出腰刀,扎进坐骑臀部,骏马长嘶一声,腾空而起,飞腾在土浪中。

万方卓打马飞奔,心急如焚。

他所走过的路,看到的是黑色的流水,听到的是稀稀落落的人的哭声,闻到的是令人呼吸急促的臭气。

广州,街景花花绿绿,洋人三三两两。

孙中山先生辞去民国临时大总统后,重回广州工作。此时,饭后时节,他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报,屋顶上一块搪瓷盘子那么大的白灰泥皮脱落下来,啪的一声砸在地板上。

孙中山先生观察着屋顶,顶灯慢慢地、幅度很小地摆动着。

孙中山:地震了?

孙中山看看窗外,天空灿烂,万星闪烁。

孙中山:是一次小震。

孙中山打扫了地板上的泥皮,重新翻阅报纸。

天亮了,太阳一点也不新。

万方卓跑了一夜,这一夜的路途都是颤抖的。一次又一次的余震摧毁着不定的山崖、飘摇的居所。

他不时地被滑坡的山体阻住前行的路。

等他到了海原县城,面前是一片地震废墟。

灾民嘶哑地哭嚎着,从废墟下面拉着尸体。

万方卓看到眼前如此悲惨的一幕,他打马离开遍地死人的县城废墟,回到村子,村子夷为平地;回到家里,家院坍塌,唯独那间鞍架房还矗立着。他走进房间,空无一人。墙壁上挂着的那把马枪,原封不动地悬挂在那里。万方卓取下马枪,插在马鞍上。

“有人吗?”万方卓骑着马绕着院子喊道。

他又绕着村子一家一户地去喊,没有得到人的回音。他走到昨天那一对入了“洞房”的新人的窑洞前,窑洞震平了,那副红色的对联只有“比翼鸟、连理枝”几个字,还贴在断损了的门框上。

万方卓失望地离开村子,跑向山坡。

他不敢相信,山头走滑了,走滑出一个圈椅形状。燕云仙的崖窑到什么地方去了,看不到一点痕迹。

他跪倒在湿润、松散的黄土上,捶胸顿足,乱吼起来,用土掩身,恨不得自己活埋了自己。

他刨出一个洞,钻进去哭喊着“燕云仙”。

燕云仙的窑洞随着山体走滑,被埋在了山体的深处。

燕云仙抱着孩子,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呼喊,缩在窑脑里,身边放着模糊的照片。

燕云仙背负孩子,在昏暗的土层下面,在那个还能够转身的空间里,四处摸索着,不时地碰到墙壁上。

她盲目地寻找着出路。

空间狭小,空气稀薄,埋在深处的燕云仙呼吸困难,气憋得她急促不安。

她摸索到松软的黄土,从里往外刨了起来。

一天过去了,又过去了一天,太阳一直没有新过。对于这样的天气,只有四个字最贴切:暗无天日!

万方卓在黄土坡上刨了好多土洞,没有找到窑洞的痕迹,没有找到燕云仙的尸体,他跨上马,摔了一把眼泪,绝望地离开了。

背上的孩子哭了,她从松软的黄土堆上站起来,用口吮去指尖上的血滴,给孩子喂奶。

几天没有吃到粮食了,奶水空了。吃不到奶水的孩子,蹬着脚大哭大闹。但是,她们又像回到了母腹中骚动的两个胎儿,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

燕云仙摸到酸菜缸,捞起酸菜,大吃起来。

她正吃着酸菜,突然停下了。她回忆起了什么事情,趴到菜缸不远处,从虚土下面往出刨东西。

时间不长,燕云仙刨出了一个布袋子。她从布袋子里掏出一把炒面塞到嘴里,她流出了眼泪。

燕云仙哭了起来,哭了很长很长时间。

燕云仙:万家少爷,你还能吃到这半袋炒面吗?

万方卓将麦草拉到山坡前,堆成一垛,一把烈火点燃草垛,滚滚浓烟,直冲霄汉。

形如秃鹫的灾民零零星星地聚拢过来。每个人都一样,只要看见活人,相互远远地“哎”一声,接下来便是几近气绝的哽咽。他们没有话语,只有万般无奈的哭声。他们用这种方式,寄托着对于亡人的哀思,寻找这对于活人的亲热。

万方卓:我给你们管吃、管住,你们帮我挖出我的孩子。

一个彪形大汉的人摇摇头。他已经被饥饿摧残地弯下了腰。

大汉:挖不出来了,山坡冒顶了,窑埋得深了,她们母子恐怕早托生了。

万方卓看着彪形大汉。

大汉:我是她的姑舅哥。

万方卓:你是她的表哥?

大汉:大家动手,试试看。

十几个人翻挖松软的黄土。

孩子在炕上缓慢地瞪着脚、挪动着手。

昏暗中的燕云仙扯开衣扣,作了一口深呼吸。

她刨的土洞深了,她的身子钻进去已经看不见了。

她从她刨深的土洞里退出来,从装炒面的布袋上撕下一条一条的布,分别缠在磨破的手指上。

布袋里面的炒面所剩很少很少。

她找到酸菜缸,从缸里没有捞起什么东西。她搬倒缸,用手在里面一涮,里面已经空空的了。

万方卓坐在松软的黄土上,他周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深坑。

表哥:放弃吧,没有希望了。

燕云仙脱去衣服,扔在地上,裸着身子,光溜溜地爬上了炕。

她抱起孩子,亲吻了一下,将乳头慢慢搭到孩子口上,孩子慢慢吮住乳头嘬动。

她口中叼着簪子,用双手把散了的头发盘起来,然后戴上簪子。

她安详地抚摸着怀中的孩子,看着身边的那张照片。

晚上,万方卓和表哥等人回到他的家里,那间没有垮塌的鞍架房里突然露出亮光。

万方卓一阵紧张,不知里面是人是鬼,不敢向前。

表哥走过去,推开掩着的房门,里面住着几个灾民。

万方卓走进去一看,全是本村的。

顿时,亲人相见,骨肉相离的哭声大作,房子里所有的人放出了悲声。这好像是他们自发生大地震以来,第一次这样敞开胸怀、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回。

万方卓从人们的缝隙中看到了他的孩子。

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走出人伙,抱住万方卓的腿,哭声几乎能把人撕裂。

……

小女孩浑身打着哆嗦,领着万方卓来到一孔窑洞前。窑顶已经飞出去了,满天繁星映在窑洞的上空。

万方卓点燃一根柴草火把,走进没有窑顶的窑洞。小女孩让万方卓拨开前面苫着的柴草,眼前出现了一个婴儿,口含奶穗,趴在母亲的乳体上,母亲卧在塌了的炕里面,下面的身子已被烧焦。

小女儿:我妈妈被炕里面的火烧死了。

小男孩:弟弟晚上还在哭,天亮再也听不到哭声了。

万方卓低头哭泣。

万方卓和表哥、儿女,还有十几个男女灾民,到县城里去了,加入了救援的行列。

街道两旁,码着震亡者的遗体。

看上去,死人比活人多得多。

人们用席子卷着遗体从西城门里抬出去。

县城西门外,出现了一大片墓地,新的坟包密集无隙,有的墓穴里埋着几具尸骨,有的里面埋着十几具尸骨。

和十一月初七一样,雷声吼过,天昏地暗,大地颠簸起来。第一次、第二次,多次余震没有震垮的建筑物,这一次震平了。

“地球毁灭了!”

惊乱的人群四处逃窜。

7.2级的余震突然袭来,从残垣断壁上掉下的砖瓦,又砸死了几个活人。

夜幕降临,失落的人群,逐渐团成一堆,相拥而坐。

天降大雪,轻轻地落雪掩饰着一切,就连那些活人,也被雪厚厚地覆盖起来。

天亮,万方卓抖掉身上的积雪,大家都苏醒了过来,积雪从一个一个的“雪人”身上滑落。

万方卓:我们到乡下去拉麦草,不然会被冻死的。

真是一呼百应。

万方卓带领大家牛车拉、大人背、娃娃抱,从城郊运来麦草,在城内搭起草棚。

灾民有了避难所,相对而言,大家相互有了照顾,生活也有了计划。

为了节省体力,灾民过起了“原始共产生活”,一件衣服谁出门干活谁穿,待在草棚里的将裸着的身体掩盖在草堆里。

万方卓又组织人到他家的废墟下,挖出了几窖粮食,挖出了几窖棉布棉花,用老牛车拉到城里,棉布棉花供大家取暖使用。

万方卓在破败的钟楼下,开了一个粥棚,粮食熬了粥,灾民一天能吃到一碗舍饭。

四野的灾民,听说城里放舍饭,飘逸着长发、胡子,披着破衣烂衫,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几天之内,聚了上千张吃饭的口,这对万方卓的压力不小。

万方卓从马鞍上取下马枪,叫表哥杀了那匹马,救济了灾民。

万方卓用手杖触着地。

万方卓:灾民的嘴巴一张张连起来,那要多长呢!天大大,一天要吃多少东西呢!

地震局长:政府不管?

万方卓:县长跑了,没有政府了!

冰雪消融,粮食已绝,春荒开始了。

躲在草棚里的灾民,忍饥挨饿,天亮盼着天黑,天黑盼着天亮。

人们红着眼睛,相互开始争夺食物,群体斗殴。

万方卓不但平息不了,还经常遭到攻击。

这天夜晚,突起大风,飞沙走石,一切没有根基的物品随风漫天飘舞。

就在这一夜,上风头的一间草棚冒起了蓝烟,霎时间蹿起了幽灵似的火苗。

漆黑的寒夜,大风的寒夜,那股火苗摇摇晃晃壮大起来,劈劈啪啪的柴草燃烧声远远盖住了风声。

草棚一个接着一个由上风头烧向下风头,燃起了一条红色的火龙。

喷薄而起的烈焰烧红了天空、烧热了大风。

灾民挣扎在火海中,有的逃生了,有的变成了火焰。

大火一直烧到天亮,城里空空荡荡的了。

渐渐,一些人回来了,他们的身后跟着饥饿的狼群。

狼群出没街头,肆无忌惮地撕扯着街道上的尸体。

大家退居到钟鼓楼附近,团成一堆,大部分妇女和儿童聚到了万方卓的身边。

万方卓将妇女和儿童编成方阵,安置在人堆的里面。有几个胆小懦弱的男人,伪装起来,混进中间,被妇女们纠察出来,灰溜溜地战抖着爬到外面。万方卓给他们棍棒,和外面坐的男人们一样,棍棒高举手中。

万方卓实在看不下去狼吃人的那残忍的一幕又一幕,举起马枪欲射,枪管被表哥撑了起来。

表哥:你不能杀狼,我们的亲人,已经流淌在它们的血液里了。

还有一抹残阳的时候,一些人又回来了。

这些人都是男人,他们已经有了预谋。他们用不同的装饰,组成了不同的团体和帮派:扎长辫的、披长发的、戴头套的……五花八门。

帮派们各自为阵,从不同的方向围攻过来,万方卓四面受敌。

帮派们突进万方卓的阵营,抢走了女人,抢走了儿童,遍地狼藉。

万方卓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手足无措。

万方卓:你们不能伤天害理呀!可怜的女人和孤儿,是我们最亲的亲人哪!

“大家都需要女人,需要儿子!哈哈哈……”帮派里的人嚣张地叫嚣着。

万方卓抄起棍棒,和辫子帮的几个人对打起来。万方卓不忍心下黑手,手下让着几分,辫子帮的人呼啸而去。

那些被掠走的妇女和儿童,被男人们背着、或者挟持着消失到别的地方,残破的钟楼下,留下了一片凄惨的哭叫声。

万方卓:我们必须离开城里,大家愿意跟我走么?

大家齐声欢呼“愿意!”

万方卓带着剩下的人们,在男人们的保护下,走出西门。这是最大的一帮人马,有三四十口人。

西城门外面,那片(万人)坟地,连成茫茫的一片。

他们低头从坟地边上走过。

他们来到万方卓的那个村子。

万方卓家那间没有震塌的鞍架房,依然完好,大家住了进去。

男人们在废墟下翻出工具,万方卓也指挥大家从废墟下挖出了零星的粮食。

人们从废墟下找出铁锅,在院子里清理出一片空地,起火熬粥。

灾后,稀有的女人、儿童,成为男人们的宝贝,每顿饭熟,男人们放下了架子,盛好饭后,一一端过去,自己才端碗。妇女和儿童享受着被男人伺候的待遇。

大家吃饭的工具很少有完整的,都是烂碗、烂瓦一些东西。

真是喜出望外啊,他们刨出了一口袋红艳艳的小麦。表哥笑呵呵地绽开袋口,要往锅里倒,被万方卓一把拦住了。

万方卓:这不是一口袋粮食,这是一口袋能让我们传宗接代的种子。土地已经消融了,我们就是饿死也不能吃了这一口袋种子。

突然,又发生了余震,鞍架房里的人跑出来,余震又过去了。

万方卓将那袋小麦搬进鞍架房里,放到桌子上,叫大家一起跪下来,上了香火,向天祷告。

万方卓:老天爷,到万物发芽的季节了,降给我们甘霖,赐给我们禾苗吧……

大家磕头作揖,那口袋小麦被供奉起来。

荒芜的田野里,蓬头垢面的灾民寻找草根。

季节没有带来任何变化,山野里依然看不到绿意。

1921年4月。

世界饥饿救援组织考察人员尤·克劳斯一行数人,不顾余震的威胁,冒险来到海原县城。

闻讯的灾民,蜂拥而来,城里缺乏物质,个个露着失望的眼神。

尤·克劳斯用英语说个不停,翻译跟不上他的语速,惊奇地看着克劳斯。只见克劳斯一会满面怒容,一会破涕为笑,一会在县城废墟上拍照,一会在废墟上传发电文。

灾民们莫名其妙地揣测着这位高鼻子的洋人。

尤·克劳斯,用他的直率和同情心,第一次向世界公布了、尘封了4个多月的海原大地震。

广州的孙中山,翻阅英文版的美国《地理杂志》,当他看到“1920年海原大地震”等字样,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孙中山……死亡24万人?

孙中山面对西北,陷入沉思。

孙中山:国破——山河破!我中华民族灾难为何如此沉重啊?

良久,孙中山缓缓走进书房,提笔写下了“涌金门”三个大字。

孙中山将他的题字装进信封,写上收信地址——甘肃省地震救灾委员会,喊来秘书,让送到邮局发出去。

万方卓:一架直升机,在海原城高头盘旋了几圈子,慢慢地落下来了,那是我们头一次看见落在地上的飞机。

地震局长:是运送救灾物资的?

万方卓:不是!从飞机上走下了几个人,抬着一块石碑。

地震局长:30多年前还立在西门外的那块石碑吗?

万方卓:正是!石碑上面有涌金门三个字,不知你晓得么,那是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送的。

地震局长:孙中山?

万方卓:据当时里兰州来的人说,孙中山很穷呀,但他特别惦记着海原灾民,就题写了“涌金门”石碑,希望海原地震后裔快快地过上好日子。你想想,人家是啥胸怀?

地震局长:哦,当时的北洋政府看到世界舆论,也派来了救灾小组。北洋政府发放了多少救济款,你记得么?

万方卓摇摇头。

万方卓:灾民有人管了,我就来到这面山坡,耕种这面山坡,后来的事我再没有打听过……

地震局长:地球深处的海原,第一次向全世界打招呼的方式,就是以绕地球表面两圈的震波和这样的故事。

万方卓:我在这个山坡上已经生活了85年,这座小洋楼所有的石料,都是我年复一年从南华山上捡来的。

地震局长:你是担心地震么?

万方卓:老天爷收人,那是拒绝不了的。我觉得我对不起她,对不起燕云仙,没有娶进门,我们就到了两个世间……

地震局长……你是为了纪念她吗?

万方卓:我将来到了阴间,我会给她说,我把洋楼修好了,她一听我还行,我就把她娶回家了……

地震局长:哈哈……人老心年轻呀!冒昧地问一句,你为啥叫万方卓?

万方卓:我姓万,我舅舅家姓方。海原大地震我舅舅一家80多口人打绝了,一个没剩;我们万家103口人就剩了我们3口人。地震3年后,我在我的姓后面加上了我舅舅家的姓,我的后代就有了姓万的和姓方的。

地震局长:听说你生了20多个后代?

万方卓:嘿嘿嘿……你把我的事弄得很清楚。当时我一看灾难大得很,要人手呢。地震一年后,我办了五房女人。老天爷帮忙,十年时间生养了20多个子女。不要见笑了,多养几个,老天爷再收人时就有防备了,不然就绝了。

爆破开的那面山坡前,地震局长和科考员监视着地质雷达传来的数据。

数台大型挖掘机,停在旁边,轰隆隆地齐鸣。

雷达显示器上出现异常电波。

地震局长:定位!

科考员在地质雷达探测地点插上一面小红旗,其他人员迅速用白灰划出施工区域。

挖掘机齐头并进,同时工作。

挖掘机挖出许许多多的白骨。

山坡上出现了一个齐整的地槽。

在挖掘机挖出的崖壁顶端,出现了一个月牙形缺口。

地震局长:停下!

挖掘机退出工作面,几个人抬着一口棺材进到地槽里。

地震局长在现有的路上,开着越野车急驰到小洋楼下面,万方卓颤抖着站了起来。

地震局长:哈哈哈,你的愿望实现了。

万方卓:找到了?

地震局长:请你坐我的车到现场去。

万方卓回头张望,过来几个家人,将他抬了起来。

万方卓:马枪。

地震局长打开车门等待着。

万方卓扛着马枪被家人抬下楼,坐到车上。

地震局长:你还能扛动枪?

万方卓颤动着双唇:燕云仙喜欢。

老态龙钟的万方卓,来到山坡前。大家扶他下了车,走到地槽里,期待的眼神中闪着泪花。

万方卓:地下到处是死人。

地震局长指挥着几个村里人,用铁锹慢慢掘开崖面,那个月牙形的开口,逐渐变成一个椭圆。

地震局长:挖掘机往窑洞里打灯光。

在灯光的照射下,人们发现了一个窑洞的后半部分,里面完好无损。

村民喊道:里面有人!

地震局长跑过去,顺着挖掘机的电光,发现了一个坐在炕头的裸体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根据坐姿,能清晰地看到,女人正给孩子喂奶,肤色尚好。

万方卓浑身发抖,不知何处来的力量,他竟然站在地震局长的旁边。在地震局长看到的同时,他也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

万方卓:一界隔了两个世间,85年,85年我们又见面了,燕云仙……

“叭”的一声枪响,万方卓手中的枪走火了,他跪在了地上,燕云仙母子忽然分手,脱去灰尘,露出白骨。

燕云仙头上的簪子掉到了地上,头发向下飘落。

大家抬走痛苦的万方卓。

村里人抬进棺材,收拾白骨。

他们发现了那张照片: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和一个漂亮的女人和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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