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莹知道许多时候,他是把她当作母亲或者姐姐一样的人,也许是因为他从小没了母亲的缘故。他把她当作一个可依靠的人,大事小事,总是让婉莹拿主意,却还要做出一副很有主见,很大男子汉的样子。而婉莹呢,无论他怎样胡闹,她都是由衷地喜欢,连他偶尔的无赖和挑衅,在婉莹眼里都是撩人的。似乎与生俱来的,婉莹无条件地爱他,无原则地原谅他,而他可以肆意地把他最孩子气的成分释放出来。有时候也吵架,十有八九是他的错,是他不讲理,却每次都坚持着,并且宣称自己是不可改变的石头,似乎这样他才会感觉自己像个男人,她总是微微带点责备地笑,满眼写满怜爱。
婉莹叫他石头,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亲昵地叫。那几年中间,婉莹颈间的饰物就只是一条红绳系着一块墨黑如玉的小石头。
三年了,婉莹二十九岁,他二十三岁。三年间,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了多少次,数也数不过来。受不了就分着,分不了就受着。明知没有未来,婉莹还是忍不住跟他吵。女人想要的,无非是一个未来,是一个温暖的家。婉莹太想要一个家,想每天为他洗手做羹汤,想和他牵手逛街,想和他生一个孩子,想和他拥有朝朝也拥有暮暮。
婉莹盼望他能许一个未来给她,而他常常挂在嘴边的是:承诺不可信,誓言不可听,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暮春五月,她和他牵手漫步河堤,繁花满树,绿草如茵。他们聊起她正在学的古筝曲目,他说:“如果你能坚持学到《渔舟唱晚》,我就陪你去天涯海角。”这便是他所说过的,最接近终老、未来或者一生一世的承诺了。
一刹那,婉莹的心,似百合一瓣一瓣地盛放,暗香盈动:啊,天涯海角都去得,还有哪里去不得?牵着他的手,跟着他走吧,走到哪里还不都是一样,只要相牵的手不松开!
可是,日子一天天地流走,婉莹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无望的爱情里陷落,最后可依持的,无非是,他说过,要陪她去天涯海角。
等……吵……吵……等……闹得大的时候,他会吼:“我答应过你吗?我答应过承诺过你什么吗?”
她闭上眼,满眼星陨如雨,睁开眼,是天崩地裂--那一个天涯海角的承诺,他早已忘记了!--他旋风般地摔门而去,却恰好挤到了她拉门的中指,疼得她跌坐在地,泪缤纷如雨。
疼痛,会让人醒的。该是把自己嫁掉的时候了。琴棋书画俱通,煮饭烹茶都会的一个精品女子,想把自己嫁掉应该不难吧。
亲友很快就给婉莹介绍了一个医学博士,家财万贯,学富五车,对她也蛮好。
送花、开车送她上下班、带她去见亲友、当众求婚,让婉莹感到从未曾有过的荣耀--这样的男人不嫁,还要等什么样的男人?
可是,婉莹有一千个要嫁给博士的理由,却为有一个问题犹豫:经历了那么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还会有什么样的爱可以打动她?
最终说服婉莹的一千零一个理由是:要判断一个男人是否真的爱你,就是要看他是否要和你结婚。
婉莹出嫁了,只是泪不由自主。花车里,泪一路流了几公里,弄花了妆容。
婉莹也说不清是为他,还是为自己,还是为了逝去的渐行渐远的爱情……转眼又是一年的夏天了。婉莹和单位的同事一起去海南度假,终于走到了天涯海角。站在海滩上,心跳得怦怦,难道这就是他所说的天涯海角?!
他曾经答应过她的:要陪她去天涯海角。《渔舟唱晚》弹过了,《高山流水》弹过了,还有《战台风》、《梅花三弄》……都弹过了,至此方知,他所说的天涯海角不过是一个“某某人到此一游”的所在,随口说说而已,而她却当了真。
婉莹想起许多个在窗下等待的夜晚,想起范晓萱唱的《雪人》:好冷,雪已经积得那么深,我深爱的人;好冷,整个冬天在你家门,我痴痴痴痴地等。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拼出你我的缘分,我的爱因你而生,你的手摸出我的心疼;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静静缤纷,眼看春天就要来了,而我也将不再生存。
婉莹如梦初醒,她要等待的,只是一个过客,而非归人。不知当年的他是否明白,窗下的女人一年又一年蹉跎着青春,只是为了,只是为了想和他一起回家!
婉莹很想给他打个电话,装做很漠然的口气对他说:“喂,你说的天涯海角,我来过了。”然而终究还是没有!
婉莹抚着殷红如玫瑰的手机,他的电话号码,他的图片早已删除,何苦再打电话给他呢?婉莹心里却不得不承认,所有的过往都已铭刻在心,无法再爱,却势必要与关于他的记忆,誓同生死。
但是,婉莹是不会打电话给他的。因为她明白,面对人生的许多岔路口,既然决定了,就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选择了,就不能后悔。爱情,更是这样。
逝去的爱,已不可能重来,世上没有能够粘补爱情裂痕的强力胶。放弃,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需要太多的勇气,也需要太多的克制。
无论多么强烈的爱恨,都将被时间冲淡,让它渐行渐远……婉莹用手指在沙上写字:我的掌心微痛,一定是我曾承接过你的悲伤。我的指尖微痛……不等婉莹写完,一层海浪漫过来,将这些字,将这一切都冲散了。
何当共剪西窗烛
纪天磊已经在北京做骨髓移植手术生死未卜的消息是采薇带给湘儿的,采薇同时带来的还有一本纪天磊在大学时期写的日记。一种震撼和恍然大悟的感觉使过着平淡恬静生活的湘儿想起了一个词“石破天惊”。
夜凉如水,湘儿了无睡意,静静地站在微开的窗前。清清的风吹拂着她白色的棉布长裙,散乱的长发轻轻飞扬,单薄消瘦却美轮美奂的身影,像是午夜落入凡间的精灵。
她就这样静静伫立着,浑然未觉寒意正阵阵袭来,空朦的眼睛凝望着散落夜空的点点星辰。
再一次拧亮书案上杏黄的台灯,轻抚着这本微微有些泛黄的日记,浓结的思绪如潮水般涌动。原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可是在这个秋风瑟舞的深夜,湘儿无法控制地轻抚着纪天磊的日记就像拿着钥匙开启了尘封已久的往事的门,一切的一切,就这样齐齐地涌上心头。
随手翻到那一页,触目都是“湘儿,湘儿”。
某月某日晴每次望见湘儿在美丽的校园里袅袅婷婷地来去,我都会想到,绿绿的水草。我也知道湘儿的美丽是无可抵挡的,但我只能遥遥地关注湘儿的一切,静静地欣赏水草般婀娜多姿、摇曳生韵的她。静下来的时候,头脑中出现最多的意象,便是水草。
某月某日阴今夜是圣诞平安夜,天空飘起了大雪。
我们在教室正中堆了个憨态可掬的雪人,燃亮红烛,举行圣诞Party。
同学们围坐在教室四周,玩“击鼓传花”的游戏。快结束时,那束美丽的鲜花传到了湘儿手中。湘儿落落大方地说:“我给大家朗诵首诗吧。”湘儿的朗诵极富感染力,迷住了每个人,我更是傻了般呆坐着,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湘儿朗诵的诗竟然是我发表在校刊上的那首诗《踏雪起舞》。湘儿朗诵完转身回座的瞬间,不易察觉地瞥了我一眼。惊鸿一瞥,那些对湘儿的丝丝缕缕的喜欢,在那一刻如百流汇江般奔涌而出,我再也无法否认,我爱上了湘儿,爱得一塌糊涂。
从此她的一举一动,开始深深牵扯着我的心。
某月某日晴这一期的校刊上,有一首湘儿的诗,题为《前面的前面是你》。湘儿的诗写得空灵飘逸,洋溢着一种朦胧美丽的情思。美丽的湘儿用美丽的诗诉说了对一个人的暗恋,默默地等他转过头来。
这首诗像一阵风,在校园风起云涌颇不平静的湖面上更激起了千层涟漪,湘儿周围的男生女生都沉不住气了,万般仔细地研究湘儿诗中的每一个汉字,费尽心机想要找出那个答案,她暗恋的人儿是谁?是谁?
某月某日阴姐姐今天又到红十字会骨髓库查询,带回的仍是令人失望的结果,没有我合适的骨髓配型。我独自一人站在教学楼的十层楼顶上,将写给湘儿的诗轻轻撕碎。当我绝望地看着秋风中漫天飞舞的诗的碎片时,我的脸上满是温热的泪。我不敢奢望湘儿前面的前面那个人是我,但是如果我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我会对湘儿勇敢表白,勇敢追求,我会好好爱她一生一世,呵护她,怜惜她,不让湘儿受任何委屈。
夜里做梦,梦见自己在故乡的清清溪水边,狂奔着寻找柔嫩的水草。没有没有,一缕水草也没有了。
我一直狂奔,狂喊,直到惊惧醒来。
湘儿合上纪天磊的日记,泪流满面,不忍再看。大学四年,湘儿暗恋纪天磊四年,为此伤透了心,却不知其中缘由。直到许多年以后,湘儿每每回忆起大学时代,最先想起的,总是纪天磊沉默的背影。纪天磊,是天上的石头,是遥不可及的星星,在苍穹发着冷冷的光。
湘儿有一千个理由说明纪天磊可爱,比如他高大英俊,处事果断,眉宇间总有一股冷冷的傲气,质地再普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像皮肤一样妥帖,还有他的诗,还有……但最终湘儿知道,其实爱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
纪天磊是运动健将,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病人。每天傍晚五点至六点是湘儿最幸福的时刻,因为可以躲在七楼女生宿舍的窗帘后面看他打球。他跑、跳、投篮,矫健如鹰,湘儿在窗帘后面看得泪流,多希望有机会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到他旁边与他同行,给他拿着运动衣。
纪天磊发表在校刊上的每一首诗,湘儿都用心收集。大一那年平安夜圣诞晚会上,当湘儿鼓足勇气背诵出了纪天磊的那首《踏雪起舞》,匆匆一瞥中,她已经看到了纪天磊的眼中跳动的火焰,她似乎看到了两人的目光如电光火石般在空中“哔剥”交会的声音。
可是后来,湘儿每每在教室或图书馆与纪天磊不期而遇,纪天磊总是低了头,偶尔两人目光交接,最先游移的总是纪天磊,敏感的湘儿越发把爱恋埋在心里。
湘儿参加了校舞蹈队,古典芭蕾那种柔与刚天衣无缝的结合使湘儿的身心在舞蹈中得到舒展。翩然起舞时,湘儿总觉得是在为纪天磊一人而舞。
一日湘儿练舞回来,刚进宿舍就听到同学们在议论,纪天磊打篮球蹭破了腿血流不止,他姐姐已经把他接走了。湘儿只觉得头“嗡”地一下,忽然间什么含蓄矜持全都忘记了,不顾一切往校门口跑去,她只想看一看他,看一看他怎么样了,可是他已经走了,湘儿什么也没看到。湘儿徘徊在校门口,不知何去何从,纪天磊的身边没有她的位置,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哪里。
最终,湘儿又回到了排练厅,在四面玻璃的照映下,湘儿疯狂地不知疲倦地舞着,舞出生命所有的渴望。没有观众,她在为纪天磊一人而舞。
在无数圈的旋转之后,湘儿摔倒在地,泪水再也忍不住地抛洒下来,湘儿对着空落落的排练厅,哭出声来。心在泪水的浸泡下,一寸寸地碎裂、融化、化灰、化烟只想随风飘去,只要可以围绕着纪天磊。
自从湘儿在校刊上发表了那首诗《前面的前面是你》以后,同学们为优秀的男生逐个排队,费尽心思猜测湘儿前面那个人是谁。奇怪的是大家猜了许多人,却没有猜到纪天磊,最后大家一致猜到了杨波。杨波是校学生会文艺部长,英俊潇洒,明朗如阳光,能歌善舞,且有一个大款老爸,天天车接车送。杨波常常给湘儿送鲜花,在校庆晚会上,杨波和湘儿合作的双人舞《海韵》还捧走了头奖。
只有湘儿的好友采薇知道却守口如瓶,湘儿心里装满了纪天磊,视纪天磊之外的男性宛若透明,视而不见。
最是伤感离别时。同窗四载的学友就要各奔天涯,暗恋纪天磊四年的湘儿每每想到相见无日就泪流成河。含蓄内敛的湘儿终于鼓足勇气写了一张字条托采薇转交给纪天磊。
字条上写的是:前面的前面是你!还有一行小字:今晚九点在学校花园玉兰树下等你一叙。
纪天磊打开字条,脸上先是露出欣喜意外,紧接着却冷淡下来,彬彬有礼地请采薇转告湘儿,晚上他有别的安排,让湘儿不要等他。
当时采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丽的湘儿主动示爱竟然遭拒,纪天磊的脑子一定出了毛病。没想到,多年以后才知道,纪天磊的确有病,不是脑子有病,是白血病。
湘儿得到纪天磊的回话后伤心欲绝。湘儿还是去了花树下,在露水中整整站了一夜。那夜,月华如水,就在湘儿徘徊在花园里为自己初恋的失败痛不欲生时,她看见花房窗台上的一株昙花悄悄开放了。风清露冷,昙花在月光下慢慢地绽开花瓣,硕大雪白正如月光般皎洁美好。它一点一点地舒展开来,直到灿然开放,是那样一种凄艳绝伦摄魂夺魄的美。
是永恒,也是瞬间,正当湘儿为昙花炫人的美丽目夺神驰时,昙花却已一点一点萎败下来,从开至落,那么短暂,苦苦贮蓄了一生的天地精粹,却只能在无人知晓的夜里展露片刻芳华,仿佛是在为了湘儿没有结局的初恋殉葬。
湘儿视这一切为上天的启示,从此对自己发誓,要将纪天磊永远忘记。
湘儿毕业后找了一份杂志社编辑的工作,在众多的追求者中选了如意郎君外科医师孟乔很快结了婚,翌年就生了女儿雪儿。
在湘儿结婚前夕,她对好友采薇剖白心迹:“这一生,我只为一个人心痛过,是纪天磊。但是他拒绝了我。既然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愿出嫁,那么嫁给谁也没有太多区别,只要对我好就行。”
湘儿出嫁了,嫁给了孟乔。恋爱的过程极其简单,无非看电影、喝茶、跳舞、吃饭、郊游、接送上下班,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宛如司机考驾照,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婚后相亲相爱,举案齐眉。
只要他对我好就行,这就是湘儿对婚姻的要求。孟乔对湘儿岂止是好?比人家宠孩子还要过分,饿了、渴了、磕了、碰了,孟乔样样挂心,湘儿和雪儿简直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湘儿不是很会做家务,也不大愿意为柴米油盐操心,常常关起门来,就钻进书里。只见一篇篇美妙文章出来,家中却不是因欠费断了煤气,就是电话欠费停机,烧菜淡而无味,衣服乱丢乱放。但是孟乔宠她,从未因家务事对她不满过,反而一下班就做家务。孟乔觉得湘儿就该是这样子,不太精明,不谙世事,活该当画儿一样供在墙上。
做了女人的湘儿同做姑娘时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仍然温柔沉默,仍然多愁善感。刚刚结婚的时候,偶尔看见湘儿落泪,孟乔大惊小怪,百般安慰,久而久之见怪不怪,湘儿就是这样一个人,见花落泪,望月伤情。
都说再美的女人睡觉时也往往是丑的,可湘儿偏偏是个睡美人,横看竖看都可入画,孟乔就爱久久地端详湘儿娇艳欲滴的睡态,偶尔看到湘儿长长的睫毛颤动,孟乔知她装睡,就忍不住吻她、挠她、胳肢她,直到湘儿讨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