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过界河
阿筱是一个缅甸女子，四年前被拐卖到了山里。阿筱想回家，没有路费，就自己跑到了陵头派出所求助，派出所把她交给了我。我去派出所接她时，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期待、信任和惊喜，我就知道，她是真的想回缅甸的。
阿筱肤色很黑，一看就是热带女子，她是景颇族的。阿筱应该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来中国四年，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连方言俚语都用得很准确，只是不会写。她的面容很老相，一点也不像她说的，二十三岁了。
我们坐下来问笔录。由于一见面，我就对阿筱莫名的有一种怜惜，我们也可以说是边记笔录边聊。
阿筱从小生活在缅甸勐固县的一个小山寨，过一条窄窄小小的界河就是中国云南省德宏州的莽海镇，边境居民在界河两边二十公里以内都可以自由往来。阿筱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召勇，也许缅甸没有青梅竹马这个词吧，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热带女子成熟得早，十五岁，阿筱嫁给了召勇，生了个女儿叫阿亭。十九岁，阿筱和几个缅甸女孩一起外出打工，过了界河，经过遮放镇、德宏州、昆明，辗转被人骗到了本地，八千元钱被卖做他人妇，四年间生下两个孩子，大的男孩儿快四岁了，小的是女孩儿两岁了。去年春节前，召勇辗转打听到了阿筱的消息，给她手机上打了电话。召勇很穷，没有手机，给阿筱打电话要过界河，经莽海，到遮放镇上用公用电话给她打，而阿筱给他打不成。从那时，阿筱就决定要走，可是没有钱。召勇也没有钱来接她回去。直到今天，阿筱到派出所求助。
听了阿筱的叙述，心中一阵儿说不出的难受，就忍不住多问了一些题外话。
“当时你为什么要出来打工？”“缅甸那边太穷了，都说出来可以挣到钱。”“为什么召勇不和你一起出来打工呢？”“他父母不在了，有个弟弟不老能（弱智），他得在家照顾弟弟，也带女儿。”
“召勇知道你在这边也生了孩子了吗？”
阿筱低下了头说：“知道，他要我回去，带不带孩子都行，随我。”
忽然心生感动。又问：“你要不要带孩子？”阿筱很坚决地说：“不要，孩子都给这一家。这一家也就不让我要，说你走可以，把孩子留下，把当初买你的八千元钱还我们，你请走了。”
把孩子留下是真，让阿筱走肯定是气话了，阿筱是偷跑出来的。那一家人一定是在想不用太看管她了，反正只要有孩子在，阿筱一定不会走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就问她：“你真的想回缅甸吗？你会想孩子的啊！”
“我想缅甸的女儿阿亭，我走了以后，我不想这里的孩子。”她停了一会儿，又补充说：“想这里的大的男孩。”
“为什么只想男孩儿？”“男孩儿是我在缅甸时怀上的，是我和召勇的孩子，到这里以后生的。”
阿筱的话让我震惊。“召勇知道吗？”
“他不知道，当时不知道，现在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他，我不要把孩子带回去。”
“为什么？”“他知道了一定会要，这一家一定不给，会很麻烦的，我会很为难的。”
“阿筱，这是缅甸孩子，是你的亲生孩子，你是他的母亲，你有权利决定他的去留，你要想带他走，我们会帮助你的。”
阿筱仍是摇头：“我不带，带走他我这里的婆婆会一直哭一直哭的，她瘫痪在床很多年了，很可怜的。再说，他们对孩子，不错。”
阿筱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你走了之后还会回来吗？再也不要看看你的孩子吗？”“不回来了，孩子长大了会去找我的，他们家桌子上柜子上有好多我的照片。”
可能吗？他长大了，他现在的家人会告诉他，他的母亲在缅甸，会让他去找啊？既使让找，怎么找，就凭几张照片？
如果老天一定要安排阿筱骨肉分离，还不如让阿筱揣着这个梦想吧，有一天，他的儿子会去缅甸找她。
泪，不自觉地流下来，我真是不适合做警察的。“姐姐，你怎么哭了，他一定会去找我的……”嗯，是的，一定，一定。
到村子里调查的民警回来了，取齐了证言，笔录。也笑着说了几句题外的话：“村上妇女们说这个外国媳妇儿还行啊，侍候瘫痪的婆婆好几年，对老人好着呢！”
阿筱是个善良的好女人啊，心中对她越来越怜惜。习惯了周围的亲人朋友们一帆风顺的生活，谁见过如此起伏跌宕的人生？一个女人，她的心属于谁，就是属于谁，任别人再好也无法感动她。阿筱连她自己生的小女儿也不想念不心疼，就因为她和这里的男人没有感情。她恋着召勇，她以前的爱人，轻轻一唤，她就铁了心要回去了。不由得又有几分担忧，回去了，召勇会不会嫌弃她呢？
“你离家这四年，你老公召勇又找老婆了没有？你们缅甸不用领结婚证，吃顿饭就算是结婚了，一个男人可以娶好多老婆的。”
“他没有找。”“是真的吗？他给你说的吗？”
“他也说了，我们在这里回过缅甸的人也给我捎信说了，他没有再找老婆，他一直在找我。”
一生自是有情痴，此事无关风与月。无论民族，不分国界，再卑微的人，也有最珍贵的爱情。阿筱，我会送你，送你到界河，看着你回到你的家乡，回到你的爱人的身边！
走进了拘留所的大门，阿筱对满园的花草驻足微笑：“姐姐，这是哪儿？”
我汗颜。阿筱不识汉字，不懂得这个牌子的意思。她信任我，知道我会带她回家。
“这是拘留所，我会送你回家，但是必须经过这个程序，因为你是外国人，要对你实行拘留审查，上报，公安厅会联系你们国家的使馆、口岸，得到回复之后，定日期行程对你遣返出境，在此期间，我们要申请经费，送你回家。很快，你就可以回家了。”
阿筱笑了，笑得很开心，这是我见到她的第一次笑，原来她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比我初见她时年轻了许多，看得出她还是个年轻的小女人的样子了。
我想，我前边说的，她未必都能听得懂，她能听懂的，就是她就快要回家了，这个拘留所，限制人身自由的地方，就像是一家客栈一家宾馆一样亲切，因为她知道，到这里就离她的家乡越来越近了，就离她的爱人越来越近了，就离她的女儿阿亭越来越近了。
出了拘留所的大门，我还在想着阿筱，想着阿筱的故事，不知不觉走到了拘留所往南大路边的荷塘。我在荷塘边停下了车，在土埂上坐下来，看皎皎的荷花，像散落在绿色天幕上的星辰，独自皎洁着，密密层层的荷叶，在风中摇曳。
常常来这里看荷，一坐就是大半天，从没有今天这么落寞。如果我丢了，会有人万水千山地找我吗？如果我满目沧桑面目全非地归来，会有人在河那一岸迎我吗？如此想来，阿筱真是幸福的，真是幸运的，无论她成了什么样子，无论她曾经经历了什么，她的爱人，就在界河的那一端，等着她，一直等着她，直到，等到她！
傣妹玉莲
云南瑞丽，一个美丽的边境城市，与缅甸毗邻。高大的棕榈树，满街卖玉石的缅甸人、巴基斯坦人，一派异域风光，没有春夏秋冬之分，只有热季、雨季、凉季。玉莲，一个美丽的傣族妹妹，是我每当想起瑞丽，就要想起的人。
傣族分汉傣、水傣、花腰傣，玉莲姓孟，应该是属于汉傣了。水傣和花腰傣的女人都姓玉，男人都姓岩，男人属大象，女人属孔雀。玉莲精通缅甸语，外语学院毕业，是瑞丽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警官翻译。傣家的女人出来在政府部门做事的很少，玉莲就是傣家的金孔雀。
我们遣送工作组带领着十二名被遣送出境的缅甸人到达昆明机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当接待我们的云南武警边防总队闵参谋告诉我，边境在打仗，缅方只同意接洽三名，其他还要等消息，或者再带回河南去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急哭了，这么多人要吃要喝要住，最难的是要看管，不能有一个逃跑，不能有一点闪失，不能出一点的差错。带回河南去，经费不允许，二十余人的机票不是一个小数目。无论如何，要在云南想办法，不能带回河南去。经过多次协商，闵参终于答应帮忙，介绍我们到瑞丽边防支队找彭参，由他带我们去找瑞丽市刑警大队，从打拐的通道送这十二名缅甸人出境回国。
坐汽车大巴辗转了一天一夜，终于到了瑞丽市刑警大队的大院，见到了接待我们的孟玉莲。玉莲什么都没多说，就直接指导我们投入了工作。只是特别强调，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做好所有的法律文书，把缅甸人送出境，不然夜晚看管很麻烦的。
给十二个人重新做询问笔录，确定他们在缅甸的确切家庭住址、亲朋住址，做中缅两国交接书，这些都是在玉莲的翻译下做的。这些都完成后，已经是下午六点了。玉莲联系了三辆车，带上我们所有人员直奔瑞丽姐告口岸。时值联合国保护妇女儿童基金会理事詹姆斯先生为缅甸提供三十万美金基金，特意举行了一个由缅甸国家内政部长密尼吴亲自交接被遣返人员的仪式，我代表中国警方将十二份中缅两国交接书交给了缅甸内政部长，十二名缅甸籍人交给缅甸木姐地区联络官办公室处理，顺利完成了此次遣送任务。
任务完成了，我们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果不是玉莲的倾力帮助，这十二个人我们要看管到什么时候？会不会出现什么闪失？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已经快八点钟了，瑞丽的天黑要比内地晚两个小时，天没有黑，时间确实很晚了，我听见玉莲的女儿在电话里问妈妈怎么还不回家，我们心里都很过意不去，让玉莲忙到现在。大家就催她回家，玉莲执意要带我们去吃饭，面对玉莲的诚意相邀，我们只好去了一家饭店。吃饭时，玉莲不忘给一个宾馆打了电话，帮忙联系好了优惠住宿，吃完饭直接把我们送到了宾馆，玉莲才打的回家。临走时还说第二天九点钟来叫我们，带我们去吃傣味的早餐。
虽然我们一再推让，第二天早上八点五十分，玉莲还是如约来到宾馆了，同来的还有她的侄女，带我们去吃了早餐，有缅甸粑粑、傣家米粉、风味奶茶，是我们出差这么多天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早餐了。玉莲的侄女说，今天是玉莲的休息日，她一直很忙，今天轮休呢。我们大家真的很过意不去，玉莲说：“没事没事，早上老公也说来呢，他有车，可以送我们的，后来他有事去单位了。”玉莲的老公在瑞丽市组织部工作，也是很忙的。
我笑问玉莲：“你们傣家女尊男卑，女娶男嫁，生女儿要大宴三天，生男儿称赔钱货，你们家谁当家儿啊？”玉莲说，她老公是汉族人，这样也是她当家儿的。在云南，汉族不叫汉族，叫做水又族，算是少数民族了，占49%，我们称的少数民族占51%。
吃过早餐，玉莲又给我们说了不远处有个华丰市场，里面有一家叫做王大姐的店，专卖港口过来的原装外国货，有泰国的，新加坡的，也有日本的，可以带一点。缅甸玉石呢，不懂的话，还是不要买。
玉莲给我们叮嘱了一番，说要回家做做家务，就不陪我们转街了，我们就在路边告别。
相隔一年之后，我和玉莲又见面了。我们共同合作解救了两名缅甸被拐少女，玉莲在电话里为我们做指导，做翻译。我们共同把受害人交给缅甸木姐地区打拐联络官办公室后，玉莲邀请我们内地警察一行六人到傣族的饭店庆贺。
那天，玉莲特意穿上了傣家的衣裙，头发高高挽起，漂亮极了。玉莲说，只有重大节日或者是喜迎贵宾的时候，在外工作的傣家人才会穿上民族盛装的。玉莲还特意邀请了另外两个美丽的傣家妹妹玉涵和玉梦。她们也都是盛装而来。玉涵在瑞丽市政府工作，玉梦在瑞丽市政协工作。玉莲、玉涵、玉梦她们仨儿都是云南省德宏州的民族之花形象大使，有重大活动时她们三个就会代表傣族人盛装出席。她们是傣族人的招牌，是傣家女人的骄傲。
玉莲这么隆重地招待我们，我们都为受到这么高的礼遇而激动。玉莲为我们打开了傣家人自己酿的包谷酒，玉莲、玉涵、玉梦热情大方为我们唱起了迎宾曲、祝酒歌。在一曲接一曲的劝酒歌声中，我们内地警察抛却了拘谨，开怀畅饮。如此美酒、美意、美景、美乐，人生能有几回遇？席间，玉莲教我们简单的傣族话，给我们讲傣家的笑话，玉莲爽朗率真，绘声绘色的描述让大家笑得直不起腰。玉莲她们三个很羡慕我和同事焦娅明的白皙肌肤，因为云南的日照时间长，本地人肤色都不白，我和娅明走在街上很显眼，一看就是外地人。我和娅明非常喜欢她们傣族漂亮的筒裙、发饰，赞不绝口，玉莲说：“姐，你下次再来的时候，我给你准备一套，让我妈妈手绣。”我和玉莲越聊越投契，我们开始姐妹相称。她也不叫我某某姐，就是简洁的、亲亲的一声声“姐”。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临别时，玉莲、玉涵、玉梦三个美丽的傣妹为我们跳起了傣家的舞蹈，那优美的舞姿像三只美丽的金孔雀，让我们目眩神迷。若不是已经买好了返程的车票，我们真想在这美好祥和的氛围里，再多多沉醉一会儿啊。
玉莲、玉涵、玉梦一直把我们送上了开往大理的大客车上。她们真诚地邀请我们，明年的泼水节一定要来，明年4月12日至15日，一定要来傣家的寨子里狂欢。
车子开出了瑞丽市好久，我和同伴们仍然心潮难平，我们感动着玉莲妹妹的深情厚谊，我们期待着明年泼水节的狂欢，我们感谢并祝福着美丽的傣家妹妹……
耶里耶里
耶里是一个缅甸小男孩儿，四岁。初见他时不知道他叫耶里。他不说话。目光怯怯、忧郁、茫然。是福利院的刘院长领着他来找我的。
刘院长说：“这个小孩儿是群众在公路边捡到送到福利院的，好像是外国小孩，来了三天了，一句话也不说，也不怎么吃饭，总是哭。看看孩子真可怜，你快帮他找找家吧。”
看看这个小男孩儿的长相，就知道他一定不是中国小孩，肤色很黑，眼睛很大，眼窝很深，有四岁的样子。我想他应该是缅甸的土著老缅族人。刘院长说为了在电视上做寻人公示和和办理其他手续，福利院暂时给他取名叫共会民。
我把共会民带进了拘留所，这里收容了六名非法入境被拐卖后又被警方解救的缅甸妇女。缅甸女人们听我讲了共会民的情况，就围着他问这问那的，我说：“慢慢来哪，别吓着孩子了啊。”过了一会儿，共会民惶恐的表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是听到了母语后的惊喜。渐渐的，他也会用缅语回答说“不知道”，尽管只会说“不知道”。由此可见，他不是聋哑人，他确实是缅甸人。但是其他情况，家在缅甸哪里，谁带他来到了中国，只字不再说。这孩子，一定是受了很深的伤害，出现这种自闭的症状。我曾经接触过的脑瘫孤儿党冬冬，被父母抛弃后半年多的时间就是自闭状态，什么都不说。
缅甸女人麻欧塔忽然搂着共会民哭了起来，她用手势给我比一、二、三越来越高，嘴里不停地说“缅玛儿、缅玛儿”，我知道，她是说，她想回家，想回缅玛儿（缅甸），她看到共会民，想起了她在缅甸的三个孩子。我让翻译告诉她，很快的，就会回家了，我正在联系遣送出境的事情，正在等云南边境和缅甸警方的回音。共会民虽然不开口说话，可是他用动作表示，他要在这里，要和缅甸人在一起。拘留所是不收容小孩子的，我给了他一颗糖，他就乖乖地让我抱着出了拘留所，交给了刘院长，回到了福利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