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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花地春秋(6)

若干年后的一天,我去请一位老电工修理手电筒,老电工冷不丁将他的儿子拉到我面前加以训斥:你看看你黄叔叔,从年轻时起从来不出门,哪像你们吃饱了就想东游西荡!

老电工虽然言之成理,但我们那会儿,街是什么街?诚如民谣所云:巴掌大个县,一家豆腐店,口里叼枝烟,全城转三圈。如此弹丸之地原不存在所谓逛的意义。

但即使出差开会,所见之处,高楼巍巍,市面繁华。可是我呢,依旧在公事之余一味蛰居客栈而害怕逛街遛马路。我一直弄不明白,哪来那么多人塞满条条大街?而且,人人似走非走,大家悠哉游哉,你想加快速度抢占时间?办不到!我一向喜欢大步赶路,很不情愿前方出现障碍。

这就注定无功而返,家里人交代的买衣买布之类均告落空。最后得出结论:要发挥所长,下回最好叫我购书或者购笔。

当然,尽管我厌烦逛街,但总不能说完全拒绝上街。逛与上的概念毕竟有所区别。我试着接过一直像机器人似的干活的糟糠之妻手里的菜篮子。

以前只听说菜篮子也是工程,却不懂这玩意儿内在的学问,其基本原理大约在于,买了便宜即为胜利。然而我怎么学也学不到手。我一不讲价,不耐烦跟人家哇哇哇磨嘴皮:二不看称,伸长脖子去盯人家称杆儿上的星花嫌太累。

正如所料,回到家来照样不好过关。为息事宁人,策略只有一个:报假账。可是,假账好报。斤两难逃,一旦发现短少,似乎非被逼着要沿路折回讨个平仄不可。

后来,老两口同时出动。一种很壮美的说法,叫做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老夫老妻在家呆得无聊,每日里一同出来散步,一同出来花钱。

谁知我俩惹来一声又一声惊喜:哎唷!这一对难得一见!仿佛我们从马王堆才爬出来。不啻如此,老伴与我徜徉街头,居然给不少人增添了意想不到的生活色彩:我们这儿的人,年轻时爱充老,到老又巴望小。有鉴于此,大凡遇上询问年龄的,老伴赶紧拧我一把,我便大胆地将年龄陡增10岁,对方故作惊讶却又忍不住一吐心声:难怪头发比我们白!更多的则侧重研究经济收入,同样,老伴毫不留情给我连降三级,对方简直如醍醐灌顶且抱打不平:啊?咋这么少?

比吃,比穿,比阔气,固然无可厚非;我就在想,怎的没碰上一对跟我们比看书比读报比可有作为?当然,偶尔也有人问到活法之类,这种情况老伴干脆指着我手里什么也没买的菜篮子叹道:他呀,一辈子提的空篓篓儿!对方果然如觅知音忙说彼此彼此,——好像我比他一事无成还一事无成。

《羊城晚报》2000.4.10

热水坑

那次出席一个小型的学术性会议,有幸回到阔别已久的永城。

有天下午提前开饭,东道主宣布:请诸位洗温泉。大家立刻鼓掌以致谢意。

我却不以为然。虽然随大流乘车至一个古不古今不今的叫什么山庄,而后沿石级阶梯下到山脚“洗温泉”的地方。一看,不就跟都市里大众澡堂一模一样嘛!水龙头哗啦哗啦,调笑声嘻嘻哈哈,一片混沌的雾气,一股刺鼻的香皂味,单间双间或曰情人间,处处满座,能不扫兴加扫兴?此时此景我只想大喊一声:热水坑,你在哪里?往日,热水坑在观音岩之下,观音岩在不二门之下,永城的人可以自由自在游山观水参禅拜佛尔后痛痛快快洗热水澡,真可谓文化消遣一条龙。

热水坑位于猛峒河岸的卵石滩,似乎随随便便刨出一层卵石而成,四周围着不太规整的条石,人坐下去如坐浴盆刚好水淹肚脐,水温略高或接近体温,稍不留神,地下水的冲力会让你仰面睡倒。热水坑能同时坐进十几人至几十人,坑里的热水不停地流不断地吐故纳新,有皮肤病患者连洗数次病便不治而愈。

高兴时浴友们常常大循环似的互相擦背,擦瘦子的说我咋摸着岩板了?擦胖子的说瞧你这一身的菜!抬头看蓝天白云,侧耳听满河涛声,直洗得暖洋洋软酥酥。

那时,对于我们这些攻读师范的穷学生来说,热水坑尤其不可或缺,星期日几乎成了我们的沐浴日。但是要早,趁天亮之前必须走完距城约5华里的路程赶到热水坑,不然的话——

喂喂喂,不许过来!

今朝呀,是我们的天下!

一串串银铃从茫茫晨雾中摇来,从拐着一道弯的河滩上飘来。原来女生们已疾足先得,而且,都是谙熟的嗓门。我们自然有点懊悔但也要恶作剧地吼几句吓唬吓唬她们。解放初期的人,纯洁如水,我们会耐心地等待那群仙女也似的同学姐妹淋淋漓漓洗它个够,心里莫名其妙地涌动着朦朦胧胧的热流。

打这以后,自然而然形成了规律:星期几归男,星期几归女,全城人谁也不越雷池半步。

然而今天,好端端的一泓地下温泉竟也钻入了钱眼,使大自然赏赐给人们的一个天然浴池荡然无存,能不嗟乎惜乎怅怅乎?

《羊城晚报》2000.6.15

一声嘱咐

若非天寒地冻无路可走,你会飞上我家阳台?而且,轰走了又来,轰走了又来,似乎逼着我收养你。出于无奈也只好跟邻居借只鸟笼,尔后撒一路饲料循循善诱请君入瓮,直至违心的关好笼门。

这一关就关了三个月,我也无端的三个月不自在。侍候你吃,侍候你喝,每日里早早的挂出去让你兜兜风,到晚上收回屋让你睡好觉,三天两头打扫卫生,还按时侍候洗澡……平心而论,侍候孙子也不过如此。

全因为,你拖着一条残肢断腿而来,我能见死不救?也不知是谁忍心下此毒手,并且是粉碎性骨折。我自己腿疼尚且顾不上诊疗,倒先忙着给你医治伤病,一天下来,哪怕啥事也办不成却一次也不曾耽搁替你换药,包扎,好像你的腿比我的腿还值钱。

大概你以为这样的日子过得蛮不错是不是?自鸣得意了是不是?看看,不到三天竟然忘了身在何处,竟然投人所好叽叽咕咕说起了鸟语。

如果你和你的伙伴们与生俱来只会这么轻言细语的几声啁啾,那么你们肯定将是另外的一种结局,可叹造物主偏偏给了你们一副相当美妙的嗓子,每天黎明,在我居住的半边城郭的偌大空间,简直像举办你们的赛歌会,那一声声悠扬婉转音调多变的百鸟争鸣还真赏心悦耳闻之不厌。

你当然也不甘沉寂,一待撩开笼罩便大唱特唱,其清脆,其嘹亮,称得上独具风采,而且,道是无曲如有曲,听来似歌亦非歌,完全超出了音乐的范畴。论个儿你才多大?几乎叫得山鸣水应。

然而,物极必反,你们这种出类拔萃的天赋恰恰成了自身的羁绊,成了招灾引祸的总根源。

记不记得或许见识过的媚子?那可是训练有素颇能见机行事的帮凶呢。主人将它连笼带鸟往灌木丛抑或刺蓬里这么一藏,然后吹响模仿雌子的口哨,这时它便使出看家本领尽情挑逗,勾引,不一会儿,远远近近所有热衷于斗嘴的斗殴的纷纷上当受骗前来寻欢撒野,却不知山穷水尽危机四伏;媚子的周围早就布满了装着若干马尾圈套的枝枝条条,正好你们长着弯如鱼钩的脚趾,这一飞过去踩下来,那些原始又原始但却灵巧又灵巧的活套套刹那间令你们有翅难逃,从此失去终身自由。

有作家著文说你们受到性别歧视,其实事情远不止如此。你们遭遇的是性别扼杀啊!面临的是种族灭绝啊!不信去问,天底下哪一只画眉笼关的不是雄性?包括你这位肢残者也概莫例外,这难道不是你们真正的悲哀所在?

寒冬总算过去,春天说到就到。三个月来,你已经养息得壮壮实实,羽毛丰盈光泽。虽然那条残腿再也恢复不到能屈能伸运用自如的程度,但是,好歹你也是条男子汉,男子汉就该去干更多更多的事情。

好了,记住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记住这一座阒无人迹的荒山,也记住我抽开笼门的非常时刻,飞吧!远走高飞吧!以后见了人千万敬而远之畏而避之,千万!千万!

《羊城晚报》2001.1.16

稀客

我正孤寂无聊地抬头望天,一看就高兴得叫了起来:你们快看呀,来了稀客,稀客呀!

老伴走到阳台抬头望望说,我当是什么,一只老鹰。转身去炒她的菜。

我见过的,书上有。孙子出来匆匆一瞥,又去写他的作业。

反响平平,谁都没工夫陪我为一只老鹰的偶然出现而大惊小怪。可我的眼乃至我的心跟着老鹰在天上盘旋来盘旋去:唉!几十年没见了,也不知这家伙究竟浪迹何方。

记得小时候,大人吩咐我去守小鸡。春暖花开了,老母鸡辛辛苦苦孵出的一窝小鸡都出壳了,毛茸茸的小绒球满地里滚。

小鸡其实不用守,要守的自然是老鹰,老鹰没事儿似的在天上转呀转,一旦选准目标便发出一连串的尖叫。只见一个黑影闪电般从天而降,迅疾而凶猛,别说是小鸡,就连我们这些“看小鸡”的娃儿也猝不及防。

后来我结婚生子了,老鹰照样目中无人。记不清有多少回,我在小河里洗鸡,刚刚开膛破肚抠出一挂鸡肚肠,嘿!神不知鬼不觉嗖地一下就被掠到了半空中,气得我朝天大骂:强盗!畜牲!我跟你没完!

要知道那是最困难对期,我家那口子正坐月子呢。

但是,在人们心目中,鹰的位置却是崇高的。无数的丹青高手挥毫泼墨让鹰们跃然纸上;无数的旋律大师绘声绘色绐鹰们平添一副音乐的翅膀。可见,老鹰不仅仅是作为一种鸟儿的存在,它成了一种勇敢与力量的象征,给高远的天空增添了无限的想象力。

鹰,在我的童年因为相见多而产生疏远;在我成年后因为见得少而在脑海里难舍难离。

《羊城晚报》2002.10.17

山高水低

我这大半生,记不清翻越了多少座高山,渡过了多少条大河,然而真正使我刻骨铭心乃至不堪回首的,却是一条小小的山间溪流。

山溪之小渡船佬悠哉游哉三篙两点就把我们送到了对岸,我们还真想在这条清澈见底碧绿秀美的小溪中多玩一会儿。不料一夜大雨,山洪暴发,温柔的小溪摇身一变,简直如同桀骜不驯张牙舞爪的毒蛇猛兽,连渡船佬也望而却步不肯开渡。

可是,我们却急着渡回去呵!我们必须尽快赶回各自的学校,明儿一早好多好多的小学生眼巴巴等着上课呢!

渡船佬迫不得已十分吃力地把首批上船的人从汹涌的洪水中渡了过去。渡过去的一船人踏上对岸岩石,禁不住振臂欢呼,然后谈笑风生拾级而上,转眼消失在高高的盘山弯路。

当渡船佬再次横冲直撞把船从对岸撑在我们面前时,洪水继续上涨,没渡过去的第二批个个呆苦木鸡,谁也不敢贸然断定这回能渡抑或不能渡。

如果大家一直保持沉默,想必万事大吉。都是山区人,应该懂得山溪的水,来得猛去得也快。可偏偏有那么一位懵里懵懂的冒失鬼咚地跳上了船,并且大放其厥词:该死×朝天,不该死万万年!众人顿时似乎获得某种精神寄托,居然接二连三步其后尘,立刻将船身站了个插针无缝。我是最后一个上的船,能容我站得下脚的也只剩下船尾这点点狭窄地带。

渡船佬不得不勉勉强强重又操起竹篙,将船沿着卵石滩的浅水向上游撑去,接着拨转船头,船箭一般地顺水颠簸,渡船佬借势撑上几篙,倒也奏效,眼看离对岸不过一步之遥,胜利已然在望。

可是,恰恰在这紧要关头,渡船佬手中的竹篙意外地被急水冲走,船一下子失去控制。更令人意外的是,渡船佬公然临阵脱逃,弃船投水而且当即登岸,登岸之后发疯似的边跑边嘁:篙子!我的篙子!事实上篙子早已无影无踪。

其实情况发生突变大可不必惊慌,站在船头的人如若稍微聪明一点,只需把拴在船头的那条大缆绳抛向渡船佬,那么,船与人都将安然无恙。糟就糟在我们这群书生以为抛开船只比依附船只更可靠,几十个人争先恐后扑通扑通把自己丢给滚滚洪流。

我甚至来不及彷徨犹豫,船上已别无他人,好像这只船就交给我似的。

我跳进滔滔洪水的一刹那,猛然发觉:我的妈!我哪会游什么水呀!即便是简单不过的狗扒泅我也不晓得该怎么扒呀!一个根本不识水性的人稀里糊涂往水里跳,而且是往水流湍急沙泥俱下的山洪里跳,不等于往那汪洋大海扔石头?然而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和仓皇,为时已经晚矣,已经让洪水一口吞没,昏昏然时而被推上波峰,时而被埋进浪谷,耳畔只闻隆隆水响,眼前一团漆黑。我一点也不清楚是如何在水里翻滚沉浮,只知道俯仰之间赶紧抢一口气。人不就活一口气吗。

唉!好端端的咋就那么容易碰上天灾人祸?本来,未满18岁的我刚刚师范毕业,刚刚分配到这穷乡僻壤,我仍然高高兴兴走向生活。谁知生活竟如此的残酷,残酷到孤身搏斗垂死挣扎的地步。我并未丧失感觉,这时候,对岸有好多人开始呼叫:你们快去救救他!你们快去救救他……我分辨得出,那些声音并不陌生,也听得出有几分凄厉几分苦涩几分苍白。然而我却不喊救命,死也不喊。

直到最后,亦即这个或悲或壮的故事的尾声,来了两位也想过河(他们称溪为河)的农民,我当然与他俩素昧平生,可终究是他俩走下水来将我落汤鸡似的抱上了岸。尽管两位抱我之时我已经端端正正坐在很浅很浅的卵石滩上稍事歇息,但依然令我刻骨铭心。当我坐在浅水滩上蓦然回首惊涛骇浪,那才真正地叫做心力交瘁、恍如隔世、百感交集!

突然,我看到对岸有一只船,不错,就是那只大渡船,竟然完好无损安安静静径自停靠在对岸回水湾的一块岩石旁,仿佛无事发生。

《羊城晚报》2003.3.13

母亲的拐杖

母亲已经八十高龄,平时似乎连喷嚏都不曾打过,也好像从来没吃过什么药。所以,我们一直用不着为她的健康状况而担心。然而母亲这天却出人意外地叫我陪她去医院检查检查。

这可把我吓坏了!

我首先想到该去弄一副担架。母亲却说莫莫莫,我自己能走。

我们单位地处小山坡上,周围有不少闲散菜地。出了宿舍,母亲顺手从我栽种的菜畦上拔出一根竹竿——那是我用来插豆角的。我立刻意识到:这是她为自己物色的拐杖。

拄拐杖的老人不知见过多少,他们蹒蹒跚跚,小心翼翼,一点一步,一步一点,总以为那是平常不过的现象,顶多扫上一眼两眼也就过去了。可是,这回母亲居然也拄起了拐杖,我这心里头忽然觉得无比的悲戚与凄惶,忽然觉得有一种不祥的征兆,眼眶里酸楚的泪水说来即来。

唉!人生易老天难老呵!

母亲执意不让我搀扶,就那么拄着那根破竹竿跟在我后面。我不放心,不时回过头来,但见她踉踉跄跄,摇摇晃晃,零乱的脚步显然不听使唤,连同手里的竹竿也盲目地在地上东点西点。

仿佛听说老人拄杖犹如多了一条腿,多了些许的稳健。但母亲手里那半截子竹竿显然是靠不住的,倘若真的作为一种依赖,真的使上劲儿,小小的竹竿说不定将会立马折成几段。

实则菜地里上好的竹竿多着哩,然而母亲单单选中最短的当然也是最差的属于快要陈腐的那么一根,难道由于老眼昏花从而不辨优劣?

恰恰相反。这也正是母亲其人。

自打小的时候我们就有所发现,我们的母亲总是把不好用的留给自己用,不好吃的留给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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