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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花儿——生命浪漫的歌(1)

朋友,假如你有机会来临夏,一定不要忘记感受这里原汁原味的山歌乡曲一“花儿”,因为这里是“花儿”的故乡,这里是“花儿”的海洋,从这里的“花儿”中,不难发掘出中华民族音乐元素的某种原生矿。

感受临夏“花儿”,先得从这里的水土物候谈起。

对于地处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交汇、过渡地带的临夏回族自治州,与低海拔的内地相比,春天离这里似乎要远一些,同是农历三月,江南江北已是飞花扬絮的花季,而这里仍是“河湟春色淡疑秋,三月寒风满郡楼”(明人刘儒诗);即使是到了四月,临夏山里的早晚也还是地气偏冷,乍暖还寒,真正意义上的春意盎然,是在初夏之时。正因为这样,这里的人们对于早春的感受和记忆,通常显得模糊一些;而胸怀中原本涌动的那种爱春、盼春、唤春、迎春、探春、赞春的情愫,便在得之愈晚、爱之愈深的浓烈情绪的推动下,进而激荡为对初夏的热切期盼和无尽赞赏。

四道关峡遍行,满眼都是翠帷碧帐,山花烂漫,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瞧吧:洮河支流流经的冶力关峡,陡峭如削的崖壁上,山泉叮咚,流水潺潺,河中的五色石,恍若撒落的玉珠;状如出水芙蓉的莲花山,怪石立乞天,奇松望岳,明媚的阳光映衬在浅灰色的花岗岩上,犹似国画大师巧用皴法所成;松鸣岩苍松森立,满目葱翠,四壁突兀,玉峰竞比,清风挽着薄雾,水声伴着松涛,让人顿觉心脾俱润,立悟到生命的本真;铁沟、寺沟、三岔沟自然纯净,遥望南山积雪皑皑,近听的叫声,时隐时现。更让人心开眼亮的是山野之中那芬芳四溢、各色各样的花,牡丹花艳得迷人,丁香花香得醉人,杜鹃花红得灼人,百合花亮得耀人,马兰花俏得撩人,山丹花笑得逗人,紫檀花、玫瑰花、苦菜花、草莓花,花花绚丽动人……初夏的太子山、积石山麓,确是山清水秀、五彩斑斓啊!

寻觅新鲜、轻松的感觉,追索快意、舒展的心境,这无疑是人性使然;而在实现这种愉悦的感觉和心境中,一方人图为满目葱宠的和政铁沟自有一方人的乐趣。在经过了一年一度的长冬晚春之后,面对初夏时节那风景秀美的山啊、水啊、花儿啊,临夏的各族群众不约而同地作出了一种共同的休闲选择——浪山。

浪山的说法听起来似觉有点轻浮和野气,不像说踏青、游春那样容易让现在的人普遍接受,但这种说法在唐以前却是很流行、很时尚的。《集异记》中有这样一个神话故事,唐时,警人蒋琛曾在梦幻中参加过一次太湖诸神聚会。宴席间,有个叫鸱夷君的游仙也来凑趣,他衔杯作歌,抒发自己的感怀,其中有两句图为亭亭玉立的柄灵寺姊妹峰这样唱到所以鞭浪山而疾驰波岳,亦粗足展余拂郁之心胸。”意思是说,之所以在执鞭策马游览山野时,又转而疾速来到这如岳的波涛中,正是为了舒展舒展我的郁闷心胸。可见,浪山一说该是游仙之言而绝非村俗之语,这在唐以前是一个很酷、很文化,可入歌进赋的语词,时人常爱以非常浪漫而自豪。唐代那个姓贾名岛,时常骑着毛驴到处游来浪去的苦吟诗人,他给自己起的字便是“浪仙”。唐时的另一位着名诗人元结,在避乱猗圩山中期间,常以浪山为乐,故被时人称为“猗抒浪士”。浪的说法与轻浮、浪荡之类的语词渐趋近义,是在宋、明以来,最典型的便是《西游记》中徒弟背后戏谵唐僧被女妖捉弄的那句话我师父这夜倒浪!浪!浪!”说明其时由于受到宋、明理学的羁绊、禁锢,人们已经不愿再把浪游、浪漫、浪情视为文人雅仕的风度,于是,文人们便改弦更张,乐于给自己取个“某某居士”、“某某山人”之类的雅号,以装点门面。而河州这地方大概是因为地偏路远,关山迢迢,孔孟之道、程朱理学鞭长莫及,所以才使唐以前“浪”的说法堂而皇之地得以保留。

临夏人爱说“浪”,把“浪”说得很大方、很顺溜,什么浪春呀、浪街呀、浪商店呀、浪亲戚呀、浪公园呀、浪茶园子呀等等,反正浪这浪那,都是很随意的,无忧无愁、无焦无急、无拘无束、无边无际的样子,听起来让人感觉轻飘飘、荡悠悠、乐呵呵的,立马也准备跟随着去浪迹天涯。

在不是阳春胜过阳春的初夏时节里浪山,其中的滋味自然是不一般的。走进冶力峡,站在莲花峰,登上松鸣岩,醉卧盖新坪,望着两山峭立、满目葱茏的如画风景,无论是青春男女,还是隔辈童叟,谁都会情不自禁地流淌出一股子天真、激情和惬意!

农历五月端午节刚过没几天,在积石山麓崔家大峡峡口处的盖新坪,我曾碰到过一帮一伙的年轻人,他们或头枕着鞋帮,跷着二郎腿,仰卧在满地都是洁净如洗的松针落叶上,无忧无愁地享受着大自然的纯净;或围坐在一起,吃着手抓羊肉,刮着“碗子”,甩着“老”,吆五喝六地嚷着、逗着;或采摘野葱,欣赏野花,追扑彩蝶,与鸟和鸣,乐如八洞仙人。我问躺在松林间的一位小伙子:“怎么样,感觉不错吧?”小伙子用浓重的方言脱口甩出四个字:“舒坦得呱!”随行的朋友向我介绍,临夏人说话语句后面带个“呱”,相当于普通话里“很”的意思。比如,“人家的娃们乖得狐”中“乖得呱”意即“乖得很”;“他们的生活好得呱”中“好得呱”意即“好得很”。小伙子刚说的“舒坦得呱”,就是“舒坦得很!”我说,那我们也在这里来个“舒坦得呱”,于是,几个人便像陕西话里说的一样,在如席的松针上“撂展”了……

临夏人浪山有郊游式的,也有野营式的,浪远浪近、浪长浪短全在兴致。郊游式的倒是简单,走时从家里带上两斤手抓羊肉、一个尕鸡娃、几盒小菜、一把茶壶,找上一片尕树林,与家人或朋友边吃边喝边喧着,感觉乐乐呵呵的。野营式的便复杂了许多,往往是亲朋好友几家子一起出动,开上车,带上帐篷、炊具,备好吃食,在远处的山野里,“舒坦得呱”它两三天。

浪山的季节,必是歌满四野的日子。此刻想唱歌、有歌声是必然的,假如这时依然做出专注的思想者状,则是不可思议的事。在这样的黄金季节里,太子山、积石山麓的山塬坪峁、沟沟岔岔,自然会时不时地传来浪山人阵阵高亢明亮、婉转动人的山歌。当地人把这叫“花儿”,管唱“花儿”叫“漫花儿”。

对“漫花儿”的说法,起先我有些懵懂,为何管“唱”叫做“漫”呢,是方言土语吧?后来我才发现,“漫”的说法也是相当久远的。唐杜佑在《通典》中记载说:古有妇人韩娥,要去东边的齐国,行至苏北雍门(在今江苏省铜山县境内),没了粮吃,于是“鬻歌假食”,她离开后,“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后来,韩娥因受到路人的欺侮,“曼声哀哭一里”,听到的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于是便追上她,要她继续为大家唱歌,韩娥又“曼声长歌”了一番,众人都欢喜跳跃,不能自禁,先前那种悲泣的样子一扫而去。于是,众人便给韩娥献了重礼,送她上路。《说文解字》的作者、东汉的许慎解释说:“曼声即长声也。”唐代着名诗人元结也留有“甚醉或漫歌,甚闲或漫吟”的诗句。可见,古代所说的“曼声”、“漫歌”是一种以长声调为基本特征的歌唱技法。临夏花儿的主要曲令、唱技多为“曼声长歌”,抒情性很强,把这种“曼声长歌”式的唱花儿叫做漫花儿(曼通漫),看来要比唱花儿的说法更为准确。临夏花儿的源远流长,由此可见一斑。

浪山人漫花儿,有独唱、对唱、齐唱、一领众和等多种形式,并有自制的四弦子、“咪咪”等乐器伴奏,歌词大都以这里知名的山野之花为引子,其中最爱漫的自然要数花中之王一牡丹。

临夏花儿以其风格,可分为南、北、中三个流派:南路花儿以莲花山花儿为代表,曲调古朴,旋律变化相对较少,但唱词内容浩繁,擅长于即兴串词,因此,农历六月六的莲花山花儿会被誉为西部最大的民间说唱赛诗会;北路花儿以农历五月端午节的盖新坪花儿会为代表,有的曲调融入了黄河船工号子的风格;中路花儿以农历四月二十八的松鸣岩花儿会为代表,集中展示了临夏花儿的经典曲调,其中尤以《牡丹令》盛行,且听,一曲高亢悠长的河州大令漫起来,不由得让人心广胸阔,回肠荡气:

上(啊)去个高山者(哈哟……噢呀)望(耶……哎嗨)平(呀)川(呀),哎哟)望平(啊呀)川(呀),平(啊)川里(哎嗨)有(呀)一朵(呀)牡(啊呀)丹;看去是(我就)容易者(哈哟……噢呀)摘(耶……哎嗨)去(呀)是(啊)难(呀),哎哟)摘去(呀)是难(呀),摘(呀)不到(哎嗨)手(呀)里是(啊呀)枉(呀)然!

我们不用标出那蝌蚪状的曲谱,单是跟着象声词的调门哼昌,那高亢悠扬的花儿便回响在了耳际。可以想见,最早登高望远漫出这首花儿的英俊少年,心里准是有了为自己所爱慕、所追求的牡丹姑娘,或是曾经有过这种深刻的亲身体验,所以才会漫出如此感受至深的花儿。从中我们也可以听出,漫花儿人在这里实际上就是将花作比心上的人,以歌代言地尽情抒发对爱情生活的某种期盼和感受。

事实上,将花儿与爱情紧密联系起来,以花儿作比兴,借以歌唱男女爱情生活,这几乎是所有民歌都具有的一个共同特征。

蒙古族有一首《心中的花》这样唱道:

花背马儿是马群中的花,

情人啊,

你的话儿是我心中的花。

哎,鲜艳的花,

哎,美丽的花,

哎嗬,一年四季开不完的花。

参骝马儿是山坡上的花,

情人啊,

你的话儿是我心上的花。

哎,可爱的花,

哎,芳香的花,

哎嗬,年年月月开不败的花。

藏族民歌《你就是我心上的花儿》表达了同样的感情鞍架是马身上的花儿,

猎枪是男子汉身上的花儿,

玛瑙索珠是女人身上的花儿,

漂亮的姑娘那,

你就是我心中的花儿。

在哈萨克族民歌《心上的春天》中,人们动情地唱道:地上的春天,

是随着勤劳的布谷鸟来的;

山里的春天,

是随着鲜艳的郁金香来的;

心上的春天,

是随着美好的爱情来的。

临夏花儿也一样,其中不少内容也是反映爱情生活的。譬如,在松鸣岩花儿会上,我有机会耳闻目睹了这样的情景。

这边不远处一拨少年们用右手遮搭在耳边上,边作倾听状,边曼声曼气地唱道:

阴山阳山山对山,

好不过松鸣岩草滩;

尕妹出来(者)门前站,

活像个才开的牡丹。

那边穿着鲜艳的姐妹们有的手里执着绸扇,有的撑着阳伞,以清脆的女高音这般应道:

山里的牡丹开千层,

哪一朵它开得最红?

花儿们爱的少年人,

少年里要数个你们。

这边的少年们在得到对方热情友好的回应后,唱着表达爱意、倾慕的花儿又回道:

日头上来照山川,

羊儿吃草在草滩;

大路边上的白牡丹,

耀坏了过路的少年。

那边的姐妹们顺着对方少年们的话茬,热情而又略带托辞地表明了对阿哥们的心思:

白牡丹白着耀人哩,

红牡丹红着破哩;

阿哥的跟前有人呢,

没人时我陪着坐哩。

这边穿着尕青布夹夹的少年们似乎得到了某种信息,他们耸了耸肩,又以俏言媚语把姑娘们夸赞道:

青石头青来蓝石头蓝,

白石头跟前的牡丹;

生下的俊来长得端,

尕妹是天仙女下凡。

那边的姐妹们踏着脚,轻摇绸扇,情深意长地回应道:

大红公鸡的好鸡冠,

花儿里俊不过牡丹;

我看阿哥是实心汉,

人伙里就数你好看。

这边的少年们像得到奖赏一般,越发来了精神,乐着调侃道:上河的鱼娃儿下河里淌,

下河的鱼娃儿嘴张;

手拿上冰糖呛啷啷响,

这就是阿哥送的礼当。

那边的姐妹们却话锋一转,以挑剔、品评的语气,故意挖苦。

立轮的忍磨儿转三转,

磨道里看,

麦子(哈)没搭着斗哩;

我俩人好给了多少天,

掐着算,

你哄人的心思么有哩。

这边的少年们顿时急了,抓了抓热烘烘的胸脯子:

三扇(吧)蒸笼一口锅,

案板上做莲花哩;

成(哩么)不成是早些说,

心急着抓肝花哩。

那边的姐妹们却拿得挺稳当,既不说成,也不说断,要继续考量考量,以便作出慎重的决定:

园子里长的是绿韭菜,

不要割,

就叫它绿绿地长着;

尕妹是阳沟阿哥是水,

不要断,

就叫它慢慢地淌着。

听完这一段段的临夏花儿对唱,我们通常会以为,漫花儿就是一对对情侣们在以歌代言地谈情说爱。在大西北的偏远山乡里,果真有此等时尚的共筑爱巢的恋爱方式,那该算得上是超越时代和基本国情的名副其实的浪漫啦!但实际情况与我们想象的似乎还有较大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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