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昨天我去滑朵寺院布施,看见活佛给一个少年看病。我的随从告诉我说是昂措百户的独生儿子,从小体弱多病,常年在活佛处问医求药,要不是活佛医道高明,这小子早就死了。你别看昂措百户像鹿显得高大壮实,可他拉的粪蛋很小,他那瘦小的儿子就是佐证。我忽然想到从他儿子身上找到突破口,办法是人想的,难道活人还会被尿憋死不成?”
郭麻说到这儿,打住了话头。
马师长心会意领,盯着郭麻的脸说:
“你的意思是把他儿子扣住做人质,以此来要挟他屈服。”
郭麻百户奉承马师长:
“马大人,你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马师长回敬一句:
“你才是聪明人,藏民都像你一样,有这么好使的脑子,马主席我们就不用这么费心费力了。”
心里却想,这个番子太奸(青海方言,狡猾之意),要提防着点,说不定哪天把我也给耍了,这家伙有这么好使的脑瓜子,我自愧不如,防人之心不可无。想完后,把一块肥肉送进嘴里,似乎这计谋让他有了食欲,胃口大开。
马师长酒足饭饱后离身,郭麻貌似谦恭,把这个酒囊饭桶送出了庄园。寒风吹来,马师长的酒劲上来了,摇摇摆摆活像犏牛踱步。郭麻忙喊巴吾:
“阔热(藏语对男人的称谓)巴吾,把马师长扶回司令部去。”
巴吾厌恶地瞟了一眼摇晃着的人,很不情愿地用他那被尕尕打掉门牙漏气的嘴说:
“我不愿伺候魔鬼。”
郭麻不耐烦地说:
“你管他是魔鬼还是神,送去!”
巴吾只好象征性地用一只手拉住马师长的胳膊,一起东摇西摆地走了。
郭麻转身回到屋,对紧随身后的白玛多杰说:
“这巴吾哪像巴吾(巴吾,英雄、胆识者之意)?该叫他巴昧拉修(胆小鬼),自从活捉了尕尕以后,他好像是丢了魂似的,瞧他那狗模狗样的,令人生厌。”
白玛多杰没有应答,马上岔开话题说:
“老爷,你没有闻到这客厅里有股怪味吗?”
“怎么没闻到,我的鼻子又没豁。”
郭麻拨弄着手里的佛珠又说:
“这人来一次,熏我一次。”
郭麻把视了一眼几案上的肉盘,对白玛多杰说:
“连骨头带肉扔给狗。”
白玛多杰扯着嗓子喊:
“卓尕,快拿松柏枝和印度的檀香来,把客厅熏熏,老爷快透不过气了。”
卓尕弯身弓腰,低着头踏着碎步拿着香料来了,不一会儿,客厅里弥漫着浓烈的檀香味和清香的松脂味。
初十五是信徒们进香的日子,这一天,马师长的几十个人大清早闯到寺院,把昂措的儿子从活佛处掳走了。滑朵活佛猜想这事跟郭麻有瓜葛,直接到郭麻庄园要人。
郭麻说:
“活佛,他们不想打仗,昂措儿子在他们手里,这不就是仗打不起来吗?救赎得了许多人的命吗?我这是为草原寻找安宁,替昂措着想吗。”
活佛指着郭麻头人的鼻子说:
“作孽深重要下地狱的,仇恨人心要发芽,你是到处堵自己的活路,到处树立敌人。”
郭麻头人涎着脸皮说:
“你是我信赖的活佛,你多为我念念经,我多布施寺院,罪过不就抵消了吗!”
活佛看着郭麻百户手里还攥着念珠,轻蔑地扫了一眼,说郭麻百户是:“人前装成有佛心的善者,背后尽干些魔鬼的差使。”
然后拂袖而去。
昂措接到了马师长送来的信,心急如焚,忙去找在寺院做寺主的哥哥商量,哥哥分析纵观了现状,只好说:
“为了侄儿性命,只好委曲求全了,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小辈了,如有什么闪失,怎能对得起他过世的母亲,还有部落的前程,不管他们提出什么条件,你只好答应,侄儿的性命攥在他们手里,你能不低头让步吗?”
昂措百户忽然想到,对哥哥说:
“马家人怎么知道我儿子去滑朵活佛处看病,这事肯定少不了郭麻头人那老狐狸的掺和。”
昂措百户按照马师长信上说的,交纳罚牛一千头、羊五千只,缴枪六十支。一切照办后也没有盼回儿子。
马师长没有履行他的诺言,他说:
“我是笨蛋吗?把他儿子放回去了,他老子翻脸不认人。”
于是捎话给昂措头人:
“你这儿子病多,体弱,我带到西宁好好瞧瞧病,西宁气候好,养好身子,病好了再送回来,头人别担心。”
昂措头人心里清楚,这是马师长想把儿子扣押为人质,嘴上说的光面堂皇。实际是想把我及部落捏在他的手心里,以此为筹码,牵着我的鼻子走。他指东,我不敢往西,他说西,我能往东走吗?昂措百户只好忍着内心的愤怒。听从马师长的安排。
开春,马师长带着昂措百户的儿子,赶上掠获的大量牛羊、大批的财物,还有没收到的乃禾部落头人的家产,得意地下西宁向主子请赏邀功去了。
15.逃出虎穴
父亲一边做公务,教学,一边编写词典,同时也关注着外边的情况。一天,他的学生领来一个马家兵,说是有封信转交父亲,父亲忙带他去了宿舍。那人说他是驻防藏区的报务兵,家在乐都,回来奔丧,丧期满了回去。
他恭恭敬敬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父亲说:
“这是喇嘛昂嘎让我一定亲手交到你手里的信,信是用藏文写的,我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可他再三叮嘱,见了你再交信,看样子活佛有要紧的事。”
父亲送走报务员,赶回宿舍看信,真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他急切地拆信,想知道信的内容。师父如果没有十万火急的事,不会轻易动笔写信的。
果然,喇嘛昂嘎嘱托父亲,希望父亲在西宁照看好昂措头人的儿子。他在信里提到:昂措的儿子被掳掠到他乡,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生活习惯相异,他的处境岌岌可危,昂措百户听说你在西宁,请求照顾他的儿子。我希望你常去安慰他,多给他精神抚慰,并请医生治病。想法把消息带回家,昂措头人非常担心他儿子的身体。
父亲通过苟老的关系,多方打听,才知道昂措百户的儿子被他们带到西宁后软禁在城外郊区一户农民家里,给这家给了点银子看管。父亲抽空掩人耳目前去探视,在那农家庄廓里见到了小百户。他脸色苍白神情忧郁,身体赢弱,一脸的茫然、孤独和呆痴,见到父亲是披袈裟的,脸上有了表情。当父亲开口用藏话问了他一句“你是昂措百户的儿子吗”,小百户扑向父亲,像久别的亲人相遇,号啕大哭起来,满腹的委屈,像山洪一样倾泻。边哭边说:
“我要回家,我想阿爸,想家门口那一泓湛蓝的湖水,想听到黑颈鹤的呜叫,——想我的奶妈……和尚叔叔,你有办法带我回去吗?”
父亲安慰说:
“你是草原上英雄昂措的儿子,向你阿爸一样,要坚强,学会照顾自己,等你把身体养好了就可以回家。你阿爸非常想念你,我代他来看你。”
小百户的身体状况,让父亲怜悯不已,只好安慰了他一番,给那户人家留了几块银元说:
“给孩子买点营养食物,补补身子。”
临走时父亲强调说:
“这是小百户,不要怠慢了他。”
那家女主人说:
“我的阿卡(和尚)爷,他可是马主席寄养在我们家里的,哪敢对他不敬,我们像供佛爷一样供养着,你就放心吧。这个娃娃可怜啊!”
这户人家似乎有欲说不能的苦衷,父亲心里明白,他们只求小百户活着就行,其他的一律不管三七二十一,事实并不是像马师长给昂措百户承诺的那样。带到西宁调养身子的,只不过是控制昂措和部落的筹码而已。
父亲探视几次后受到他们的阻挠,有几次请示为小昂措看病,他们用各种理由搪塞、敷衍,最后还是父亲从塔尔寺请到一位高僧,偷偷带去为小百户诊病。
这高僧认为:小百户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加上水土不服,精神忧郁,受惊吓所致,特别是心情郁闷,对心脏病患者极不利。高僧建议,首要的是环境的改观,对缓解病人的病情有利,其次是精神抚慰,再次才是药物调理。可父亲无能为力。
马师长抢掠来的财物,全部变成了马步芳的私人财产,牛羊赶到共和、湟源一带,充斥到了马步芳的私人牧场里,财宝摆进了马步芳的商号“德新海”进行拍卖。
当父亲看到寺院的佛像、法器都被摆上了拍卖货柜时,他愤怒了,父亲认为这是对佛的亵渎,他冲到苟老府上,发泄了心中的不满。
“我想马上离开这个魔窟,一天都待不下去。”
苟老安慰道:
“你做的事与他们不同,你是为大众利益做有益的事,不能跟他们相提并论。你做你的事,你做你的人,不要多虑。”
父亲辩解:
“苟老,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常在狼群里混,怎能不沾染狼性,给这些人做事,有损我的功德。”
苟老说:
“别以为只有你想离开,我早有离开的心了,只是为了报答他父亲当年的知遇之恩,我才硬着头皮,撑到现在。这父子俩没法相比,唉!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我是辅弼他父亲马麒的,马麒虽然是老粗,但对我们文人还是做到了礼让贤士,推心置腹,随善如流。到了马麟做主席时,他虽庸碌,但还能听得进去我们的不同意见。可他这儿子做事专横跋扈,手段残忍,我们进言,他听不进去,特别是对待红军问题上,手段毒辣极致,几万、几万的红军战俘被他活埋了,对待红军女战俘,做尽了丧尽天良的事。”
父亲说:
“同样他对藏地的黎民百姓,做的事也令人发指。”
“陈老弟,人在屋檐下,言不由衷,你我同感,可你得把词典编出来,我现在是‘乌鹊南飞,何枝可依’,想赋闲回家。日本人闹腾,世道不太平,我也是进退维谷,苟且偷生啊!”
父亲只好打消了马上离开的念头。可是他离开的机会水到渠成地又来了。
年底,昂措的儿子终于没有像那些人期望的那样做永久的人质,客死他乡。
这一下他们慌了神,怕顺从的昂措头人又要与他们为敌,就严密封锁这一消息,特别是怕父亲知道这事,走漏风声,严加防范。
可是有一天马步芳收到发来的电报,电文内容:昂措部落拒交赋税。态度顽劣……为儿子报仇。他们首先怀疑到父亲头上,认为走漏消息的人是父亲。其实父亲也被蒙在鼓里,他们坚决阻止父亲去城外探视,为这事父亲埋怨知情的苟老,苟老语重心长地说:
“我瞒着你是为了保护你,就怕你扰进这是非当中,吃大亏,再说你不能出差错,更不能分心,编词典才是正经事,越快越好。我用心良苦,请你见谅。”
父亲再没有理由埋怨苟老。
马步芳的探子也调查出父亲与国民党好多要员有亲戚关系,甚至怀疑父亲是中统安插在他们身边的特务。
他对手下的人拍着桌子说:
“真是中统特务,那不是陈立夫的眼睛吗?这些人,无孔不入,这个和尚我看来路有名堂,我还把他放在了省政府要害部门,这不是孙悟空钻到了铁扇公主的肚子里,闹腾起来不得了。”
他们视父亲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杀了,他再也找不到精通藏汉文的人;不杀,意味着中统的渗透。其实,父亲就是个单纯的习佛人,仅仅只是听从了内心的声音,不为名利所诱惑,付出了别人无法理解的代价,难怪马步芳怀疑他是中统特务。
马步芳虽然积极追随蒋介石,但极力排斥蒋氏势力渗入青海,插手青海事务,想到父亲的身世背景和昂措部落造反之事,他没有理由不杀父亲。
一天,苟老慌慌张张地跑来说:
“陈老弟,快逃命吧,马要对你下黑手了,说那番子反了,认定是你走漏了风声,拍着桌子大叫,说你这汉民也番化了,‘我待他不薄,他怎么在阳坡上吃草,跑到阴山上去拉屎,没良心的,看我不把他拾掇掉,谁知道以后还会弄出啥事,拉到城外活埋了’。”
“陈老弟,你必是没听说吧?前一段时间,不是从内地上来一个年轻的教书先生,查出来是中统特务,不由分说就活埋了吗?”
父亲说:
“我巴不得早日离开这狼窝。”
苟老摆着两手说:
“不是你想不想离开的问题,他们要害你性命,快走吧。”
苟老又说:
“现在内地战火纷飞,你想回老家也不可能,还是回藏地太平些,这是通过日月山关卡的通行证,穿上我的这些衣服走,你那袈裟太显眼了。”
父亲感动地谢道:
“苟老,为我您想的真周到,谢谢你的知遇之恩,救命之恩,我每天为你祈福平安。长寿。”
苟老拍着父亲的肩头说:
“陈老弟,这个消息的来源,得感谢你带的那六个徒弟,其中一个是法院院长吧,这是他让我通知你的。我现在受冷遇,坐冷板凳,这么重要的消息我怎么会知道呢?谢就谢他吧。”
说着从长衫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包,交到父亲手里说:“这是三百块银元,拿上做路费。后会有期,你立马走,多留一分钟,就多一份危险,快走吧!越快越好。”
叮嘱完后苟老谨慎小心地看看门外动静才离去。父亲望着苟老的背影热泪盈眶,双手合十自语念道:
“亲不亲故乡人。”
父亲买了一匹马、一头骡子,骑上马,牵着骡子,驮着他没有编写完的辞典手稿和一些书籍。连夜出城踏上了回归的路。
据说,父亲走后的第二天,马步芳派人来抓,一看人去屋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也不知父亲去哪儿了,内地还是藏地,也不知去哪儿找,也无法怪罪任何人,因为知情人都隐在了幕后。眼睛后面另有眼睛关注着,嘴巴里还有嘴巴要说话。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恼羞成怒地对部下说:
“这汉族和尚绝对是中统特务。从他的行为方式和这次逃脱来看,毫无疑问,他是个老道训练有素的中统人。”
父亲过了日月山关卡,又换上了和尚服,在这儿,这和尚服比通行证管用。行至巴颜喀拉山,碰到了一伙强盗,他们围着父亲说:“是个和尚,袋子鼓鼓囊囊的,有好东西分给我们点,抢和尚会留下不好的名声。”
匪首骑在马上,从父亲的身后绕到前面,父亲张口说出:“你是那囊,我认识你。”
那人得意地说:
“肯定是被我洗劫过吧?认识我的人都是被我抢过的人,除此以外就是这帮兄弟。”
这伙强盗哄笑着取乐。一个强盗说:
“头儿,这和尚像汉族人。”
’
父亲接上话头:
“你没看错,我就是汉族人。”
那几个人惊讶地看着父亲。
其中一个说:
“你的藏话说得很流利,像是吃了藏话。”
劫匪们饶有兴趣,都下了马。
那囊发话了:“好了,今天不抢你。”
父亲忙拿出十块大洋给他们说:
“谢谢你们,十几年前曾接济过我,算是那疙瘩酥油和半袋糌粑的答谢。”
那囊有所悟:
“你就是那个哑巴,看样子你善于伪装和欺骗。”
父亲解释道:
“那时的我,一句藏话不会说,碰上你们不是哑巴也是哑巴。”
那个说父亲像汉族的年轻人接上话茬:
“哪时候碰上过哑巴?”
那囊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说:
“我碰上这假哑巴时,你光着屁股,还没断奶,知道什么。”
那青年不好意思地伸着舌头。
那囊临走时撂下话:
“我今天是认话不认人。”
又自语道:
“藏话说的就是好。”
走出一段路,他又勒马掉头返回来,父亲这时然一惊,心里忙叫苦不迭,坏了,刚才的银元让他们起了歹心,这不是引火烧身,自讨没趣吗?父亲等着祸事临头。
谁知跑到跟前的那囊却说:
“你就是那个人们传得很神的嘉喇嘛吧!今天天气好,路遇贵人,肯定有好事等着。”
说完强盗们转向飞驰而去。
果然,父亲到寺院后听到有两家商队被抢去一些货物。所幸的是强盗心不贪,没有抢光,父亲一想肯定是那囊一伙人干的。
16.逼迫还俗
回来后的父亲,藏匿在寺院里,郭麻头人的爪牙们还是探听到了这事,告诉主子了,主子问手下的人:
“那个家伙堕落为俗人了吗?”
爪牙们说:
“回老爷,去时披着袈裟走的,回来时还是披着袈裟来的,没有蓄发,仍然是和尚头。”
郭麻恶狠狠地说:
“我的意图就是让他‘扎劳’(堕为俗人),还在当和尚,哼。”
“哼”的一声就不说话了,郭麻一旦不说话,那就是对此事不肯善罢甘休,想馊主意酝酿阴谋。不动声色中,他又有了计谋。
他先到杨团长处去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