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后,这七人逃到郭麻百户的属地。按当时的部落习惯法,没有命案,逃到任何部落不予追究,个别凶杀案用钱抵命价,一条人命,根据被杀人的地位高低身份尊卑论赔,命价从三百赔起,到一千不等。像仁青这种满门抄杀的凶杀案,性质恶劣,加之,被害方与西康王,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又是西康地区上流社会的人,所以,西康王下令,必须缉拿凶犯,处以极刑。
仁青他们一伙逃到这地方后,叔侄七人商量一番,终于找到郭麻百户,寻求庇护。
郭麻头人在客厅接待了他们,见仁青叔侄七人,个个英俊、威武、剽悍,就收留了他们。其中,仁青的叔叔是康巴有名的富商,常来往西康和此地做生意,熟悉这边的百户之间的人际关系和势力,并与郭麻头人稔熟。豪爽的商人与头人很是脾气相投。你来我往的竟成了好朋友。
一向自负的郭麻也没有考虑太多,就收留他们为他的属民。
西康千户王知道凶犯已经投到郭麻百户下,就派了一百二十个立有军令状的侍卫兵,前往此地缉拿凶犯。
临行前,这些藏兵喝过千户王的壮行酒,起过誓:一定把凶犯缉拿到,并让他们伏法归案。活人逮回来,死尸抬回来,不辜负千户王的重任。
这些侍卫兵到来后,驻扎在东南山脚下。
一天。一个披长发的西康汉子,直接闯入郭麻百户的庄园,径直冲到二楼客厅,用手枪顶住郭麻头人二十多岁儿子的脑门,直截了当地说:
“交不交人?”
老谋深算的随从白玛多杰发现来人异常,尾随而来,见到此状,他也着实一惊,但见过风浪的白玛多杰马上镇定下来,凑上来把声音提到八度高说:
“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武。”
急而促的说了几遍,意在让三楼上的老百户听到,赶紧下来处理下面出现的紧急情况。此时的老百户因发赌咒倒在病榻上,听到叫声,他知道来者不善,情况危机。便拖着病体颤颤巍巍地扶着墙艰难地从楼上走下来,有气无力地说:
“有话好说,先把那个要命的枪拿开。”
可西康人没有移开枪,反而用力抵着小百户的脑门,还是那句话:
“交不交人?”
老百户连忙回答:
“马上交,现在来了共产党的特派员,向他们请示后马上交。”
西康汉子听到“共产党”三个字,拿枪的手偏离了方向,转换了姿势,垂下了胳膊,态度口气一下变温和了。
问:
“你们这儿也来了共产党?那我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了。朱德总司令曾经带红军过我们地界时,我们王帮助过他,并救助过几个红军伤员。现在共产党打回来了,仍然认我们王为朋友,以盟兄相称,由共产党出面,我相信事情会得到公正的解决,你们商量商量。”
不过临走时丢下一句苛刻的话:
“明天必须交人。”
老百户满口答应:
“呀!呀!(是)。”就让白玛多杰代他把客人送走了。
白玛多杰送走客人,趋步上前忙问:
“老爷,这可怎么办?他们已经归顺了您,就是您的属民,您可是答应收留他们的,还收下了那个富商不少的金银财宝,总不能拿了钱财不替人消灾吧?难道退还钱财吗?”
郭麻头人说:
“你这傻瓜,吃进去的能吐出来吗?我郭麻还从来没有软弱到连自己的属民都保护不住,尤其是在现在这种形势下,更不能服软,我已经垂垂老矣,这次如果把人交出去,那些等着看热闹的人不就得意了吗?哼!我们走着瞧。不能给儿子留下后患。这草原的霸主仍然属于我郭麻家,名声对郭麻家族非常重要,亏你跟我多年,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白玛多杰忙扶着主子坐下。
郭麻接着说:
“把人交出去,有损我郭麻百户的形象和威严,草原上的百户们都认为我郭麻威风不如当年,连属民都保护不了,还逞什么强,他们就不畏惧你,不尊重你,这些势利眼,你没看出来,自从马步芳与共产党打起来,马家人没以前蛮横了,草原上的人们开始抬头,对我们也不怎么恭顺了。那个马专员与共产党也勾勾搭搭的,不过,共产党特派员中那个头目不错。”
白玛多杰问:
“百户老爷,你说的是前两天到我们这儿来做客的那个人吗?”
郭麻说:
“对,他不是向我们透露了他的身份吗,他不是马步芳的人,也不是共产党的人,他是蒋委员长的人。我们绝不能把人交出去,别让那些势利的百户狗眼看人低,马步芳靠不住了,我郭麻还是草原上的强者,谁都别想骑到我头上,你快去把共产党的特派员——陆阙叫来,不要惊动其他三个共产党。让巴吾把通司洛尕叫来”。
老巴吾出了庄园门,看到打杂役的次成阿爸,他又把这事推给了次成阿爸。
“你去,叫洛尕速来百户家。”
该来的人到齐后,开始在楼廊处商量,陆阙问:
“头人,你想真心交人还是不交?”
郭麻头人说:
“我想交人就不找你来出谋划策了,西康王派来了一百二十个武士……”
于是,他们几个密谋策划了一场部落间的流血冲突事件。
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陆阙是暗藏在解放军里的军统特务,是他把矛盾激化,亲自挑起了这场械斗。
这天夜里,郭麻百户庄园里气氛异常,人员出出进进,行动诡秘,陆阙策划布置了一切。
西康人听说有共产党出面解决,放松了警惕性。
早晨,郭麻家丁请西康这边来四个人,作为代表,商讨交人事宜。
昨天闯进郭麻头人家的那个长头发问:
“到什么地方商讨?”
郭麻家丁说:“共产党办事处。”
共产党办事处设在市场二楼(原马步芳设在我们本地的德行海商行,由于时局的变化现已撤离)。走进市场,长头发看到商铺都关着门,市场也不见人影,长头发觉得有些异常,气氛不对,便警觉地问郭麻家丁:
“市场的门怎么都关着?怎么不见做买卖的人?”
郭麻家丁忙说:
“现在时局动荡,谁有心做买卖。”
长发人半信半疑地下了马,可心里直犯嘀咕:昨天我从郭麻家出来,不是逛了市场吗?商铺都开门营业,今天怎么不见一家店铺开门,怀疑归怀疑,还没来得及多想,就顺手把马拴在马桩上,跟家丁上楼进了屋。只见几案上摆着供客人享用的食物,商讨会由陆阙主持。
他首先说:
“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家有家规,部落有部落的习惯法,你们西康王的法规与这边部落的法规不一样,按你们那边的法,要杀头,按人家这边的法不该杀头,他们有了新的头人庇护,头人是郭麻百户,他有责任保护他的属民。我看这个问题很棘手,不好解决。”
长头发人顶撞说:
“我们是奉千户王之命,缉拿凶犯来的,至于怎么处置,杀不杀我们决定不了,由千户王定夺,你说那么多的废话顶屁用,交人就行,至于其他的事你们找我们千户王去交涉,我们的使命就是缉拿凶犯回去。”
陆阙本来就是装腔作势讲道理,心想,费什么口舌,便假意很生气地甩酒杯,站起来高声叫嚣道:
“这是谈判的场合,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其实这是行动的暗号,酒杯甩在窗户唯一一块大玻璃上,响声尖脆,窗户邻街对面的房子是郭麻头人的庄园,听到响声,早等候在屋顶上的郭麻头人的家丁们,架起了机关枪,注视着对面的动静。
而谈判的场地布帷后,突然冒出二十多个小伙子,扑上前来捉拿这四个人。这四个人一看形势不妙,夺门而逃。
陆阙在后面喊:
“快开枪!”
:
二十多人追出,在楼道打死两人,楼下打死一人。长头发伸手敏捷,一步跨在马背上,用长腰刀砍断拴马桩上的缰绳,快马加鞭冲出了市场,他的吼声震天,是向同伙报信,又像是宣泄他受骗的愤懑情绪,左右晃着大刀,飞奔向他们的驻地驰去。
此时,正好学校下课,枪声大作,我们站在升旗台上了望,只见那人扬刀快马离去,对面房顶上的机关枪突突地响个不停,但长头发毫发未损,逃出了机关枪的射程范围。
我们又跑出学校登上制高点观望,只见郭麻家丁蜂拥追出,为首的就是那个富商仁青和他的叔叔。
枪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原来昨天夜里,郭麻百户联络了他的拜把兄弟洛周从东面围过来,另一百户亲戚,从西面下来赶走了西康侍卫兵的马,然后三个部落合围东南山脚下的西康人营地。只见陆阙在岗楼上拿着望远镜,穿着马靴,腰里扎着皮带,指挥警备司令部的人员带着六零炮助战,从白天到夜里,枪声没有断过,只见西康侍卫的伤员,用毛毡抬着,东躲西藏。郭麻头人这方的人,对南山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杀戮。最终只有四个伤员借着夜幕的掩护逃向南面,逃进了根智活佛的寺院,追兵赶来要捉拿这四人杀头,根智活佛走出寺门,怒斥道:
“滚开,这是佛门净地,休来滋扰,既然他们走进我的寺院,就会得到佛的庇护,敢在佛门杀人,你们不怕遭到神的惩罚。”
又像狮子发怒一般吼叫了一声:
“滚!”
转身进了寺院,寺门随之“砰”一声关上了。追兵望着这道不可逾越的门,只好失望地回去了。
32.隐秘的身世
这一夜枪声不断,一会儿连成一片,一会儿零零星星,这一夜无人成眠。心怀悲悯的人们,都在为这些西康人祈祷,民众的同情心都倒向弱势的西康人。
次成阿爸来找父亲闲聊。他说:
“嘉喇嘛,您说说,前几天不是来了四个共产党的特派员吗,其中那个头儿,我怎么看也不像共产党的人,倒像是个心术不正的人,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父亲问:
“何以见得?”
次成阿爸随口说着,眼神变得凄迷,仿佛进入了一段遥远的回忆:
“我见过的共产党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父亲惊奇地用探询的眼光看着次成阿爸问:
“你以前在哪儿见过共产党?”
次成阿爸神秘地说:
“嘉喇嘛,我相信您,现在就把身世告诉您吧。”
于是这一夜他俩促膝长聊起来。以下是次成阿爸的叙述:
“那是清朝同治年间,皇帝为康巴四王颁给印照号纸,六品顶戴花翎,家里举行盛大的庆典仪式,忙于应酬。”
父亲打断他,问:
“这么说,你是康巴四王之一的后代?”
“是,我是正嗣之孙,话从我父亲说起。我阿爸胆大,性格恣睢张扬,喇嘛赐名叫多坚(即金刚),我常说大儿子像爷爷就是这个原因。”原来当年他看上了牧奴的女儿,像格桑花一样美丽的格桑梅朵,当一家人沉浸在欢乐庆贺之中时。他父亲趁机溜出去到牧场找他的格桑梅朵。
格桑梅朵走在前头,在艳丽的阳光的照耀下,在花海的芬芳熏陶下,她的心儿在飞旋,她那不知长在什么部位的第三只眼睛告诉他,少爷就会来到她的身边。心中的欢愉,用歌声来宣泄,于是,欢歌飞溅在草地上,窜向高空,直钻心上人的耳朵,撩拨得少爷乱了方寸,脚步越踏越轻飘。
歌声清亮地唱出:
花丛深处走来的人
是我心尖上的人
姑娘的歌是香花
蝴蝶知道踪迹
山顶上的小鹿
能找到水边的嫩草
心尖上的人
知道姑娘的心思
我在前边走
你在后边跟
不要半途折回家
我的心骨会碎的
圆润的歌声,把少爷又拉回了去年这个季节与格桑梅朵相遇的一幕。
这天,千户老爷全家成员在用午餐,大儿子循规蹈矩地坐在千户老爷身边,喝着酸奶,他是一个小活佛,这两天是他的斋戒日,只吃素食。坐在侧旁的老二多坚,左手里抓着一块牛肉,右手攥着一把刀子,娴熟麻利地削着肉片,一片一片送到嘴里,千户老爷看着多坚那一幅吃相,平和的眼光顿时变得凛冽,直刺多坚,反而刺激了多坚的食欲,他夸张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向牦牛在夜间反刍似的,还不时地吹吹茶,大口地灌着。家里人早就习惯了这对冤家父子俩的对峙,见怪不怪。
多坚不屑一顾的神态,激怒了千户老爷,他把端在嘴边的茶碗一下蹲在几案上,破口说:
“佛啊!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个吃我尸肉的,怎么就没有父子缘分,不服我管呢?”
千户太太说:
“忌讳的话可不敢随心所欲地张口说,你父子俩一碰面,就像我们家的那只黑哈巴狗和那只波斯猫相遇,互不相让,唉!这是怎么了,难道说,你俩前世是冤家?唉!唉!”
千户太太摇着不可思议的头,端着茶碗没喝茶,眼神游弋出窍,周围的物象,她已经看不到了,陷入了沉思中,也许,她已经对父子俩的关系有了不祥的预感,也许,仅仅是担忧而已。
千户老爷最终还是没有保持住沉默,又开口说话了,宣布他的决定:
“我送你去打箭炉(旧时康定的称呼),那儿商号多,南往北来的人也多,汉族人不少,去开开眼界,学会汉话,将来会用上排场。听说新登基的汉皇要对周边的少数民族中有头有脸的土司要分封了,我们康巴四王说什么也在分封之列,这是光宗耀祖的幸事,家里有听懂汉话的成员,那不是好上加好吗?”
大儿子点点头,以示赞同父亲的说法。
千户太太还没有回过神来,对老爷的说法没有发表意见。
多坚翻身起来径直走出了门。没有说什么的他,表明了对父亲决定的反叛。
千户老爷恼怒地起身喊:
“背负痛苦的家伙,你给我回来!”
多坚对千户老爷的诅咒和叫嚣,就像是耳旁吹过的风,没有理会。
“你省点心,别再跟多坚过不去,气坏了身子,还不是苦自己吗?”
土司太太看样子回神了。想施家长淫威的土司老爷,只好嗫嚅嘴坐下继续进餐。
从庄园出来的多坚,无所事事的在街上溜达,逃离父亲的训斥,他像只飞出笼的鸟,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这时,一个姑娘背对着他,张皇的退着走,撞进了多坚的怀里。惊恐未定的姑娘猛回头,一看是多坚,哀求说:
“少爷,帮帮我!有两个康巴商人,追着我不放,这是第三次骚扰我了,我不敢去放牧。看。他们两个追上来了。”
多坚一看是熟人,迎上去说:
“二位,生意不错吧?做到我的头上来了。”
这两个康巴商人,是多坚家的座上客。他俩一看此情形,忙赔着笑脸,其中年长的胖子说:
“少爷,失礼了,不知道是你的相好,好在这朵鲜花我俩没有掐上,否则,再表示忏悔也来不及。”
多坚毕竟只有十七岁,对男人的占有欲不甚了解,但他知道男女之间的事,也尝过男女云雨之情。
他像个大男人似的说话:
“你们想想,我是谁?这姑娘是我们这儿最美丽的,她能没主吗?还等你们来采。以后见她放尊重些。”
那一个矮瘦的康巴商人讨好地说:
“少爷,我俩愿意把项间的玛瑙项链送给这美若天仙的姑娘,来抵消我们的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