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读诵经的经师高声起头引诵,众和尚好像商量好了似的达成了默契,都小声吟诵或心里默诵,只有父亲在读他的天外之音,发出的语音没有人能听得懂。不要说是南腔北调,他们听来,简直就是鸟语,念的是天经。顿时经堂里爆发出一片哄笑,有的和尚用袈裟掩口窃笑,有的抱着经书大笑,还有的笑得前仰后合,小和尚们早滚倒在老和尚的怀里放肆地狂笑。父亲尴尬地坐在卡垫上,憋红了脸,仿佛有许多小虫叮咬他的脸,如有地缝,他说一定钻进去。这次洋相出大了,好在羞了脸面,自尊心没有受到伤害。寺主呵斥制止,才使经堂恢复了平静。
塞多活佛说:“你们哪一个和尚有能耐,在几个月时间里,把汉语学到与这个汉族和尚藏文水平相当,我塞多闭关十年,谁能做到?站出来。”
经堂里顿时鸦雀无声,塞多活佛用严厉的目光扫视了一眼在下的和尚们,继续说:
“你们是习佛之人,怎么就不能领悟佛的宽宏大量、容忍仁慈之心呢?倒像是凡夫俗子,学会取笑人。”
说得那些和尚面红耳赤,对父亲的态度发生变化,转为肃然起敬。经过塞多活佛的教诲,神圣庄严的经堂又恢复了肃穆气氛。
后来陈和尚告诉父亲说:
“作为汉人学藏文,最大的难关就是语音关,一些奇调怪音,汉语里没有,难啊,小弟,多留心学,否则,没人听得懂你念的经,我学了十年有余,和尚们才认可。”
父亲听后,暗暗发誓,一定攻克语音难关。
塞多活佛亲自教父亲藏文,父亲也知道了学习藏文的关键所在。从此,他认真练习发音,下苦功。冬天,父亲嘴里噙着冰块,或把冰块压在舌根下练发音。夏天,衔着花瓣草芥,练语音。
终于有一天,寺主说:
“你的发音比我纯正,藏族有一句俗语说,瘦弱的黄牛下的崽是健壮的犏牛,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坐在经堂高声诵经了。”
语音这个难关,终于被父亲攻破了,真是天道酬勤,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获,藏文入门后,开始学经文,学了经文又开始深入地研究佛法,学静坐,学闭关修炼,并专心于释义。
这样,时间过了两年。
一天,父亲被寺主塞多活佛叫到他的禅房,用一幅严肃恭敬的神态,双手捧出一摞用上等织锦缎包裹的经书,对父亲说:
“从今天开始,你该研习《摄类学》,它是《因明学》中的一个大类,你要辩经必须从这开始。它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为初学者设置的,内容较浅,推论简便;第二部分是对第一部分的扩充和加深;第三部分是以辩驳宗立、自宗和断除诤论为主,理论艰深,推论繁杂,你研读了它,对佛教哲学思想和思维逻辑有很大的帮助和认识。”
父亲说他用三个月的时间反复研修了《摄类学》,并与寺院的僧人经常相互訾议,论争责难,积累了许多辩论的经验,形成相对稳定的思维逻辑格式,在寺院辩手里,脱颖而出,成为高手。
塞多活佛看在眼里,心里感到欣慰。
终于他说出了考虑成熟的打算:
“我看出来了,你对佛有极高的领悟能力,天生就是学佛的根器。上天赋予了你聪慧的心灵,惊人的记忆,我这庙小,况且本人学识疏浅,对你来说,已是打不出酥油的废奶了,把你再留在我身边,屈才了,我看你前途无量,怕埋没你,想把你推荐给康巴地区有名的高僧昂嘎喇嘛,你应拜在他的门下学习佛经。现在是末法时代,发现一个苗子不容易,我们有责任培养你,挖掘你的潜能,开发你对佛的透悟能力,不能把你断送在我的手里,这样,我的罪过就大了,多少年来的功德白修了。你必须另请高明,另投高师,往佛的更高境界走去。”
父亲拜谢寺主说:
“您在我眼里,是大恩大德、嘉言懿行的高僧,您对我关切之殷、教导之切、安排之细,让我感动。我的造化实属不浅,遇到了恩师您。”
塞多活佛说:
“主要是你勤奋好学,天分高,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要记住,佛只度有缘之人。你上辈子修的福,很有佛缘。”
塞多活佛说完后,起身扶起父亲说:
“同是佛的信徒,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望你以慈悲济世,以善为本,领悟佛道的博大精深,修佛达到一定的境界。”
父亲再三拜谢,拿着塞多活佛的推荐信,径直向高僧昂嘎喇嘛的寺院处走去。
这一次不需要装哑巴,扮乞丐,穿着绛红色的袈裟,一路上化斋方便,受到信徒们的尊敬。这袈裟是他一路的通行证,藏族把僧人看成佛教的化身,很尊崇。
又是一个黄昏,当夕阳的余晖从洼地收起,尽照在东北山麓上时,眼前的寺院显得亮丽彰显,父亲来到了壮观的寺庙前。寺庙坐落在北山半坡上,经堂高五六丈,雄伟壮阔,红墙金顶,包檐雅致。经堂西边,是平坦的缓坡,西南的一端山崖峭壁,北西南三面。是次第排开的僧舍。
这座寺院属萨迦派,据说元朝末年建造的,规模较大。这寺庙在藏地很有名,历史上出过许多有学识的高僧,有的担任讲经的堪布,有的被尊为喇嘛(上师)或活佛。父亲要拜见的喇嘛昂嘎,是着名高僧、学者,着作颇丰,受到佛教界人士的爱戴。
到了寺院,父亲首先找到了当班的和尚名叫多杰的。说明来意,后由多杰引见,父亲前去喇嘛昂嘎的禅房拜谒。
多杰和尚身材高大魁梧,结实的身板像天神。他让父亲先坐在禅房等待,告诉父亲说:
“喇嘛正在经堂上巡视诵经,事完毕后过来,我已向喇嘛通报了你的事。”
父亲随意看了禅房,只见这禅室四壁均用木板镶墙,木板上绘有图案,窗棂上安有玻璃,喇嘛的坐床在东北面,矮几案也绘有吉祥八宝图案,父亲坐在卡垫上,地上铺有栽绒藏毯和波斯地毯。两个和尚抬着一个大铜火盆放在了喇嘛床前,火盆里盛上了无烟发红的牛粪火,牛粪火上煨了一把红铜茶壶,多杰抱进了糌粑匣子放在父亲前面的几案上,屡屡请茶让饭,父亲一看就知道,这些不仅是招待他,也是在为喇嘛准备晚饭,他只好等喇嘛昂嘎来一起用餐,所以也没有掏出揣在怀里的木钵碗,只好诵经。
过了二刻左右,喇嘛昂嘎款款走了进来,父亲忙跪拜,递上了塞多活佛的书信,喇嘛请父亲就座后,拆信阅览后说:
“塞多给我出了道难题,我不收弟子,也不单独教徒弟。”接着又问父亲:“我想听听你自己说,你这个汉族和尚,怎么想到跑到藏区学藏传佛教来,这儿生活艰苦,荒野凶险。你的决心来自于何?”
父亲说:
“尊敬的仁波切,修行毫无疑问是无比艰苦的,但作为佛徒应该知道,只有苦学勤修,才能达到佛的境界,领悟佛道,只有虔诚的宗教奉献和身体力行,才能实现修行的目的,这些是我到藏区学经的动力。”
仁波切和父亲一块儿吃了晚饭,并让多杰给父亲安置住宿,说他考虑后再作决定。
父亲跟多杰,回到了多杰的僧舍,多杰把床铺让给了父亲,他自己打地铺,从此以后,他俩成了很要好的僧友,没有僧舍的父亲与多杰合用一个僧舍,寺院的和尚口粮都是由家里供给,父亲的那一份,也由多杰家供给,等于多杰家供奉了两位和尚。
多杰,后来成了我的舅舅。
几天过去了,父亲每天参加诵经,做早晚功课。一天,吃过中午饭,喇嘛昂嘎身边的小和尚来叫:
“喇嘛叫你过去一趟。”
父亲趋步去了喇嘛禅房,喇嘛昂嘎郑重地告诉父亲:
“经过深思熟虑。昨夜,佛托梦给了我,我破例把你收为弟子吧!”
父亲忙磕头拜谢退出。
回到僧舍,他欣喜若狂,忙庆贺一番,庆贺的方式就是多杰他俩面壁诵经。
父亲博闻强记,勤奋好学,又在不到三年时间,由普通和尚升为堪布(经师),主持经堂诵经、讲经。
4.嘉喇嘛
1933年的初夏,寺院里被一件事搅得沸沸扬扬,多年平静的佛门,一下子喧闹起来了,就像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石头,激起了层层涟漪。寺里众和尚们争论不息。原来,拉萨来了一位高僧,他是慕名来的,是来找学识渊博的喇嘛昂嘎来辩经的。
这位高僧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花香尽管在远方,蜜蜂还是像云朵一样围来了,尊敬的喇嘛昂嘎,我是冲着你渊博的学识慕名而来的,比比谁的佛法高深,切磋交流。”
喇嘛昂嘎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他说:
“真正有学识的智者,如河流,愈深愈无声,一定要争高低比名声何必呢!学无止境,学海无涯,我们作为佛的信徒,向佛学习佛的广博襟怀,佛的高深学识,何必斗智争名,一比高低呢。”
拉萨高僧辩解道:
“您修行在偏僻的地方,可你的名气在外,我是被你的芬芳引来的蜜蜂,如果对学者不加以诘问,不加以辩难,就无法知道自己知识的深浅。您好比是鼓,我是擂槌,不敲怎么知道你的优点,我的缺点,我们又怎能取长补短提高学识呢?”
喇嘛昂嘎回敬说:
“我把学问埋在腹中,名声还是传出去了,这不是我的本意,你是高僧,懂得这个道理,有必要斗嘴费口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