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新一七岁的时候，娘就去世了，老爹东方守田又当爹又当娘，凉一把热一把地把他拉扯大。东方新一特别懂事儿，小小年纪就能为老爹烧水做饭操持家务，上学后刻苦努力，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所以虽然家里条件极为艰苦，东方守田也咬紧牙关供他读到了高三。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一致认为东方新一肯定能轻松考上大学，而且是重点大学，听到这些，东方守田饱经沧桑的脸上就会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还有几天就要进行高考了，学校已经放假，东方新一步行上百里，翻过几座山，回到家看望父亲。晚饭后，父子俩坐在院子里乘凉，院门一开，一个一身城里打扮的人走了进来。
“这是东方新一同学的家吧？我是你的同学金绍才的父亲，我叫金维利。”来人满脸带笑地自我介绍着。
“噢，您是金叔呀！这是我爹。”东方新一急忙站起来，“爹，这是我同桌金绍才的爸爸，城里的一个大老板。”
“快屋里坐。”东方守田不习惯地握了握金维利伸过来的手，憨厚地一笑，把客人让进了屋里。
金维利进屋坐下后，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屋里的摆设，长叹一声，说条件真是够艰苦的。然后夸奖起了东方新一的勤奋上进和优异成绩，又说起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学习成绩不好，而且也不知道珍惜家里的好条件，真是让他这个当父亲的气上加急。随后又询问东方守田家里的情况和最近的生活来源，东方守田完全实话实说，告诉他自己家庭条件不好，自己身体状况也不佳，这些年让新一吃苦了，可不管怎么样，只要孩子考上大学，他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成才。
金维利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切入正题：“守田老哥，我家原本也是山里农户，骨子里也透着实在，当着你我就不拐着绕着，就直来直去了。我这次来呢，是有事儿和你们商量。这不马上就进行高考吗，我家绍才肯定考不上，可他还想上好大学，唉……也是老天爷创造机会，新一和我家绍才高考时前后桌，新一考重点大学是手拿把攥，所以我打算求新一在考场上帮助帮助我们家绍才。我也不让你们白帮忙，只要绍才考上大学，我就给你们五千块，要是考上重点大学，我就给你们一万块。这事儿还得请老哥和新一多帮忙呀！”
东方守田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金老弟，这事儿你还是找别人吧，我们东方家做不出。”
金维利一笑：“守田老哥，你不要担心，一切都由我安排，别的没有，钱和人际关系你金老弟我还是不缺的，我用人格保证，不会出现任何问题。新一和绍才平时关系处得不错，你们就当帮好朋友了，帮我们这个忙。其实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考大学是一回事儿，而上大学就又是一回事儿了，能考上不一定能念起。就算念起大学，毕业了又是一回事儿，高才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说这话您也别不爱听，农村有志向的苦孩子读完了大学也不一定就能离开农村。说句大话，只要新一帮了我，上大学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我大小也有几个公司，等新一大学毕业了，可以到我的公司任职，我绝对亏待不了他。怎么样，守田老哥？我这可是为你和孩子着想，掏心窝子的话呀。”
东方守田“呼”地站了起来，额头青筋直蹦：“金老板，我知道你有钱，我们穷，可我们还有志气和骨气，我就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上完大学，这种昧良心的事儿我们不做！”
“守田老哥，别激动。志气和骨气是一回事儿，可上学花钱毕业就业又是一回事儿，志气、骨气和金钱、就业可不是画等号的呀！你现在身体这个样子，怎么供新一上大学？现在大学本科生已经没法找到工作，要想找好工作必须要考研，可新一再考研现实吗？所以不如我们合作，只要新一在考场上让绍才抄，我可以再多给你们一万块，怎么……”
“你给我滚！”金维利的话还没等说完，东方守田便大吼了起来，一碗水差点儿没泼了金维利一身，金维利急忙夺门而逃。
见金维利消失在夜色之中，余怒未消的东方守田一把拉住儿子的手：“孩子，爹向你起誓，爹只要有一口气，也要供你读完大学。你也跟爹起誓，必须考上大学，啥时候也不能没了志气和骨气。”
“放心吧，爹，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的话，我不会给你丢脸的。”东方新一看着父亲，眼睛里泪花闪烁。
也许是受了金维利的刺激，也许是这些年来超强度的劳作埋下了祸端，第二天，东方守田便病倒了，高烧不退，胡言乱语。东方新一急得满嘴大泡，东家跑西家串，好不容易凑到几个钱，背着父亲翻山越岭去医院看病。可那几个钱连住院的押金都不够，所以虽然医生说东方守田的病必须要住院医疗，可他也只能买了几服药，咬着牙把父亲又背回了村子。看着昏睡中的父亲，手足无措的东方新一跪倒在院子里，虔诚地磕着头，祈求上天保佑父亲安然无恙，整整磕了一夜。
不知是孝感天地还是买回来的药发挥了作用，两天后，东方守田清醒了，虽然神智已经逐渐恢复，可还是不能自理，东方新一精心地照顾着父亲，仿佛已经忘了明天就要开始高考。当天下午，一位本家前来探望东方守田的病情，无意中说起了高考时间，东方守田这才恍然大悟，他命令儿子必须返回学校，准备参加明天的高考。最后，在他以死相逼下，东方新一这才把父亲托付给那位本家，然后一步三回头、泪流满面地离开了山村。
三天高考很快就结束了，东方新一立刻返回了家，父亲已经是昏迷不醒，在本家的帮助下，东方新一又把父亲背到了医院，经过紧急抢救，东方守田总算保住了性命。虽然命保住了，可依然没有脱离危险期，东方新一没有办法，只好为父亲办理了住院手续。又过了两天，东方守田完全脱离了危险，他急忙问儿子住院的钱是哪来的，东方新一告诉他是学校老师和同学们捐助的，让他安心养病。心急如焚的东方守田又挨了两天，见自己已经能够走动，便硬性离开了医院。
父子俩刚刚走进家门，东方守田便一把拉过儿子：“你给我说，治病的钱到底哪儿来的？”
见实在瞒不过父亲，东方新一低下了头：“爹，儿子错了，儿子没有听你的话，我答应了金维利，看病和住院的那三千块钱就是从他手里拿的。”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干？”东方守田狠狠地给了儿子几个耳光，然后泥一样瘫了下去，“这都怨我，我这病……”
东方新一一把抓住父亲捶打自己胸膛的手，说：“爹，你别这样！这不怨你，都怨儿子我，我已经十八岁了，却还得让爹养活着，爹有病了，可当儿子的连给爹看病的钱都拿不出来，是儿子不孝！”
父子俩抱头痛哭。老半天，东方守田看了看儿子：“新一，是不是拿了人家三千？爹想办法弄上这钱，你把钱还给人家，咱不要这昧良心的钱。”
东方新一苦笑了笑：“爹，考试我已经让金绍才抄了，这钱还还什么呀！这是咱该得的。”
东方守田愣了半天：“孩子，那可是全国考大学呀，你让人家抄，能不能出事儿呀？”
东方新一摇了摇头：“不会的，金维利做了安排，我们那个考场里监考的都跟他们有关系，我也是一再确认这事儿万无一失后才答应金维利的，不会出事儿的。爹你放心，考大学，是我从小的梦，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圆了我的大学梦。”
东方守田点了点头：“好孩子，记住，这次你是为了爹才做了这昧良心的事儿，以后咱绝不再做任何昧良心的事儿了。”
东方新一在父亲的面前跪下来：“爹，我向上天发誓：记住你的话，仅此一次，下不为例，绝不再做违背良心的事。”
一个月后，高考成绩发表了，不出众人所料，东方新一高考成绩全县第一，进任何高校都手拿把攥。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全县第二名竟然是历次考试都在倒数几名的金绍才。许多考生包括家长都充满了疑虑。后来不知是谁把这个疑问向上举报，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专门就此事展开了调查。几周后，结果出来了，东方新一和金绍才高考试卷雷同，虽然调查组对东方新一和金绍才展开继续调查，但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可这个事儿已经够让人震惊的了。几天后，有关部门作出处理决定：取消东方新一和金绍才当年高考成绩，连续三年禁止参加高考。
整个县城都轰动了，消息自然而然传到了东方守田的耳朵里。病情刚刚好转的他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痛叫几声，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东方新一急忙和众乡亲把父亲送到医院，经过紧急抢救后，医生作出了住院观察治疗处置，最不想住院的东方守田再一次住进了医院。
父亲虽然住进了医院，可除去押金，兜里已经没有什么钱了，东方新一万般无奈，只好找到了金维利，要求他把剩下的那七千块钱付给自己。
谁知金维利冷冷一笑：“要钱？你好意思吗？当初咱们是怎么说的？考上重点大学给你一万，可现在呢？高考成绩取消，三年内禁考，你并没有实现你的承诺，我还给你什么钱？”
东方新一一愣：“金叔，这话不对呀，高考的时候我让绍才抄了，高考成绩也是有目共睹，我全县第一，他全县第二，按那个成绩进重点大学绰绰有余。至于被人家查出来又被处理，那是你没有做好工作，我还受牵连了呢。本来我该找你讨公道，赔偿我这几年没法儿考大学的损失。我没找你就不错了，你赶紧把考前咱说好的那七千块钱给我，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金维利瞥了瞥东方新一，“土包子，就你那一身穷酸样也敢跟我这么说话！实话告诉你，看在你跟绍才是同学的份儿上，我提前给你的那三千块钱就算打了水漂，还敢跟我再要那七千，我看你是穷疯了，赶紧给我滚，否则老子叫你知道知道什么叫马王爷三只眼！”
东方新一还要说什么，几个壮汉一拥而上，他便稀里糊涂地被扔了出来。眼镜也摔碎了，胳膊腿也擦破了，东方新一爬起来就要冲上去拼命，可金维利已经钻进汽车里一溜烟走了。东方新一呆呆地坐在马路边，血红着两只眼睛盯着汽车远去的方向，就那样呆呆地坐着，整整坐了一个上午。
不知什么时候，东方新一回到医院，护士又来催交费用，摸摸兜里那几张零头纸币，东方新一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出院。”
办理了出院手续，东方新一把身上所有的钱全为父亲买了药，然后把父亲背回了家。看着在炕上昏睡的父亲，想着自己已经无法再圆的大学梦，回忆着金维利那让他终生难忘的眼神和话语，东方新一两眼血红，嘴角不停地抽搐。许久，他默默站起来，为父亲做好饭，对着父亲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和那位本家交代几句，让他多照应点父亲，便匆匆离开了山村。
东方守田是第二天一大早才醒过来的，醒来后他就找儿子，他知道现在的儿子最需要安慰，其实即使是千言万语都无法弥补儿子心头的伤痛，他知道，三年内禁止考大学，这就等于宣布了东方新一这个穷苦农村孩子大学之路的死刑。虽然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儿子，可他知道他要是不安慰，自己的儿子可能会出现让他无法接受的后果。可是找了将近一个上午，他也没有找到儿子。找得实在累了，他便躺在炕上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间，儿子浑身是血跑了进来，他大叫一声，一下从炕上摔了起来，猛地睁开了眼睛，原来是个梦。
从梦中惊醒的东方守田还没等仔细考虑这个梦是怎么回事儿，呼啸而至的警车便冲到了他家门前，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冲了进来，又是搜查又是问讯，整整折腾了两个多小时。精疲力竭的东方守田最后只记住了一件事儿，金维利死了，是被自己的儿子东方新一杀的，杀人犯东方新一下落不明。
儿子又成了杀人犯！东方守田仿佛傻了一样，他呆呆地坐在那儿，不知该干什么，就那样一直坐到天黑。
打那后，警察就成了他家的常客，经常来询问东方新一的消息和情况，他家周围也埋伏了不少警察，单等东方新一一回家就瓮中捉鳖。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东方新一没有丝毫消息，警察最后从小村撤离了，金家开始悬赏五万元寻找东方新一的线索，可东方新一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消息。
这天晚上，已经是后半夜，重病在身的东方守田木然地躺在那儿，他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了几天了，可他希望临死前能见上儿子一面。突然，屋门轻轻一动，一个人影闪了进来，竟然是儿子东方新一。
东方新一跪倒在地：“爹，儿让你担惊受怕了。”
“你咋回来了？”东方守田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抓住儿子的手，“你真的杀了人？”
东方新一点了点头：“为了他们，我的大学梦破碎了，可那个金维利却赖着不肯给那七千块钱，还羞辱我，我只有杀了他。爹，我知道你会劝我去自首，可我死了你怎么办？当初我答应金家就是为了要钱给你治病，我杀了他也是因为他不给我为你治病救命的钱。爹，虽然咱穷，可咱也是人，咱也知道孝敬父母，你养了我十八年，我却连你的病都治不了！爹，我知道杀人必须要偿命，其实说实话，大学梦破碎了，我也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老人家。今天我回来一是要再看你老人家一眼，二是要在临死前为你老人家做点儿事儿，也算儿子回报你老人家十八年的养育之恩。爹，金家现在悬赏五万块找我的线索，你就把我的消息告诉他们，让他们先给你五万，我就在十八里外大青山鬼青峰下的鬼岩洞里，我在那等着警察去抓我。爹，你一定要通知金家，这五万块钱你一定要得到，这是咱该拿的，这也是儿子今生今世求你的最后一件事儿。爹，要是下辈子托生人，我还当你儿子。”东方新一说完，磕了三个响头，出门消失在了黑夜里。
“儿子——”东方守田惨叫一声，两只枯干的手凭空胡乱抓着。其实他知道，他已经无法抓住自己的儿子，他甚至无法抓住自己的命运，他的两只手，只能那么凭空胡乱地抓着。他的嘴里喃喃地自语着：“大学，大学……”
